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新型生产关系推动新质生产力发展
2024-07-16刘志彪
特邀主持人:刘志彪(南京大学长江产业经济研究院院长,博士生导师,江苏省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
主持人语:实现中国式现代化,要在人口规模巨大等条件下走出一条发展中大国起飞的道路。无论是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还是达到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协调发展、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以及走和平发展道路,都需要持续发展的社会生产力作为基础性支撑条件。离开了生产力的提高以及现代化产业体系,这种现代化就是建立在“沙滩上”的没有根基的幻觉。当前世界正面临着以人工智能化为核心标志的第四次工业革命,发展新质生产力与建立现代化产业体系,既是面对发展动能减弱、经济下行压力加大、走出中等收入陷阱的需要,也是推动高质量发展、实现中国式现代化战略目标的内在要求和重要着力点;既是加快发展的问题,也提出了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的要求。
为此,本专题刊发的三篇文章从多角度探讨了中国式现代化语境下,发展新质生产力与建设现代化产业体系的问题。其中,刘志彪的《以新型生产关系推动新质生产力发展》一文,认为以新型生产关系推动新质生产力发展的根本在于塑造新型生产关系、深化经济体制和科技体制等改革,其中,制度创新是以新型生产关系推动新质生产力发展的突破口与核心。郑超愚的《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经济学意义》一文指出,中国式经济现代化的道路选择和政策设计,具有拓宽和深化发展经济学特别是经济发展战略研究的重要理论贡献,进一步明确和坚定了中国经济发展长远目标与积极政策相配合的核心战略取向。李许卡、张占斌的《构建我国现代化产业体系的六条路径》一文,则提出构建现代化产业体系,应在横向、纵向、核心要素、基本单元、物质基础、制度支撑等维度采取针对性措施。相信三篇文章对从不同视角理解和把握新质生产力发展这一重大命题都有所裨益。
〔摘要〕发展新质生产力,既是发展问题,也是改革命题。以新型生产关系推动新质生产力发展的根本在于深化经济体制、科技体制等改革,及时调整所有制关系、交换关系、分配关系以塑造新型的生产关系。其中,制度创新是以新型生产关系推动新质生产力发展的突破口与核心。在大力推动各类优质生产要素向发展新质生产力顺畅流动过程中,要大力推动科技成果、社会资本和人才资本进入产业部门,大力推动创新资本和顶尖高级人才进入科技部门,实现产业链、创新链、资金链与人才链之间的有效融合。
〔关键词〕新质生产力,新型生产关系,制度创新,生产要素配置
〔中图分类号〕F01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175(2024)03-0005-07
