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雪地上的星光
2024-07-12李梦莹
文学的发展过程,既是个人创造的过程,又是接受前人经验影响的过程。每一个作家的写作,都是接受影响的结果。几乎没有一个作家的写作是完全不接受影响的独创。
从文学的精神谱系来看,迟子建的作品里具有明显的俄罗斯文学气质。对此,迟子建不仅从不讳言,而且津津乐道。在《那些不死的魂灵啊》一文中,她细致地叙述了俄罗斯文学带给她的震撼与滋养。她赞美俄罗斯文学,说它“就像落在雪地上的星光一样,在凛冽中焕发着温暖的光泽,最具经典的品质”①。这样的语言,既是诗意的,又是理性的;它表达着美好的感受,也包含着深刻的认知。
迟子建热爱俄罗斯文学,也曾接受了多位俄罗斯作家的影响。但是,对迟子建的文学创作影响最大的俄苏作家,当首推屠格涅夫。迟子建曾经动情地写道:“屠格涅夫的作品宛如敲窗的春风,恬适而优美。它的《猎人日记》和《木木》,使十七八岁的我对文学满怀憧憬,能被这样的春风接引着开始文学之旅,是一种福气啊。”②这说明,在迟子建刚开始文学创作时,屠格涅夫的作品便进入了她的视野,并获得了她发自内心的喜爱。迟子建从屠格涅夫的风景描写与人物塑造中汲取了宝贵的经验。喜欢一个作家,才会在创作上模仿和接受他的影响。屠格涅夫就是迟子建模仿的榜样,学习的典范。
一、风景修辞:朴素深沉与平实俊逸
屠格涅夫是描绘风景的大师。他小说中优美的风景描写深深地影响了迟子建的创作。他们都对风景的色彩、层次有着敏锐的感受力,擅长描绘动人的风景,但是,他们的风景修辞也体现出不同的个性风格和美学风貌。
在屠格涅夫笔下,俄罗斯的草原、森林、天空、云朵都宛如一幅绝美的画卷,其层次之鲜明、色彩之丰富,令人赞叹。屠格涅夫的语言朴素雅致、沉静温婉,具有一种厚重沉实的美感。例如,《白净草原》中,作家这样描绘清晨的景色:
我还没有走上两俄里,在我的周围,在广阔而濡湿的草地上,在前面那些发绿的小丘上,从树林到树林,在后面漫长的尘埃的道路上,在闪闪发亮的染红的灌木丛上,在薄雾底下隐隐发蓝的河面上——都流注了清新如燃的晨光,起初是鲜红的,后来是大红的、金黄色的……一切都蠢动了,觉醒了,歌唱了,喧哗了,说话了。③
在这段描写中,可以看出风景的层次感和景深感。从“广阔而濡湿的草地”到“前面发绿的小丘”,是由近及远;从“前面发绿的小丘”到“后面漫长的尘埃道”,是从前到后;从小丘到灌木再到河面,是由上及下。作家捕捉到了晨光中万物色彩的变化,由“鲜红的”而至“大红的”再到“金黄色的”,显示出渐次变化的动感。为了描绘清晨来临、万物苏醒的勃勃生机,他连用了五个动词,显示出具体的过程感和生动的画面感。屠格涅夫的语言朴素简洁、准确生动,节奏感很强,充分体现了文学大师举重若轻的高妙笔法。
与屠格涅夫相似,迟子建也对自然万物有着敏锐的感受力。受屠格涅夫影响,她也善于书写景物的层次与色彩。迟子建在描绘景色时,常使用简单明丽、朴素优美的语言,体现出与屠格涅夫相似的用语习惯和修辞倾向,就像她在《零作坊》中所描绘的秋收场景:
麦子黄熟了,它就要被收割了;大白菜卷起鼓鼓囊囊的心了,它就要被砍下头了;黄豆秧变得枯黄了,就得收它毛茸茸的豆荚了。至于那些埋在土里的果实,它们虽然有的还将其浓绿的尾巴翘在外面,也一律逃避不了被收获的命运。粉红和嫩绿的萝卜从土里被刨出来了,微黄的土豆被一簇簇地从土里拎出来了。①
迟子建的风景描写,显示出绘画般生动的画面感,具有诗的美质,充满浓郁的抒情气息,她所选择的优美的散文笔调,则朴素而自然,给人一种亲切而家常的阅读感受。这些都让人联想到屠格涅夫的文风。
