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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的干粮

2024-07-18王族

山花 2024年7期

很多年以后,头曼仍忘不了十九岁那年,在提兜河边经历的一件事。

那天中午,头曼像一只孤独的羊,慢慢走向提兜河边。他一边走,一边看着自己的影子,像是第一次发现自己有影子。他走得很慢,影子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又变小,一直在他脚下。

头曼苦笑,如果没有影子陪伴我,我就比孤独的羊还可怜。

他看着影子笑了笑,把目光转向提兜河。从远处看,流淌在东胡境内的提兜河,像一条白丝带缠绕在草原上,只有走近,才能看清它是一条河。头曼走到河边,河面正一圈圈扩散着涟漪,间或闪出几缕光芒。头曼在河边坐下,又想心事。

头曼有心事,他想回到匈奴中去。

头曼是匈奴挛鞮部首领束拘的儿子,三年前,与一位老匈奴一起失踪。那位老匈奴不爱说话,见了谁也不看一眼,好像他和匈奴没有关系。老匈奴的行为更古怪,匈奴中有好事他会笑,有不好的事他会哭。他笑起来欢天喜地,好像能让枯草返绿;他哭起来地动山摇,好像能让河水倒流。匈奴们觉得他身上有邪气,从不和他来往。但老匈奴喜欢和头曼说话,在头曼三岁那年,老匈奴对头曼说,你父亲束拘是匈奴挛鞮部的首领,你是匈奴将来的单于。头曼只有三岁,刚学会吃羊肉,还没有啃过羊骨头,不明白老匈奴的意思。

到了六岁,老匈奴又对头曼说,挛鞮部比匈奴其他部落都强大,束拘虽然没有自称是匈奴的单于,其实就是匈奴的单于,你是他的儿子,注定是匈奴将来的单于。他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老匈奴摸着他的头说,没关系,等你长大了,就都知道了。

到了十三岁,头曼明白了,他出生在束拘的穹庐里,身上流淌着束拘的血脉,一定是匈奴将来的单于。但是很快他又弄不明白了,这么多年,束拘为什么不宣称自己是匈奴的单于呢?

后来,老匈奴对头曼说,你已经啃了那么羊骨头,还等吗?头曼发现老匈奴更老了,背驼着,腿摇晃得站不稳。这些年,匈奴们都叫他老匈奴,叫着叫着就把他叫老了。他到了这个年龄,已是挛鞮部年龄最大的老人,他的年龄到底有多大,连他也说不清楚。匈奴不识数,婴儿出生的日子常常用春天青草发芽,夏天进牧场,秋天猎捕,或冬天下雪这样的方式记录。匈奴们记得那个老匈奴说过,他是在百合花盛开时出生的,至于他活了多少个百合花盛开的年份,他不知道,匈奴们更是无从知晓。

三年前,头曼十六岁了。一天,他坐在河南地东边的湖边想心事。水面映出他的影子,他只看了一眼,便惊叫起来,水面映出的他,脸上有黑东西。

是什么跑到了我脸上?

他用手一摸,嘴唇和下巴上有毛绒绒的东面。他凑近水面,看到了胡子。

头曼惊得后退一步,慢慢坐下,用手摸摸嘴唇和下巴,又凑近水面去看,是胡子长在脸上。他用手抹,抹不掉。

奇怪,我怎么长胡子了?

别人的胡子都是慢慢长出来的,为什么我突然就长出了胡子?

头曼又摸一下胡子,想笑,却笑不出来。长出了胡子,就说明自己是大人了。十六岁就是大人了吗?他不敢肯定,但胡子都长出来了,不是大人又是什么?头曼苦笑,胡子一旦长出来,就在脸上扎了根,自己就是大人了。他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是大人了,意味着什么呢?

很快,头曼知道了大人该干的事情。头曼从湖边回去的路上,碰到了老匈奴,他用手抹了一下嘴,对头曼说,你的胡子都长出来了,你还不着急吗?

头曼看着老匈奴的嘴,他嘴上并没有吃羊肉留下的油渍,他抹什么呢?少顷,头曼明白了,他有要紧话要说。头曼对他笑笑说,有什么话,你就像大羊给小羊遮阳一样,给我说吧。

老匈奴又用手抹了一下嘴,才对头曼说,要想当上匈奴的单于,必须要有一样东西,你父亲束拘这么多年没有宣称自己是单于,就是因为缺那个东西。

什么东西?

小金人。

头曼一惊,叫了一声。有了小金人,才能当上匈奴的单于。他虽然不知道小金人在哪里,但这件事像大风,冲散了眼前的迷雾,让他更清楚地看到了目标。他问老匈奴,小金人在哪里?

据说在东胡,但不知道在谁手里。

能找到吗?

