阈限空间与临界消费:城市书店的内在属性与经营路径研究
2024-07-11颜彬马琳
颜彬 马琳
作者信息:颜彬(1986— ),男,山东枣庄人,博士,天津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影视创作与文化空间;马琳(1992— ),男,山东肥城人,博士,北京石油化工学院人文社科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影视创作与文化传播。
【摘要】近年来,当学者们普遍以公共空间为路径阐释书店空间时,其空间属性的特殊性就被遮蔽起来。事实上,书店早已不只是销售图书的终端,亦不是纯粹的公共空间,而是演变成一种兼具精神消费与实物消费、个体消费与集体消费的阈限空间,既是群体意志与个体消费行为表达的场所,亦是某种非公非私的、具有临界性的“飞地”;既具有内在空间的生产性,亦以舒适物的形式通过正外部性形成对周边业态的促进。文章尝试以消费学为视域重新审视书店的空间属性与消费意义,进而从学理和实践两个层面探究城市书店的未来通路。
【关键词】城市书店 空间属性 消费行为 经营路径
【中图分类号】G23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4)6-067-07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4.6.009
一、问题的提出
伴随互联网强势进入图书销售领域,城市书店的议价能力与盈利空间被挤压,书店作为图书销售终端的职能属性被改写,具有复合业态属性的新型书店开始在繁华的城市中生长,书店内的消费形态不再单一,开始以一种兼在的形式,被纳入书店的空间转型中,书店的属性呈现出多元、含混的形态。有学者从城市书店的空间转型视角将书店研究纳入文化研究范畴,用“第三空间”“公共空间”“复合文化空间”等概念阐释书店文化属性,在这一过程中,书店的消费属性被遮盖。书店作为寄身商场、以销售图书及相关产品为目的的场所,消费是其根本性要素之一,因而从消费学视角考察书店空间及其消费行为,具有必要性与迫切性。
当研究视点聚焦于消费者视角,悬置在书店空间研究背后的一系列问题便凸显出来。比如,书店具有公共空间的非排他性和可进入性,却以经济效益为目的,那书店空间的公共性该如何看待?书店以集体性的空间美学吸引用户,却以个人性的图书消费为变现形态,二者是怎样的关系?书店具有功能消费的成分,亦有精神消费的表征,二者如何互动,怎么共生?这些问题,亟待进一步的梳理与研判。
不难看出,这些元素彼此相关又相互矛盾,以一种临界和兼在的状态,呈现在书店的空间属性及消费行为当中。这成为本文研究的起点,亦为本研究提供了思路。本文首先从书店内兼在的日常性与想象性、公共性与私有性、内部性与外部性等角度展开叙述,逐渐梳理出书店空间的若干属性;其次从消费目的的动力来源、消费群体的部落形态、消费形态的实践方式等角度入手,分析书店内消费行为的独特性,进而确立书店经营的基本路径。
二、空间属性:“想象飞地”、阈限空间与“城市舒适物”
伴随时代的发展,具有公共性的文化空间开始介入普通人的文化生活,通过非排他性、可进入性、可想象性、舒适性等特征吸引人们驻足,并引发人们美好想象。与此同时,以图书馆、博物馆为代表的具有正外部性的公共空间,又与适宜的温度、美好的环境一样,成为一种社会资本,并以“城市舒适物”的形式,为城市的经济文化生活带来内驱动力。城市书店兼有这些公共空间、“城市舒适物”的优势,同时又具有一定的特殊性。
1. “想象飞地”:物质化的生活联想空间
