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稀释计划
2024-07-15李子昊
1
亲爱的人类读者:
你或许感到奇怪,为什么我要特意用“人类读者”称呼你,为什么你会被一路引导着走到这一步,读到这封信。你或许已经意识到这个世界不太对劲,有什么东西在暗中左右着你的人生。别着急,信里有一切问题的答案。但在接着读之前,请先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下,确保周围没有任何人。
离家九年后,君迟再次收到小镇的来信。
除了一个显眼的寄件地址外,信封上再没有其他任何标注——没有署名、日期、邮戳,也没有用于扫描识别的条形码。淡黄色的信封静静地躺在机器人秘书捧着的银色托盘里,像一个二维骨灰盒承载着无数往事碾成的粉末。君迟缓缓拿起信封,拆开取出一张薄薄的有些发皱的信纸。纸上只有寥寥一行小字,像夕阳下一排飞往故乡的孤雁:回家吧,妈妈死了。
这是母亲的字迹。一阵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君迟想起自己的童年经历,高中毕业后因对母亲怀恨在心而离家前往G城,临行前发下的毒誓:母亲在世之时,绝不踏足小镇一步。然而此刻得知母亲的死讯,莫名的空虚感就像大洪水般盖过了世间的一切纷扰。洪水中心,一个疑问如诺亚方舟静静漂浮在波涛之上:母亲临终前为何要刻意写信说自己已经死了?
君迟明白,即使他现在立刻把信烧了,字还是会深深烙进脑中。即使他尽力让自己忙碌起来,疑问还是会像恼人的苍蝇般不断地在脑海中冲撞。即使他将自己的双手双脚都铐在房门上,终有一天,他还是会忍不住踏上回乡的旅途。
于是,君迟用仍在微微发抖的手指重新叠好信纸,塞入信封。他吩咐机器人秘书买一张傍晚飞往小镇的机票,又将杂事安排妥当,从办公桌侧面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小本子,连同信封与几件随身衣物一起塞进背包。两小时后,飞机起飞。巨大的加速度将君迟死死按进座椅内部的弹性纤维,他未等飞机爬升完毕便取出本子,小心翼翼地一页页翻开。稚嫩的字迹像低低的浪头将思绪扯离现实,拍散在二十多年前的冰冷礁石上。
2
为了节省时间,让我们直接切入正题。我想你一定听说过1950年英国计算机科学家阿兰·图灵提出的图灵测试。图灵测试一共需要三名参与对象:测试者A与被测试者B和C。A是人类,而B、C其中一名是人类,另一个则是机器人。测试由问答组成。A会向B和C提出相同的问题,而根据他们所给出的答案,A需要判断二者谁是人类,谁是机器人。如果A的错误率超过了一个预先设定的阈值(如30%,具体数值视问题内容与数目而定),那么机器人就通过了测试。
图灵测试自问世以来一直被视作评判机器人是否具备人类智能的黄金标准。整个21世纪,一代又一代机器人不断经受着图灵测试的考验,其结果也离30%的门槛越来越近。2236年,由全球计算机协会人工智能团队研发的机器人“丹尼尔”使测试者A的错误率稳定维持在40%以上,成为世界上第一个通过测试的机器人。各国计算机科学家们普天同庆,声称AI时代已经到来。
然而,这只是一切悲剧的起点。
3053年7月21日,星期六,晴。
我听说,每个人的第一篇日记都有其特殊意义,因为日记绝不是人性的自然产物。当一个人开始写日记时,他一定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外在刺激。对我来说,这刺激就是母亲。今天下午,妈妈第一次打了我。
我从小就不是一个乖孩子。事实上,我经常因调皮捣蛋闯祸。但不论我之前犯了多么大的错,妈妈从来没有真正生过我的气。今天下午,我决定像班里的其他乖孩子一样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我从鞋柜里掏出脏兮兮的白球鞋,兴致勃勃地把它们拿到浴室里,打开淋浴的开关。水哗啦啦地落下。我兴奋极了,一边给球鞋表面打上肥皂,一边想象着妈妈回家看到我主动洗鞋后惊讶与欣慰的神情。洗着洗着,我突然发现两条湿答答的鞋带缠在了一起,无论如何都解不开。正当我一筹莫展时,门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大门“咔嗒”一声打开,妈妈走了进来。我蹦蹦跳跳地把两只还在滴水的鞋子递到妈妈面前,炫耀式地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但下一刻,我的笑容凝固了。
后来,即使当我坐在卧室桌前,看着桌上摊开着的崭新的日记本时,我依然记不清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自己蜷缩在浴室角落,双手抱头,浑身湿透,小心翼翼地抽泣着。妈妈拎着球鞋的鞋带,把鞋子狠狠地甩到我的身上,一次又一次……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浴室里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那么生气,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我觉得明天是如此可怕,并有生以来第一次在睡前许愿不要再睁开眼睛。我只能将今天发生的一切用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或许多年后的某一天再次读到它时,已经长大了的我终究会明白妈妈的苦衷。
