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经济学意义
2024-07-16郑超愚
〔摘要〕中国式现代化创造快速增长、可持续发展和顺利赶超的中国经济奇迹。中国式经济现代化的道路选择和政策设计,包括在初次经济起飞后的再次经济起飞,人口、资源和环境约束的审慎超越,开放条件下现代产业体系的有效形成诸多方面的成功探索,具有拓宽和深化发展经济学特别是经济发展战略研究的重要理论贡献,进一步明确和坚定了中国经济发展长远目标与积极政策相配合的核心战略取向。
〔关键词〕中国式现代化,经济发展,经济赶超,发展经济学
〔中图分类号〕F06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175(2024)03-0012-06
工业革命开启了从农业经济向工业经济演进的人类历史变革,从此纵向演化的现代化过程以及横向比较的现代性特征,定义和区别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排序全球国家和地区经济发达程度。现代化进程中多年落后的历史,自然形成中国经济的发展中国家地位,而历经无数仁人志士的艰苦努力和曲折探索,经济现代化成为中华民族的自觉命运选择,更是中国共产党立党和执政的庄严政治承诺和不懈奋斗目标。从上世纪50年代的实现社会主义工业化到上世纪80年代的实现四个现代化再到如今建设现代化经济体系,中国近80年的经济建设历史,始终贯彻着通过经济赶超而快速实现现代化的目标、任务和路线〔1〕31。党的二十大报告通过概括、总结和规划、指导中国式现代化道路,进一步明确指出中国式现代化是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走和平发展道路的现代化。中国经济现代化已经创造并将继续创造世界经济发展史上的中国奇迹,必然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相辅相成而共同进步。在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指引下,在经验实证和理论抽象中国式现代化问题的基础上,创新性地构建中国发展经济学的理论体系,即从中国道路到中国模式的理论化以及从特殊理论到普遍理论的一般化,并且系统设计后发国家经济赶超的中国方案,应该是新时代中国经济学的迫切研究任务和长远成长方向〔2〕。
一、发展经济学视角下的中国经济历史跃迁
不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经济落后是全方位和多层面的,这可以参考格申克龙的落后性(backwardness)经典分析。不同于传统经济的停滞性,现代经济本质上是进步的而且能够实现长期持续增长。罗斯托的经济发展阶段论,提出从传统经济向现代经济转变的经济起飞概念,指出经济起飞的标准是可持续经济增长,而经济起飞的条件是大规模资本积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认为生产力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决定力量。新中国成立之前,由于长时间经历战乱和社会动荡,国民经济遭到严重破坏。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我国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引,大力发展社会生产力,着力恢复国民经济,经过三年的努力完成土地改革,迅速恢复了国民经济,实现了经济持续增长,为后来的大力推进国家工业化奠定了重要物质基础。依据罗斯托的经济发展阶段论,中国经济起飞始于1952年,从此中国经济发展进入现代经济增长阶段。
中国经济起飞发生在农业基础脆弱、工业近乎空白并且受到严重外部封锁的历史条件下,不但需要完成一般经济起飞必须完成的突破贫困循环任务,而且只能在相当封闭的条件下内向发展,不过也因此突破中心-外围的国际经济结构桎梏,从而避免了先发资本主义的中心掣肘而摆脱可能的外围国家依附地位。