消费社会学视域下的空间分析,注重空间场景与人的消费互动,场景在消费的理性与感性作用下,具有了社会学意味。有学者将场景视作书店空间转型的主要策略,[1]正是看到书店物质空间的改变对消费者行为和心理产生了影响。在众多的空间布局路径中,具有生活特征的空间成为主流,与咖啡店、图书馆、博物馆、风景区等空间的抵达目标不同,书店空间以阅读为目的,更具生活性。因此,书店与书为读者构建起“可以带走”的生活空间。在这里,图书作为介质,将充满生活美学的书店空间与个人化的、私人化的家庭书房(或是其他阅读空间)连接起来,通过这种物质化的生活联想,促成私人性的图书消费。
许多书店在进行空间排布的时候参照了现实的阅读空间,他们将书店构建为可供体验、感知的生活空间的喻体,提前让市民体验到美好的生命感受。书店空间成为图书消费的导流入口,经营者通过美好空间的场景营造,建构起极富审美意味的现实空间,以实现对市民审美经验的贴合,引导消费者对空间产生认同,进而促成消费。书店管理者将书店打造成可供繁忙都市人暂时休憩、体验片刻宁静与诗意生活的想象新地,并以具象化的体验为路径,构建起美好生活的驱动力与主动性。换句话说,书店是一块想象出来的“飞地”,不是书店自身也不是生活本身,而是一种类生活空间或拟生活空间,是图书消费活动产生的中介地。它作为一座想象的桥梁,连接了艺术审美与市井生活,当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来到书店中体验比喻中的“生活”,书店便开始成为一种想象性生活的基础构成:在这里,图书的诗意,与书店中的美好生活相遇、沉淀、生长。同时,这又是一块可以直接消费的“飞地”:与宜家、无印良品等纯粹的体验性商业空间一样,那些内蕴的以图书为代表的美好,既是空间的建构元素,又可供购买与带走。
越来越多的书店开始意识到这一点,对陈列空间进行生活美学层面的改造。书店被构建成“一个充满着人文气息、节奏上不疾不徐、细节上周到细致,能够带来全方位购书享受的(生活化)空间”。[2]内置的摆件,以及留白的空间,无不以生活美学为原则,引发用户对美好生活的审美化联想。台湾诚品书店松烟店甚至内设一家以美好生活为主题的居家生活概念区“Living Project”,整个空间以“家”为原型,通过客厅、书房、餐厅、花园等区域的建构,以讲故事的方式为顾客提供拟家的体验,实现“飞地”空间与想象生活的连接。
2. 阈限空间:日常性、私有化的公共空间
公共性概念在诞生之初便预设了空间归属的差异性。汉娜·阿伦特认为,公共空间是供政治活动的“显现空间”,是政治活动在“具身聚集”的交流过程中被建构的公共交往属性,而非既存场所。[3]作为具有非排他性和可进入性的空间,书店以开放的状态集结具有相同意志的读者,呈现出了公共空间的相应特征。值得注意的是,与图书馆、博物馆等纯粹的公共空间不同,书店具有明显的日常性、私人性和可供消费性。
事实上,日常性与公共性的对抗,始终是公共空间转型的核心议题。[4]与公共性强调“宏大”“规范”“集体”等元素不同,日常性是真正意义上将城市的主体转换为“公共”的过程,这里的“公共”实际上指的是分散的私人。公共空间的“宏大”退场了,许多私有化的公共空间或者公开化的私人空间——企业广场、开放空间、购物中心和其他私人拥有或者管理的场所取代了传统的街道文化,成为当今最普遍的和人们最常去的地方。[5]城市书店,在这一城市空间更新的进程中得以复兴。根据民俗学家范·根那普的定义,这些模糊了公共与私人边界的空间,应该称为“阈限空间”。[6]
在他看来,阈限空间是一种流动性的、生长性的空间,它始终处在不断的重构或者再生过程中,兼顾私人空间的自由及公共空间的交往,既有动态生成社会关系的可能,亦有激发个体主观能动性的潜能。近年来,城市书店常常举行各种学术沙龙、小型展映等交往活动,以聚集受众,提升书店的顾客黏性,强化书店的公共交往职能。这些交往松散而自由,具有较强的流动性与私人性,呈现为一种“只聚集、不社交”的形式,形成了一种非亲非疏的阈限关系。换句话说,书店内的交往,是一种相对安全的、可进可退的、具有共同意志人群的“安全”聚集。在这里,书店成为“有故事”或者希望“有故事”的读者人群,超越日常生活又回归日常生活的容器,不同人群间的相遇、互视、记忆与认同在书店这一介质上进行了浅层链接,进退自如间,实现了人与人的弱靠近。