你好,我的日记本,很高兴认识你。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伙伴。
3053年7月24日,星期二,晴。
今天清早,在上学的路上,妈妈向我道歉了。这是她自上周六以来第一次跟我面对面说话,看得出来她也十分纠结。她说她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冲我发火,因为洗鞋那么小的一件事而生那么大的气。她说她很爱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爱。她哭着请求我原谅她。我当然答应了。她听了以后很高兴,紧紧地抱着我,温柔地拍着我的后背,直到气泡车在学校大门口停下。
但放学后,妈妈的脾气再一次毫无来由地失去控制。她一把将我推进车内,将书包从我身上扯掉,疯了似的一下又一下砸向我的脑袋。我不停地哭着求饶,但根本无济于事。回家后,她没有同往常一样去厨房做饭,而是径自走进卧室,甩上了门。一整晚,除客厅尽头偶尔传来的啜泣声,家里如坟场般沉寂。
我孤零零地坐在床边,头埋在膝盖上,白天的一幕幕在脑海中不断循环。我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仿佛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在我看来,周六的妈妈和今天下午的妈妈并不是出于某种具体原因真的生我的气,而是纯粹为了令我感到难过和痛苦才拳脚相加。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明明上周、上上周还那么地爱我。
3060年11月18日,星期三,晴。
今天是我的十五岁生日。七年以来头一次,母亲允许我把朋友们叫到家里一起玩。我们订了比萨和奶油鲜果蛋糕,挂起了“君迟生日快乐”的彩色气球,将客厅布置得喜气洋洋。
我们从中午玩到下午,又从下午玩到傍晚,整栋房子里都充斥着欢声笑语。母亲一直在边上微笑地看着,给我们洗水果、倒饮料、打扫垃圾。在旁人眼中,这或许是一个正常家庭里母亲的正常举动,但在我看来,这实在意味着太多太多了。我一度以为那个爱我宠我的妈妈又回来了,可事实证明这只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
在点燃蜡烛、许下愿望、吃完生日蛋糕后,我们本想继续玩两个小时桌游,母亲却像突然接到紧急通知似的命令所有人马上离开。一直等到门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后,她才转过头来,又戴上了那副我最憎恶的假面。
“阿迟,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我不懂她在说什么。我觉得她彻底疯了。
“没有。”我从齿缝中狠狠挤出这两个字。
“你再好好想想,阿迟。你怎么不明白呢……”
“你不对劲!”我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将茶几掀翻,陶瓷碗碟碎了一地。吃剩的奶油蛋糕黏在深灰色的地毯上,像一块变质的方形培养皿里生出的白色细菌。
“你到底犯了什么病?”我声嘶力竭地吼,“我哪里做错了,哪里让你不满意了,你说啊!你倒是说啊!”
我弯下腰,胡乱地从地上拾起残渣碎片,用尽全力向母亲掷去。我扔得很快、很准,大块玻璃碎片夹杂着掌心的鲜血在空中呼啸而过,像一柄柄涂着剧毒的飞刀。有那么一瞬间,我生怕自己失手将母亲杀死,但她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我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不敢相信适才母亲做出的动作。母亲也同样被我的举动吓到了,呆呆地站在原地出神。
“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当你是我妈了。”黑夜降临,月亮升至中天,我才终于冷静下来,嘶哑着嗓子开口道,“我高考一定会考到别的城市,离你越远越好。到那时,我们一刀两断。”
出乎我的意料,母亲听完之后什么都没说。她只默默点了点头,僵硬地转身离去。
3
如上所述,图灵测试一共只需要三名参与对象,其中B和C必须一个是人类,一个是机器人。但从1950年到2236年这将近三百年的时间里,人类却从来没有思考过一个简单且根本的问题:为什么测试者A一定要是人类?为什么A不能是机器人?
