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方
2024-07-15任青
邓博士的故事原本保存在一盘录像带里,2007年他开车坠入河中时,那卷录像带就放在车后座上。事故的原因可能是左侧玻璃松动掉落,把驾驶员吓了一跳,惊慌之下导致车辆失控。十分钟后,有人发现异状,报了警。警察来到现场,忙于打捞尸体,已经顾不上车内的财物了,于是,这盘带子就此湮灭无踪,没能流传下来。我们现在只能通过博士遗留的手记查询它的内容。根据记载,录像的内容是信息学院的某次聚会,学生们吃了小四川饭店(鱼香肉丝和土豆丝吃光了,口水鸭血剩了大半),然后去唱卡拉OK。但辅导员邓博士没有参加第二场,他一个人来到教学楼里废弃的舞厅,用旧录像机看了场电影,之后就没有再记录。因为邓博士已经死去,所以电影的标题、内容、长度一概不得而知。
这件事本与我没有关系。我2007年时只有十九岁,在读大学二年级。邓博士坠河的地点,需要从校门口乘坐219路公交车半个小时才能抵达。时值初冬,公交车上没有空调,冷得如冰窖一般。从学校南门开出之前,需要热车十分钟才能上路。那段时间窗户始终结着厚厚的冰花,透过诡秘的白色花纹望出去,人物和树木都变形扭曲,成了一片暗灰色的影子。
出事的第二周,我们才听说信息学院有个老师开车掉到河里淹死了。当时,学校内外发生过好几次恶性事件,西门公路上撞死了一个研究生、棚户区丢了一个孩子,还有个化学系女生当家教时遭遇分尸。所以人心惶惶,谁都没把淹死人当回事儿。我也不关心这事,因为我得操心我爹,他是个初中老师,得了血液病,医生说有可能和长期站讲台吸粉笔末子有关,但又说不清具体的病因。总之,这病治不好,只能靠打进口针维持现状。家里没有余力给我足够的生活费,我必须打两份工,补贴生活。
那天是一个冷飕飕的周末上午,没有课,我躺在床上,翻看租来的大厚本漫画,却听见敲窗户的嗒嗒声。刚巧宿舍里没人,我只好挣扎着从上铺下来,拖着步子来到窗边会客。敲窗户的人是个女生,她戴着一顶浅蓝色帽子,留着棕色的卷发,脸白煞煞的,挺漂亮。当时我刚把窗户打开一条缝,突然刮过一阵很大的风,把地上的雪粒卷起来,一个刚被扔掉的塑料袋随风飞起,仿佛长出了冰雪雕刻的羽翼,她的头发上也落下了几粒细雪。我认为她会抬起手,用嘴往手心哈气,我平时和女生说话的时候,一紧张就会这样。她却没有紧张,伸出戴着兔子手套的右手,指着我发红的鼻子。
“你跟我去图书馆。”她说。
“我今天没占座啊。”我答道。等等,她是谁?哪个院系的?为什么要跟我去图书馆?
“我都占好了。”她说,“你跟我走就行。”
“你是……”我支支吾吾道。
“我是昨天坐在你右边的那个人。”她说。
我用力回想了一下,真的忘记坐在我右边的人是谁了。我昨天似乎先拿了一本《洛丽塔》。“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这是全书的第一句话,我看完这句,就睡着了。十点多醒来后,换了一本《北回归线》。当时,我旁边有人吗?
她没等我回答,就转身要走。“等我穿上衣服!”我大声喊。她站住了,背对着我,白色羽绒服的背后有个暗红色的心形标记。
我关好窗,穿好衣服,从宿舍楼前门跑出来,和她一起走向图书馆。我还是想不起来她是谁,想问她的名字又不好意思张口。难道我失去了昨天的记忆吗?
“你是哪个学院的?”我终于问。
“信息学院。”她说。
“大几了?”
“大二。”
“啊哈!”我说,“和我一样。你们那专业平时都学什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大踏步往前走,靴子踩在浮雪之下发硬的冰层上,嘎吱作响。我摸不着头脑,只好紧紧抱着自己的小包,跟随着她。
到了图书馆,我拿出学生证,朝门卫晃了晃,走了进去。奇怪的是,她没掏出证件,门卫也没查验,而是向后退了一步,给她让出了进门的空间。看来,她经常来图书馆,已经和保安混熟了。但我又隐隐感觉,她不是那种能跟人“混熟”的性格。图书馆里暖气开得很足,我们脱掉羽绒服,抱在怀里去找阅览室。我边走边摘掉粘在毛衣上的羽毛,但她的毛衣却没有粘上任何东西。那件毛衣是粉色的,尖尖的翻领,色泽温和,形状修身,穿在她身上格外耀眼。她把帽子也摘掉了,这时我发现,她虽然个子不算高,脸有点儿圆,但真的光彩照人……这时,她突然把脸转过来,直直地看着我,我马上低下了头。想什么呢——我告诫自己——她哪儿是我可以高攀的对象。在图书馆二层,我们经过了四个阅览室、自习室,全部人满为患。到了第五间阅览室,她伸手一指——“就是这里。”
我狐疑地伸头看了看,“哪儿还有空座?”