习近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一次集体学习时强调指出,“发展新质生产力,必须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形成与之相适应的新型生产关系”。新质生产力是大量运用大数据、人工智能、互联网、云计算等新技术与高素质劳动者、现代金融、数据信息等要素紧密结合而催生的新技术、新价值、新产业、新动能,这种具有革命性、“毁灭性”、创新性的进步,尤其需要有与之匹配的新型生产关系来保障。为此,习近平提出,要深化经济体制、科技体制等改革,着力打通束缚新质生产力发展的堵点卡点,建立高标准市场体系,创新生产要素配置方式,让各类优质生产要素向发展新质生产力顺畅流动。显然,习近平是把体制机制中存在的问题作为束缚新质生产力发展的主要堵点卡点。推动新质生产力加快发展,既是提升发展速度的问题,也提出了改革的命题。从我国改革开放40多年来的发展历程与经验看,只有进一步改革开放,不断调整旧的生产关系、塑造新型生产关系,才能破除制约生产力发展的思想障碍和制度藩篱,让一切劳动、知识、技术、管理、资本的活力竞相迸发,让一切创造社会财富的源泉充分涌流。
一、塑造新型生产关系是推动新质生产力发展的根本
根据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生产关系反作用于生产力,不断变革与创新生产关系,是解放与发展生产力的主要途径。实践证明,不适应新质生产力发展要求的生产关系,是发展新质生产力最大的堵点卡点;打通束缚新质生产力发展的堵点卡点,关键在于破除旧的生产关系的束缚,创新性地重塑新型生产关系,以此不断地激发新技术涌现,进而推动新质生产力的发展。对这个总体性结论,我们首先要从构成生产关系的主要因素入手,具体分析这些因素对新质生产力发展的影响机制或决定作用。
对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的生产关系范畴,一般有狭义和广义两种理解。狭义的生产关系,指的是直接生产过程中的各种关系,如生产资料归谁所有,劳动者和生产资料的关系及其结合方式等,这是生产关系中的根本问题;广义的生产关系又称经济关系,包括生产、交换、分配、消费、投资等一系列过程中产生的经济关系。生产关系反作用于生产力的原理启示我们,各种形式的生产关系,如果不能及时根据新质生产力发展的要求进行调整并塑造新型的生产关系,理论上都有可能成为发展新质生产力的堵点卡点。不过,最根本的新型生产关系的调整与重塑,还是在于对生产资料所有制的制度设计与重构。
第一,从驱动发展的引擎看。财产所有权关系决定了为谁生产、谁来生产、生产给谁、由谁决策与监督等一系列生产力发展的基本问题,规定了生产、交换与分配等再生产过程的基本结构。如果从一开始产权隶属关系就划分不清楚、不明晰,这些关于生产的一系列基本问题就类似于没有“扣好第一粒纽扣”,直接生产过程以及后续的交换、分配、消费、投资等活动就会发生混乱,经济运行自然就不会有效率。“无恒产者无恒心”,产权关系模糊,模糊的拥有者就不会有长期的行为机制。因此,生产资料所有关系不仅在生产关系中占有决定性的支配地位,而且其制度设计直接决定了生产力发展的水平与进步的速度。任何违反这个制度设计原则的实践活动,都会成为发展新质生产力的堵点卡点。
第二,从企业组织关系看。所有权的组织方式与形态,决定着社会生产的组织方式以及生产力发展格局。业主制的企业所有权方式,天然就与工厂手工业这种相对低下的生产力方式相联系。而股份制却适合于现代化的机器生产方式,具有倍乘的生产力效应。对此马克思举的著名例子是:“假如必须等待积累使某些单个资本增长到能够修建铁路的程度,那么恐怕直到今天世界上还没有铁路。但是集中通过股份公司,转瞬之间就把这件事完成了。”〔1〕254这表明,19世纪50年代股份公司形式的所有权组织方式的出现,在当时就已经是发展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的“强大杠杆”,对资本主义国家国民经济“迅速增长的影响恐怕估价再高也不为过”〔2〕609。
