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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物

2024-07-15光乙

科幻世界 2024年4期

浙江省衢州市巨化工业区西南有一座大厦,一百二十米高,墙体灰白,没有窗户,像一块巨大的无字墓碑。这座大厦完全按照美国纽约长线大厦的风格仿建,是粗野主义在21世纪中叶的复现。粗野主义建筑风格一度在20世纪中叶甚嚣尘上,彰显着人类工业文明巅峰的傲慢与野蛮。如今,它的周围摆上后信息化时代的精致武器,便又有一种历史轮转的沧桑感。

2045年10月的一天,我和老孔穿过大厦西南的广场,走过一字排列的主战坦克。那些后现代主义风格的尖端武器表面,镀着钴蓝色的隐形涂层。形似镶金匣盖的炮台上,六边形电磁炮管倒映苍穹蓝白,也映出了我们被深度防爆服包裹的臃肿身躯。隔着一层厚实的防化面罩,我们依然能不时地听到头顶传来的呼啸声。循着声音抬头看,一排排笔直的航迹云刷过,残云又在高空强风的拢和下,聚集在大厦的上空。

老孔通过步话器和我说:“你看,全都来了,你放心了吧?”他说话时,我还在目视着头顶的战斗机。它们在上空巡航、盘旋、备战,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安全感。因为我知道,只要时限一过,不论我们有没有走出大厦,它们都会投下精确制导炸弹,将大厦炸成齑粉。

这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大场面,但也在意料之中。老孔在五年前就预测说,当实验失控,这番场面迟早会出现。然而,三个小时后,当我们来到大厦的最底层,却见到了另一个始料未及的场面。

在本该是地基的地方,我们看到了一环深渊,只留下一条孤零零的铁索廊桥连着入口。廊桥的尽头是一座石柱孤岛,岛上有一个小密室,四四方方一百来平方米,灰色的外立面没有窗,像是大厦的微缩模型。我们小心翼翼地爬过廊桥。途中,我止不住地看向深渊,惊恐和好奇达到顶峰。我问老孔,“它们挖的坑有多深?”老孔这时正专注地看着岛心,漫不经心地回答,“鬼知道,几百米还是几千米,也可能只有几米,黑暗伪装了一切。”说话间,他咕哝一声,“大厦不过是套在外面的壳子,跟它们一样,伪装得很好。”

我们来到密室前。那里有一扇玻璃门,我轻轻一推就开了,露出一条玻璃制的走道,地上镶嵌着照明灯,通向里面的房间。房间里惨白一片,立着一张实验台,还有一张白板。实验台上陈放着我熟悉的东西:显微镜、离心机、培养皿还有分析器。我还隐约听到了刺啦刺啦的机器运作声,好像有一台打印机正在运作。

老孔没有跟上来,我回头看向他,只见他像是塑像一般立着,双手半举着,手掌贴着身前。我跟他相距不到二十厘米,挥了一下手,指尖拍到了他肩膀上。

“老孔,你在干吗?”

他如触电一般向后缩,接着停住,兴奋不已,“你看我说得没错吧,是一种波形生命体。它们都能改变大脑的认知了!”我想起他提过的假设,便后退了几步,想要和他说话。我停在门框中间,左脚在里,右脚在外。登时,老孔神情异样,仿佛我是一头怪物。

“老孔,快进来啊。”这个老孔让我感觉很不对劲。他平时虽然插科打诨,但涉及研究便会换上一张一本正经的面具,有时还严肃得可怕。这时的他和我记忆中的严肃老孔重合,心态紧绷,还显得有些暴躁。

“你要让我怎么进来?”他咬牙切齿地说,“我的面前是一堵墙!”

瞬间,我发现这幢曾经工作了十多年、在周围居民眼中既奇特又庸碌的大厦,还藏着千百个我不能理解的秘密。令我惋惜的是,它还有不到两个小时的余寿。

1

十年前,它刚刚建成,还隶属于巨化集团公司,被命名为巨化新材料大楼。我在这幢大厦的三楼工作,就坐在东侧靠窗的生物矿化研究部里。生物矿化是新材料研究领域的“新应用、老课题”。在自然界中,部分无脊椎类动物,例如牡蛎、蜗牛还有海胆等,可通过新陈代谢,将摄入的无机物微量元素富集,迁移到体内特定的器官中,并将其聚合,形成一种碳酸钙合成物。也有一部分菌体,像是硅藻,可通过细胞运动合成二氧化硅。自然界通过可矿化生物的机制,将有机物和无机物完美地融合,为化工合成物的制备提供了新的方向。但为什么又说它是老课题?因为早在2008年,就有加州比克利实验室的团队,通过仿生原理成功制备出类珍珠母结构的聚甲基丙烯酸甲酯复合材料。