迟子建曾说:“一个人的艺术个性总会在不断总结前人创作经验的过程中逐渐突现出来,形成属于自己的独特风格的。”②所以,对于屠格涅夫,她并不是僵硬地模仿,而是创造性地吸纳。她的风景描写,既有对屠格涅夫经验的继承,又有属于她自己的创造。与屠格涅夫朴实的笔法相比,迟子建的风景描写中有许多抒情化的想象,读来更富女性化的浪漫气息与飘逸的美感。
屠格涅夫的风景修辞,既不同于托尔斯泰,又不同于果戈理。他的描写不像托尔斯泰那样充满象征意味,也不像果戈理那样浓墨重彩。米尔斯基指出,屠格涅夫优美的风景描写“主要得益于对精确得体的描述性字眼之选择”③。屠格涅夫倾向于以朴素简洁的语言客观地、细腻地描绘他所见到的风景。如《约会》的开头,作家用了千余字的篇幅描写风景,从白云、树叶,到吹过树梢的微风,堪称细致入微。其中,不乏叙述者直抒胸臆、介入性极强的描写:
老实说,我不很喜欢这种树—— 白杨树——及其淡紫色的树桩和尽量往上升的、象颤抖的扇子一般展开在空中的灰绿色的金属似的叶子;我不喜欢它那些圆圆的不整洁的叶子笨拙地吊在长叶柄上摇曳不停。④
屠格涅夫力求准确地表现事物的特征,因此,他在叙述时虽使用了许多形容词,但这些形容词精妙地传达出树叶的仪态与质感,并不使人觉得冗余。屠格涅夫笔下的抒情话语总给人以清新朴实的质感,即便作家在风景描写中融入了个人声音,也不会损害小说风景的真实与自然。
相对而言,迟子建的风景修辞虽清新朴素,但更富简洁明快之美,呈现出一种平实俊逸的风格。如《草原》中,迟子建如此描绘月亮初升:
月亮升腾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要快,眼见着它越来越高、越来越圆,终于,它撑不住自己的丰腴了,“腾——”的一声,与大地分离,走上了天路之旅。新生命的降临总是伴随着哭泣,月亮也一样,它脱胎换骨的那一刻,脸颊湿漉漉的。⑤
这样的语言简短流畅且不乏幽默。迟子建将月亮描写得俏皮可爱,仿佛高高在上的明月也成了可以亲近的初生婴儿。此类话语是从作家或者小说人物角度展开的想象,不同于屠格涅夫意义上的精准的客观描写。当迟子建“介入”小说的风景修辞时,她会借助风景修辞直抒胸臆,小说中的风景由于染上了浓烈的个人情感而表现出“虚大于实”的特征,其原初面目变得难以体认。《原始风景》中,作家这样形容故乡的月光:
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种月光比我故乡的月光更令人销魂。那是怎样的月光呀,美得令人伤心,宁静得使人忧郁。它们喜欢选择夏日的森林或者冬天的冰面来分娩它们的美丽。在上帝赐予人间的四季场景中,月光疯狂,庞大的黑夜被这绝色佳人给诱惑得失去了黑暗的本色。①在这段文字里,既有比喻,又有拟人。作者的抒情化想象固然是活跃的,但她对月光的描写,并没有展现故乡月光的客观样貌,而是将读者的注意力引向“令人销魂”“令人伤心”等抒情话语。尽管如此,迟子建的描写中涌动的浪漫气息,依然具有一种强烈的感染力。
我们可以将这视为迟子建对屠格涅夫朴素优美的抒情话语的进一步深化。从这个意义上说,当迟子建沿着屠格涅夫提供的风景描写路线向前走去,当她将风景修辞中直抒胸臆的部分放大时,就生成了一种新的风景美学。总体来看,无论迟子建描绘风景时使用的是抒情长句还是轻快的短句,都体现出一种俊逸轻灵的美感,与屠格涅夫的质朴浑厚颇为不同。
二、风景的抒情性:近与远、此刻与往昔
在屠格涅夫与迟子建的小说中,风景描写都占据着独特的地位,但在屠格涅夫笔下,风景都是“眼前之景”,是“近景”,关系着小说人物“此刻”的情绪心态,而迟子建的作品中虽存在此类情况,但她所描绘的风景多是“远景”,或是小说人物的行动背景,或是作家记忆中的景象。