第三,从要素重心的演变看。在当今技术革命的背景下,劳动、技术、知识等要素的地位,相对于物质资本来说变得更为强势,它们对生产力的作用方式也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因此,产权制度要根据要素间的关系及其结合方式的变化进行相应的变革,特别是要突出知识技术人力所有权制度的安排。具体地看,人类社会迄今为止已经经历了以“马力—电力—网力—算力”为特征的四次工业革命。在前三次工业革命中,生产要素结构的重心和生产力发展的决定因素都主要是物质资本,因此,无论什么所有制形式,都要强调物质资本的第一性作用,是“资本”雇佣“劳动”,资本取得剩余索取权。世界各国实践证明,所有违反这个制度设计原则的实践活动,都会碰得头破血流、失败而归。但是,在以“算力”为基本特征的第四次工业革命中,智能化技术占据了主导地位,各种算法、算力、数据等都密集地含有人类技术、知识的劳动,由此人力资本上升为新质生产力的第一性要素,数据等也成为重要的生产要素①。这种只有少数顶尖人才方能胜任的智力游戏,无论是对我们的教育体制、科技体制,还是对人才激励的方式、制度,都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因此,在企业的所有权制度和企业组织形式的设计中,就必须根据“资本”寻找“劳动”的这种要素地位的根本性转变,让劳动尤其是技术知识劳动占据主体地位,使其取得一定甚至是主要的剩余索取权。如若不能适应新质生产力发展潮流,固守旧资本时代的所有权安排法则,就会成为禁锢新质生产力发展的主要障碍。
第四,从分配关系看。虽然有什么样的所有制就有什么样的分配关系,但是如果所有制关系一经界定,既有的分配关系就会强烈地反作用于生产力。一是从微观角度看,在短期中,分配制度创新与否决定经济效率。如都是全民所有的国有企业,但如果分配制度不同,或一家进行分配改革、另一家维持大锅饭制度,那么不难想象只有那个实施“多劳多得”分配制度改革的企业,才会有较高的效率;分配制度一旦固化并缺少弹性,“按劳分配”就有可能蜕化为“按酬付劳”,即给多少钱出多大力。二是从宏观角度看,在过去的前三次工业革命过程中,分配制度的重心向资本所有者倾斜,劳动者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这种“资本/劳动”势力对比非均衡格局下的劳动者,除了劳动者受压制、积极性不高外,宏观上主要是容易出现需求不足和产能过剩,不利于经济结构的均衡,从而破坏生产力发展的基础。三是从以“算力”为基本特征的第四次工业革命要求看,如果对智力劳动者的价值不进行充分的市场化评估,并让其进入企业资产负债表,如果不对其使用进行折旧或提取一定的补偿费用,如果不让其分享剩余索取权,那么我们的分配制度就不能很好地适应以智能化技术为特征的新质生产力发展的要求,其后果必然是分配机制成为禁锢新质生产力发展的主要堵点卡点。
第五,从直接生产过程中的其他经济关系看。如果不能及时调整它们与新质生产力的配合关系,或对其关系处理不当,都会反作用于新质生产力并成为新的堵点卡点。在马克思主义生产力生产关系理论的语境下,直接生产过程中的其他经济关系有很多,不同的关系适应于不同的社会经济形态,如果不适合的话就会发生社会形态的变迁,如共生关系适应于生产力极其低下的原始社会;奴隶社会是把劳动者当工具使用的隶属关系;受困于土地的依附关系是小生产方式的封建社会的特征;大机器生产的资本主义社会的性质是雇佣关系,结果是资本对劳动的剥削;共益、共享和合作关系则是社会主义社会的显著特点。显然,在发展新质生产力的背景下,人们在财富生产创造过程中适用于合作、共益、共享关系,而不是压榨、剥削等掠夺关系。否则从经济上看,即使是社会主义制度,也解决不了周期性的生产过剩、经济衰退问题。党的十八届五中全会将共享发展作为五大发展理念之一,并强调“坚持共享发展,必须坚持发展为了人民、发展依靠人民、发展成果由人民共享,作出更有效的制度安排,使全体人民在共建共享发展中有更多获得感,增强发展动力,增进人民团结,朝着共同富裕方向稳步前进。”