此外,书店是可供消费的公共空间,这意味着书店兼具了公有(集体消费)与私有(个体消费)的阈限特征。很多人在书店买书并非只是炫耀性消费,而是实现对自身的主体驱动,是在公共空间场域下以个体图书消费的形式,实现对自己美好生活的认同与嘉奖。按照列斐伏尔的观点,顾客通过对空间的消费,实现空间意义的赋权,空间成为承载特定人群符号化的权力、身份与地位的容器。[7]从这个维度上说,兼顾了公共与私有的书店,并非绝对个体的“势能”容器,亦非绝对群体的“公共”设施,而是可以提供自我驱动与社交需求两个维度体验的混合型阈限空间。
3. “城市舒适物”:拥有正外部性的联动空间
书店并非盈利性较强的零售业态,但对周边的商场(购物中心)而言,有较强的诱惑力。大量商场以减免资金甚至零租金等形式引入书店,书店与商场(购物中心)间的关系从租赁转为合作,进而实现对人流的吸引。方所书店西南区的运营总监称,广州太古汇10%的客流都来自方所的带动。[8]不难看出,书店空间具有较强的外部性,书店的存在和运营不仅对自身业态产生影响,且会对周边地区、商圈和人们的生活产生积极的影响。而与其他的公共空间的外部性不同,书店的正外部性与周边商场、商圈形成了一种协同式消费,书店通过自身价值提升周边区域的空间价值,实现主体消费之外的溢出效应,成为微观层面的“城市舒适物”。
“舒适物”最早由西方地理学家厄尔曼提出,他认为宜人的气候、充足的阳光、活力的商业等令人生活满足的事物就是舒适物。[9]国内学者王宁较早对“城市舒适物”给予关注,认为“城市舒适物”是具有正外部性的集体消费品,它在被消费的同时,创造了消费价值及额外的经济和社会价值,[10]成为一种可以共享的社会资本。它通过一种“隐形储蓄”的方式,给周边空间带来正向意义。对书店空间的解读,不应只停留在其内在陈设、空间布局上,需将视点放置在其与所在的购物中心、周边商圈的空间关系中进行考察。
作为相对微观的“城市舒适物”,书店拥有双重正外部性。一方面,书店的正外部性具有明确的经济价值,购物中心以减免租金的形式达成与书店的合谋与协同,减免的租金可以看作其本身的经济获利。在这个背景下,书店的正外部性成为商场的一种潜在资本:书店利用图书、陈设、咖啡、好物等柔性人文元素联袂构造出美轮美奂的体验式阅读场景,成为特里·克拉克等学者所述的兼具服务消费、符码消费、休闲消费等元素的消费新景观,进而达成对商场顾客的引流。[11]另一方面,书店的正外部性体现在其精神价值的一面。书店作为提供美好生活想象的场所,与商场内的奢侈品、高端数码产品、精致生活用品等元素联系起来,形成对精致生活的互文。在这个空间集合体里,“人们借助想象,脱离日常生活的羁绊,感受自我支配时空的自由和乐趣,让平凡与日常的消费品与奢侈、奇异、美、浪漫联系起来”。[12]书店作为具有丰富文化表征的空间,通过书籍驻留美好、留住时光、贮藏记忆,实现了购物中心作为物质消费空间外的精神想象,为顾客形成自我认同、空间认同及其对消费群体的认同提供了载体。
三、消费行为:自目的性、部落化与生产性消费
近年来,城市书店以日常美学为表征手段,将审美体验纳入书店,实现空间的突围,构成对消费者的导流。消费者因空间进入书店,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购买”空间,而是以图书购买为路径实现对空间的付费。作为精神好物的图书与作为日常生活审美想象的书店结合起来,促成兼具自目的性与炫耀性心理的消费行为。
1. 自目的性:以自我嘉奖为驱动的消费动力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社会学始终把消费看作一种获取社会地位、他人认可的工具性活动,[13]是个人(或家庭)基于理性的算计做出的选择,追求个人(家庭)利益的最大化。消费被嫁接进布尔迪厄的趣味区分研究、凡勃伦的炫耀性消费研究、斯戈的竞赛性消费研究等社会分层理论之中,致使消费自身的复杂性与丰富性有所损伤。王宁认为“他们无法解释非工具性的消费活动和群体化的消费活动”,尝试在消费社会学中引入心理学活动中的自目的性概念,研究那种追求内在慧益而非外在慧益的活动。[13]这种以获得“心流”或“畅快感”[14]为内生动力的消费活动,即是自目的性消费。