“还有几个。”她走了进去。我跟着她进入阅览室,四周更热了,学生们一个挨一个挤在一起,复习着各式各样的考试。她领着我,一直走到最后一排。
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有一张靠墙的小桌子,能坐四个人。令人诧异的是,四个座位都没人坐,空空如也。我瞪大眼睛,发现桌子上并没有放置占座的东西。
“这……”我说,“你用什么占的座?”
“我最喜欢角落的小桌。”她说,“坐在别的地方,说话会被人听见。”
我回头看了看整间屋子,学生们把所有座位占得满满的,不时有新来的人走进来,转了一圈,又失望地转出去,但没人朝我们走过来。他们很自觉地空出了这张小桌。
“我想知道,你到底用什么占的座?”我说,“是利用和保安的关系吗?”
“那你做个选择题好了。”她突然浅浅一笑,“是和我在一起,还是想知道这个秘密?”
“什、什么意思?”我说,“在一起?”
“就是你是想让我做你的女朋友,还是想要知道占座的秘密?只能选一个哦。”
女朋友!我突然感到一阵发热和狂喜。我的手有点儿发抖,看着她眉宇舒展的漂亮面孔,不知如何是好。我转身摸摸头,又转回来,按住胸口,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没理由要做我的女朋友。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再说,我也万万配不上她。
“我还是选……占座吧。”我说。
“你确定?”她皱着眉头,再次问我。
“我确定。”
她突然彻底放松,整个人变得高兴起来,开心地大笑,上下打量着我,简直像丈母娘在考察新女婿。这一刻,我有点儿生气,同时,又怀疑自己遇到了一名搞怪的时间旅行者。
“好的好的。”她逐渐收起笑容,正色道,“你是值得信任的人。”
“你在耍我吗?”我说。
“没有。”她说,“坐下吧,我慢慢告诉你。”
“我也有个条件!”我把放下的书包又拿起来,“说出你的名字,别神神秘秘的,否则我就走了。”
“我的名字不重要。”她摆摆手。
“那我走了。”我转过身去。
“等等!”她一下拽住我的胳膊,“别走!我叫乔晓然,信息学院大二学生,B型血,双鱼座。”
“星座不用说。”我说。
“那就坐下。”她说,“时间不多了。”
“什么时间?”我坐下问。
“午饭的时间。”
她看看手腕上的粉色米奇手表,圆脸蛋晃了晃,冲我笑笑。我坐了下来,房间越来越热了,我扇着毛衣的领子,后悔没在羽绒服里穿件T恤。
“方法很简单,”自称乔晓然的女生说,“我在他们脑子里建立了边界意识。”
“什么意思?”我说,“对不起,我是文科……”
“人的脑中有一组海马神经元,用于编码自己在空间中的位置,也能够编码其他人、其他物体的位置。”
“嗯,这句话能理解。”
“所以,在海马神经元的作用下,当人们靠近一个实体的边界时——比如屋内的墙壁,脑中低频脑波的振荡就会增强。这就是一种边界意识。人们不会触碰肉眼可见的边界。”
“勉强能懂。”我说。
“我有一种工具,我叫它‘狂言者’,开启后可以影响一定物理距离内人类的低频脑波,通过脑波反馈骗过海马神经元,让大脑把空无一物的地方编码为不可通过的障碍物。”说完,她拿起桌上写着“34号”的桌牌,将它折叠起来,装进口袋。
这时,一个刚进来的学生向这边走来。他越走越近,晓然又把桌牌掏出来,展开成原来的形状。学生脚步猛地一顿,原地绕了半圈,走出了阅览室。
“狂言者,我的小魔方。”她说,“有效距离可以调整,很好用。”
“你从哪儿得到这东西的?”我问,“是自己发明的吗?”