如果下功夫,像把石头举到撑犁(天)上那样,应该能找到。

那我们去找。石头再大再重,也没有人的心大,要想举起,就一定能举到撑犁中去。

于是,头曼便和老匈奴一起失踪了。

头曼失踪的那天早晨,老匈奴对头曼说,我带你去远处看一些在匈奴中看不到的事情。头曼问他,在匈奴中看不到的事情是什么?他说,看了你就知道了,你要找到小金人,不经历一些在匈奴中经历不到的事情,怎么能找到?头曼好奇,便跟老匈奴出了挛鞮部的驻牧地。

他们二人像河里流走的水,说不见就不见了。起初,束拘让匈奴们去找头曼,找了三天不见影子。束拘便又让匈奴们去找那位老匈奴,找了三天,还是不见影子。束拘生气了,说正是放牧的好季节,不要因为这件事耽误了牛羊。匈奴们便不找了,束拘说牛羊的事情要紧,那头曼和老匈奴便不要紧。后来,匈奴们以为头曼和老匈奴喂了狼,再后来又觉得他们会饿死在外面,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和一个那么老的老人,在外面没有挏马酒(马奶酒)、羊肉和奶茶,怎么能活?

头曼和老匈奴流落到了东胡中,东胡人认出他们是匈奴人,但他们瘦弱的样子,像吃不上草的羊,跑不动的马,便把他们留了下来。老匈奴还是不说话。头曼问他,你让我看的事情呢,在哪里?小金人又在哪里?我们怎样去找?老匈奴动了动眯着的眼皮,说了一个字,等。

这一等,等了三年。

前两年,头曼没有坐着干等,他一直在找小金人。他结交了一大批东胡朋友,他暗暗试探他们,又明着问他们,都找不到小金人。他觉得离小金人不远了,但它仍躲在隐蔽角落里看着他,他走过的路还不够长,吃过的苦也不够多,他还得找。两年间就这样忙碌着,倒也没有烦恼。

到了今年,他听到东胡的两件事后,突然就不平静了。

第一件事与骆驼有关。东胡的骆驼善跑,耐力强,在西域很有名。一队东胡士兵骑着骆驼去东胡边界的沙漠巡逻,遇到沙尘暴,丢了一峰骆驼。他们找不到它,只好返回驻牧地。几个月后,他们又去巡逻,在一个沙梁上发现了它的尸体,它两条前腿努力向前,一副要爬回东胡的样子。它在沙尘暴中误入丁零国,在临死前仍想回到东胡。

一个东胡人说,那天出去巡逻时,那峰骆驼看了太阳和山峰,它记得回来的路。老匈奴听到这件事时,脸上浮出一丝笑,看了一眼头曼。老匈奴这一眼把头曼看醒了,他产生了回到匈奴中的想法。

第二件事与一个十八岁的勇士有关。东胡的少年在十岁时就能上战场,在十岁这一年,每个少年都有死和活两种可能,要么在十岁战死,要么成为勇敢的战士。那个十八岁的勇士在战场上杀了七个敌人,提着七个头盖骨回来,献给东胡中有地位的人做酒器喝酒。头曼看见他和自己一般高,心里涌起复杂的滋味。

几天后,头曼在吃羊肉,那勇士经过头曼的穹庐,头曼请他吃羊肉,他轻蔑地一笑说,吃自己的羊肉,是你这样的人的事情,我只吃抢来的羊肉,我有那么多抢来的羊肉,吃一年都吃不完。说完,他怪笑几声走了。老匈奴恰巧在一旁,也怪笑着。头曼嘴里的羊肉没有了滋味,脸一阵红一阵白。

头曼几天都没有再吃羊肉,那勇士的话像钉子,让他头疼。他觉得前两年的他在沉睡,到了十九岁突然醒了,知道了很多事情,他想回到匈奴中去。至于小金人,他觉得现在不是找的时候,他相信以后一定能找到小金人。他把这个想法告诉老匈奴,老匈奴笑了笑,一句话也不说。

头曼有些生气,想对老匈奴说,你把我带出来,却不管我,如果你突然死了,我连个明白话也听不到。但他看到老匈奴一脸镇定,便把话咽了下去。

头曼心烦,便到提兜河边来散心。河水发出舒缓的流淌声,他苦闷,觉得流水声变成了拳头,在击打他的心。

头曼看着远处的雪山,便觉得他回匈奴的路,像雪山一样遥远。他沮丧地低下头,河面闪出一片白光,他仔细看,白光是从涟漪上反射过来的,刺入他的眼睛,他的眉毛颤了一下。

他握紧拳头,眉头舒展开来。

河面上的涟漪仍在动。

他看着涟漪说,头曼啊,水的反光又不是刀子,你怕了吗?

说完,他把头扭向一边,自己回答自己,头曼没有害怕,他是匈奴,会怕什么呢?

他笑了,现在有意思的事情,就是自己回答自己。

很快,他又觉得无聊。人不能听自己说话,听多了,耳朵会出问题,会变得像孤独的羊。他想让自己高兴一点,但没有好事情,怎么能高兴起来?他心里像是有两只手,一只是高兴,另一只是不高兴,它们打来打去分不出胜负,他更难受。

他含糊不清地嘟噜了一句,意思是什么,自己也没听清。他生气了,索性把心里话喊了出来,头曼啊,你怕了吗?什么事情难住了你?

他的喊叫声刚落,身后有人应了一声,头曼,你是匈奴,不会怕什么,但是不应该走神。

头曼回过头,看见一个东胡老人向他走来。头曼要起身,老人示意他别起来。待老人在他身边坐下,他才看清老人很瘦,浑身的骨头像要撑破皮戳出来。老人的脸苍白,像不足一岁的小羊羔的羊皮。头曼觉得好像见过他,想了好一会儿,却一点印象也没有。老人发现头曼眼中有疑惑,便笑笑说,你这样看着我,我身上有你想看到的东西吗?

