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斯的战争预言(四)
2024-07-15飞氘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8月1日,上海杂志公司出版了“美国驻远东名记者乔治·赫德”以未来苏日战争为主题的小说《远东大战》,译者王语今是抗战时期重要的俄苏文学翻译家。在“译者序言”中,他谈到了动荡时局对文化出版的影响:
在世界出版界中,关于未来战争底假想的书籍,已经有几十种之多了。
欧战结束虽然仅是短短的二十年,在这期间中,人类还未及恢复创伤,不幸的母亲为了儿子底死伤而哭泣的泪痕还没有干的今日,人类正应该以绝大的果断力来避免再蹈一九一四—— 一九一八年间的覆辙,但是我们却看到了若干帝国主义国家正在疯狂地准备着新的人类的大屠杀。
谁都知道,未来的大战底主要燃火者,在欧洲是法西斯的德国和意大利;而在东方就是那军国主义的日本。
显然,抗战的爆发,让中国读者对“已经有几十种之多”的拟想未来战争的著作产生了更胜从前的兴趣。9月11日,《抗战》周刊在汉口创刊。发行人之一杨世骥在《创刊辞》中写道:
中华民族有如一瓮热水,底下无尽量添置着炎炙的薪炭,时间掩护不住它的愤怒的情绪,起先是一圈一圈的小沸,今日则是全般的沸腾了。今日我们已不再有一切怯懦的顾虑,抗战外无他事!
不久后的一个雨天,几位主创人员一边喝酒,一边商量要在这份政论刊物上刊登一篇拟想未来战争的小说。在杨世骥看来,《远东大战》“其题材虽非实事,却不架空,故甚可取;唯其描写失之粗率”。这类作品引起了仿效的念头,但“我们虽想自己来写一部,可真没有这个勇气”。于是,对晚清小说如数家珍的杨世骥想到了一部年代久远的作品——1908年出版的《新纪元》。“碧荷馆主人编译”的这部章回体小说讲述了1999年黄白人种的高科技世界大战,堪称中国第一部长篇军事科幻小说。10月2日,《抗战》第1卷第5期开始连载《新纪元》,杨世骥在第4期的预告中提醒读者:
他这部小说写的是中国与外国的战争,其技巧尚不恶,不过其缺憾乃在作者对于战争的意识,并不怎样正确。他完全是一种英雄的自大的写法,但这究竟是时代的关系,我们不要忘了这部书乃是三十年前一个作者的手笔。那个时代的中国人,饱受了帝国主义者的侵逼,并不亚于今日,他们拟想将来终有一日,中国要振作起来,报仇雪耻;他们发为小说,自然是一种感情的泄愤式的作品了!
《新纪元》内中国对外战争结束之日,为黄帝四七○七年,即西历二○○○年。今日我们的对日抗战已经发动了,我们相信战争的结束,也许真要在二○○○年那个时候的。
令人唏嘘的是,在这篇二十九年前问世的故事中,同为黄种人的日本与中国并肩作战。时过境迁,故事的意味发生了变化,文中的一处细节对此有所反映:1908年初版本中,第十回提到了“日本国皇”派兵助战,而1937年的《抗战》重刊版则改成了“倭国皇帝”,这一改动应该出自杨世骥之手,原因不言而喻。
就在《抗战》重刊《新纪元》的前一个月,《辛报》在“九一八”六周年纪念专号上,发表了徐迟的短篇小说《三大都会的毁灭》。在篇首的说明里,我们能感受到作家的痛苦和愤怒:
这次战争刺激了我的想象力,如果我在世界智识、军事学识上有一点门径的话,我会写一个战局的预测的;可是现在我只能写一篇小说,把“希望”写在我的小说里。我可以声明,我希望青岛毁灭在我们的报复行动中;而为了焦土抗战的实践,我也不惜希望北平的毁灭;最后,我希望上海这畸形社会毁灭。我恨这畸形社会,而这毁灭,在我的小说里,却假了疯狂的日本人的手。也许有人批评我幼稚而不合理;但要说我以文字为游戏,则我不能承认。
从纯粹的艺术角度看,这篇小说颇为粗糙,但对当时宁愿与敌人同归于尽的许多作家来说,艺术价值已不是首要问题,甚至连文学创作也没那么紧要了。1937年11月,上海千秋出版社推出了单行本,“以广抗敌宣传”。徐迟在《序》中坦诚:“我很明白,这种国防文学的末流的属于幻想的作品是要不得的。而且,现在这时候,文学者还用笔来写小说?这个想法,使我的《序》几次写不出来。”
实际上,二战的硝烟在不少国家都激发了国防文学的热潮。《三大都会的毁灭》单行本出版的前一个月,上海大时代出版社以《日苏未来大战记》为题,出版了P.A.班夫琳珂(Pavlinko)的小说《远东》(Navostok)的节译本。译者“碧泉”称赞该书“不但表现了苏联随时随刻都在积极的进行予打击者以打击的准备;并且,这坚决抗战的准备,由于文学作品的表现,也无疑是向敌人的一种精神的示威。看看苏联,能不愧死?不仅为了迫在目前的远东大局的认识作参考,我们不可忽略这部作品;即为了作为国防文学的典范介绍这部书,也更有莫大的价值”。
