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楼”闭店,live house正红
2024-07-12王仲昀
王仲昀
2024年上海的梅雨季,从上半年最后一天,延续到了下半年第一天。伴随绵延不绝的梅雨,还有一场场告别。6月向来充满告别,这一次也不例外。2024年6月30日,上海最具标识性的live house——育音堂凯旋路店,迎来了它的谢幕演出。
从2007年育音堂落脚于凯旋路开始,它在天山公园的绿荫与延安西路地铁站的轰鸣声之中,在巨大城市的钢筋水泥之间,陪伴了上海以及全国各地甚至全世界的独立音乐爱好者近17年。许多乐迷在这里观看了自己人生中第一场live house,爱上独立音乐;不少年轻乐队在“小白楼”完成第一场演出,更有人从这里走出,从地下走向出圈。正如育音堂在闭店公告中写道:“我们见证了无数音乐人和乐迷们的欢笑与泪水,共同书写了无数难忘的音乐记忆。”
作为育音堂创始者,今年50岁的上海人张海生,在30日晚上和往常一样,提前站在门外,迎接乐迷朋友,维持秩序。凯旋路店位于天山公园一隅,屋顶是一个吉他形状的霓虹灯,楼体呈淡白色,因此又被乐迷称为“小白楼”。
如今因市政规划需要,“小白楼”不得不与乐迷告别。但那晚在白底红字写有“育音堂”的店面招牌下,张海生告诉我:“育音堂凯旋路店结束了它的使命,但育音堂的理念会一直持续下去。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最后一场演出
潮湿雨夜中,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只为奔赴育音堂凯旋路店的最后一场演出。演出的乐队是Sky King Jack(以下简称SKJ)。据张海生说,谢幕演出由SKJ来演,没有什么特意安排,只是之前的演出计划把他们排到了这一天。
于是这支来自武汉、成立10年的9人编制大乐队,在不久前得知了自己在“小白楼”的巡演,竟然成为这家老牌live house的“绝唱”。
演出开始前,我从延安西路地铁站走出,穿过车流,和周围的人们一起往街角的“小白楼”汇聚。路灯黄色光芒映照下,走在我前方的是一位身穿黑色阔版西装、发型奇异的男子。20分钟后,这位男子脱下西装,在店里昏暗人群中穿过,踏上台去,拿起了吉他。他是当晚演出SKJ的吉他手土豆。
土豆和英国人Johnny,人手一把吉他,分别站立舞台左右两端。晚上8时35分,舞台下已经聚满了人,一直排到了店门口。此时第一首《Snow Fall》响起,随着贝斯手刘嘉的前奏,刘威峰、王威二人的萨克斯和甜甜的键盘交替主奏,配合倪琦的小打击乐,让人有那么一秒钟觉得自己置身热情洋溢的拉丁美洲,而脚底传来的音乐震感又立马提醒自己:这里是育音堂“小白楼”。
在育音堂凯旋路店看演出,音乐确实是可以从脚底传来的。或者说,音乐在这里可以从四面八方感受到。舞台小,不够高,空间局促,但是这意味着乐队与乐迷能够更直接地互动,意味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被无限拉近。门外是上海潮湿的梅雨季,而在这里,灯光氤氲,音浪从头顶、耳边和脚底直扑台下观众。
随着演出的进行,观众们扬起手,又蹦又跳,胳膊肘会随时碰到旁边的陌生人,耳边隐约传来他人的呼吸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酒精味。喜欢育音堂的乐迷会觉得,这一切就是现场的魅力。
演出的后半段,SKJ早已和观众打成一片,几位乐手在歌曲间隙都表达了今晚这场演出的特别意义。“人都会变老。有一天我们都会老去,但不代表着这种小众的音乐风格就此结束。今天的育音堂是一个结束,但可能会是一个更好的开始。希望你们能继续支持中国的独立音乐。”土豆抱着吉他,从舞台左边走到中央,朝着观众说出这段话。
“支持!”最前排的一位男生嘶吼着喊道。晚上10时,演出结束,但派对依然在持续。算不上狂欢,也没有太多难过的情绪出现在“小白楼”。很多人专程赶来,只为和老朋友们叙旧。
在闭店前一周,上海器乐摇滚乐队21 Grams也在这里进行了告别演出。这支成立超过20年的上海老牌乐队,自2009年第一次在“小白楼”打卡,至今已经在这里演出近30场。吉他手查礼谭表示,听到育音堂凯旋路店即将闭店的消息,有些失落和惋惜,但想到今日的育音堂已经有长足发展,不至于太难过。“他们还有育音堂音乐公园店、新歌空间和Specters。希望21 Grams能够继续去到这些场地演出。”
