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预言的飞翔
2024-07-12刘庆
2002年7月底,我和父亲陪同母亲回了一趟她在山东无棣的老家。我们从天津的塘沽出发,一路的鱼腥味。进入无棣境内,天上开始下雨,雨越下越大,浇灌着路两边的枣树林。司机告诉我,这里3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了。
母亲1962年逃荒到东北,已经40年没有回过山东。这一次回乡,又是我父亲癌症晚期,我心底里认为,这场大雨是为我母亲下的,她心里太苦了。
我举目四望,路边的枣树矮矮的,全没有母亲讲述中的高大。
“上有天堂,下有宋王。除去北京城,再数就是宋王庄。大胡同七十二条,小胡同赛如牛毛。”我曾想象过宋王庄的模样,并且以《宋王》为题在杂志上发表过一个中篇小说。在那篇小说里,宋王从繁盛走向破败,但仍然让人梦绕魂牵。
那天,母亲一路上都担着心,雨实在太大了。我安慰她说,只要我们一到宋王,雨就会停。
神奇的事情真的发生了,车停在宋王庄的一刻,雨真的停了。许多人从家里走出来疏通水道,对外来人投来好奇的目光。第二天一早,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母亲去找她曾经的老房子,但老房子早已消失,而那位置正是昨天我们下车的地方。
母亲离开得太久了,好多亲人早已过世,但她仍然兴致极高地在村子里走着看着。对我来说,如果没有雨停和母亲寻家的奇迹,现实中的宋王庄几乎颠覆了我关于母亲家乡的所有想象。这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村庄,胡同窄而泥泞,母亲讲述中直通渤海的马颊河也全无波澜与浩瀚。
我边走边想,如果早到了这里,我恐怕写不出《宋王》那篇小说。
有了无棣的经验,写作长篇小说《长势喜人》的时候,即使小说中的地点如长春一汽厂区的“小白楼”、汽研招待所等离我的住处很近,我仍然拒绝前往这些地方。我生怕去了反而受了现实的局限,失去了想象。
我的创作实践在一些大作家的经历中也不断地得到印证,最典型的是俄国作家果戈理和中国作家鲁迅。
1848年2月23日,俄国作家果戈理为了追寻神灵的启示,骑着驴进入耶路撒冷。当时,他已经写完《死魂灵》的第一部,正努力撰写第二部和第三部。作为俄国人,他有着不断上升的宗教热情,认为只有一个地方能提供救赎。他写道“: 在我去过耶路撒冷之前,我说不出任何话语去安慰任何人。”①
果戈理的这次朝圣之旅是一场灾难,他在圣墓旁边祈祷,但是那里充满了污秽和粗俗。他说:“在我将我的心智收拢起来之前,祈祷已经结束了。”②这个神圣地方的花哨以及周围山岭的荒芜摧毁了他。“我内心的国度从来没有像在耶路撒冷及其后的日子里那样拥有如此少的满足。”①果戈理返回俄国后拒绝谈论耶路撒冷。他被一个神秘牧师劝服,牧师让果戈理相信他的著作罪孽深重。果戈理疯狂地损毁了他的手稿,然后将自己活活饿死,或者至少是陷入了昏迷,证据是他的棺木在20世纪被打开时,人们发现他的面部是朝下的。
无法想象果戈理在棺木里经过了怎样的挣扎,但最终的结果是那本应仰望星空的双眼却陷入无边的黑暗。智力超群的果戈理为什么会失去生活和创作的勇气?耶路撒冷曾是他的梦境,心灵的归宿,他一定是满怀着梦想、激情和渴望奔向耶路撒冷,驴背上的颠簸记录了旅途的辛劳。一路上,他一定还经历了更多的不便和痛楚。他渴望着神启,那是支撑他写下去的精神力量。在现实生活中,作家无疑遇到了许多困惑和挑战,他的想象超出了宗教划定的范围,这是不允许的。他多想得到神明的回答,告诉他,他的行为没有渎神,他传达的是神的旨意。救世主是沉默的,早已离开了这个被世人搞庸俗了的伤心之地。果戈理的想象像一只耶路撒冷天空中最常见的乌鸦,但这只乌鸦已折断了翅膀,一头栽下来,撞在荒凉的石头上。朝圣之旅结束了,果戈理的创作生命也到了尽头。
果戈理并非想象枯竭了,他还能写,他是被自己的想象害死了。在他的想象中,他应该能够听到神启,因此他去了距离神最近的地方——耶路撒冷。但现实是残酷的,他看到了耶路撒冷,但他确信他的神不会在那个地方停留。耶路撒冷是他的梦想之地,一旦和现实接轨,就失去了神奇光环,想象力固化和僵化了,成为毫无色彩的荒芜之地。
想象中的耶路撒冷和现实中的耶路撒冷是两回事。想象能够带来伟大的作品,现实却禁锢了想象,就像一只飞翔的神鸟忽然坠落凡尘,折断了翅膀,再也无法冲向天空。