显然,为了通过生产关系的创新推动新质生产力发展,就要对一切可能阻碍新质生产力发展的旧的生产关系形态进行调整、改革与创新。其中至少有以下五个方面:
第一,要改变旧的资本制度与政策。旧的资本制度与政策只承认物质资本的剩余索取权,不承认知识资本、技术资本、人力资本的所有权地位。这完全不符合第四次工业革命浪潮下人工智能技术等的第一生产力地位。为此,首先要在产权制度上进行大胆创新与改革,如在科技型企业中,让主要的骨干科技人员掌握企业的主要或大部分股份,使其具有相应的决策权力与分配权力;要对现有的科技依赖性企业进行股权制度改造,以让渡适当比例的企业股份来吸引全球优秀科技人才;要对现有的专利分享制度进行改革,对各种因职务发明成果转让而获取的收益,给主要的发明人以较大比例的利益激励;不仅要允许固定资本提取折旧,也要允许对人力资本估值并提取“折旧”费用,用于后者的进一步学习、进修与培训,等等。
第二,要改变对服务业的歧视政策。第四次工业革命下知识劳动创造价值的规律,绝大部分要在现代服务业中体现出来。歧视服务业发展的各种政策会阻碍知识密集型服务业发展的空间,不仅抑制新质生产力发展的潜力,而且影响就业与社会稳定。为此,需要在思想观念、统计体系、产值投资偏好、税费政策、土地政策、价格管制等方面,全面清理歧视服务业发展的不合理政策。
第三,要改变不利于新型生产力发展的就业观念与政策。智能化时代,制造业只能是提高技术与效益的部门,不能承担就业“蓄水池”的重任,这个责任只能交给服务部门。随着传统的劳动部门、劳动岗位、劳动方式等不断地被智能化机器所取代,劳动力市场的结构也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大部分机械性、重复性和专业技能水平较低的劳动者职业,都要被智能机器取代,由此可能成为社会的弱势阶层和低收入者。未来我们的就业政策要根据这种结构分化趋势,考虑如何通过税收、社会保障等手段减少不平等,同时要加强对低技能劳动力在智能机器时代的培训、援助与帮助。
第四,要改变导致市场规模狭小的一切不合理的制度与政策。智能化机器生产所具有的无穷大的生产能力,要求有能够消纳这些生产能力的巨大市场,否则就会发生严重的过剩危机。为此,需要以劳动者为中心,提升国民的收入水平、生活水平、消费水平与福利水平,加强劳动者的法律与制度保护,以此推动统一大市场建设,利用中国超大规模市场的优势拉动新质生产力成长。当前制约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的阻碍因素,除了居民收入端的问题外,还有体制机制方面的因素,如市场分割和政府保护等,必须坚决予以破除。
第五,要改变可能导致收入分配状态严重失衡的制度与政策。第四次工业革命下,要考虑三种不利于收入分配均衡的力量:一是智能化技术的巨量的资本投入,意味着分配会继续倾斜于物质资本所有者;二是因为智能机器生产的先进入者会拥有一定的垄断优势,享受市场集中所带来的巨大利益;三是能够胜任人工智力游戏的少数顶尖人才,可能在争夺剩余索取权的博弈中获得巨大利益。由此可以断言,智能机器时代的产权和社会财富,可能会因为更高级别的人工智能、互联网技术的出现,反而被更加集中化。这意味着我们需要研究制定适合于新质生产力发展的新型收入分配制度。
二、以新型生产关系推动新质生产力发展的堵点卡点
以人工智能化为基本特征的第四次工业革命,不同于前三次工业革命,它不是以非自然力替代人力,而是以非自然力来替代人的脑力,人类在体力和脑力劳动中越来越被人工智能边缘化,越来越不占有主体地位〔3〕。由此凸显人工智能技术与智能机器在发展新质生产力中突出的、重要的地位。如果不能突破人工智能技术的障碍,不仅发展新质生产力会成为一句空话,而且也将无法把握此次全球工业革命为实现中国式现代化带来的巨大机遇,从而拉开中国与发达强国之间的距离。