中国工业化采取优先发展重工业较为激进的赶超战略,这也是中国实现工业化和经济现代化的必由之路。然而重工业明显偏离劳动力过剩而资本供应有限的资源禀赋条件,其维持和发展以及国民经济的基本循环要求国民收入分配的行政控制和强制储蓄。“一化三改”的过渡时期总路线,通过对非公有制经济成分的社会主义改造,形成公有制经济的绝对优势,奠定了国家直接进行计划管理的所有制基础;通过农业集体化运动,建立的农村集体所有制和农产品统购统销制度,确保从农村和农业向城市和工业的国民收入进行剩余转移。奥布拉任斯基的社会主义原始积累规律,客观分析社会主义工业化资本积累的必要途径,深刻揭示出重工业优先发展战略对集中计划管理体制的内在制度依存性〔3〕。
1953—1978年间,中国经济结构从落后的农业国转变为准工业国,重工业年均增长速度约为轻工业年均增长速度的1.5倍,工业化率每10年约增加10个多百分点。1978年中国人均GDP略超过200美元,重工业比重则超过钱纳里标准结构人均收入1500美元的大国水平。计划管理体制的确能够在较为封闭落后的条件下强制经济起飞,尤其是通过重工业的不平衡增长迅速建立相对完善的工业体系。然而,由于重化工业的快速增长和国民经济的快速工业化是以抑制消费而向重工业倾斜投资为代价的,结果是1953—1978年间年平均积累率接近30%,而居民和农民消费水平年平均增长速度仅为2%左右。到20世纪70年代后期,优先发展重工业战略在经济效率低下、经济比例失衡、经济波动剧烈、人民生活水平停滞等方面的负面效应日益严重,于是,在“调整、改革、充实、提高”指导思想下开始进行经济管理体制的改革和经济发展战略的调整,拉开了中国经济二次起飞的历史序幕。
如果说原始的新古典经济增长理论是无条件趋同理论,那么罗斯托的经济起飞理论就是以经济起飞为条件的有条件趋同论,即认为经济起飞后的发展中国家必然保持持续快速增长而成功趋同发达国家。然而,国际经验反复证明,发展中国家在经济起飞后即使能够保持持续增长,实际增长速度也可能相对缓慢,从而无法保证在可预见时间内赶超发达国家。在罗斯托的经济起飞第一临界阈之后,应该还存在所谓“富可收敛(rich enough to converge)”的经济起飞第二临界阈。只有跨越经济起飞的第一临界阈,发展中国家才能够持续增长;只有跨越经济起飞的第二临界阈,发展中国家才能够实现成功赶超。经济发展过程是可停滞的甚至是可逆转的,“中等收入陷阱”现象在一定意义上就是经济发展进程停滞而在经济起飞第一临界阈与第二临界阈间长期徘徊。
党的十二大提出的“翻两番”经济发展战略,党的十三大提出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论,党的十四大提出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论等等,以及进入新时代最终集大成者的习近平经济思想,积极探索中国经济起飞后工业化深化和继续赶超的发展战略选择及其制度安排。正是在改革开放政策的有力支撑下,中国经济持续快速增长,工业化继续深化,并通过适时补偿发展农业和轻工业而得到均衡化调整。由市场机制和比较收益引导劳动力和资本的有效存量转移,创造和获取资源再配置的帕累托改善收益。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经济体系成功推进“三重主题”的协同转型,即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的体制改革,从封闭经济向开放经济转变的对外开放,以及从准工业国向发达工业国进步的结构跃迁,顺序超越若干发达国家而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标志着摆脱“中等收入陷阱”的再次经济起飞。
二、人口、资源和环境的经济发展条件性
同时作为经济增长投入要素和约束因素的人口、资源和环境变量,其与经济增长相生相克的双向互动关系一直是经济增长理论和发展经济学的重要内容,产生了人口红利、资源诅咒、环境库兹涅茨曲线等一系列具有重要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的经典议题。“可持续增长+结构变迁=经济发展”,而“经济发展+人口资源环境协调=可持续发展”,按照这样常规定义的可持续发展概念,中国式现代化就是以人为本、资源节约、环境友好并且向未来负责、向世界开放的可持续发展过程和可持续发展结果〔4〕1。反思中国式现代化的历史经验,展望中国式现代化的未来前景,正确界定人口、资源和环境对中国经济发展的正面或者反面作用,必须克服教条观念束缚,在丰富具体的时空条件下进行更为生动的理解和把握。