书店消费具有典型的自目的性。售书仍是书店消费的主业,作为质量均质化的产品,书店图书的价格和质量与网络书店相比并无优势。消费者在书店高价购书,可理解为在认同的基础上对空间的付费。书店作为实体空间,提供了一个可供消费者与图书亲密接触的环境,让消费者在触摸、嗅闻、翻阅、行走等多种行为的参与下,更深入地体验书籍、书店传达的信息和情感,那是一种夹杂着美好生活想象、丰富精神文化表征的生活态度与文化品位,消费者以付费的形式在书店空间内实现了对自己的精神嘉奖与身份认同。消费者在书店消费不仅是在购买图书,更是在一种与美好、成长、精致相关的精神对话中,用诗意的书香回馈自身的过程。
此外,作为知识生产的空间,书店同样为消费者生产了自我。在这一逻辑体系下,城市书店的消费主体被圈定下来,即一群具有一定的知识储备与审美基础、重视文化积累与个人提升,且对购物环境和体验有一定要求的城市中产阶级知识分子。与书店消费物理层面的非排他性不一致的是,图书消费的消费事实是具有一定的门槛和边界性的,也恰恰是这种边界构成了部落,进而让这种自目的性的消费行为得以达成。
2. 部落化消费:弥散的、弱交往的消费部落
全球最大的连锁书店——巴诺书店的创始人兼CEO史蒂芬·里吉奥在创建独立书店之初,就意识到独立书店的社区性,在区域内拥有较为稳定的读者群体。[15]近年来,学者也普遍将书店消费者看作社群进行研究。在他们看来,书店消费者社群是一群具有相似性阅读偏好、专业领域、学习水平或者职业背景的读者,以实体书店为基地、以会员形式为组织、以共同的阅读爱好为契约,构建起一个可供交流的网络社群。书店内组织的沙龙、展览及其他文化活动被看作社群消费的表现形态。
事实上,城市书店的消费群体及其消费行为,其社群属性并不典型,而是凸显为某种部落化的特征。根据德国社会学家费迪南·滕尼斯的观点,社群是通过血缘、邻里和朋友关系建立起的人群组合,其基础是本质意志构成的人类共同生活形式,具有较强的组织性、边界感和交互性。而图书消费尽管具有共同体消费的特征,但其实质上又是以个体消费为路径,因而社群缺乏存在的必要性和必然性。
作为个人性消费,读者对不同类型、不同书籍的文本喜好,会有不同的选择,即便是书店内举办的文化沙龙、小型展览也表现为不同的主题,无法形成类似互联网社群、兴趣社群中较强的共同体意志,而是表现为某种弥散的特征。书店通过空间美学及其图书内蕴的人文气息,逐渐在消费者群体中构建起“最美”“文艺范儿”“有文化”“对生活讲究”等文化标签,形成了一个个带有高度仪式化的空间载体,这成为书店聚集人群、实现书店群体消费的文化符号。值得注意的是,这一表征的边界相对模糊,其价值表达也比较泛化、弥散,书店消费者间更偏向一种情感性链接,而非价值性认同。书店更像是凝结了一团“情感星云”,以诺伯舒兹所述的“场所精神”[16]的形式,利用相似的生活审美、情感通路,把读者群体聚集起来,形成了 “弥散同盟”式的“情感部落”。[17](73)
社会学家马费索利在其代表作《部落的时代:个体主义在后现代社会的衰落》中,提出了部落主义的概念,认为部落是一种人群的“隐喻”,它不是稳定的群体,而是非定向地在一起。[17](79)他还用宗教来隐喻部落的吸引力,认为部落与教派相似,是一种依照共同精神的相互吸引。[17](82)从这个角度看,图书内的精神世界与书店内蕴的精致生活,以一种类似星云、宗教的形态,为消费者提供了精神上的认同。可以说,城市书店的消费者在生命和情感追求上具有相似性,在追求自目的性嘉奖的同时,亦存在对群体生活的向往,他们渴望共在却又讨厌社交,他们渴望“高处”却又希望能抵挡“不胜寒”的悲怆,渴望能生活在彼此认同的人群中,但并不愿为之付出繁杂的情绪。书店成为他们彼此靠拢、相遇、共在,随后相视一笑并转身离开的救赎空间,它嵌入生活之外,又生长在生活之中。