头曼赶紧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我见过你很多次,但每次都因为离得远,你没看见我。你要说见过我,那就是在梦里。

头曼点头。

老人说,你不知道,人如果走神,比害怕还不好。

头曼的脸红了,在心里想,头曼啊,你还是没被驯过的马驹。心里这样想,但他嘴上却不说,而是诚恳地问老人,那怎样才能不走神,把不好变成好?

老人不回答,却问起另一件事,你的径路刀呢?

丢了。头曼的脸变得更红了。

找了吗?

找了,一直没找到。

你已经十九岁了,不能没有径路刀。

头曼觉得脸很烫,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脸,才知道心里的东西跑到了脸上。他咬咬嘴唇,把脸上很烫的东西咽回心里。脸上不烫了,脑子便清醒过来,头曼问老人,你也知道我们匈奴的径路刀?

我知道你的很多事情,包括你是怎样从匈奴来东胡的,我都知道。

头曼的嘴张了张,没有说出话。

老人说,头曼,你听我说,你已经十九岁了,你不能留在东胡,应该回到匈奴中去,你是匈奴将来的大单于,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

头曼一惊,想说什么,但又什么也没说。

老人见头曼不作声,便又问,怎么啦,你迈不动回匈奴的脚步吗?你是缺力气,还是缺勇气?

我咋回去?头曼想说他还没有找到小金人,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老人看见头曼在犹豫,便说,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回去,就把双脚交给脚下的路,任何一条路都能带领你回去。

头曼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他想说出自己的不解,听老人为自己解惑,但老人冷冷地看着他,他便又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他在心里叹息,头曼,你这是怎么了,心里连几句话也装不住,别人看你几眼,你的心就像裂开的奶桶一样,什么也留不住吗?

老人眼睛里面有冷冷的光,但并没有压到头曼身上,倏忽一闪便消失了。少顷,老人又说出了让头曼脸红的话,你唯一缺的是一把径路刀。

我有径路刀……是我父亲束拘在我六岁那年给我的。

但是你把它弄丢了。

我能把它找回来。

有这个决心就好,我相信你。说完,老人笑了,他苍白的脸变得像春天的百合花,头曼觉得在哪里见过他,便试探着问老人,以后我在哪里找你?

老人不接他的话,笑笑说,今天的见面就够了,以后没有必要再见面。

为什么?

刚才我给你说什么了?

头曼反应过来,老人刚才告诉他,他是匈奴将来的大单于,而且已经十九岁了,应该回到匈奴中去。他这一走,以后怎么能见到老人呢?头曼想和老人好好说说话,今天碰到老人,真是太好了,是老人提醒他,他是匈奴将来的大单于,就这一句话,就让他浑身有了力量。他苦恼了这么多天,今天终于知道了脚下的路。这样想着,他笑了。

明白了吧?老人问。

明白了。头曼把疑惑死死压到心底,再也不让它跑到脸上。

这时,一团影子闪到头曼和老人身边。影子太快,直至停下,他们才看清是一名东胡士兵。他看着头曼和老人,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头曼和老人坐着不动,他们知道人眼睛里喷不出真火,这只是一种神情,顺着这神情看进去,能看清人的心。

很快,头曼和老人都看出,东胡士兵心里有怒火。不要紧,人的心同样喷不出真火,但心里有怒火的人,会让拳脚变得像火焰,会用杀人的方式让火焰燃烧干净。

东胡士兵眼睛里的火退了,但牙齿咬得咯咯响。

头曼和老人仍不动,东胡士兵心里有怒火,一会儿在眼睛里,一会儿在牙齿上,怒火不熄,他平静不下来。所以他们不动,不说话。

东胡士兵的牙齿不再响了,他的手伸向腰间的弯刀。他不能咬碎牙齿,怒火从他的牙齿跑到了手上,他要出刀,要变成一只狼。但他却突然怪笑起来,笑过几声,怪声怪气地说,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们两个人有麻烦了。

头曼的呼吸粗了,手伸向脚边的石头。老人用脚碰了头曼一下,示意他不要动。头曼明白了老人的意思,东胡士兵突然从狼变成了狐狸,等一等,看他要干什么。

东胡士兵并未抽出刀,只是拍了拍刀鞘,那刀便发出脆响。他的意思很明显,他随时可出刀。

老人看着东胡士兵说,你是东胡人吗?东胡有偷听别人说话的人吗?

东胡士兵脸上浮起窘色,但很快从眼睛里又喷出怒火,把那层窘色压了下去。他瞪圆眼睛,盯着老人说,你刚才为这个匈奴出主意了,你还算东胡人吗?

老人不说话。

东胡士兵又盯着头曼,大声说,我们东胡留了你,给你吃了三年东胡的羊肉,喝了三年东胡的挏马酒,你竟然要回到匈奴中去。你回去干什么,带匈奴来打我们东胡吗?