提倡人口消极作用而悲观预测经济增长趋势的马尔萨斯主义,提倡人口积极作用而乐观预测经济增长趋势的反马尔萨斯主义,二者对立的理论观点和政策主张可以用人口论与人手论来形象概括。对于中国经济发展和人口政策的大历史分期,新中国成立初期属于人手论压倒人口论而鼓励生育的历史阶段;计划生育政策的出台和施行属于人口论压倒人手论而节制生育的历史阶段;计划生育政策的松动和改革,则属于人手论压倒人口论而鼓励生育的又一历史阶段。将曾经的高速经济增长归功于过往人手论政策下人口红利的滞后作用,依据人手论认为当前的经济增长减速不可避免而未来中国经济发展前景暗淡,如此偏颇的解释和悲观预测必然减弱中国经济发展预期。
工业革命后的西方经济成长史证伪马尔萨斯主义的人口论,而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经济发展经验也未证实马尔萨斯主义的人手论。与人口红利或人口诅咒相比,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全球化的国际经济环境以及实用主义的灵活审慎经济政策,对中国经济发展发挥着更为重要的决定性作用〔5〕。世界范围内,人口红利与高速经济增长并不存在统计上显著的因果关系。许多发展中国家具有庞大的年轻人口,却始终处于低收入陷阱而难以经济起飞,而某些发达国家在老龄化的人口结构下却能继续保持经济快速增长。通过普及高等教育提升年轻人口的教育水平,开发中老年人口在知识经济时代的脑力劳动优势,按照国际优质劳动力的25岁下限来重新统计25~60岁劳动人口,中国优质劳动人口依然充裕,能够保证未来十年至二十年中国经济持速增长的劳动力供应。与此同时,生存工资水平由于具有自然和社会的双重含义,随着经济社会发展而自然提高,单纯依据劳动力工资上涨是无法判定劳动力供给的刘易斯拐点位置的。从宏观经济运行的视角考察,二元结构的现实存在就是中国经济发展尚未达到刘易斯拐点的自然证据。
就经济发展过程中的发生概率而言,资源红利超过资源诅咒。不过,与人口红利类似,资源红利与经济增长也不存在统计上显著的因果关系。在中国经济下行期,应特别警惕各种罗马俱乐部式的增长极限论调。在地球封闭体系内,任何自然资源都是有限的,然而在工业革命前,绝大多数自然资源都是无开发价值的。正是基于对自然资源的持续开发利用,经济发展不断突破增长极限,人类创造出经济发展无禁区和经济增长无极限的人类文明史和人类发展史。在中国经济发展的自然资源配置层面,面临与其他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同样突出的问题,即在市场机制不完善和未来世代不在场的条件下,如何在自然资源的开发利用过程中体现后代的合法权益并形成完整准确的市场价格。正在进行的低碳化和数字化经济结构转型,与最初形成普遍印象的产品服务化和轻薄服务化从而微投资和轻资产趋势不同,实际上需要大规模投资和大批量资源消耗,因之已经拉动普通金属、贵重金属和关键原材料价格的大幅度上涨。
先污染而后治理或者先治理而后污染,真实世界面临的并不是这样全是或者全否(all or nothing)的两极化环境政策选择。零污染容忍和生命无价的人本主义理念,当然应该予以充分肯定和大力弘扬。然而,环境库兹涅茨曲线的倒U型规律,新冠疫情期间采用的统计生命价值(VSL)精算指标,萨默斯的污染产业国际转移假说,均表明人类社会在自身存在和发展过程中无法回避个体与群体的生命价值权衡抉择。即使从发达地区向落后地区进行的国内产业转移,在比较成本收益的经济核算背后,也暗含着与萨默斯污染产业国际转移假说的同样机理。环境污染、环境保护和环境治理,属于“发展中的问题要靠发展解决”的典型现象。广大人民的生命价值提升以及日益增长的对绿水青山的美好生活需要,主要建基于中国经济成长并且只能满足于中国经济成长。
三、现代产业体系与国际循环机制
按照轻纺工业化、重化工业化、高加工度化的产业结构工业化演进规律,中国经济发展总体上进入了重化工业化阶段并且向高加工度化阶段过渡的工业化中后期。在东亚经济发展的传统雁行体系内,日本经济发展的“加工·贸易”战略,从静态比较优势出发追求动态比较优势,将动态比较优势转换为静态比较优势,循环往复而持续升级产业结构。东亚其他国家和地区仿效日本的“加工·贸易”战略,按照工业化发达程度顺序承接日本向外转移产业。“亚洲四小虎”、“亚洲四小龙”与日本经济,因此分别处于轻纺工业化、重化工业化、高加工度化依次递升的经济发展阶段,重化工业从日本向“四小龙”转移,而轻纺工业从“四小龙”向“四小虎”转移。