Pale Air乐队吉他手史翔天也表达了类似看法。“我没有觉得太悲伤。虽然这家老店关闭了,但是育音堂还是在蓬勃发展。”这支成立于2017年的年轻乐队,最早的成员都是复旦大学学生。他们当年第一次走出校园,正式演出便是在“小白楼”。
知名乐评人费强也在6月30日深夜赶到“小白楼”,只为最后再看一次“老朋友”。他还记得2007年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感觉,“能够想象,这里就应该是一个underground(地下)演出场地,让人觉得自由,能放得开”。17年过去了,“小白楼”一直保持着当初那一股old school的调性。
用勇气,去育音
在育音堂凯旋路店营业的最后一个夜晚,创始人张海生都在想什么?费强告诉我,张海生说,这对他是一种“解脱”。过去的17年里,他每个星期都在为这家小型演出场地的经营生存而担忧。
“张海生的个人性格,决定了育音堂能够坚持到现在。他有真正做音乐的勇气和使命感,乐于奉献。这些难得的品质从第一天就注入到育音堂。”费强说道。
2001年,上海最早的live house——ARK,在新天地落成开业。这个场所拥有当时全中国最好的设备,还有一批志同道合的音乐人,其中就包括费强。
费强当时在ARK做音乐总监,为一些独立音乐演出做宣传策划。一年后,有一个年轻的调音师来到ARK,和费强成为同事。这个年轻人,就是现今已经被乐迷亲切称呼为“老张”的张海生。
“当年ARK设备好,又开在新天地这样的地方,属于正规、高档的演出场所,接待的乐队除了上海本地,还有一些已经成名的大牌乐队和海外乐队。”在费强的回忆里,当时小乐队、地下乐队还没有一个稳定的演出场地,张海生作为热血青年,有了一个念头:要做一个独立音乐的场地。
“你们知道吗?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来老张年轻时候还做过调音师。”在我和Pale Air成员的交流中,他们也分享起关于这个中年人的印象。现在人们见到张海生,体型微胖,有着深深的黑眼圈,一身休闲打扮,和那些来到育音堂看演出的时髦男女形成反差。
不过,如今在育音堂音乐公园店的墙上,贴满了国内外乐队来此表演的照片。仔细看过去会发现,其中一张照片里有位年轻的中国乐手,面容清瘦俊朗,甚至有点像刘烨。那是年轻时候的张海生。
Pale Air在印尼巡演。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和许多“70后”“80后”一样,张海生的音乐启蒙是《音像世界》杂志。在没有互联网的时代,《音像世界》是乐迷们获取信息的重要来源。许多人将进入《音像世界》的歌迷会,作为当年荣誉身份的象征。
上海很多本土乐队对“小白楼”都有一种特殊的情结:它给了他们第一次站上舞台的机会,第一群聆听的观众。
从高中开始,张海生就是歌迷会的积极分子,周末会去编辑部帮忙编辑资料。大学毕业后,和许多音乐人一样,张海生面临着生计考验。比较幸运的是,他找到了一份和音乐相关的工作。做了几年调音师,张海生在2005年正式注册了“育音堂”这个品牌。
据张海生介绍,“育音堂”取名于上海的“育婴堂路”,意为“培育音乐的地方”。成立后策划的第一场演出,场地放在了ARK。后来,张海生找到了龙漕路的下河迷仓。那是当时上海话剧圈的一个演出场地,育音堂把演出场地放在了它的斜对面。
音乐推广和巡演公司开功(SplitWorks)创始人阿奇·汉密尔顿(Archie Hamilton)最近在回忆育音堂的文章中描绘了第一次来到龙漕路育音堂的画面:“在第三个仓库里,人们摩肩擦踵。有人抽着中南海8号香烟,有人喝着5块钱一瓶的青岛啤酒。其中既有好奇的中国人,也有年轻的外国人。在龙漕路的这一刻,是我第一次在中国看到这样的人群。那里有一种能量令人觉得某些事物正在萌芽。”
21 Grams乐队也是在这一时期和育音堂结缘。2006年5月12日,他们在那里为沼泽乐队“大风起兮”全国巡演上海站担任了嘉宾。
育音堂在龙漕路的运营相当短暂,因为起初没能办下正规执照,演出总是处于灰色地带。一年以后,张海生找到了“小白楼”。育音堂就此稳定下来,开始真正的“育音”。