头曼也不说话。

东胡士兵气呼呼地叫起来,即使我们东胡的大汗知道了这件事,也不会怪罪我,因为我做了对东胡有好处的事情。

老人皱起眉头。

东胡士兵看见老人身上的狐狸皮背心,眼里闪出一丝惊异。他对老人说,这件事我也可以不报告大汗,不给任何人说,但是你得满足我的要求。

什么要求?老人问。

把你穹庐里所有的东西,还有所有的牛羊,还有这件背心,全部给我。说完,他啧了一下嘴。

老人舒展开了眉头。这个东胡士兵不是狼,也不是狐狸,而是贪婪的兔子。他对东胡士兵说,我答应你,但你要说话算数。

我说话算数,我保证我说的话像石头一样重,不像水一样轻。

老人说,好吧,我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

东胡士兵示意老人脱背心,老人脱下了背心。东胡士兵唇角浮出满足的样子,走到老人身边,伸手去拿背心。头曼看了一眼老人,又看了一眼东胡士兵,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热意,手一伸就抓起了那块石头。老人眼睛里闪出惊异,想拦住头曼,但头曼胳膊一扬,石头已经砸在了东胡士兵的头上。东胡士兵一声闷哼,倒了下去,想挣扎爬起来。

你想把他砸死?老人的声音冷冷的。

头曼被自己吓着了,手里握着石头,不知道是否该往东胡士兵头上砸。

你干什么,你是一个什么人?老人的声音在一瞬间由冷变热,像火一样喷过来,头曼感到浑身一阵烫。

东胡士兵挣扎着爬了起来,手伸向刀把。头曼的眼睛瞪圆了,但他没杀过人,仍犹豫着不动。

用他的刀,杀了他。老人吼了起来。

头曼扔下石头,一脚把东胡士兵踢倒,用眼睛瞪东胡士兵。

老人又吼,你要杀了他,你杀不死他,到最后你只能被他杀掉。

头曼从东胡士兵腰间抽出刀,手起刀落,东胡士兵的头滚到了一边,喷出的血在地上变得像一朵红花。少顷,头曼才反应过来,都是东胡人,老人为什么让他杀了东胡士兵?头曼在犹豫,他杀不杀老人?老人也是东胡人,如果老人把这件事说出去,他还能在东胡待吗?

老人向头曼走来,头曼握刀的手晃了一下,老人看见了,但没停。老人走到头曼身边,皱着眉看了一眼头曼,很快眉头又松开,对头曼说,把刀插回刀鞘,这把刀没有罪。老人的语气平和了很多,让头曼想起父亲束拘,他好像也说过这样的话。头曼听从了老人的话,把刀插回刀鞘。

老人问头曼,你是第一次杀人?

头曼点头。

老人感叹,这就开始杀人了,人第一次杀人都是被逼的,有了第一次,命就不是自己的,而是刀的了,得一直杀下去,一辈子都停不下来。

我……头曼觉得老人的话说到了他心里,他打消了杀死老人的念头,想说一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刚才,他抓起石头和拔出刀时,手好像不是他的,心里一热,就出手了。噢,杀人是心先热,是心先杀人,至于手嘛,都是跟着心的,一点也不难。我是匈奴,匈奴都是这样杀人的吗?

老人说,只要杀过一次人,就有了罪,只有不停地杀人,才能把罪压住,才能让自己活下去。现在你不懂这些,以后的路还长,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老人一脸冷峻的神情,这样的事情他见多了,说起来很从容。

头曼觉得头疼,他从来没想过杀人,没料到事情到了跟前,就由不得他了。手抖了一下,他把手握成拳头,便不抖了。

提兜河中的涟漪仍在泛着光,头曼盯着涟漪,再也不觉得那闪光是刀子了。这么快,一切都不一样了,他想起自己是匈奴将来的单于。不杀别人,就会被别人杀,这就是在刀刃上活命,人顺着刀刃活,才能活下去。

这样想着,头曼笑了,身体里突然有了力气,有了力气,再大的沙漠,再远的路,他都不怕。

但是他一转头,却发现老人不见了。

老人是什么时候走的?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突然,头曼看见老人坐过的地方,有一把径路刀。他认出是自己的径路刀,接着又想起他就是在这儿丢了径路刀。他一阵欣喜,捡起刀挂在腰间。我找到了丢失已久的径路刀,这多么像梦,梦醒了,我有了径路刀,是老人像梦一样让我找到了径路刀。

今天真奇怪。

回到东胡驻地的穹庐里,头曼悄悄给老匈奴说起那位老人,老匈奴一脸惊讶,盯着头曼看了好一阵子,才对头曼说,你说的那位老人,是东胡的毉,在几年前就已经死了。

当天晚上,头曼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在梦中,一只白鹿走到他跟前叫了一声。他想弄清楚白鹿为什么叫,便去看它的眼睛。白鹿身子一扭,撒开四蹄跑了。他追白鹿,白鹿跑得快,他亦加快速度,眼看要追上了,它却一闪不见了影子。他像醒着一样,坚信白鹿藏了起来,他要找到它。

往前走出一段路,头曼看见山冈在上升,一耸就到了天上,河水也在往天上飘,泛出一片片白光。他伸出手,却不知道自己要抓住什么。虽然在梦中,他还是想起束拘说过的话:握住径路刀的手,能握住今生和来世。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手,又摸了摸腰带,手垂了下去。

虽然是在梦中,但头曼仍记得在今天,那位毉让他在提兜河边找到了径路刀。但是为什么我的腰上什么也没有?噢,以前的事情像钉子,把这个梦死死钉在以前,不让今天的事情进入梦中。我没有径路刀,什么也握不住。他叹息一声,甚至为自r3vKGJVVynztL11qHjtGgA==己在梦中叹息而纳闷。

山冈还在上升,河水还在往天上飘。太奇怪了,头曼想让梦结束,但梦不听他的,他急得团团转。这时又传来白鹿的叫声,他侧耳听,那叫声持续了一会儿,变成了人的声音。他睁大眼睛,没有人,也没有白鹿,为什么有鹿叫,还有人在说话?