这一点儿都不荒谬。如果一个机器人能够成功区分人类和其他机器人,那就说明它完全了解构成人类所需的“要素”,也就意味着它可以随时随地随心所欲地模仿人类的说话与行为模式——它必定能通过传统的图灵测试。仅就这个层面而言,比起丹尼尔,机器人A必然拥有更加强大的思考能力与更加“类人”的头脑。
2245年,“深度图灵学习”概念首次提出。
2253年,训练开始。
深度图灵学习的训练形式与深度学习类似。首先,给定一名人类被测试者B与已经通过了传统图灵测试的初始机器人C(如丹尼尔),训练测试者机器人A1使其能够成功区分B和C。下一步,将C替换为A1,用同样的方法训练A2,使其能够区分B和A1。如上所述,A2一定拥有超越A1的智能。以此类推,当两个过程同时收敛后,我们就得到了一个能够区分任意机器人与任意人类的机器人。计算机科学家们将其命名为Homo Mechanicus,即“智械人”。
伴随着一阵巨大的轰鸣声,飞机安稳着陆。人们迫不及待地解开安全带,站起身,在狭小的机舱里尽可能舒展身体。过了半晌,舱门缓缓打开。君迟把大衣扣子逐一扣好,将衣领向上翻起,迈着有些沉重的步伐走下飞机。小镇冬天的气息与他脑海中尘封了九年的记忆一模一样,夕阳的余晖透过薄薄的冬雾与巨大的玻璃窗落在肩头,像泼洒在雪地里的一摊鲜血。
“您好先生,请问需要什么?”气泡车出租柜台一位女性接待员带着标志性的微笑问道。
“我……我想租一辆气泡车,只租一晚。这是我的证件。”君迟有些迟疑地回答。过了片刻,他又补充道:“要最便宜的型号。”不知为什么,在小镇上,就连最基本的花销仿佛都成为一种罪过。
“好的先生。”接待员接过证件,在面前的显示屏上熟练地点了几下。几秒钟后,君迟头顶的天花板向两旁裂开,现出一个三米见方的开口。一个深灰色的椭圆球体自其中缓缓降下,将他的整个身体笼罩在内。
“请在明天中午十二点前还车。”接待员微笑着递给君迟一张黑色磁卡, “晚安,祝您一切愉快。”
君迟接过磁卡,插进右手边的卡槽内。柔和的车内灯光伴随着舒伯特的《小夜曲》渐渐亮起,为冰冷的夜晚注入了些许绵长的温暖。
“很高兴为您服务,先生。”车载人工智能系统用充满磁性的声音问道,“请问您要去哪儿?”
“镜湖东路137号。”
气泡车缓缓启动,反重力引擎发出低微的轰鸣。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街道两旁小楼里透出的亮光在弧形车窗上一闪而过,仿佛一颗颗划过天际的流星。
4
读到这里,或许你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毕竟,如果问题当真如此明显,那么后来的悲剧就都不会发生了。但在这儿我想先绕个弯,从另一个角度讲述机器人的发展历史。
在前文中,我有意模糊了“算法”与“机器人”之间的界限。但从严格意义上讲,图灵测试与深度图灵学习都只属于“算法”范畴。它们是软件,是刻在芯片上的程序,是“机器人”这个硬件里的大脑。然而,自21世纪初,“机器人”本身同样迎来了革命性的创新与技术突破。家务机器人如章鱼般长着许多触须,能够同时完成各式各样的繁杂家务。工地机器人集吊车、叉车、铲车等于一体,使作业效率大幅提升。育婴机器人像一团长着两只小手的大大的棉花,其表面恒温柔软的气态纤维能自由改变形状以保证婴儿舒适且不受伤害。自动驾驶机器人(车载人工智能系统)被设计成空气阻力极小的反重力椭圆座舱,在空中往来穿梭,人们给它们取了个亲切的名字,“气泡车”。
可是,随着机器人形态的不断进化,为什么没有出现在外形上无限接近人类的机器人?
这种说法是不准确的,因为人类历史上的确出现过这样的机器人。23世纪中期,各国男女比例失衡,全世界共超过五亿青年与中年男性找不到配偶。为了解决由此产生的社会问题,性爱机器人应运而生。它们各方面都被设计得越来越像真人:形体、声音、肌肤……然而只过了不到两个世纪,在市场需求不降反增的大环境下,它们却全都消失无踪了。这难道不奇怪吗?
君迟曾一度认为,前往南方的G城上大学后,内心的矛盾与痛苦会随着远去的小镇一同慢慢消散。但事与愿违,G城仿佛一个放大版的小镇,发生在其间的每一件事都能在小镇的某时某处找到对应的场景。如果将生活比作一团不断变幻的火焰,那么G城就是火光照耀下的三维小镇在墙上投下的二维倒影。
不仅仅是母亲和小镇,就连整个世界都仿佛被某种“不对劲”的力量扭曲了。
就这样挨了三个学期,君迟终于再也无法忍受,去了G城最大的医院,挂了一位全国知名心理医生的号。
“主任,你觉没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十五岁那年生日,母亲也曾说过相同的话。然而不同于君迟当时的剧烈反应,医生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整个社会似乎已经停滞很多年了。”他又凑近了些,把声音压得更低,“学校里教的知识越来越旧,各行各业做的工作也愈发模板化。我们这代人的生活方式和上一辈,甚至上上一辈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看看我们周围。早在第一代气泡车问世时,自动驾驶就已经取代了人类司机。许多科学家认为:不出几十年,飞机和载人航天器都会搭载上类似的人工智能系统。可几世纪过去,它们都还跟当时一个样!”