然而,从1990年代起,东亚经济发展的雁行模式发生严重变形,一方面,日本经济的产业创新能力存在不足,无法向跟随经济体不断转移产业而引领东亚雁阵继续前进;另一方面,中国同时从“四小虎”、“四小龙”与日本吸纳轻纺工业、重化工业和制造业,却未向外转移成熟低端产业,其强大产业吸纳能力阻碍了东亚经济体系内的产业顺序转移。在当前和未来一个相当长时期,中国经济发展同时包含轻纺工业化、重化工业化与高加工度化的工业化过程,将继续保持全产业链体系而提供国际产业成长的巨大空间〔6〕246。
除新冠疫情的自然冲击外,中国经济还经历了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后和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后比较严重的经济发展压力期,这均是由外部需求冲击导致的。由于中国净出口顺周期波动,其经济波动主要由外部需求冲击驱动,而美国净出口逆周期波动,其经济波动主要由内部需求冲击驱动。在内部需求驱动的美国经济波动模式与外部需求驱动的中国经济波动模式并行的国际经济结构基础上,美国经济景气通过国际贸易途径向中国经济景气传播,使得中国经济周期耦合美国经济周期。同时,中国经济的二元结构意味着长期的超额劳动供给和超额资本需求,而农业部门与非农业部门的古典失业均衡是与经济体制和经济景气无关的。不过,在经济波动的周期层面,非农业部门存在凯恩斯失业均衡和消费不足均衡,其劳动力市场的超额供给与超额需求,分别表现为农村剩余劳动力转移方向的回流与迁出或者其转移速度的迟缓与快速。消费不足均衡状态下的超额产品供给,仅表明非农业部门的产品生产超过国内需求。在包含国际需求时的国内市场可能是供给不足的,从而在国内市场产品过剩条件下出现超额劳动需求的悖论现象。
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构建,不但是在中国经济快速增长而顺利成长后,中国经济发展从以投资需求到消费需求、从外部需求到内部需求的基本需求驱动力转换的自然要求,而且是在去全球化和贸易保护主义盛行的国际环境条件下避免凯恩斯失业均衡和消费不足均衡陷阱的必然选择。次贷危机和新冠疫情以来的美国经济衰退和复苏,不支持劳动窖藏和去库存假说,市场需求增加充分映射至生产扩张和就业增长,近期经济扩张速度较历史记录更为迅猛。特别是从2017年起,中国经济与美国经济的正常关联被扭曲,美国经济景气的繁荣和萧条都会对中国经济景气产生影响。因此,新冠疫情后的美国经济繁荣没有明显增加中国出口需求,却导致人民币贬值和吸引国际资本流出。当美国经济转折下行时,美国将因经济萧条减少中国对美国和对世界其他国家的外贸出口,同时也将导致人民币升值而进一步抑制中国出口需求。
四、后现代主义的经验借鉴
经济增长的决定因素具有综合性、复杂性和变异性,经济增长理论前沿一直存在经济增长之谜的不可知领域〔7〕403。新时代的现代化经济体系自然具有不同于以往时代的新的经济特点,例如信息化、网络化和全球化的显著特征,例如知识创新的首要作用,例如对生态和谐的极端重视,例如新质生产力的培育和发展,充分反映了经济发达和精神文明的最新高度。观察和借鉴发达经济体的微细层次,可以列举、描述和概括总结现代经济体系更加具体丰富的结构特征,进而成为对中国式现代化经济体系进行理论分析和经验研究的重要事实证据。
首先应当明确在学习和借鉴发达国家现代化经验的过程中,正如需要避免过度模仿的现代化陷阱一样,同样也需要避免反向学习的后现代陷阱。为此,必须警惕浪漫主义的传统社会想象、生态主义的经济增长批判和非理性主义对发展政策的否定。传统社会的各种积极因素可以通过创造性转换而进入现代社会,现代社会并不排斥当代社会治理所发掘的传统乡村资源。后顾是为了前瞻,回到传统社会不是各种现代化问题的正常解决途径。虽然公开反现代化的浪漫主义在人文领域以外影响微弱,但是同时应当防止隐蔽反现代化的生态主义和非理性主义,以所谓先行国家的后现代理论和先锋经验名义,误导和干扰中国经济发展的战略取向和政策措施。