很快,传来更清晰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他本能地要应一声,但声音在嘴边戛然而止,他意识到梦要醒了,便想让梦持续下去。

梦果然仍在持续。那声音又传了过来,仍在叫他名字。他应了一声,声音很大,像是把压在心上的石头拽了出来。

天还没有亮,鹿叫仍在持续,头曼突然发现上升的山冈又回到了低处,飘到半空的河水也回到了河床里。梦好像在摇晃,变得光滑,让他站立不稳。鹿叫声突然变大,梦竖立起来,头曼一跟头栽倒,他醒了。在醒来的一瞬,他又听见鹿叫声,一惊,便从狼皮褥子上爬了起来。

他意识到自己在穹庐中,鹿叫声在穹庐外。

穹庐的羊皮门帘一晃,闪出一片晨光。头曼揉揉眼睛,门帘却已垂下,穹庐内又暗了下来。匈奴把毡房叫穹庐,头曼到了东胡后,一直认为东胡人的毡房也是穹庐,他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这样想。这不是我应该长久待的地方,我杀了东胡士兵,迟早会被东胡人知道,我不趁早走,只能被东胡人杀掉。头曼猛地坐起,不,那位毉说过,只有杀别人,才能让自己活。头曼的手伸向羊皮衣服,他决定离开东胡,回到匈奴中去。

那叫声又传来,但很快又弱下去了。头曼盯着羊皮门帘,像在找窥视他的人,或者要砸过来的拳头。没有人,穹庐里很静,头曼的呼吸变粗,心也在狂跳。

鹿叫声又响起。

头曼穿上羊皮衣服,老匈奴还在睡,他要走,却听见老匈奴在叫他的名字。头曼低头看老匈奴,他躺在羊皮褥子上,一副正在酣睡的样子。头曼凑近老匈奴轻唤一声,老匈奴突然开口说,走吧。

头曼一惊,问老匈奴,你不走吗?

我还不到走的时候。

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到了该回去的时候,我就回去了,到时候你一定能看见我。老匈奴说完,侧过身去,不让头曼看他的脸。

头曼走到穹庐门口,掀起羊皮门帘,又回头看了一眼,老匈奴像是又睡了过去,他便一步迈了出去。

头曼循着鹿叫声往前走。

鹿叫声像在移动,头曼越往前,它越远。他加快步子,像梦里一样要弄清楚鹿到底在哪里。很快,他断定穹庐外没有鹿。接着,他又断定那叫声不是狐狸的声音,接着又断定不是野山羊,再接着断定不是哈熊(狗熊)。

听来听去,头曼听得头疼,仍不能得出结果。

脚下有一块石头,头曼一脚把它踢飞,旁边的栅栏发出一声响。栅栏旁有一匹马,受到惊吓,打出几声响鼻。头曼愣了愣,仍觉得那声音是鹿发出的。

鹿来找我了,鹿要把我引回去,回去的路很长,所以鹿才这样叫。

头曼的呼吸变粗,老匈奴曾给他说过,每一个匈奴,迟早会与鹿相遇。当时他不明白,老匈奴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只有鹿,会让匈奴强大起来。他仍不明白,便只能猜,但他最终还是不明白,鹿会如何让匈奴强大?

那么,现在就是老匈奴说的“到时候”了?

头曼跟着那声音越走越远。他越是不能断定那声音是鹿发出的,便越相信就是鹿在叫。

头曼走远了,起初,东胡人的穹庐在他身后变得模糊,后来便隐在雾中,直到穹庐后面的山也模糊了,头曼都没有停。那声音响起时非常像鹿叫,落下去变弱时,又不像。他的眼睛大睁,那声音像大手拉着他,他已无法摆脱。

走了一上午,头曼饿了。他停下,这才发现那叫声消失了。如果那叫声是鹿发出的,那么鹿现在一定躲了起来,它不叫,嘴紧紧闭着,像岩石一样硬。

头曼大叫一声,咑!

头曼在去年学会了说“咑”。他想起匈奴说这个字时,像从嘴里蹦出石头,刀砍下来,箭射过来,都不眨眼,只是用身体往上迎。他很高兴,学会说“咑”,还有什么能难住我?