“怎么可能!”她说,“是信息学院返聘教授贝文昌制作的,他的助手是邓诚博士。”
这时,我的记忆突然穿过了遗忘迷雾,到达一年前的课堂。那时我还是个大一学生,进入大学的新鲜感还没有褪去,什么讲座都爱听。也是在冬天的时候,我听了贝教授的一场讲座。他是电子信息专业出身,当时却闲扯了很多脑与意识的前沿观点。
“生命是信息,遗传是信息,人类、历史、文明、宇宙,全都从信息中诞生。”他说,“对意识的干涉,也就是对信息模式的干涉。”
我当时什么都听不懂,感觉索然无味。但我现在记起来,那个戴着眼镜站在他旁边的助手正是之前开车坠入冰河的邓博士。他是信息学院年龄最大的辅导员,却一直没能转为在编教师。
“我想起来了!”我说,“我听过贝教授的讲座,邓博士也在场。”
“是的,”晓然点点头,“他们是搭档。”
“不过,据说邓博士前一阵子,开车……”
“我知道!”晓然摆摆手,制止了我,“他是我舅舅。”
“舅舅!”
“狂言者就是他制作的。他生前给我讲过研究的进展,还让我看了成果,现在我把它拿过来了。就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贝教授和我舅舅都死了,你不觉得蹊跷吗?”
“贝教授也死了?”我有点儿诧异。
“说是心脏病发作。”晓然说,“我还没弄清他真正的死因,不过,我知道舅舅是怎么死的。”
“新闻报道了呀,车辆失控掉进了冰窟窿。”
乔晓然突然冷笑了一声,“他是低频脑波受到了影响,被人为地设置了边界,以为路面是障碍,河流才是路面。”
“我觉得是你想多了。”
“不,为了记录脑波变化,他会随身携带一台微型机器。出事之后,随身财物交还给家属,我就观察了记录器的读数。果然,坠河之前,他的低频脑波出现了异常波动。”
我觉得脑子有些跟不上了,定定地看着乔晓然焦虑的圆脸,脑子里就像在演一部科幻片。
“当时,他身上应该还带着狂言者,最后却不见了。我确信他是被狂言者干扰了。”乔晓然说,“使用狂言者时会留下痕迹,可被同类机器读取。既然有人干扰过邓博士,那他一定还会使用这机器。这几周,为了找出真凶,我在校园里慢慢走了好多圈,终于发现,只有你们宿舍窗户边读数最强。”
“开玩笑!”我说,“我们可是文科宿舍。”
“不会错的。”她伸出两根手指头,“我抓到了两次。至少在那两个时刻,你们宿舍有人在使用狂言者。”
“什么意思?你怀疑我吗?”
“没有,我需要你帮助我。”她说,“帮我找出那个使用干扰器的人。”
“为什么找我?”我说,“我可对此一窍不通。”
“选你,是因为你的联觉。”
我脑子里一凉。她知道联觉的事情,看来已经把我的情况彻底给调查透了。
“这个很容易调查。”她似乎看到了我的想法,“在校医院心理学部,每个人都知道你有联觉。”
我大一时去心理学部咨询过多次,但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在联觉中,有人看到字母就会想起颜色,有人看到符号就能感受味觉,而我是少见的文字—图像联觉。也就是说,当我看到文字的时候,就会像做梦一般,看见意义相近的动态景象。昨天,当我看到《洛丽塔》的头一句,联觉便在那一刹那激活,我仿佛身处午后树影斑驳、爱人相伴的草地上,很快便在阳光中沉沉睡去。
这种联觉大部分时候挺好的,比如到图书馆就像走进一家永不停歇的电影院。但有时也会带来困扰,尤其是在心境不佳的时候,会与心中所思所想的恐怖事物相互纠缠。
“有联觉的人不会杀人。”她继续说,“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好的记忆就会突然呈现在自己眼前。所以,五个人中我只能相信你。”
这是夸我吗?我考虑着,抿着嘴,用牙撕扯着下嘴唇的皮。嘴唇突然破了,血腥味弥漫开来。
“你说的,有一定道理。”我说。
“那你愿意帮我吗?”晓然问。
“具体怎么做?”
“除了你,宿舍还有四个人。我想请你每天盯着一位舍友,抓到他可能使用干扰器的时刻。”
“恐怕不行啊。”我说,“我没有时间,我在打两份工。”
“这周我向你支付三千元。”她说,“打工就算请一周假,也没关系吧。”
我有些心动了,自己的确需要这笔钱……要不,干就干吧,就当是一次奇怪的兼职好了。
“有什么判断标准吗?”我问,“使用干扰器的时刻,要怎么确定呢?”
晓然笑了笑,似乎大大松了一口气。
“没有标准。”她微笑着说,“就先靠你的主观判断吧。你们共同生活了两年,已经非常了解对方。本来我自己就能干,但我是女生,不方便接近才雇用你的。”
不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