突破人工智能技术的各种障碍,首先要解决的是技术“卡脖子”这个重大现实问题。当前在世界地缘政治和全球产业链重构的态势下,由于人工智能技术直接决定国家竞争力,因此,在实践中与人工智能技术有关的设备、产品、工艺、材料、软件等等,都可能成为美西方国家对我国“卡脖子”技术的来源。有时一个产业就因为没有掌握某生产环节的某项关键技术,而不得不降低产业标准,甚至瘫痪整个产业的生产经营。寻求加速智能化技术创新的途径,需要从制度、技术和市场这种“三角形”结构分析框架来进行。其中,技术是基础,市场是引力也是推力,而制度则是激励和约束因素。在其他因素不变的条件下,制度规定了科技创新活动的利益结构和对市场行为的激励或约束程度。一般来说,在突破“卡脖子”的问题上,制度创新是根本,是高于技术的处于第一位的要素,是以新型生产关系推动新质生产力发展的突破口与核心。
从实践来看,出现束缚以智能化技术为代表的新质生产力发展的堵点卡点,一般有三种情况:一是堵在制造端,二是堵在市场端,三是堵在嵌入端。这三种情况分别对应技术落后、市场需求缺乏以及体制生态环境缺陷,其中最主要的是体制生态环境的缺陷〔4〕。现实中的技术“卡脖子”问题,往往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技术工艺问题,而是由许多复杂的原因所导致,因此,我们要从整个产业链供应链甚至经济科技运行的生态环境的角度去理解与看待。
一是因技术落后堵在制造端。一些具有高精尖技术特征的特殊工艺、产品、材料和设备,我们的技术长期严重落后于世界先进水平。这是发展阶段的差距,需要由“耐心资本”进行长期追赶。由于过去缺少大量超前的基础性投入与研究成果的积累,缺少工艺、材料等先进技术,我们对其基础原理理解不够全面深刻,因此暂时造不出来。通常的加速追赶或赶超的办法,就是综合利用新型举国体制,从战略上对研发的时间、空间进行一定的压缩。这对于已经具有追赶目标和追赶对象的技术来说,如“两弹一星”等,因为技术轨道相对定型成熟,运用新型举国体制机制是完全有效果的。但是对那种从0-1的创新性技术来说,新型举国体制机制的作用是十分有限的,因为我们没有赶超的具体目标、参照系与技术范式。这种情况与我们现在要发展新质生产力有类似之处,必须充分发挥多元化社会主体的积极性,鼓励科研机构、企业的大胆探索精神。现在我国科研有些方面落后的直接原因,是缺乏优秀的高级人才,而优秀高级人才缺乏的直接原因,是教育体制、科研体制方面的落后。现在的教育、人才、科研体制下容易造就资质比较平均的人才,而难以造就世界顶级的优秀人才。这是在改革我国教育、人才、科研体制时,尤其需要反思的重要问题,也是影响新质生产力迅速发展的最直接的原因。
二是因需求缺乏堵在市场端。很多处于产业链关键环节的材料、工艺、设备、软件的专精特新企业,因为国内市场规模小,长期依赖国外供应,或缺乏市场应用场景,即使开发出来也无法正常生存,从而成为产业链上游“卡脖子”的主要来源。究其原因,一是在研发初期诞生的新的技术产品与设备,产品质量相对于同类的进口品不具备优势,性能不稳定,不受用户欢迎;二是新的技术产品与设备早期缺乏规模经济效应,产量小、品种多、批次繁,因而生产效率低,成本高、价格高,用户用不起;三是本行业市场需求狭小、可以容纳的企业少,因而企业成长慢、容易被淘汰。解决这些问题的根本办法,在于加快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利用超大规模国内市场优势培育国内幼稚企业,激励已经有一定产能的企业迅速达到规模经济生产量,强化企业间的市场分工效应,降低企业生产成本、提高产品质量与市场竞争力。