中国作家鲁迅也有与果戈理相似的经历。他计划写作一部长篇小说(姑且假定就是小说吧,其实也可能是戏剧)《杨贵妃》,为了这部小说他做了很多准备。在友人们的记述中,鲁迅已完成这部长篇小说的写作构想,并且搜集了大量创作素材,但他迟迟没有动笔,一直想找机会亲临西安,去感受一代贵妃的生活。1924年,鲁迅终于得到了北上西安的机会,他欣然前往。
鲁迅在西安停留了20天。在秦始皇陵,鲁迅只看到一座小山般的荒丘,传说中的曲江早已干涸,古长安的盛况已荡然无存。鲁迅原打算去看看马嵬坡的杨贵妃墓,最后还是放弃了。鲁迅不但放弃了采风的机会,还放弃了想象了好多回,也是唯一准备动笔的长篇小说《杨贵妃》的写作,文学史上的一部巨著就这样胎死腹中。
1924年8月4日,鲁迅乘着骡车出了西安城,结束了他平生唯一一次的西安之行。后来,鲁迅在给日本友人山本初枝夫人的信中回望了他的西安之行。他在信中说:“我为了写关于唐朝的小说,五六年前去过长安。到那里一看,想不到连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费尽心机用幻想描绘出来的计划完全被打破了,至今一个字也未能写出。还是凭书本摹想的好。”②
鲁迅比果戈理透彻,他悟到了想象和现实有着一条深不可测的鸿沟。他知晓了想象的秘密,也因为这一过程放弃了一部构思中的作品。果戈理完成了从想象中的耶路撒冷到现实中的耶路撒冷的转场,销毁了作品,和想象一起走向了死亡。但更多的作家却是从“现实中的耶路撒冷”出发,去虚构“想象中的耶路撒冷”。
二
在创作中,想象似乎和虚构是一回事。事实上,想象和虚构是两个过程,想象是思维的运动,虚构是完成想象的能力和过程,或者说是写作的能力和过程。从现实中发现文学元素,让想象找到生命的源泉,这也是想象和编造最大的区别。想象是合理的,编造则是牵强的,而不合理的巧合则是严肃文学和传奇通俗作品的边界。
合理的想象能够获得读者最大的认同,编造则不行,细节的虚假不但是作品的硬伤,也是对创作神圣性的亵渎。创作能力的高度在于想象力飞翔的高度,想象中的“现实”和现实中“现实”的距离决定着一部作品的优劣。
事实上,与现实最近的作品是新闻。一个有趣的现象是,从美国作家辛格、海明威,到哥伦比亚的马尔克斯,再到日本的芥川龙之介,许多优秀作家都做过记者。一个人的生活无论多么颠沛流离,换了多少个职业,他的视野和经历仍然是个人的。相对于浩瀚的社会之海,个人的经历只能算是一条浑浊的溪流。这些人中不乏幸运儿,调动自己的经历就能完成一部好作品,但大多数人不行,他们一定要走出自己生活的狭窄空间,去体味更多人的人生。
记者的职业特征无疑会创造最好的机会,令人观察、体会到更多的领域,具有更宽阔的视野。还有一个原因,新闻之所以成为新闻,是因为有报道价值的事件和人超出了庸常的生活,突破了日常的窠臼。如果日常生活产生故事,那新闻就是事故,不是事故算不上新闻。但即使是一篇好的新闻作品也无法产生小说的魅力,新闻是贴近人物去写,去发现现实中的真实。如果作家发现了新闻的意义和价值,这个新闻就会成为小说素材。记者在报道中虽然不可避免地带入了个人情感,但新闻要求的是一种“零度”写作和记述。记者是一双眼睛和一支笔,而作家是一双眼睛、一颗心和一支笔,这颗心是一颗悲悯之心。
17世纪英国玄学诗人约翰·多恩这样表述: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自全,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整体的一部分——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因此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敲响。
略萨也谈到小说和新闻、史书之间的差异。他说:“这涉及到接近真实的不同体系。当小说造反并触犯生活的时候,新闻报道和史书不能不成为生活的奴隶。”①略萨所说的“生活”,我们将其换成“事件”和“已经发生的事件”可能更准确。
略萨说:“他(小说家)好像对生活进行再创造,而实际上,他是在修正生活。”②略萨所说的“修正”的过程就是虚构的过程。在他的访谈中他还用到了一个词:“触犯”。这个词表明作家对现实生活的不就范、不屈服,而“触犯”倚仗的就是想象力和虚构力。作家可以凭借想象和虚构这两种利器,砍开羁绊生活的枷锁和遮蔽心灵的荆棘。