屠格涅夫在推进叙事时,经常将人物置于特定的自然环境中,让风景与人物的心境达成契合,借此赋予某些自然意象丰富的象征意味。例如,《初恋》中,在一次晚会上,“我”与齐娜伊达一起玩游戏、弹钢琴、唱歌、跳舞。当晚,“我”因为内心激动而无法入眠。窗外的闪电“好像跟我心中勃发的那无声的、隐秘的激情相呼应”②。后来,当闪电消失时,“我”的心绪也变得宁静了。闪电象征着少年情窦初开的悸动,闪电出现时天地万物的光影变幻,恰如遭逢初恋时少年内心的波澜翻覆。最后,“我”发现齐娜伊达在与父亲约会,“我”的初恋戛然而止。闪电意味着恋情的来去不定,它最初出现之时就预示了故事的终局。
屠格涅夫不仅通过风景的变换展现人物内心的状态,而且也擅长借助自然风景来净化人物内心的愁苦,使他们的心态发生改变,推动小说的叙事进程。例如,《贵族之家》中,拉夫列茨基因妻子的背叛而深感痛苦,他驱车前往姑姑留给他的庄园。在那里,无论是窗外的牛蒡子、独活草、圣母泪,还是田野里的黑麦,甚至“树上的每一片叶,草上的每一根梗”,全都“欣欣向荣,得时伸展”③。受到触动的拉夫列茨基深感自己不应为了一个女人而灰心丧气。而后,他在自然风景的感召下告别了痛苦的过去,重燃了对明天的希望。拉夫列茨基是一个细腻敏感的人,易被其他事物散发的气息所感染,所以,屠格涅夫选择借助风景来化解人物的愁闷之情。这种叙事方式不但符合人物的性格,也与小说清新恬淡的格调相契合。
在迟子建笔下,风景具有与屠格涅夫小说中同样的设定——或将自然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或将风景作为引发人物心态改变的契机。在《逆行精灵》《烟火漫卷》中,迟子建分别描写了鹅颈女人、黄娥的“婚外情”。作品通过将自然风景设置为男女欢爱的场景,将女性情欲的爆发与特定情境联系在一起,剔除了欲望叙事本身暗含的种种不堪。再如,《北国一片苍茫》中,迟子建描绘了雪中杨树的动人风姿,芦花被天地间和谐的氛围所感动,觉得沉重的心灵“被爽意的雪花轻轻托起,悠游到一种清新明丽的境界中”①。芦花在落雪的场景中完成了心态的转变,最终与往事和解,摆脱了一直以来压在心头的重负。
相对而言,在迟子建的叙述中,风景更类似于故事发生的背景,它是一层幕布,在人物身后徐徐拉开,而不像屠格涅夫那样,让自然物色与人物内心状态达成统一。在《逆行精灵》《烟火漫卷》中,我们都看不到自然风景与人物心绪的互相呼应。即使鹅颈女人、黄娥的欲望都在特定的自然环境中被唤起,但对她们来说,风景仅是一种诱导欲望的因素,并不能解释她们的内心状态是何等模样。这与屠格涅夫《初恋》等小说中的风景描写大为不同。在《北国一片苍茫》中,芦花心态的转变看似与纷纷扬扬的落雪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实质上,她内心的释然来自于她终于有勇气正视过往,而非落雪纷飞的场景净化了她的苦闷与悲愁。这与《贵族之家》中拉夫列茨基心态的变化迥然有别。在迟子建笔下,自然风景主要作为“人物行动的背景”,而在屠格涅夫的文本中,风景则是“人物的内心之景”。二者的根本区别在于,前者是“远景”,与人物的心理、行动拉开了一定距离,后者是“近景”,与人物的内心状态高度融合为一。