我和我的团队在实验室埋头蹲了快五年。一开始无比顺利,我们都信心满满地认为,计划中的有机结构金属很快就能制备出来。然而到了第三年,化工研发领域出现巨大突破,纳米制备方法横空出世。巨化集团在化工制备领域投下的几十亿,瞬间都成了中元节火炉里的冥钞——尽是灰烬。而在新材料大厦的其他楼层其他部门,也遇到了相似的窘况。之后,新材料分公司被整个裁撤,转岗如大浪淘沙,大部分的研发员都被清退了。剩下的那些——比如我——被派到行政岗,远离核心。

那段时间里,我一天上班八个小时,有七个小时都在大楼里晃——背着手,吊着个保温杯,佯装巡查。无所事事中,挫败感和迷茫感与日俱增。我又动起了离开的念头。那时,大厦里流传着一个传闻,集团要改制了,大厦的所有方也要变更,大厦里的人又要被清退大半。这则传闻和我的执念一样,越来越厚实,越来越丰满。2035年6月中旬,它终于成了真。半个月的长假之后,一场大厦交接典礼猝不及防地举行。大厦的新东家,孔家基金会的代表发表讲话,承诺“每一个研发人员都有去处”。这场典礼我缺席了,那时,我已经站在了衢州西站的站台上。

我满怀希望,和手边两个塞得鼓鼓胀胀的行李箱一起,等待着列车进站。但列车晚点了,我渐渐有些失望。这时,新工作单位的人事又打来电话,告诉我之前约定的薪酬要下调,仿佛是趁火打劫。我忍着恶心和她协商,声音越来越大,我的情绪也越来越难以控制。

最终,我身后同行的乘客忽然来了一句:“你不值那个价的!那边不适合你,还是老老实实回来吧!”那人说话间掏出五张百元大钞晃了晃,“我跟你赌五百块钱,我能在金华站之前把你说回去。敢不敢和我赌?”

他说话时,高铁列车姗姗来迟。长鸣的汽笛连同他口中的五百元,像是一起触发了我的愤怒开关。我不由分说,朝着那张笑脸一拳砸去。他眼角露出淤青,我却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待列车停靠,愤愤不平地拽着行李箱上车。他还是笑着,捂着淤青亦步亦趋地跟了过来。他在空荡荡的车厢里阴魂不散,又像个只会模仿的人偶,我坐下时他也坐下了。结果列车开了不到半个小时,还没到金华站,我就向他道歉,向乘务员买了两张回程的车票。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新材料大厦的新东家高管,项目总负责人孔安源——也就是老孔,是专程过来说服我的。

这一幕颇有“萧何月下追韩信”的意思。真正算起时间,其实老孔说了不到十分钟。他能把我说动的原因,不在于他的声音有多动听——他甚至连普通话都说不标准。他一开始递来名片时,上面写着“研究中心总负责人”,我想也不想地就把它推了回去。我发现他就像是一个搞传销的,迫不及待地要给我洗脑。

一如我预料,他呵呵一笑,也不尴尬,自顾自地说道起来:“我们研究的是不祥之物,神话传说、历史记载、坊间谣传、都市传说……只要有迹可循的奇异物体,统统都可以拿来研究。”他看我眉头紧皱,进而开始解释,“我们最早的研究项目,就是衢州本地人耳熟能详的‘三怪’。”

“‘衢州三怪’?那是假的吧?”我飞快打断他说,“它唯一存在的根据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还是一本志怪小说。这种东西也要研究?”我笑了笑,“我更建议你们去研究《克苏鲁的呼唤》,那里面的不祥之物多到数不清。”

“别打断我,我们不是研究文史的。”他眉毛一挑,“我们研究的是传说背后存在的物体。”他把话题扳回正轨,“《聊斋志异》中说,张握仲时任衢州总兵,听人说,‘衢州夜静时,人莫敢独行’。钟楼上有鬼,城中一塘有白布一匹,又有鸭鬼。此三物夜间出,害人无数。当然,这里面有文学修饰的成分,但归根结底,是蒲松龄总结当地人的坊间传闻而来。”

“所以传闻经过大文学家的修饰,反过来又证实了其存在。”我再次打断他,“衢州县学池塘的白布怪,能把人拖下水溺毙;钟楼底街的独角怪,目击了便会身染怪病;还有那个蛟池街的鸭怪,更玄乎,光听着声音就会腹痛而死。”我迎着他的目光看去,“但实际上呢?这些不过是古衢州城一些祭亡风俗的变形。古衢州多战乱、灾荒,古往今来死于非命者太多,所以祭祀庆典也多。县学塘、钟楼底街还有蛟池街,恰好就是祭祀庆典的多发地。时代变迁,风俗更变,古时的那些祭祀风俗和礼仪,便以‘三怪’的传说流传下来。”