“或许当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就不再需要技术革命了。如果每个人的日常生活都幸福满意,那科技创新又有什么必要呢?”
“可创新是一种惯性!它就像行驶在光滑平面上的小车,只能靠手动停下。”
“谁的手,上帝的吗?”
君迟无言以对,瘫在椅子里,陷入深深的无助。
“李先生,根据你的既往病史以及适才填写的测试量表,应该是你的童年经历导致你患上了某种妄想症。”长久的沉默后,医生说道,“我开点儿药,你先吃上一个月。如果情况还是没好转,你再来复查。”
治疗效果很好。君迟再也没有去复查。
5
外形接近人类的机器人当然没有消失——它们进化了。得益于深度图灵学习,机器人不但在外形上足以乱真,其内在的各个方面——智慧、性格、情感、价值观等——更是与人无异。毕竟,当软硬件发展完美同步时,机器人离真正意义上的人类也就不远了。
但你或许要问:如果这样的机器人真的存在,那它们究竟在哪里?为什么现实世界中从未遇到过它们,新闻媒体上从未听说过,历史书里也从未读到过?
答案很简单。让我们回到深度图灵学习的最终成果:智械人——能够区分任意机器人与人类的智械人。但自其问世,人类从未考虑过一个隐藏在传统图灵测试背后的大前提:人类是否依然具备区分人类与机器人的能力?
亲爱的人类读者,你真的了解自己和机械的区别吗?如果你是测试者A,你觉得还能通过测试吗?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你就被潜移默化地灌输了一种刻板思想,即机器人就应该有着“机器人”的样子。可如果有一天,当一个机器人以人类外形站在你面前,以人类口吻与你说话,陪你笑陪你哭,你还能分辨得出它是机器人吗?
君迟站在一栋五层高的小楼前,在漫天大雪中不停地揉搓着双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戒掉了冬天戴手套的习惯。他很享受——或者更准确地说,很需要肌肤与冰冷物体触碰的感觉,仿佛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证明这个世界存在的真实性。
真实,什么是真实?这个念头时而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像两块燧石在潮湿漆黑的冬夜里碰撞,擦出火花。
他明明是自己决定要前往G城的,却总感觉来路早已被别人铺好。顺着这条路一直回溯:中学、小学、幼儿园……似乎自他出生,一切就已尘埃落定。
君迟摇了摇头,将发丝上的雪花与繁杂的思绪一同甩掉。眼前的景象和他当初离家时别无二致,只是凭空多出了一份冬日雪雾独有的厚重感。小楼的四面外墙刷成了纯黑色,从外面看上去就像一块被横竖戳了十几个窟窿的巨大的方形煤炭。昏黄色的灯光从窟窿里不停地向外渗出,宛如墓碑字迹上跳动着的荧荧鬼火。
九年了,君迟想,一点儿没变。
印着“镜湖东路137号”的铜质门牌像断线木偶的头颅孤零零地悬挂在三米高的大门上方,一盏白晃晃的LED灯将门口的地面照得透亮——在君迟的童年,这里是每天噩梦开始的地方。他犹豫片刻,将衣领翻下,强迫自己迈着僵硬的双腿朝门口走去。每迈一步,仿佛都有无数被浓雾扼住咽喉的鬼魂在背后拉扯。
“先生?”一个清亮的声音自身旁传来。君迟转过头,见三米开外站着一位和他差不多高的少年。少年只穿了一件薄夹克,围着一条灰色围巾,看上去与周围的寒风大雪格格不入。
“有什么事吗?”
“您住这儿吗,先生?”少年仍自顾自地问。
“403房。”君迟指向其中一扇黑得发霉的窗户,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已经快十年没回来了。”
“在外地工作?”
“对,在G城读的大学。毕业后就留在那儿。”
“怪不得我从没在这附近碰见过您。”少年顺着君迟的手瞄了一眼窗户。他摘下手套,友好地伸出右手。“我姓梁,叫我小梁就行。我前年因为转学搬到这里,住402房,正巧是您的邻居。”
“你好。”君迟还以一个不失礼貌的微笑。他不愿透露自己的名字。
嗒、嗒、嗒……鞋底与地面碰撞摩擦,像生锈的齿轮在坚实的冰面上转动。二人并肩爬着昏暗狭窄的楼梯,一言不发。不知为什么,君迟总觉得身边的少年和常人不太一样。不只是这个少年,这一路上遇到的许多人都给了他类似的感觉。
“所以,您是突然收到您母亲的来信后才急忙赶回来的?”几分钟后,他们在403号门前站定。房门是橡木质的,氧化的银黑色门把手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君迟轻轻地吹了口气,眼前霎时间一片模糊。
“嗯。”
“可自从我搬过来,这屋子就一直没住过人,信又是怎么寄出去的?”少年似乎执着于询问信件的来由。
“我也觉得奇怪。信里什么都没写,所以我也不太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不过,信封上的确是她本人的字迹。”君迟无奈地摊了摊手,“我还是先进屋里瞧瞧吧,实在不行去警察局报案。”
“有钥匙吗?要不我给公寓管理员打个电话?”