在迟子建的小说里还有另一种“远景”,即作家记忆中的风景。此类风景描写通常代表着作家对往昔、对故乡的遥望,暗示着某种世俗意义上的价值取向,承载着丰沛的情感意义。《亲亲土豆》中,迟子建通过描绘土豆开花时的美丽,表达了她对乡土生活的热爱,以及对大地深切的依恋。迟子建经常将自己年少时见过的风景植入小说,我们甚至可以从她散文中的风景反观她小说中的风景。例如,《五花山下收土豆的人》中的“五花山”,与《采浆果的人》开头对山峦的描写相呼应;《寒夜生花》中对霜花的描写,与《伪满洲国》《群山之巅》中对霜花的描写如出一辙;《泥泞》中对泥泞的回忆,与《解冻》中关于泥泞的描绘极其相似;迟子建散文中现身次数较多的江河、鱼汛、雪花、月光、菜园,更是频繁出现在她的小说中。这些风景描写或是大段大段的抒情性文字,或是分散的风景素描,它们都重现了作家记忆中的动人景色,与人物的心理活动并无密切关联。
在屠格涅夫的大部分风景修辞中,都存在一个“观看者”,即小说中的某个人物,但在迟子建笔下,许多风景描写都是作家通过自己的眼睛观看到的风景。当“观看者”是小说人物时,所写之景俱在目前,风景与人物当下的心理或情绪紧密结合,参与了小说意义世界的建构;当“观看者”是作者时,风景更多渗透着作家自己的情感,反映着作家本人的审美取向。
三、人物塑造:客观的典型性格与主观的抒情性格
屠格涅夫对俄罗斯文学的一大贡献便是,他重新发现了小人物丰富的灵魂。他对小人物的艺术天分和诗意内心的挖掘,延续到了迟子建的小说中。迟子建笔下的小人物大多生活艰辛,但通常身怀某种才艺,或者拥有细腻敏感的心灵,显示出与屠格涅夫相近的创作取向。对比来看,屠格涅夫塑造的人物往往体现出一种客观的典型性格,迟子建的小说人物则显示出一种抒情特征。
在塑造小人物时,屠格涅夫既着意于突出他们身上的“人道精神、想象力、诗意天赋和艺术才华”②,又注重从多角度刻画人物的性格,因此,他小说里的人物通常性情饱满,生动立体。例如,《歌手》中,雅科夫的歌声中“有真挚而深切的热情,有青春,有力量,有甘美的情味,有一种销魂而广漠的哀愁”,“俄罗斯的真实而热烈的灵魂在这里面鸣响着”①,堪称震撼人心。经过作家的描绘,雅科夫出色的歌唱天赋跃然纸上,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赛结束后,农民们很快回到了平日里粗粝的生活状态——众人都喝醉了,雅科夫“袒露着胸膛,坐在长凳上,正在用嘶哑的嗓子哼着一支庸俗的舞曲”②。屠格涅夫生动刻画了农民的性格,既展现了他们性情中高雅的一面,又揭示了他们粗糙的一面,这符合社会历史进程中农民的真实形象。
屠格涅夫对小人物艺术才能的描写启发了迟子建的创作。迟子建在刻画小人物时,也总是赋予他们某种才艺。但是,迟子建极少对人物的艺术天分展开叙述,也不像屠格涅夫那样致力于塑造生动饱满的人物。《逆行精灵》中,迟子建仅简单指出鹅颈女人跳舞时“如醉如痴地旋转着,舞姿袅娜,变幻万千”③,而对《起舞》中的齐如云,作家从未具体描绘她的舞姿。迟子建更多将才艺作为人物的“标签”,以凸显其不俗之处。在小说中,一旦人物拥有某种才艺,迟子建通常着重刻画其高雅脱俗的一面,而忽略人物性格中的其他维度。例如,鹅颈女人和齐如云始终都保持着浪漫优美的形象,这使她们更类似于作家创造的抒情符号。
除了描摹小人物的才艺,屠格涅夫还热衷于探索人物的精神世界。他常常借助文本中和谐悠远的意境展现人物的美好心灵,让风景与人物的心灵互相映衬。《白净草原》中,屠格涅夫刻画了几个善良天真、充满好奇心的儿童形象。他将故事背景置于清新静美的草原,这与孩童的纯洁无邪形成了呼应。此外,屠格涅夫还会让人物直接表达内心所想,言说他们细腻丰盈的灵魂。例如,《美人梅奇河的卡西扬》中,被迫离开故乡的卡西扬动情地回忆起故乡的风景:
