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面条的人
2024-07-17苏南
朋友花姐讲到她上初中的时候,有个同学在街上卖西瓜,她帮着送货,一个夏天晒成了乌鸦一样黑。尽管如此,那个同学从来没有请她吃过一个西瓜,连一块棒冰也没有。我于是想起来以前的一个邻居,他是做面条的。
面条在被晾晒的时候,被风吹到,或者被路人挂到,就难免有些掉落在地上。有段时间我经常给他捡那些掉落的面条,往往都是一小段的碎面条,拢在一起交给他。他就放进一个大的盆子里面,加上水,等面条软化,他又重新加入面粉之中,然后做成新的面条。我给他当免费劳动力,他也从来没有提出要送给我一些面条。这也无伤大雅,我从小就不爱吃面条。让我伤心的是别的邻居说闲话,说他们家的面条都掉在地上了,还要捡回来重新利用,很不卫生。这不是一件体面的事情,而我成了别人眼中他的帮凶。
我小时候住在我爸单位的集资楼里,邻居很多都是学校里的老师,这个叫阿强的人租了一个老师家的房子,那是一套顶层的阁楼。阁楼是分房的时候附赠的,每户次顶层的人家都有一套阁楼,冬冷夏热,还会漏水,连层高也较其他楼层低了一些。我去过阿强家,他们家常年在客厅和厨房摆着几个脸盆,下雨的时候就把这些脸盆摆在漏水的位置接水。
房东把一楼的车库隔了一部分也租给了他,这就是面条作坊。有一次,我的一个同学来家里玩,看到阿强在做面条,他很惊奇:原来面条是这样做出来的。他一直以为所有面条都是像拉面那样通过一次又一次地拉扯抻出来的。
南方没有吃面的传统,我们这里的面条种类也不多,大体可以分为两种,一种叫土面,一种叫洋面。土面细而圆,里面加盐加鸡蛋,生日的时候煮上一碗面,卧上一个荷包蛋,再把浇头淋上,在我小时候算是一种隆重的庆祝了。过年的时候去亲戚家拜年,不管到的时候是不是饭点,亲戚们也总要做上这样一碗土面。这让不爱吃面的我很痛苦,我宁愿他们给我煮的是方便面。洋面扁而宽,胜在便宜,日常食用,经济实惠。煮上一锅水,等水开了,往里面下洋面和青菜,再加点盐,一锅面条就成了,很是方便。
阿强家是做洋面的。按理来说,洋面里是不该加盐的。后来我听那些跑来买面条的人称赞他们家的面条耐放,简直想泄露一下天机:里面是加了盐的。
时隔多年,我对做面条的流程依然清晰。先是在桶里加入固定比例的面粉和水,然后揉成面团,再放到制面机上面,经过前面两道滚轴以后,面团被压扁成了面饼,厚度趋于均匀。这个时候,面饼的造型往往是不规则的,可能中间少了几块,也可能两边少了一些。所以需要把面饼对折一下,重新放入滚轴,再过的时候,在空心的位置加入适量的面团,把空的地方填满。如此反复,直到面饼变成比较规则的长方形。
在开始最后的工序之前,制面机的后面会加上两副带造型的滚轴。把面饼从头开始放进制面机,经过开始的滚轴,然后通过传送带,来到最后的滚轴上面。阿强在前面放面饼,他的老婆拿着一根筷子一样的竹棒站在最后面,在合适的位置挑起来面条,等到前面和后面的长度相当,机器会自动裁断。约一人高的面条被挂到了墙上两条平行的长钉上面,等长钉上差不多挂满面条的时候,把这些面条依次拿到外面的晒面架上。晒面架是一根很粗的木方,两边各有支脚,有点像体育场里的单杠。木方上面隔着几公分的位置取好了孔,把竹棒插进对应的孔里。 等两边都插满面条以后,晒面架变得丰满起来,像无数穿着长袍的人伸开双手排着队一样。等面条晒干,再拿回到一条长案板上面,切成三十公分左右的长度,然后整齐地码进铁皮箱里,面条就做完了。
晒面架下面铺着一层尼龙布,晒面条的过程会有一些碎面条掉下来,这样可以方便回收。回收起来的碎面条被泡进水里,直至变软。这些回收起来的碎面条加入新的面团,重新在机器上过一遍,又变成了新的面条。
我小时候因为是邻居,经常给他们家捡那种掉地上的面条,捡起来装在盆子里。后来阿强开玩笑要雇我给他干活,问我要多少工资。我说两块。他就哈哈大笑,连忙掏钱给我说不能反悔。对年幼的我来说,两块钱已是巨款。没想到这个做面条的这么有钱。然而当我正要伸手去接钱的时候,他就迅速收回了手,把钱放回自己的口袋,跟我说雇童工是违法的。
我有些不高兴,于是他邀请我去他家吃饭。我开始不乐意,因为我讨厌吃面条。后来拗不过他,去了,才发现原来做面条的人家不是顿顿都吃面条的。我于是原谅了他,继续给他捡碎面条。
后来有一天,我在车库里看阿强和他老婆在做面条,外面停着他们家的三轮车,平常阿强就是骑着那辆三轮车走街串巷地卖面条。我问他车这样停在外面不会被偷吗?
阿强说:“怎么会呢,这么多年也没人偷啊。”
结果当晚他的三轮车就被偷了。我很难为情,车不是我偷的,但我莫名有一种道德上的负罪感。
后来我们就绝交了,绝交的原因倒不是他怪我乌鸦嘴,而是我小时候缺零花钱,偷偷卖家里的书和报纸。有一天我拿着卖得的钱买了零食,连蹦带跳地往家里走,走到楼下的时候,阿强忽然指着我说:“你看他手里拿的零食,就是卖书的钱买的。”我看到我妈在楼道的角落里,一脸阴沉,我已经来不及跑了,我妈把我揪住,当着阿强的面把我揍了一顿。我看着他笑嘻嘻的样子,忍不住悲从中来,这种悲痛又迅速变成了愤怒,一种被出卖的愤怒在我心里头升了起来。
我们两家住得近,我跟阿强抬头不见低头见,开始他还会跟我打招呼,得到我几次冷眼相对以后,他也懒得跟我说话了。大概他也觉得跟我这样一个小孩置气很没意思。
我们绝交以后,阿强居然把丢的那辆三轮车找回来了。他的三轮车被偷了很久,也不知道转手了多少次,甚至整车都被刷上了黄漆。他骑着新买的三轮车沿街叫卖面条,看到了这辆黄色的三轮车。黄色显眼,他就多看几眼,越看越眼熟,他连忙跳下三轮车,跑过去摁住了骑车人,然后报警,把车拿了回来。可能是那辆车有什么特别的记号吧,才让他在车流里一眼就认了出来。
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搬出集资楼的时候,阿强家还是在做面条,我却再也没有去帮他捡过碎面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