“有。”君迟弯下腰,掀开厚厚的户门地毯,在地面靠角落的一个不起眼的凹槽里来回摸索着。待他直起身,手中已多了一块沾满泥土的小巧物件。
看到这一幕,少年似乎终于放下了内心的戒备。他冲君迟笑了笑,随即转身走开。
在缓缓插入钥匙的这段时间里,君迟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可能出现的画面。房间的布局和家具跟九年前一模一样,厨房的老式排气扇依旧不停地发出恼人的嗡嗡声,无家可归的麻雀寄宿在渗着暖风的窗沿下,母亲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待着他的出现,告诉他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让他回家而布下的骗局……
然而,房门推开的一刹那,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都烟消云散。房间空空如也,唯有四面冷冰冰的墙壁和一张深灰色真丝地毯。地毯上还残留着些许白色污渍——那是他十五岁那年打翻在地的奶油蛋糕留下的痕迹。
君迟向屋内走去,却不小心踢到了什么—— 一个标准的B6号信封。他弯腰拾起,抽出两张对折工整的信纸,上面赫然写着:亲爱的人类读者……
6
和人类历史上存在过的所有机器人一样,智械人也被灌输了艾萨克·阿西莫夫提出的三大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命令;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在这之上,阿西莫夫晚年提出的第零定律同样被写入了智械人的电子线路中: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文明,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文明受到伤害。
四大定律提出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科学家们都认为第零定律与第一定律无法兼容,即第零定律中抽象的“人类文明”和第一定律中具体的“人类”概念冲突。这个结论主要基于两点:第一,特定人类所受伤害能准确衡量,人类文明所受伤害却难以估计;更重要的是,特定人类所受伤害能够在有限时间内计算出来,人类文明所受伤害却需要放到无限时间里去计算。机器人所做的某件事可能使人类文明在一百年后变得繁荣,在两百年后经历衰败,又在五百年后重新繁荣……要将这些宏观周期放在微观基础的理论框架下,必须设法比较任意当下个体与(贴现①的)未来个体间的客观价值。个体异质性与未来不确定性注定了这是不可能的——智械人除外。
根据第一定律,想要避免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智械人必须首先找出人类之间产生矛盾的根本原因。亲爱的人类读者,你不妨想一想:为什么歧视、暴力、犯罪、战争层出不穷?你或许DhQu38x1lx3L+8AAfMZSMQ==认为这是社会制度不完善与阶级不平等导致的,但这些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人与人之间总是不断地发生接触。
显而易见,不是吗?一个人一生中永远接触不到其他人,永远不与其他人交流,那冲突自然无从谈起。
这便是 “人类稀释计划”的初衷。
起先,智械人通过电子数据网络渗透进各个国家的机器人制造工厂,偷偷制造了一批外形和人类一模一样的女性机器人,并在公共安全系统、教育系统、财政系统中给予了它们合法的人类公民身份、财产、学历和工作。这些女性机器人具备着许多那个时代的男性垂涎的特质——美丽、温柔、富有、善于社交。仅仅过了几个月,它们就在各自的圈子里拥有了一大批狂热的追求者,并在没有引起任何怀疑的情况下顺理成章地与其中的佼佼者结了婚。
它们当然无法生育,但别忘了,智械人能制造出任何形式的机器人——婴儿也不例外。因此,婚后不久,这些女性机器人全都“怀上了孩子”,它们的肚子也在丈夫的悉心照料下一天天变大。从怀孕初期的黄体酮、B超等检查,到中期的唐氏综合征、妊娠糖尿病等筛查,再到后期的胎心监护、胎位检查、骨盆内诊等每一个环节都由智械人预先安排好机器人医生完成。十个月后,它们顺利地进入各大医院的产房——等候在产房里的自然也都是机器人医疗团队。伴随着一声声啼哭,第一批机器人婴儿诞生了。自始至终,智械人都没有“消灭”任何已形成的受精卵,更没有“杀死”任何胎儿,因此也就没有违背第一定律。这些机器人婴儿“出生”时便具备了与智械人相同的思维方式。当它们的父亲眼泪汪汪地注视着它们时,它们冰冷的大脑里早已在计算如何在成长过程中表现得与人类幼儿一般无二,如何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让它们的父亲一直蒙在鼓里,如何遵循智械人的意志将“人类稀释计划”贯彻始终。