库尔斯克的那边还有草原,出色的草原,叫人看了又惊奇,又欢喜,真是辽阔自在,真是上帝的惠赐!据人家说,这些草原一直通到温暖的大海,那儿有一只声音很好听的鸟叫作“格马云”,树上的叶子无论冬天、秋天都不掉下来,银树枝上长着金苹果,所有的人都过着富裕而正直的生活……我就想到那边去……④
卡西扬用朴素的语言传达出浓重的乡愁,传达出他对万物的热爱、对正直富裕的生活的向往。联想到卡西扬平凡的外表、卑微的身份、困窘的生活,他所表现出的敏感细腻似乎是“不合时宜”的。然而,正是他身上的种种矛盾性,使他成了屠格涅夫笔下最动人的农民形象之一。
屠格涅夫习惯用自然风景衬托人物的性格,或者以人物的自白表现其灵魂的博大,这些都在迟子建的作品中得到了体现。例如,《草原》中,草原之美与小说人物慈悲仁厚的心灵相互映衬;《日落碗窑》中,欢快的秋收场景与乡村淳朴的人情相呼应。迟子建还在屠格涅夫的启发下,塑造了许多对大自然有着敏锐感受力的人物,浪漫的天性、丰沛的想象几乎成了此类人物的标识。《观彗记》中,“我”在公园看到松树时展开了如下联想:
我不知道树是否与人一样也有五官?如果它没有耳朵,怎么会在风掠过它的枝丫间时制造出美妙绝伦的沙沙声?如果它没有鼻子,又怎么会过滤出如此动人的清香气?我相信树还有舌头,它能品尝朝露细雨。⑤
小说中满是令人烦躁的生活琐事,迟子建适时地通过自然风景引入联想,这不仅让人物获得了喘息的空间,也使小说充满诗意。在迟子建笔下,小说人物总是保持着欣赏美好事物的能力,然而,这类人物往往因为过于浪漫而显得失真,其性格中缺乏深刻的现实底蕴。
屠格涅夫发现了小人物耀眼的艺术天赋,迟子建在此基础上,将小人物的抒情气质进一步放大,使之成为他们身上最独特的部分。屠格涅夫善用朴实自然的方式表达人物的诗意内心,迟子建则直接借助浪漫的想象来刻画人物的多愁善感。总体来看,屠格涅夫依据自己对社会现实的深入观察提炼出某种客观的“典型性格”,读者可以从他的人物身上看到俄罗斯人民广袤的精神世界,迟子建小说中的人物通常拥有相似的浪漫情怀,属于主观的“抒情性格”。迟子建对人物的抒情化处理方式,或许与她对屠格涅夫的“误读”相关。
最初,迟子建是喜爱屠格涅夫的。后来,她直言屠格涅夫“笔下的悲剧人为的痕迹太浓,而且弥漫在作品表层的诗意氛围太明显”①。因此,迟子建有意让“诗意”深深浸入人物的灵魂,成为小说的中坚部分。《踏着月光的行板》中,王锐喜欢吹口琴,林秀珊喜欢听音乐,他们是一对疲于奔命的打工者,但音乐元素的融入让他们的结合充满了浪漫。迟子建意在证明,诗意能够成为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使世俗生活焕发出动人的光彩。当她让“诗意”沉入文本内部之后,作品呈现出来的是一种“祝福感”。迟子建“不忍”让人物遭逢绝境,因此,她总是竭力为小说人物提供精神救赎。相较而言,屠格涅夫则让读者看到美好的东西被摧残,如《木木》中,木木的死即是完完全全的悲剧。与屠格涅夫相比,迟子建一直在避免这种彻头彻尾的悲凉。这正是迟子建与屠格涅夫的“分歧”所在。
其实,迟子建所重视的“祝福感”,恰是屠格涅夫文学作品的精魂。文学评论家李建军指出,祝福感“乃是屠格涅夫的作品中最为常见的道德情感和伦理精神”②。这种祝福感不仅体现在景物描写中,也弥漫在人物的心理活动中,例如,《贵族之家》中拉夫列茨基的哀愁里便包含着对未来和后代的祝福,体现出“健康的人性内容和积极的情感力量”③。这说明屠格涅夫的作品蕴含深刻的人道主义精神,并非只具有迟子建所说的“表层的诗意”。
四、余论:重申现实主义文学精神
迟子建对屠格涅夫的评价,大多围绕着“优美诗意”展开。优美诗意固然是屠格涅夫小说中极为出色之处,但并非他文学精魂的全部。从迟子建对屠格涅夫创作方式的继承与创新来看,她对屠格涅夫文学经验的转化既有成功之处,又有不甚理想之处。