三是因体制原因堵在嵌入端。实践中我们经常看到,一些企业耗费了巨大人力物力突破了核心的“卡脖子”技术,研发出来的第一台(套)重大技术装备,往往被各种制度门槛卡了“脖子”,由此使国家支持企业技术创新的政策难以落地。究其原因:一是缺乏配套的新技术新产品新设备的应用制度环境。用户企业对国产新技术新产品新设备,往往有各种制度性门槛,如应用业绩的门槛、设备参数的门槛、评审打分的门槛,等等。用户企业客观上都不希望首先当国产新技术新产品新设备试验的“小白鼠”,都希望能采购到标准化的成熟产品,都指望自己所用的设备参数不低于国外。这些都会成为直接排挤国产产品设备的硬杠子,结果是“首台套”很难实现广泛应用。二是客户缺失商业化的场景生态环境,“不敢用、不愿用”。这可能是客户因为害怕追责风险而“不敢用”;或是因为长期以来对国外产品形成了路径依赖,因而“不愿用”;有时也可能是由于地方财政对“首台套”补贴支持政策落地不畅而造成。因此,如果说技术创新的突破,仅仅是自主创新的“前半篇文章”,那么产业链节点突破政策,还必须解决市场制度环境的突破问题,它是我国自主创新中应该做好的“后半篇文章”〔5〕,这也是最难解决的问题之一。
支持新质生产力发展的制度创新,最本质的问题是要处理好政府产业政策支持与市场自我竞争选择的关系,简单地说就是要处理好依靠政府还是依靠市场的根本性问题。在这方面,国际经验表明是有一定规律可循和可以借鉴的。如欧美国家长期处于科技、经济领先地位,其在科技发展中的探索没有可以遵循的前人经验,都付出了高昂的探路成本。追溯这些国家当初的理性选择,是将具体的选择权交给多元化主体主导的市场机制,依靠企业家和个体的艰苦摸索和市场竞争,来有效推动技术创新和产业发展。在当今世界,中国的崛起让欧美等西方国家感受到巨大的压力,这些国家因此也开始全面利用政策机制支持企业创新。同时,中国过去因种种原因与前两次工业革命机遇擦肩而过,但又因改革开放搭上了“信息技术”革命的末班车,在发现自己与先行工业化国家有巨大的技术经济差距后,只能选择把有限资源集中在特定技术领域与产业上,充分发挥政府的作用。由于可以选择工业化国家“有迹可循”的技术道路、路线与赛道发展,因此过去的发展一直呈现为成本小、风险低、速度快的特点。但是,我们可以预计的是,在以智能技术为特征的第四次工业革命中,中国将走在新质生产力发展的世界前沿,一些技术与产业也将与发达国家处于同一起跑线,形成并跑或竞争态势,有些技术与产业甚至可能具有一定的领先优势,这时我国的技术与产业轨道便要自我探索。为了降低发展成本并取得最大的效果,我们需要充分地信任市场,将选择权交给市场,依靠竞争来推动技术创新和提升产业体系的现代化水平。
三、大力推动各类优质生产要素向发展新质生产力顺畅流动
考虑到新质生产力是“以劳动者、劳动资料、劳动对象及其优化组合的跃升为基本内涵,以全要素生产率大幅提升为核心标志”,因此,以要素市场化机制强化技术、资本、人才等自由流动及其优化组合的跃升,是催生新产业、新模式、新动能的主要引擎,也是加快发展新质生产力的核心要素。在现实中,因高标准生产要素市场建设的迟缓,目前还存在许多阻碍新质生产力构成要素流动与优化组合的制度性障碍,主要来源于以下几个方面,也是需要我们通过全面深化改革全力打通的地方:
第一,大力推动科技成果进入产业部门。实行改革开放尤其是近十多年以来,中国科技创新追赶速度不能说很慢,如这些年中国科技投入、论文数量、专利数量等都在世界的排名中不断攀升;但是另一方面,产业部门应用的技术却严重依赖发达国家的外部输入,经常被“卡脖子”或遭遇各种瓶颈。这说明,科技创新部门有严重脱离产业部门自我循环的倾向,科技创新成果表现为写论文、申请专利,而不是实实在在地服务于产业需求。解决这一问题的思路,是不是提倡把科研活动推向市场就能真正解决?答案是不仅不能,而且还会引发严重的秩序混乱。从国际经验看,科技成果进入产业部门的前提,一是要分拆“科技创新”这个模糊的概念。“科技创新”内涵两种活动:科学创新与技术创新。前者是探索基本原理、创造基础知识,是把钱变成知识的活动;后者是把已知的科学知识转化为技术和财富的活动。评价前者的标准是知识的边际增加,评价后者的标准是财富的边际增加。二是相应地,要在此基础上界定政府与企业的职能。科学创新活动,应该由政府财政支出和社会责任资金承担,科学家创造知识的劳动绝对不能市场化;技术创新活动,需要以企业家为主体,必须坚决市场化。为此,必须建立科技成果市场化的平台、中介和桥梁机制,一方面为产业界提供研究成果的供给信息,另一方面为科研部门选题提供来自实践需要的信息。同时,通过平台的交易撮合功能,顺利地把大学和科研机构创造的知识变成财富。