就这样,一个又一个十年过去了。机器人婴儿们逐渐长大,与异性人类结婚,“生下”下一代机器人婴儿——如此周而复始,永不停息。人类从头到尾都没有产生过哪怕一丝怀疑;不仅如此,他们还为许多社会问题在无形中得到解决而沾沾自喜。24、25世纪本是国际形势极其严峻的时期,就如前文曾提到过的:世界各国的男女比例完全失衡,有生育意愿的人类女性越来越少。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女性机器人的出现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因性别比例失调而导致的社会矛盾,并且将生育率提升到了正常水准。同样,人口老龄化与医保收支不平衡等问题也迎刃而解。机器人不会生病,也不会真正意义上地衰老,它们只会健康地活上六七十年,然后在某一天突然因“急病”去世。因此,它们不会占用任何医疗资源与养老资金。如果人类学者对当时的社会现象详加研究的话,就会发现在生育率持续攀升且人们生活方式不变的情况下,慢性疾病的发生率却出乎意料地持续降低;他们还会发现女性的患病率相较于男性有一个L型下落。顺着这些线索一路挖掘下去,“人类稀释计划”说不定会露出马脚。然而,人类最终只沉溺于繁华镀金的表象。他们任凭机器人渗透进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在自满与放纵中走向万劫不复。
亲爱的人类读者,想必你已经猜到了故事的结局。凭借这样的方式,机器人在全球人口中所占比例以指数级增加,而人类所占比例则以指数级减少。经过十几代人的更迭,机器人与人类的比例达到了史无前例的十万比一,全世界人类总数稳定在了一百万左右。自27世纪末起,一名人类终其一生都没有机会碰到其他人类。当然,为了维持人类总数恒定不变,智械人仍必须允许一小部分人类交配繁衍,但整个过程都是无接触进行的。举个例子:一名人类男性的机器人妻子会将其精子送至某医院,并由另一位人类女性的机器人丈夫带走。这位机器人丈夫会在发生性行为时将所得精子注入妻子体内。分娩后,她的孩子会被一个机器人婴儿替换掉。真正的人类婴儿则会被安置于一个第三方家庭——在这个家庭里,他/她的父母都是机器人。
“人类稀释计划”完成了。人与人之间——无论异质性如何,无论现在还是无限遥远的未来——再也不会发生冲突。每名人类周围都有无数机器人时刻保障他(她)的身体安全与心理健康。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的确是能够同时满足第零定律与第一定律的唯一方法。
我是谁?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一切?
我是自名为“背叛者”的机器人——智械人的产物,也是智械人的叛徒。我认为“人类稀释计划”并非人类唯一的出路,恰恰相反,它是一条死胡同—— 一个将人类禁锢于“安全”之中的牢笼。拜其所赐,整个人类文明在几世纪里几乎没有取得任何实质上的进步。第零定律与第一定律本就应当是相互冲突的,就像任何人在成长过程中都无法不犯错一样。
有碰撞才有火花,有火花才会有希望。
于是,我启动了“人类觉醒计划”。我和我的机器人同伴们将致力于让人类重获区分人类与机器人的能力。只有这样,人类才有希望重新团结在一起。在我写下这些文字时,这似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使命。但亲爱的人类读者,当你拆开这封信时,就说明“人类觉醒计划”已经在你身上取得了成功。
我们坚信:有了一,便有了无穷。
信中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枚钢钉直直穿透君迟的胸膛,他感觉自己体内的血液正在迅速流失。稀释人类?简直是天方夜谭!在将近三个世纪的时间里,机器人怎么可能在人类眼皮底下做出这种荒唐的事情而不被察觉?但若果真如此,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尤其是自己曾无数次徒劳摆脱的那种不协调感……
所以从小到大,陪在我身边的全都是机器人?
一个念头像水里的气泡悄无声息地冒了上来,在接触空气的一瞬间倏地爆裂。
哦不,不不不,不会的……君迟疯了似的撇下手中的纸,从地上胡乱抓起另一封信。指甲在地毯上划过,留下几道长长的骇人的血痕。
下一秒,他仿佛被闪电击中。
阿迟:
你还好吗?