头曼又大叫一声,咑!然后往前走。

他一脚下去,感到脚底松软,才发现自己踏进了沙漠。他很高兴,挛鞮部的驻牧地在沙漠里,进了沙漠,会越走越近。

头曼不知道匈奴们已忘了他,他慢慢在沙漠中走,觉得四周的沙丘,还有不远处的那棵胡桐树(胡杨)很熟悉。他的脚踩进沙坑,身体趔趄了一下,他站稳,觉得浑身有劲。三年前我从这儿去了东胡,现在从这儿走回去,我已经不是那个小匈奴,我长成了大匈奴。

头曼口渴,看见不远处有一条河,河边还有树,便想走到河边去喝水,但他很快发现那不是河,也没有树,只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

头曼揉揉眼睛,以为海市蜃楼会消失,但是不行,明明海市蜃楼是假的,但他越看却越觉得是真的。噢,沙漠太寂寞,便让地气幻化出河流和树,自己让自己高兴。

头曼一点也不高兴。

走到这么奇怪的地方,头曼心里有了失落感。他啧了啧嘴,反而更渴了,嘴唇还一阵痛。他用手摸嘴唇,立刻叫起来,嘴唇不知在什么时候裂了。他昨天下午喝过挏马酒和奶茶,但一晚上过去了,今天上午又走了这么多路,能不渴吗?人渴了就得喝水,只有水能把身体里的火压住,如果压不住,火就会蹿上来,会把人烧坏。他用舌头舔舔嘴唇,还是疼,便不敢再动了。

一阵风起,海市蜃楼中的“河流”和“树”开始摇晃,像是“河流”要流到撑犁中去,而“树”要钻入地底下。

头曼紧盯着海市蜃楼,他不知道它是怎样出现的,但他想看到它怎样消失。

风很快就停了,那“河流”和“树”模糊起来,倒是一块大石头从海市蜃楼中掉出,清晰地偃卧在远处。头曼以为它是幻影,仔细看过后发现是真的,旁边还有草。它比东胡人驻地的石头大,让他觉得是一座山。

头曼向大石头走去。

他远远地盯着大石头旁的草,他走过去就是为了草。他在七岁时听说过,沙漠中长草的地方,底下必然有水,如果底下没有水,在沙漠这样的地方就不会长草。他摸了一下腰间的径路刀,当时父亲对他说,从此这把径路刀就在你身上了,你往大长,它也长;你在,它就在。有一天你就会知道它的用处。

现在,到了用它的时候。

头曼要用径路刀把那一小片草地划开,然后向下挖,直至找到水。他渴坏了,不喝水会死。

费了很大劲,头曼挖出了水。水很少,但惊得他笑起来。他趴在沙坑中,把嘴凑向那一小汪水。嘴里很快有了湿润的舒适感,他继续往嘴里吸。水很快没了,他把嘴往沙子深处伸,用力吸。又喝到一点水,但沙子进了嘴里,他舍不得把水吐出,便用力咽下。水进了肚子,沙子也咽了下去。他又笑,饿得不行了,用沙子撑撑肚子,会好受一些。

直到再也吸不出一丝湿意,他才从沙坑中爬出,背靠石头歇息。

太累了,他不想动,便闭上眼睛养神。其实他静不下心,他喝了水,喘了气,歇了脚,还得回到匈奴驻牧地去,三年了,父亲束拘和母亲兴库一定急坏了,让他们看到自己,他们会非常高兴。匈奴的名字是孩子出生后,父母随便取一个称呼就用一辈子,所以匈奴不忌讳直呼父母的名字。匈奴只有名字,没有姓,而名字也只是随便取的,一个匈奴婴儿出生了,父亲会根据天气,地理位置,或那天发生的一件事,给孩子取一个名字。头曼的名字也是刚出生时得到的,意思是“一万”。头曼出生的那天,有居住于别处的一万名匈奴归并父亲管理,父亲很高兴,便给他取名为头曼。

匈奴从不改名,那个一出生就得到的名字会陪伴他们一生。匈奴把称呼名字视为最高的尊重,子女可以直接叫父亲和母亲的名字,外人觉得奇怪,但他们却极为慎重。

头曼从小把父亲叫束拘,把母亲叫兴库,三年没见他们也忘不了。

那声音又隐隐响起,头曼起身,皱着眉头,用双手捂住耳朵上路。

那声音却像从头曼手指缝里钻了过去,在他耳边仍响着。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捂耳朵的双手落了下去。咋回事,那声音怎么还在?我到了这里,它还跟着我。他侧耳听了听,便笑了。好吧,你把我带到了这里,你还得送我往前走。

头曼的双脚迈得快了起来。

到了傍晚,头曼才发现他迷失了方向。他本以为是向着挛鞮部驻牧地的方向在走,但方向一错,便不知朝着哪里走了半天。半天走过的路不少,他把自己走丢了。

头曼扶住一棵胡桐树,无力再迈出一步。不是他双腿无力,是他心里没有了力气,人的心里一旦无力,身体就会发软,手脚也不听使唤了。

天边的云彩已变成黛色,天快黑了。头曼叹息,天一黑,就是一个晚上,我咋熬过去?

头曼无奈地靠在胡桐树上,想歇息一下,但他只是轻轻一靠,粗壮的胡桐树却动了,树上的枝叶哗啦响,树下还闪出一团影子。头曼惊异,我软得一步也迈不出,怎么会让树晃动?