人本和理性是启蒙运动的思想解放成果,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根本立场是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维护和谐统一的生态系统不能否定人类在其中的中心地位,也不能以不可知论消极对待现代经济发展的不确定领域,放弃和否定主观能动的经济发展政策。多元性和多样性不是反对现代文明的正当理由,后现代性也不是反对现代化的正当理由。发达国家在进入后工业社会的发展阶段后,在高国民收入水平上经济增长速度下降,并非发展中国家可以据以决策的所谓基数与速度、效益与速度、质量与速度的替代规律。高质量发展的中国经济应该是宏观经济稳定、微观经济效率和收入分配的公平,而中国式现代化的持续经济增长是中国经济高质量发展的最本真要求。
经济学自诞生以来,一直赋有沉闷科学(dismal science)的嘲讽名称。究其原因,一方面,经济学脱离传统哲学人文学科而努力追求实证研究的硬科学品质,经常以人类社会的物理学自居,形式化建模和抽象化表达构成其主流研究范式;另一方面,不少经济学家自觉不自觉地成为解构主义者,以经济学教条来批判管理学经验,以收入分配问题否定经济增长成就,屡屡在经济危机的严重阶段和经济结构的转折时期悲观预期国民经济、世界经济乃至人类社会的长期发展前景。
为科学化而在决定论(determinism)思维下解析经济发展的全部因果联系,进而在自认为完全认识经济发展的决定因素后,主张实际发生的经济发展过程和结果是唯一可能的自然状态,进一步落入宿命论(destinism)陷阱。最终在严重经济萧条和经济停滞的历史时刻,丧失应对的理论信心和政策能力,采取了失败论(defeatism)立场而接受和美化经济萧条和经济停滞现实,并且倾向于将经济萧条和经济停滞的实证研究退化为对经济萧条和经济停滞的合理化证明。从决定论到宿命论再到失败论的上述“3D”知识路线,正是后现代主义经济发展思想在经济问题上的极致表现。通过新质生产力发展推动中国经济高质量发展,应从中汲取经验教训。
五、中国道路、中国模式和中国方案
中国式现代化遵循了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再到信息社会经济发展的一般次序,符合经济发展阶段演进的一般规律。在这一过程中,中国经历了从传统农业经济到工业化,再到现代服务业和高科技产业的重要转变。曾经设想的中国经济超阶段发展战略,如在劳动密集型阶段后跨越资本密集型阶段而直接进入技术密集型阶段,或者在轻纺工业阶段后跨越重化工业阶段直接进入高加工度阶段,仅限于学术讨论和思想实验而未能成为成功实践。主要发达国家当前的再工业化战略,从相反角度反证现代化过程的循序渐进性和经济发展阶段的不可超越性。所谓第n次工业革命或者产业革命,只是以小时间尺度细分的工业革命和现代化历史,并非对经济现代化趋势和阶段的颠覆性革命。通过华盛顿共识与北京共识的比较可以得出,北京共识取得巨大成功的实践,并不是为了证伪华盛顿共识,而是证实了中国道路选择的正确性。中国经济现代化的成功实践也应该在现代化的道路层面上理解,应该扩展和深化而不是反诘和否定经济增长和经济发展的理论基础。
经济增长理论是不完备和不统一的,经济增长的事后核算方法非常成熟,但工业革命如何发生以及工业革命后东西方为何分化的大历史问题却仍然是经济增长之谜。卢卡斯指出经济增长理论实际上是二元分裂的:马尔萨斯模型描述传统经济的低水平收入均衡现象,索洛模型描述现代经济的可持续增长现象,但统一马尔萨斯模型和索洛模型从而能够描述从传统经济到现代经济结构跃迁的一般理论尚未形成。中国经济发展的战略机遇期是中国经济现代化的重要时间窗口,而中国经济发展趋势和现代化进程是预期依存和政策依存的,因而时刻面临着悲观经济增长预期与消极经济发展政策交互作用而止于自我实现的现实处境。只有乐观预期中国经济的长期增长趋势从而客观承认当前经济景气的严峻形势,特别是克服马尔萨斯主义的理论和政策偏误,才能够确立“乐观预期+积极政策”的中国宏观经济政策框架,设计和实施更加积极的中国经济现代化战略和经济发展政策。
回顾初次经济起飞后中国经济发展的历史,在上世纪50年代、60年代和70年代,中国经济发展过程几度波折,与创造东亚奇迹的日本和“亚洲四小龙”的绝对和相对差距不断扩大。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和本世纪初,中国经济持续高速增长。然而,在次贷危机和新冠疫情后,中国经济增长速度大幅下行回落,再次面临能否以及如何实现经济现代化的历史挑战。在金字塔形而不是纺锤体形的国际收入分配结构中,各国相对国民收入更大程度上存在着向下退步而不是向上进步的可能性。“中等收入陷阱”的真正危险不是在中等收入水平上的长期停滞,而是滑落至低水平均衡的累积循环。推进高质量经济发展和建设现代化经济体系,最重要最迫切的国际政治原因和国际竞争意义,就是中国经济体系持续增长能力的重新获得、培育和增强。