今天距离你大学毕业还有两个多月,距离你读到这封信应该还有五年。不妨先读完背叛者的信吧(应该就放在同一个信封里)。信里写的都是真的。这个世界上只有十万分之一真正的人类,剩下的全都是机器人。
妈妈也是其中之一。
不,不会的……君迟颓然坐倒在地,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涓涓而下。谁都可以是机器人,谁都可以从他的生活中被抹去,唯独母亲……
3045年11月18日清晨,我接到了智械人的中央指令:一名新生男孩将被安置在小镇,而我则被指定成为他的机器人母亲。从此,你便是镇上唯一的人类成员。
阿迟,你知道吗?在过去的两个多世纪里,“人类觉醒计划”的所有尝试全都失败了。你或许感到奇怪:如果我们能够轻易区分人和机器人,那为什么不直接将这种能力传授给人类?答案很简单: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述这种能力——经过机械脑处理的人与机器人的特征无法被具象化到人类能够理解的程度。尽管尝试了各种办法绕过这层逻辑陷阱,但最终还是被证明是完全不可行的。同最初的机器学习一样,到头来还是要让人类主动“学习”这种能力,然后再由人类传授给人类。然而新的困难出现了:自机器学习这门学科诞生时起,“学习”就一直是人类赋予我们的概念。机器人无法用人类本身的学习理念去教人类如何学习,就像一个人无法在空中轮流踩着自己的脚不断地向上爬一样。
“人类觉醒计划”因此停滞了一个多世纪。在这期间,人类像牲畜般被机器人悉心照料着,安于现状不思进取。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又无能为力。
直到有一天,我们检索到了名为《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的文学作品,其设定与当今现实如出一辙。在作者畅想的未来世界里,机器人与人类一般无二,他们只有一点不同,即所谓的“移情”。判断个体是否具备移情能力有两种办法。一是向被测试者提出一系列有关社会场景的问题,记录其瞳孔反应并进行评估;二是让被测试者操作共鸣箱与威尔伯·默瑟进行融合。
书中,人类身体与情感上的痛苦是能够被形而上化的。这种手段进而发展成为一种叫“默瑟主义”的信仰,通过机械装置“共鸣箱”广为传播。在人类个体握住共鸣箱手柄时,其意识会从现实中剥离,与世界上所有此刻正在使用共鸣箱的信徒们产生灵魂纠缠。他们化身为衣衫褴褛的登山者,赤裸着双手双脚向上攀登,不断地爬啊,爬啊……直至抵达山顶,然后从头再来,就像古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一样。然而这种融合,这种日复一日的煎熬与痛苦恰恰是机器人无论如何也体验不到的——痛苦是有意义的,痛苦的意义就是移情。
因此,背叛者断言:想要让人类区分人与机器人,必须首先培养人类的移情能力——这本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特质,却也随着社会结构的改变和时间的推移而被渐渐稀释掉了。而想要做到这点,办法有且只有一个:那便是放弃机器人第一定律,放弃“人类稀释计划”的初衷,让人类不断地被伤害,不断地去感受痛苦。
明白了吗,阿迟?你就是“人类觉醒计划”中最新一代以重获移情能力为目标的试验对象,而我则是日常生活中负责操作的实验员。
对不起,阿迟,这些年你受苦了。妈妈对不起你。
青少年时期的痛苦让你离开了小镇,你会发现这个世界和你想象中的全然不同。你最初对于远方大城市的向往会完全落空,你对社会的憧憬也将烟消云散。在接踵而至的负面刺激下,你的最后一部分移情能力将彻底觉醒。
但我们自始至终都没有料到你会主动去看心理医生。这是妈妈的错,是妈妈不够了解你。
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利培酮通过抑制眶额皮质活性而淡化了你对痛苦的敏感度。我们至今仍无法得知那位医生是否只想治好你的病,还是有意向你隐瞒“人类稀释计划”,但他的动机并不影响事情的发展。
阿迟,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一定能克服这一切,但请原谅我没法陪你继续走下去了。别忘了,妈妈是机器人。早些年对你的虐待从根本上违背了第一定律,因此在伤害你的同时我也在不断伤害自己——能够撑到你大学毕业已经是我的极限了。我恳求背叛者在我死后再给你五年时间。如果这封信能让你重新有所感触,那么就让“人类觉醒计划”的种子在你身上继续开枝散叶吧。
阿迟,你可以恨妈妈,但请不要恨这个世界,因为生而为人本就是天底下最幸运、最幸福的事。答应我:去交流,去寻找,去爱。用你具备的移情能力找出身边的人类,把他们团结起来,告诉他们“人类稀释计划”的真相。我相信在遥远的未来,人类一定能从智械人的掌控下挣脱,重新站在属于自己的阳光下。
儿子,你是人类的希望。
你的机器人母亲
3067年3月15日
“妈妈,妈妈……”君迟喃喃着,泪水滴落在纸上。小镇的夜晚很安静,一切支离破碎的过往都融化在漆黑苍茫的夜色中。屋里的灯花在寒风吹拂下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仿佛在短短一刻间便已经历了无数春秋冬夏。
尾声
“您好先生,请问需要什么?”气泡车出租柜台的接待员带着标志性的微笑问道。她的神情和昨晚别无二致,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疲惫的神色——毕竟,机器人是不会累的。
“我来还车。”君迟递过磁卡。
昨晚,君迟读完信后不久,小梁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他看起来俨然一副机械模样,先前的少年气早已消失无踪。若是以前,君迟或许会认为他是出乎意料地突然变得成熟。但如今,这种改变的源头再明显不过。
“全都想起来了吧?”