头曼正诧异着,那团影子移到了他脚下,他才看清是一只兔子。兔子躲在树下,受他惊吓便乱蹿起来。噢,兔子,我吓着你了。头曼的话音未落,树上又传出响声。头曼抬起头,便看见树上有一只鹰,在盯着兔子。

噢,不是我吓着了兔子,是鹰。头曼觉得难堪,想苦笑,但他没有笑的力气。

兔子蹿到头曼脚下,想借他躲避灾难。头曼想帮它,握紧了拳头。

鹰从树上俯冲而下,扑向兔子。兔子反应快,觉得头曼帮不了它,跳起来向前蹿。鹰看见兔子要跑,像树叶一样一旋,又向兔子飞去。

头曼无奈地松开拳头。

鹰叫着飞过去,兔子向旁边的树林跑,它只要跑进树林,树枝会挡住鹰,它便可逃走。鹰识破了兔子的意图,飞到兔子头顶扑下来,一爪子下去,便抓在了兔子的屁股上。鹰用的是老办法,它抓兔子的屁股,兔子疼痛难忍便会回头,它便会抓瞎兔子双眼,然后把兔子的腰扭断。但鹰今天遇到的是老练的兔子,虽然它的屁股被鹰的尖爪抓得很疼,但它却不回头。鹰在扑腾,兔子在挣扎,一股尘灰被搅起,把它们遮裹得一团模糊。

头曼不知该如何是好。

头曼没办法,但富有逃生经验的兔子却有办法,它用力爬起来,拖着猎鹰向不远处的蒺藜丛钻去。鹰爪在兔子的屁股上抓得太深,无法甩开兔子,被兔子拖得失去平衡,拖进了蒺藜丛里。鹰发出惨叫,但兔子仍拖着鹰往前跑,一根粗刺“噗”的一声,扎进了鹰的胸部。鹰惨叫,兔子身上也流着血,慢慢地都没有了动静。

头曼吃惊地看着,鹰和兔子都死了。

它们死了,命没了,但身上的肉还在。头曼欣喜,挣扎着挪向那只兔子。他虽然浑身发软,但他知道兔子会让他增加力气,每往前挪一步,就离希望近一步。他双眼紧盯那只兔子,心里热了。人的心热就是有了力气,心里有了力气,双腿也就能迈开了。他深吸一口气,向兔子走去。

终于走到了血肉模糊的兔子跟前,头曼抖着手,提起兔子,喃喃着一句模糊的话,用径路刀割开兔子胸膛。一股复杂的情感涌入心头,他觉得害死兔子的不是鹰,而是他,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张开嘴开始撕咬兔子。

很快,他的嘴变红了,喉咙快速蠕动着。

吃了兔子,头曼有了力气,一口气走出很远。

天很快就黑了,但头曼没有停,一直在往前走。黑夜是张着大嘴的巨兽,山冈被吞没,沙漠被吞没,但它吞不了头曼,虽然越往前走天越黑,但他不怕,也不累。

偶尔,头曼会愣一下,那声音在什么时候消失了?它像一个人,一直在送他,送到这里,觉得他已经踏上正道,便悄悄离去了。头曼想起那位东胡老人,虽然传说他已经死去多年,但头曼坚信在提兜河边遇到的是活着的东胡老人,东胡老人也是为了送他,才出现的。

我一定要回到匈奴中去。这样想着,头曼的双脚更有劲了。

天亮后,头曼走到一条河边。

他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不光是鼻子,整个身体都变得很舒适。对,这是挛鞮部驻牧地的气息,他从出生闻到十六岁,忘不了。

快到家了。

头曼往河里看了看,水很深。但他不怕,他五岁就会游泳,这条河难不住他。再说了,走到这里多不容易,再难都得过河。

头曼紧了紧腰带,准备下水。

停下。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头曼回过头,便看见一个人站在身后,诧异地看着他。那人身边有一片芦苇,他是从芦苇里出来的。一阵风刮起,芦苇动,那人的衣角便飘荡,让头曼觉得他的衣服是芦苇做的。那人发现头曼在看他的衣服,瞪了一眼头曼,头曼便把目光从他衣服上移开。

头曼想起在提兜河边被他杀死的东胡士兵,断定这个人会拦他,手便伸向腰间的径路刀。握住径路刀把后,他听见手指关节响了一下。

来人从身边抓起一支船桨,做防卫状。

头曼断定,这个人是这条河上的船夫,他手上有船桨,附近就一定有船。

来人看一眼头曼握径路刀的手,放下船桨,向头曼走来。到了头曼跟前,他上上下下看了头曼一阵子,用大人对小孩说话的口气对头曼说,你想过河吗?

头曼不作声,他不认识来人,为什么要说出自己的秘密?

来人生气了,吼声像雷声般响起,你想过河,为什么不给我打招呼?

我没看见你。

你不会好好用眼睛,我早就看见了你,你却看不见我。

头曼发现他并无恶意,加之自己确实没有发现他,便有些不好意思——他已经十九岁了,却不会好好用眼睛,真不应该。他想对来人说话,但忍了忍没出声,他想再等等,观察一下那人再说。仔细观察之下,头曼看见他的眼窝深陷,失声惊叫,你是匈奴?

我是匈奴,怎么啦?