迟子建的风景描写得到了屠格涅夫的真传。迟子建的家乡地处极北,她自幼熟悉俄罗斯的风土人情,这使她能捕捉到屠格涅夫风景修辞的精髓。在描写风景时,她既借鉴了屠格涅夫诗意的风格,又从未放弃自身敏感、伤怀的女性特质,因此,她的风景描写既有屠格涅夫的朴素优美,又别具轻灵俊逸的美感。
迟子建将屠格涅夫作品中的哀愁和善的情感,转化成了充满诗意的“祝福感”。向善的情感和温暖的调性,氤氲在她的字里行间。生于极寒之地的迟子建格外明白“温暖”对于苍凉人生的价值,加之她心性善良、悲悯,因此,她在作品中不懈地追求温情。屠格涅夫对笔下人物充满爱怜的写法,以及他文字中流淌的哀愁之气,都与迟子建的创作理念相契合,故而,迟子建几乎是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的影响。
但是,在接受屠格涅夫创作经验的过程中,迟子建也有“力有未逮”和“意犹未惬”的地方。质言之,她的浪漫主义的抒情气质,使她未能深刻地理解屠格涅夫的现实主义叙事,从而最终将她的小说叙事提高到真正现实主义的高度。
在屠格涅夫的作品里,除了唯美、博爱与慈悲,还有深沉博大的现实主义精神。遗憾的是,迟子建并未完全继承屠格涅夫对现实的关切态度。屠格涅夫的写作是面向社会、面向时代的,他塑造的人物都是某一社会历史时期的典型人物。迟子建则热衷于书写那些极具抒情气质的小人物,不甚关注他们与现实生活的关联,这种简单化的创作模式,使其作品读来更像是作家个人心绪的抒发,缺乏深刻的社会性和历史的厚重感。
从迟子建对屠格涅夫文学经验的接受与重塑来看,每一个作家在创作时,都面临着如何将已有的文学资源有效转换成当代话语这一难题。在俄罗斯文学的影响下,迟子建的小说已然获得了一种美好的意境,但是,她在将文学资源进行转化时,将更多注意力放在了俄苏文学的美学风格层面,而忽略了其中的现实主义精神。如果迟子建能够在坚持自己的个性气质的基础上,深入思考现实主义的伟大传统,那么,她便可能摆脱单一的抒情化叙事模式,让风景描写与社会历史融为一体,让人物的诗心拥有深刻的现实意义,让文学创作与时代、社会形成互动。迟子建与屠格涅夫的影响关系说明,作家在吸收前辈们的文学经验时,不仅要研究他们的写作技艺、美学风格,而且更要发扬他们的现实主义精神。
事实上,在某种情调模式中重复以往的创作、缺乏对社会现实的深刻思考,也是诸多当代作家需要共同面对的问题。一些作家情感冷漠而疏离,喜欢刻画卑琐阴暗的人物,书写扑朔迷离的故事。这样的小说难以带给人审美享受。因为,这些作者缺乏慈悲的态度和澄明的心境,而这种态度和心境,原是文学最动人的所在。
那些伟大的俄罗斯作家用他们的文学经验告诉我们,身为作家,应对身处的时代、社会负起责任。作家应该“通过积极的修辞行为,对自己笔下的人物、对读者表现出健康而温暖的道德情感”①,凭借自己对社会现实的关切、对人的命运的深刻理解,塑造出具有真实性、典型性的人物。从道德诗意的角度看,迟子建的文学经验能为我们提供宝贵的经验和启示;从现实主义、社会意义和客观典型的角度看,迟子建的不甚完美之处,则提醒我们应该如何从伟大作家的现实主义精神中寻求灵感和力量,从而将自己的创作提高到真正现实主义文学的高度和境界。
【作者简介】李梦莹,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责任编辑 王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