在上海这样的国际大都市运营一家小型演出场地,张海生这么多年经常把“土壤”挂在嘴边。老张说:“上海一直有丰富的文娱消费场景。但是上海高昂的生活成本,还有讲究‘实惠的生活观念、城市文化,决定了这里培育音乐的土壤并不肥沃。本地的、刚起步的乐手在上海生存总是十分艰难。”为此,他觉得总要有人给年轻的音乐人们一个机会和舞台。
育音堂凯旋路店运营17年当中,举办了上千场演出,其中有不少是定期开放麦表演和小乐队的拼盘演出。低廉的票价,一方面降低了观众走进live house,感受现场音乐的成本;另一方面也让初创乐队有机会可以登台表演,积累宝贵的演出经验。
2017年前后上大学时,Pale Air的几位成员都到过育音堂看演出。后来,他们在校园里组建了自己的乐队。贝斯手李清扬和主唱章江南,都做过复旦大学乐手联盟社长。他们通过复旦前辈们的介绍,认识了张海生。
2018年底,Pale Air第一次走出校园,首演放在了“小白楼”。具体的场景他们已经不太记得,只觉得舞台很小,但因为太紧张,哪怕舞台和观众很近,也几乎没有多余的精力去顾及观众。
上海很多本土乐队对“小白楼”都有一种特殊的情结:它给了他们第一次站上舞台的机会,第一群聆听的观众。当然这一点对于外地乐队也不陌生,“小白楼”往往是他们和上海乐迷见面的第一站。
育音堂“小白楼”除了在上海这座巨大城市当中长期扶持新乐队,给新人难得的演出空间,其本身也已经成为一处无法忽视的文化地标,以及城市包容多元的写照。
在费强看来,这种包容性不仅意味着不同风格的乐队可以到育音堂演出,也体现在更多类型的音乐人都在此表演。“民谣歌手,传统意义上的艺人,都曾经在育音堂演出。”
采访中张海生透露,差不多从2015年到2019年,来到“小白楼”演出的海外乐队非常多,站在台下看的外国人同样很多,有时能占到一半。在这一时期,有国外航空公司要拍摄有关上海的旅游宣传片,会来到育音堂取材。“他们想要告诉外国游客,如果你是独立音乐爱好者,你去了上海,应该去育音堂看看。”
位于天山公园角落的这家外表看上去不起眼的演出场地,早已突破了物理空间上“场地”的概念。它是许多人喜欢上海的理由。
上海摇滚,永远坚持
回想育音堂“小白楼”的17年,张海生觉得这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上海的小型音乐场地从无到有,上海的独立音乐文化从萌芽到发展壮大。
费强(左一后)、张海生(左二后)、查礼谭(右二后)在育音堂老店门前合照。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费强认为,2001年ARK开业,以及更早之前,属于上海独立音乐文化的1.0时代,而伴随着2005年育音堂成立,以及同时期一些live house的落地,这一文化圈层进入到2.0时代,即开始有了一些纯粹的演出场地。
在查礼谭的观察中,2010年左右是一个分界点。在那以前的乐迷,到live house看演出,往往都是有一些纯粹的爱好者。他们有知识储备,也有自己钟意的乐队。随着2010年MAO live house以及2012年浅水湾文化艺术中心落成,费强眼中的3.0时期到来:更大规模的场地,容纳更多海外乐队有机会来到上海演出。“独立音乐”的概念被越来越多使用,而过去人们更愿意称之为“地下摇滚”。
至于当下的情况,让费强这个“老法师”也觉得难以预测。“2019年前后,我们业界觉得市场非常明晰。一支乐队要来上海演出,我们根据他的定位和需求,就能找到最合适的场地。但是现在不一样了,‘00后逐渐成为观演主力,他们的喜好和品味,让人很难完全把握。”
在查礼谭看来,近年来年轻乐队层出不穷,受众有所拓展,“这是一个内容转流量,乐迷文化向粉丝经济蜕变的时代。”
2001年12月9日,一些上海乐队来到刚刚开业不久的ARK联演。演出阵容为:戈多、水晶蝶、扩音器、顶楼的马戏团、Junkyard和特邀嘉宾日本摇滚乐队 Beanbag,场面甚是热闹。
演出的组织者是费强。那一天,身穿一件红毛衣的费强在台上呐喊:“上海的摇滚是永远会坚持下去的!”彼时上海的live house文化尚在萌芽,这句话像是预言。而在20多年后的现在,当人们和育音堂“小白楼”告别,这句话又有了完全不同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