“不错,你一个生物研究员能懂这些很不容易。看来上一份工作你很不顺心,工作任务欠饱和,导致你有大量的闲暇时间研究这些。”他一针见血,未卜先知,是个老算命师了,“传说谣传之类,大部分是区域中的社会群体根据自己所见,将某个现象进行集体创作加工。加工的次数多了,便形成了一种共识。”

“好了,我懂了,你别说它们来源于现实生活。”我能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他竖起一根手指,扬扬得意地说:“真实藏于谬传。这种集体创作,很多时候是将不可理解的化成可理解的,同时带着点儿夸张的修饰手法。就比如尼斯湖水怪,一个淡水湖泊里的畸形鱼,能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变成形似蛇颈龙的水怪。”

“但是这条鱼是真实存在的。”我说完便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惊叹于自己竟接上了他的话茬。

他不以为然,话锋一转,“但是也有这么一种可能,集体创作中的修饰是反向的,例如把水怪描述成畸形鱼。传说毕竟是将不可理解化成可理解的过程,因为真实存在物太过于诡异,为了抚平内心的恐惧,不得不将其存在弱化。”

“‘衢州三怪’是弱化的传说?”

他点了点头,“比如白布怪,可能是一个长达几百米的异常蛇形生物,通体雪白,而传说将其弱化成了白布。”

被他忽悠上道了!我忽然反应过来,把脸决绝地瞥向一旁,“你下站下车吧,荒谬就到此为止了。”

他反倒欣喜了起来,再次推来名片,“我们的研究中心里,有一个真正的白布怪,你难道没有一点儿好奇?”那推着名片的手指仿佛有魔力,拽着我的眼珠,我不住地偷瞄名片。他却把名片收了起来,像是钓鱼人拉起了鱼钩。

“光凭我一张嘴,你肯定不会相信。”他用手指指了指自己和我,“我们都是搞科研的,笃信科学实验三大准则:实物样本、双盲设计、可重复性验证。这三样戳穿了许多传说神话谎言,把虚无缥缈的神魔仙鬼拉下了神坛。当初在立项‘三怪’时,我也抱着这样的想法,不过是对传说的辟谣。然而,当那个实体被安置在实验台上时,我忽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其实是错的。现代科学不是传说风俗的挑战者。我们应该转变下思路,从科学至上的盲目崇拜里跳转出来。”

“所以,你改信神秘学和玄学了?”

“我和你一样,曾经也觉得那些都是假的。但是正如法学一直强调的审判无罪定论说,要证伪某样东西,难道不应该建立在证实它的基础上吗?”

他这一点拨,我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他所谓的研究方法了,他们先暂定那些神话和传说里的异常现象和异常物是真,再结合考据考古找到它们。如果找到了,就将它们送上实验台,用现代科学的手段研究。我想到这里时,发现他的目光都变了。我忽然觉得他和我在复旦生物研究实验室的导师很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在这时也看着我,仿佛洞悉了我思考的一切。

“有什么成果?”他狡黠地一笑,“对,这就是你现在最关心的。老实和你说,我们毫无成果。”他顿了顿,“但全是惊人的发现——我们发现了人类有史以来未曾发现的最大生物群体。”

“是什么?”

他这时把名片掏了出来,像是发牌一般推到我的面前。名片上模糊的字体逐渐清晰,一如他在我耳边神秘莫测的话语,“拟态物。”

2

在生物学上,拟态是生物进化过程中的一种生存手段,归根结底是生物体在对抗自然界的控制。控制与反控制,这是一场长达数十亿年的对抗。反控制的手段不断进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控制的措施也逐步升级。生物在进化的过程中,或许会到达食物链的顶端,没有天敌,自己成为所有生物的天敌。到了这个时候,自然界本身就成为生物的天敌。

我一直有一种感觉:衢州巨化这个小地方,就是我所处的自然环境。从初中到大学之前,我察觉不到它的存在,而当我成年离家、真正独立了之后,它便从幕后登上台前,成了我的天敌。我读研究生时,曾经不觉得会回到那个小地方,然而毕业之后,高昂的生活成本、超速的生活节奏、恶劣的职场环境—— 一线城市的现实,如外太空冰冷又残忍的环境,硬生生要将我逼回去。我后来在家乡找了一份新材料研究的工作,就在新材料大厦里。现在算起来,这是我第二次回到巨化。

兜兜转转,我不光回到了巨化,还回到了当初的工作地点。这天中午,我的双腿似乎安了导航仪,驾轻就熟地来到大厦。大厦的外立面没有变,四面墙体依旧光秃秃的。然而,当我走进内部时,却认不出它了。混凝土墙面铺满了颜色舒适的瓷砖,重叠方形台阶变成了斜坡和长廊,逼仄压迫的天花板缀满了天空色调的吊灯。连电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