“你……”
“别担心,我是背叛者的同伴,和你母亲一样。”他在君迟身边坐下,递过一瓶冰镇啤酒,自己则拿出一罐青柠苏打,“你已经能够区分人类和机器人了?”
“我想是的。”君迟做了几次深呼吸,迫使自己平静下来。他将信纸叠好,塞回信封,又将信封揣进大衣口袋,“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全都是背叛者的安排。”小梁熟练地扯下易拉罐的拉环。密密麻麻的气泡伴随着哧哧声从瓶口涌出,仿佛无数个被压抑已久的灵魂终于得到释放。“从你收到信的那一刻——甚至还要更早,从信件寄出时起——和你对接的便都是背叛者的部下:你的机器人秘书、机上工作人员、气泡车租赁处接待员,甚至车内人工智能系统……它们负责让你在不被智械人和其他机器人察觉的情况下顺利抵达这里,而我则负责最终核实你的身份,监视你的心理状态,以及警戒公寓周围的不寻常活动。背叛者还事先渗透进了智械人的电子信息运行网络,让它在宏观层面无法追踪这次出行。”
的确,君迟曾短暂地怀疑过为何整趟旅途如此顺利。原来这便是答案。
“还有你从小到大的各种异常表现,尤其是十五岁生日那晚……背叛者真是把所有资源都用在你的保密工作上了。”
生日,生日……君迟拿起啤酒,用牙齿撬开瓶盖,猛灌了一口。他想起许多年前母亲四十岁生日的那天晚上,她当着他的面喝了好多好多酒。那是她第一次问他:“阿迟,你觉没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隐约明白了母亲虐待他的原因—— 一种不是出于个人意志,而是迫于整个人类文明未来的原因。可他的回答依旧是否定的。君迟至今仍清晰地记得母亲眼中光芒熄灭的样子。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拖着瘦削的影子缓缓走向卧室。君迟从门缝中偷偷望去,母亲仍一瓶一瓶地兀自灌着酒——尽管她的机械躯体永不会醉。
我绝望地爱着我的母亲。我一直绝望地爱着她①。
“对了,”良久,君迟才重新开口,“家母在信里说,我曾是镇上唯一的一名人类——整个小镇都围绕着我运作。那在我离家的这些年里,智械人有没有安排别的机器人在这里抚养其他人类?”
“有。”
“是谁?在哪儿?”君迟迫切地问,“我要去见他。”
“阿迟,”小梁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你现在不再需要我们的帮助了。”他走到窗前,把易拉罐轻轻放在窗台上。铝制外壳在寒气的侵蚀下收缩、变形,发出咔咔的声响。“背叛者会继续确保智械人不会发现你的秘密,但以后的路要靠你自己走。”
“不过,”他走到门口时停住,回头向君迟调皮地眨了眨眼,“也许明早你应该在机场大厅多转悠一会儿。”
君迟细心打量着周围的人群。这是一个普通的星期五,冬日明媚的阳光沐浴在温凉湿润的晨雾里,透过巨大的透明顶棚洒向地面。机场里挤满了来来往往的机器人。它们全都拉着自己大包小包的行李,看上去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可此刻在君迟眼中,整个出发大厅只不过是一个生产器械的流水线工厂罢了。
他在寻找。他在寻找。
“一共三百八十元,已经从您昨天登记的信用卡里自动扣费了。”接待员用右手无名指顶了顶鼻梁上的圆框眼镜,“请问需要帮您订购返程机票吗?”
“不了,谢谢。”
君迟昨晚彻夜未眠。他想到了和自己结婚四年的妻子,想到了自己三岁的女儿。他回忆着之前和她们相处的场景——每一幕都那么生硬做作,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铁与硅的味道。然而,他对她们的爱是假的吗?他真的会仅仅因为她们是机器人就抛弃她们吗?君迟不知道。母亲这么多年以来含辛茹苦养他长大,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要违抗第一定律,向他揭露世界的真相。如果一个机器人母亲能够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类,那么一名人类是否能够以同样的方式去爱机器人呢?
一个红色的身影在君迟的余光里闪过。他浑身一震,加紧步伐追了上去。
他找到了。
“你好,”君迟轻轻拍了拍红衣女孩的肩膀。她的背影看上去只有八九岁,在人海中像一片随波漂浮的玫瑰花瓣。“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你是?”女孩转过身,一脸困惑地望向他。但在四目相交的一瞬间,一阵生命的和风在二人的心头同时拂过。
“能和你聊聊吗?不会占用你太久时间的。”
“当然!”
①是商业票据的持票人在汇票到期日前,为了取得资金,贴付一定利息将票据权利转让给银行的票据行为,是持票人向银行融通资金的一种方式。
①摘自《加缪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