头曼很高兴,见到了匈奴,回去的希望更大了。但他又有些疑惑,这里是东胡人的地盘,这个匈奴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不怕死吗?如果东胡人发现了他,还不得一刀一刀割他,割上三天,才把他割死?头曼一急,便问他,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也认出头曼是匈奴,脸上便有了笑容。很快,他又认出头曼是束拘的儿子,是三年前失踪的头曼,就笑出了声。你终于往匈奴驻牧地的方向走了,我这三年没白等。说着,他的笑声更大了。

头曼细问之下才知道,他三年前和老匈奴离开匈奴驻牧地,束拘派人找过几番后,便让匈奴们去牧羊,但他暗地里派了几个匈奴去找,其中一人就在这条河边等待头曼。束拘估计头曼会去东胡,便让这个匈奴在这里等,直到头曼出现。

头曼叫了一声束拘,心里热乎乎的。他一把抓住匈奴的手,激动地说,我是为了一个想法才去东胡的,束拘应该会原谅我。

匈奴说,束拘应该能猜得到你的想法,所以才派我到这里来,我在这里当了三年东胡人。

头曼仍沉浸在马上就要回到匈奴驻牧地的喜悦中,没有意识到匈奴的苦衷。他对匈奴说,你这三年,比吃不上草的羊还辛苦,如果我回不来你怎么办?

匈奴有些不高兴,他压了压怒气说,你三年不回来,我等三年;你十年不回来,我等十年。

头曼皱了一下眉头问,如果我一辈子不回来呢?

匈奴终于压不住怒气,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有一辈子把自己忘得干干净净的匈奴吗?如果你一辈子不回来,你要这一辈子干什么?

河水的流淌声骤然大起来,流水声本来很小,这个匈奴出现后,就突然大了,震得头曼的耳朵疼。

少顷,匈奴突然由怒而笑,而且一笑就笑了好久,等笑够了,才问头曼,你为什么要过河?

我是匈奴人,我们的驻牧地在河那边,我要过河,要回家去。

看来这三年你在东胡没有白待,我记得你三年前这么高。匈奴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那是头曼三年前的身高。现在,你这么高。他说着,把手往高抬,又比划了一下。

头曼心头涌起一股酸意,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

匈奴说,你在东胡三年,东胡的羊肉和马奶,让你长高了个头,变聪明了,但最后还是没有把你喂养成一个东胡人。说完,他又笑了一声。

头曼对匈奴说,我是匈奴人,这一点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们匈奴人都是这样,活着时活的是匈奴的样子,死了也要死出匈奴的样子。

东胡人都知道我们匈奴是这样的。

东胡人不是知道我们匈奴,而是非常了解。我们匈奴的很多事情,东胡人都了解,这不是好事情,别人一眼看到了你心里,你就会有麻烦。就像刚才,你远远地走过来,我就知道你要过河,你却一点也没发现我,这可不好。你知道吗?

我要过河,一定要过河,我是匈奴将来的大单于,不回到匈奴中去,怎么在将来当大单于。头曼对这个匈奴有了好感,索性把心事说了出来。

匈奴很吃惊,盯着头曼看。慢慢地,他脸上的惊骇消失,浮出一层迷惘。他叹息一声,对头曼说,你是匈奴将来的大单于,这是大秘密,你不能随便说出来,就是死,也不能说出一个字。

头曼点头。

匈奴说,你放心,虽然我知道了你的大秘密,但我为你保密,对谁都不说。

头曼说,我相信你。但是头曼还是不放心,这个匈奴嘴上这样说,谁知道他心里咋想的?

匈奴笑笑,但很快又变得愁眉苦脸,连连叹息,说,哎,我不能用船把你运到对岸去,我在这里装了三年东胡人,所有东胡人都相信了,才放心地让我待在这里。现在,你离开东胡的消息恐怕已经像风一样传开了,谁都知道你是从我这儿过河的,东胡人会认为我干了辱没东胡人灵魂的事情。到时候,哎,东胡人会一刀一刀割我,割上三天,才会把我割死。

头曼不想为难他,便说,你不要为难,我游过去。

你游不过去,水太深。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人能游过去。再说了,我是所有人都认为的东胡人,明明看见你要过河,怎么能不管?

那怎么办?头曼没了主意。

匈奴皱起眉,一片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本来应该明亮,但却一片乌青。他手里仍握着那支船桨,举起又放下,反复几次,最后举起不再放下。他对头曼说,上船,我送你过河。

你刚才说,你干了辱没东胡人灵魂的事情,东胡人会一刀一刀割你……头曼不解,也怀疑眼前的匈奴在骗他。

听我的,上船。匈奴不再犹豫,拉着头曼上了船。

可是你……头曼说不出话。

匈奴不说话,船轻盈地划向对岸。头曼的心沉重起来,他送走了我,他怎么办?船很快动了,匈奴说,你不用管我,我有我的办法。你只管往前走,不,往高处飞,飞得高高的,让我有看见你的机会。

头曼还在愣怔,匈奴已经把船划到了岸边,他一推头曼,头曼便到了岸上。头曼一阵惶惑,大声向匈奴喊,你回去怎么办?

匈奴不回头,也不说话,调转船头准备往回划。

头曼心里突然热起来,他想跳到船上,拉匈奴到岸上一起回匈奴驻牧地,但匈奴已将船划到了河中心。匈奴回过头对头曼大声说,放心地往回走吧,从现在开始,你的大秘密,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说完,匈奴跳进了河中。河面泛起涟漪,匈奴沉浮几番,便沉了下去。

头曼伸出手,但他抓不住匈奴,河中的涟漪转瞬即逝,河面复归平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