第二,大力推动社会资本进入产业部门。进入新世纪以来,我国已经从短缺经济阶段,全面进入“资产短缺”阶段,由此导致的优质资产“荒”及其影响表现在:一方面,由于长期处于买方市场,一般商品生产过剩,相关实体制造企业难以获得社会平均利润,不仅抬高了资本要素进入产业部门的障碍,而且还不断流向虚拟经济部门,结果严重地影响制造企业的创新能力直至一些企业的生存;另一方面,由于与商品过剩伴随的资本也长期处于过剩状态,它们需要寻求更高收益的投资理财途径,结果在资本市场功能不完善的现实条件下,巨大的社会闲散资本都流入了价格持续上升的房地产部门,不断推升其价格水平并导致虚实经济之间严重的失衡。这些年我国金融部门扩张规模大大超过自身的发展阶段,如金融业增加值占GDP的比重,我国不仅超过了发展中国家的水平,也超过美国、英国、日本等金融发达的富裕国家。我国实体企业的利息支出已经超过了GDP增量,意味着实体经济创造的产值不足以弥补利息支出,其实际负担沉重。做实和巩固实体经济的基础,在资产短缺的时代,政策的理性选择不是压制虚拟经济发展,而是要大力发展和培育优质资产,以增加供给的方式压制虚拟经济的过高价格,同时引导实体经济部门的技术创新。具体来说,就是要大力实施资本市场强国战略,一方面通过充分发挥资本市场的功能,广泛地吸收社会巨大规模的闲散资金进入实体企业,支持其技术创新;另一方面,通过资本市场的金融创新,增加全社会的优质资产供给,抑制不断上涨的资产价格,使不同部门间的利润率平均化〔6〕。
第三,大力推动人才资本进入产业部门。振兴实体经济首先要振兴其吸引力,现在实体经济缺乏对人才尤其是年轻人才的吸引力。随着改革开放中成长的那一代劳动者不断老去,新一代人力资源不愿意去实体经济部门就业。过去是人才往地产、金融等收益高的部门跑,现在人才都爱钻进“体制内”。如果我们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去实体经济部门就业,那么实体经济就不会有未来。实体经济缺乏吸引力的根本原因,是其劳动者的收入和福利待遇低。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不是年轻人的过错。解决这个问题最主要的办法,还是要建立常态化的、以提高劳动者收入和福利待遇为中心的、协调人力资本进入产业链的机制:一是要根据生产力发展,逐步提高劳动者收入占GDP的比例,这有利于扩大内需、壮大国内市场,并为形成新发展格局奠定物质基础。归根结底,国内循环主导国际循环的新发展格局的形成,主要取决于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的进度。二是要让产业工人过上体面的生活,这可以避免青年才俊一窝蜂都涌进体制内和金融部门的扭曲现象,吸引他们学习技术、继承和发扬我国优秀的大国工匠精神,巩固和稳定实体经济的基础。