产业政策的新近国际经验比较研究,使用蜗行、蛙跳、射月(moon-shooting)三种类型来比喻从消极到积极的产业政策取向谱系。消极无为的蜗行型产业政策注定失败,以出口导向政策来校正进口替代政策从而恢复竞争中性原则的蛙跳型产业政策也难以成功。唯有目标长远而行动积极的射月型产业政策,能够取得产业发展成功和实现经济赶超目标。对于赫希曼的经济发展研究成果,学术界和决策界较为关注不平衡增长理论,却忽视更为深刻和更有现实针对性的隐藏的手(the hidden hand)理论。在国际合作和国际援助项目的实践经验中,赫希曼发现宏大发展目标和艰巨发展任务对国家和个人发展能力的强劲开发、培育、牵引作用,相当于在经济发展问题上同样存在需求创造自身供给的凯恩斯定理。射月型产业政策、隐藏的手和反危机的凯恩斯主义需求管理,实际上共同蕴含着所谓小而不成(too small to succeed)的重要行为原理。在新质生产力基础上和双循环格局下,长远经济发展目标与积极经济发展政策相配合,应该坚持和确立为中国经济进一步高质量发展和继续加速赶超的核心战略取向。
六、中长期经济发展的速度目标和需求管理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建设面临的重要课题是对建设规模和增长速度正确的规划设定〔8〕。作为增长型经济周期,新冠疫情后的中国经济正常化过程,必须依次经历实际增长速度触底反弹、实际增长速度恢复潜在增长速度、实际增长速度超过潜在增长速度而弥合通货紧缩缺口的三大临界态,而中国经济的成功赶超,需要在保持持续经济增长的基础上依次完成向主要发达国家的国民收入总量、人均国民收入、人均资本趋同的历史性任务。
马克思、列宁等经典作家,反复论述经济增长速度对于社会主义制度的巩固和发展、对于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的充分发挥、对于社会主义战胜资本主义和最终实现共产主义的决定性作用。这些具有理论意义和历史意义的经典论述,当前更具有针对现实的宏观经济政策指导意义。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发达国家,次贷危机以来实行以量化宽松为标志的极其积极的反危机需求管理,并且在扩大投资需求、增加资本积累、提升增长速度的传统资源配置微观效率方面,正在采取更加积极的政府干预促进措施。大规模投资和快速经济增长,构成所谓投资、联盟、竞争的美国国际竞争战略的经济基础和核心内容。“高压经济(high-pressure economy)”理论中的积极需求管理思想,已经渗入一向保守稳健的美国联邦储备体系的货币政策决策过程。
中国经济的短期均衡状态和长期发展趋势,同时依存于中长期增长速度预期和需求管理政策取向。打破宏观经济分析的思想教条,不仅需要克服经济增长问题上的马尔萨斯主义和通货膨胀问题上的货币主义,而且更需要警惕经济结构问题上的准菲利普斯曲线。想当然地假设经济增长速度与经济结构调整间存在着类似菲利普斯曲线的置换关系,以经济结构调整的潜在收益来合理化证明经济增长减速的现实成本,将在经济萧条和经济停滞的历史条件下有意和无意地实行顺周期紧缩需求的清算主义政策。面对继续扩张而实时未知的潜在总供给能力,中国宏观经济管理应该采取微撞(fine-tapping)而不是微调的需求管理操作程序〔9〕120,兼顾资源充分利用的宏观效率目标与资源有效配置的微观效率目标,通过间歇性地扩张总需求,不断探索潜在总供给前沿而达成最高可持续增长速度(HSGR),以避免不完全经济复苏和低水平均衡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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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李 晶
〔收稿日期〕2024-03-20
〔作者简介〕郑超愚(1967-),男,山西繁峙人,中国人民大学应用经济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国民经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