翌年8月27日,由广西各界抗敌后援会发行的《克敌周刊》第25期也开始登载该书的另一个中译本,题为《未来的日苏战争》。译者彭建中在篇首指出:
这种国防文学的目的,是为增强非常时期的意识,及促进世界反侵略反战争反帝国主义的大同盟,所以全世界爱护和平的读者们都抱着十二万分的同情和欢迎。
近年来全世界都在闹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危机即将爆发了,因而在苏联国防文学的出品方面,更有如雨后春笋的出现。在十七篇著名的小说中,就有八篇是关于描写未来战争的。这,可见苏联的反战反侵略反帝国主义的倾向的白热化和创作的伟大及国防文学的盛极了。
《克敌周刊》第25期封面
在诸多译成中文的未来战争故事中,最有名的还是威尔斯的《未来世界》。七七事变之后,该书的多种新译本、节译本、改写本陆续登场。1937年10月10日,《抗战》周刊开始重载《新纪元》的次日,《逸经宇宙风西风》“非常时期联合旬刊”第5期刊登了《〈未来世界〉中之中日战争》。译者“乃毅”称:“我国近几年中,于各项建设以及国防设施,均突飞猛进,情形当然会大有不同,可是读了他的预言,至少可以使我们坚信最后的胜利必然是我们的。”
随着战事的发展,该书的各种预言是否应验成了常被讨论的话题。商务印书馆推出的杨懿熙译本,就在“本馆附识”中指出:“威氏在数年前,虽料定当前中国对暴日的自卫,必获最后胜利,然于中国民族团结力之大,和抵抗力之强,则均有估计过低之弊,因而遂多想象之词,未免不无缺点,此是我们应该注意的。”
再比如,1938年9月3日,《东南日报》刊发短文《韦尔斯的推断》,提到赣鄂战区因日军残杀而致疫病流行,日军亦大量染疫,这让一些人想到了《未来世界》中的预言:1938年的七八月间,日军将在中国沿江战区因疫疠而丧失作战能力。在作者“剑”看来,中国读者不必因此“为之色喜”:
其实,中国抗日必胜是世界上没有一个观察家不承认的。韦尔斯的“中国必胜”的结论,实在百分之百的正确。但我们要知道这是历史演变的必然,每一个有眼光的人都能见到,不是所谓说命老妇的搬弄晶球。所以,我们对于韦尔斯的“两军进退的过程”的预测,不敢十分认为准确,我们也不相信单纯为了疫灾就可以使敌军那样的溃败。历史是人造的,不是天定的,“敌军的溃败”必须建筑在我们继续抗战的英勇的事实上面,我们不必不信韦尔斯的结论,但我们不能尽信韦尔斯的战事过程的预测。
又如,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著名学者刘文典在1943年2月22日的《云南日报》上发表的《美日太平洋大战和小说》一文中提到:“小说不过文人墨客在纸谈兵,任凭他写得怎样美妙,也都是些想象的话,并非事实。试看威尔斯那样顶天立地的文豪,把未来战争惨状描写得那么样的动人,这几年来的全球大战,也似乎不如他所言的那样,何况拜瓦特氏和冈本将军的小说呢。可是理想也都是依据事实的,不全是凭空的。”四个月后,重庆的时政刊物《经纬》第1卷第11期(6月1日)发表了国民党军官陈远湘的《理想中的未来世界》,也提到威尔斯的《未来世界》:“今天已由千百万人的碧血与白骨,证明其绝非怪诞不经的呓语。”
在笔者看来,如此多的译本和讨论,说明《未来世界》是在抗战时期的中国最具影响力的科幻作品。不论它的预言有多少天真之处,世界名人威尔斯对中国必胜的预言,对不少中国人抗战必胜的信心起到了一定的强固作用。
除了多种译本,《未来世界》还引起了中国作家与之争胜的尝试。1938年5月,广州的新中国出版社推出了《第二次世界大战预言》。作者“钱君实”其实是作家周楞伽的笔名。这位古典文学专家后来还在1941年出版过科幻小说《月球旅行记》。据其子周允中回忆,周楞伽认为威尔斯的预言有些颇不合理之处,于是写了《第二次世界大战预言》(《父亲周楞伽和〈二战预测〉》)。他在该书序言中说:
预言的好处是能使人对未来存着一种希望,而努力去争取,譬如社会主义所显示的美好的世界是一种预言,结果成为大多数人一致争求的目标;“最后胜利”也是一种预言,结果增加了中国人战胜日本的信心。
他希望这本书能够“供给注意世界局势和对第二次世界大战抱着兴趣的人一种参考”。令人感慨的是,全书的结尾展望了世界大战之后的未来世界,描绘了一幅与威尔斯不同的理想画卷:
不过无论如何,到二十世纪末叶,社会主义制度终将风靡全世界了。那时的人民,生活是非常快乐的,没有战争,也没有任何灾害,人类与人类间的竞争已完全消灭,他们的注意力转向于怎样去征服自然,当他们重新翻阅记载他们的祖先所从事的两次野蛮残酷的世界大战历史的时候,忍不住都失声惊呼道:“呀?这是真的吗?简直好像任何童话故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