第四,大力推动创新资本进入科技部门。当前创新能力不够强大,其实还与现实中科技部门缺少长期资本有直接的关系。这并不是缺少资金,而是缺少长期稳定的资本投入。缺少长期主义的价值倾向、短期化行为盛行,是造成这个问题的根源所在;而现实中出现的各种资金使用期限的错配,也是导致缺少长期稳定的资本投入的基础性技术原因。实践中经常看到那些短期的商业化资金被用于支持长期的科技创新活动,或把长期的财政资金拿去支持可以市场化的技术创新活动。这样要么可能使商业信贷资金面临极大的市场风险,要么使政府对科技创新的支持力度相对不足。其实,不同的创新活动面临着不同的风险,应该匹配不同性质的资金。如对科学创新活动而言,它只适合政府的公共财政资金支持;对技术和产业类的创新活动,在它们处于初期或种子期的时候,最适合的是让具有长期抗风险资本市场的风险资金进入,不适于银行信贷资金进入;但是对于处于成熟期的产业和技术创新活动,则完全可以交给银行信贷资金。这一基础性制度安排直接关系到技术创新的效果。对于那些处于基础研究与商业化应用之间的工程化研究问题,因位于知识转化为财富的关键环节,需要资金、技术、设备、基础设施等多方面的支持,难度大、风险高,所以从战略上看,攻克高技术制造大门的工程化研究的薄弱环节,应该发展由政府主导或者参与的风险投资基金来支持,使这种市场化运作的、承担风险程度和能力最高的基金成为促进我国产业技术进步的“发动机”。
第五,大力推动顶尖高级人才进入科技部门。在第四次工业革命浪潮下,人工智能技术发展水平是衡量当前一个国家科技发展水平的主要标志,已经成为国家自主安全的代名词。由于今后国际竞争越来越取决于类似人工智能等极少数关键的高精尖技术和产业,因此有关这方面技术人才的供给,直接决定一国科技和产业的国际竞争力,其中的要素如算力、算法等需要少部分顶尖高级人才的努力。中国当前享受巨大的工程师红利,普及的高中和早已非精英化的高等教育,使中国的工程师在全球都具有高性价比的优势。这对于一般的高新技术产业当然是巨大的竞争优势,但是对处于宝塔尖上的顶尖的科技和产业来说,是远远不够的,许多“卡脖子”的顶尖技术领域的人才凤毛麟角、严重短缺。这个问题其实跟我国的教育体制和教育方式有关。在我国的教育体制下,长期缺乏创新性和批判性思维,考试制度往往有利于“平均”水平人才的成长,容易忽略具有个性的顶尖人才的成长。有鉴于此,打通高级人才进入科技部门的障碍,提高创新链与人才链的融合水平,关键在于改革教育体制和教育方式等,为顶尖人才的成长提供宽容的环境和空间。
注释:
①有学者认为,智能化技术和机器将逐步成为社会生产力的核心,社会生产关系的核心也必将被智能化技术和机器之间的关系所取代。相对于过去的生产关系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新型生产关系中要加上智能化技术和机器的因素,这也是新型生产关系的最基本特征。
参考文献: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3〕王 建.怎么认识“新质生产力”〔EB/OL〕.https://www.macrochina.com.cn/zhtg/20240429122299.shtml.
〔4〕林雪萍,曾 航.卡脖子有三种情况,国产替代意味着供应链大洗牌〔EB/OL〕.https://weibo.com/ttarticle/p/show?id=2309404988330965336140.
〔5〕媒体谈国产“首台套”:客户不敢用不愿用,市场门槛“卡脖子” 支持政策落地难〔EB/OL〕.https://www.163.com/dy/article/GG0OPROF0550EWRZ.html.
〔6〕刘志彪.理解现代化产业体系:战略地位、建设内容、主要挑战与对策〔J〕.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23(05):5-14.
责任编辑 李 晶
〔收稿日期〕2024-03-11
〔作者简介〕刘志彪(1959-),男,江苏丹阳人,南京大学长江产业经济研究院院长,博士生导师,江苏省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产业经济学、中国经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