西班牙作家卡何塞·卡塞拉1989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在颁奖仪式上的演讲题目就叫“虚构颂”。这位有些愤世嫉俗的西班牙作家说:“我认为作为虚构机器的文学依靠两个柱石,那是使文学作品具有价值的必不可少的支架,首先是审美柱石,它要求故事(或诗,悲剧,喜剧)一定要保持在最低质量标准之上,因为在那标准之下的是一个次文学世界,那里的创作是很难引起读者的情感共鸣的。对文学现象衡量还有另外一个柱石,那就是道德态度,它是审美品质的一个补充,与思想和自由的一切密切相关。”③我们可以将这段话理解为一个作家进行想象和虚构时必须遵循的伦理学。换句话说,虚构也是有边界的,这个边界就是作家和作品要遵循的道德义务和责任,就是人们常说的艺术性和思想性。
三
生活在16世纪的法国作家蒙田写过一篇著名的文章《论想象力》。他在开篇就引用学者们的话,“大胆的想象可以创造意外”④,也有人将这句话引申为“强大的想象可以产生现实”。作家用自己强大的想象力虚构出好的作品,好的作品也能够引起读者的联想,这是想象力的延伸。读者因此再生发出新的想象,新的想象创造和抚慰了读者的心灵。这正是文学的价值所在。
蒙田在文章里还写到一个事例:古罗马作家大普林尼称他亲眼看见一个叫吕西·科西蒂的女人在新婚之夜变成了男人。从这位作家表现得如此惊讶,并将这样的奇事记载下来,可以想见他当时是多么震惊。他一定会说,这一切真的难以想象和不可思议。这件事可以让我们想到,作家的想象力在面对现实时是多么贫乏和苍白无力。
作家的想象力无法超越现实,甚至无法超越读者的认知。这是作家最大的创作难题,常常让作家和作品变得十分难堪和难看。在这个时候,作家已经从高高的创作台上跌落下来,灰头土脸,丧失信心。
一个作家的尊严都系于他的作品,作品一文不值,作家也就毫无体面。更何况在某个阶段,作家本人因为生活视野和生活圈子的狭窄,或因知识不足而造成缺憾,还可能因为安逸而导致思想上的怠惰、狭窄和浅薄。安逸和闲适带来作家不再有生活和生命质感的恶果,不再因粗粝以及残暴产生痛苦和悲悯,写出来的东西也就无关痛痒,可有可无。
当下,创作最大的挑战是生活和社会的发展已经远远超越了作家的想象。新媒体时代虽然叠加了许多传播限制,机器算法能自动屏蔽许多关键词,但态度和情绪的表达仍是当下平台发声的特征。统计学有一个词叫“偏好”,并由此产生了“长尾理论”。这恰好成为算法的旗帜,小众也可连接起来成为一种力量,更何况从众者如过江之鲫。
在自媒体时代,人们为了博眼球、要点赞和打赏,进行了各种耸人听闻的“创作”。现在人人都有一部手机,即使偏僻的角落也会有人“在场”,于是各种难以想象的事情都能迅速传播。作家的经验与现实相比,不但孤陋而且寡闻,作家的视野超越不了读者,被抛弃便理所当然。
大众媒体创造着无尽的新的娱乐方式,短视频和游戏不但占据了人们的时间,也因为新鲜和丰富的悬念带走了文学往日的读者。整个世界都因为信息的即时投喂变得忙乱和失序。人工智能和生物科技的发展让工具有了“思想”,人类几千年形成的文明和经验受到了怀疑和挑战。试想一下,当人能制造机器人,并且机器人有了自主思维,人类已有的宗教伦理受到质疑和挑战就是必然。
今天,当一位作家还在为创作素材苦恼时,还在可笑地“体验生活”时,智能机器已经能自动生成一部电影了。难怪有人叹息,人类发展人工智能是想让机器人为人类承担繁重的劳动,人类自己去从事艺术,但事情正在走向反面,人类陷入了被奴役的恐慌中,“似乎遥远的和面前的事物都将被震碎,OpenAI 发布了首个视频生成模型,什么意思呢?好像是,搞电影的、拍视频的很快要无事可做了,我们可以输入《三体》,然后直接生成影像。但是,小说家们也不必庆幸,他们会是即将到来的未来世界的幸存者吗?超级AI真的不能生成尽如人意的小说吗?”①
说了这么多的创作困境,还有一种事实毋庸置疑,今天的大时代正是产生大作品的时代,创作面临挑战时,也是好作品横空出世时。新的经验、新的现实和新的想象,尤其是当下中国,在短短的几十年内,走过了很多国家几百年的历程,整个社会都在发生巨变。
当我们对拉美文学中那些“魔幻”故事和细节赞叹不已时,却独独忘记了当下的生活,忘记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大时代。
强大的想象产生现实,魔幻的现实助力想象。只有飞翔,不可预言的飞翔,才能让我们克服视野的局限,克服创作的局限。
【作者简介】刘庆,作家,辽宁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 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