3. 可生产性消费:以协同、再生产为形态的消费实践
书店作为贮存精神文化与审美生活的指向性空间,是知识生产和符号生产的重要参与者。在某种程度上,图书已不再只是书店的消费目的,而带有明显的生产性——具有符号价值的图书,形成了书的“比喻”,产生了实体书籍外的符号价值。成都言几又书店有一整面由书籍构成的背景墙,却并不具有真正的阅读与售卖功能,书成为书的象征和比喻。尽管这样的论断有批评的成分,但当转换思路可发现,图书的符号表征开始以一种图像式的模式,生产出图书之外的美学意义,进而促成更多消费者进入书店,完成消费行为。不仅是图书,书店内散落的摆件、具有差异性的书架摆放、带有美好生活象征意义的空间布局等,亦形成对消费者物品外的精神规训,“在这个空间之中,每个读者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每一个位置代表不同的权力登记和权力者所拥有的身份”,[18]这是由实物生产出来的消费想象。
除提供空间、商品和服务外,书店还通过举办沙龙、论坛、展览等文化活动,为消费者提供更丰富的消费体验。这些活动不仅是文本意义的呈现,更是一种具有消费价值的内容生产。参与者在对话和交流过程中,不断迸发出新的意义,进而实现从文化消费到文化流动的循环,原本的活动参与者亦可能成为新的内容生产者。银泰百货曾经举办过一次“24小时漂流图书馆”的慢直播活动,多位读者在阅读之余意外走进直播间,成为内容生产的参与者,书店自身生产了物质空间之外的文化力量。[19]这一过程不仅推动了知识的民主化、大众化,更进一步促进了知识的再生产。此外,书店作为舒适物同样具有生产性,通过溢出效应辐射至周边商业体消费层面,形成对整个商圈的消费生产。
英国社会学家桑德斯提出的“集体消费社会学”理论,通过分析社会化的集体消费对消费者个人的自由、福利的影响,为消费的生产确立了新的阐释路径。[20]总体上说,书店作为兼有集体消费属性与个人消费属性的协同性消费空间,其本身的消费业态,无论是图书消费、文化活动,还是空间展示,对其自身及其周边业态都具有明显的促进作用,形成了一种可以生产的消费形态。
四、经营路径:分离、阈限、重构与过渡仪式
无论是书店空间属性的暧昧不清,还是书店内的自目的性、可生产性、部落化消费行为,都呈现为某种兼在性、关系性、流动性的临界状态,具有典型的阈限性。阈限性概念来自文化人类学,是对传统社会仪式的时间结构及其功能的提炼和解读,英国人类学家维克多·特纳将其看作两个结构类别或两种生存(即在结构中)状态的中间性状态,并认为其阈限的进程中充满了生产的潜能。[21](95)沿着这一视角,我们尝试将书店内的消费活动看作一种阈限仪式,即消费者从现实世界的物质性生活中抽离出来,短暂地进入书店及图书文化的精神交互中,随后以购书离场、完成精神嘉奖的形式回归日常生活,形成了一种从日常到仪式再到日常的闭环过程。
这与特纳在《仪式过程:结构与反结构》一书中提到的阈限过程的分离、阈限、重构三个阶段类似:[21](99)分离阶段,个体或群体进入阈限之前,要从原先的社会结构中抽离出来;阈限阶段,处于阈限期的仪式主体会进入一种结构性的缝隙之中,形成变化性的交融;阈限之后,仪式主体经过提升,又重新进入了相对稳定的状态之中。缘此,本文便获得了书店经营路径研究的新思路,即可以通过把书店空间看作消费(阈限)仪式生成的载体,将书店的消费过程划分为分离(脱离日常)、阈限(进入仪式)、重构(重返日常)三个阶段,参照阈限理论,分析消费主体怎样主动介入书店的阈限仪式并完成自我嘉奖,进而为实体书店的经营路径提供借鉴。
1. 分离:利用想象脱离日常
在人类学家看来,仪式和日常生活是存在区隔的,在仪式时间、空间中凡俗生活会暂时遁去身形,仪式本身内涵的往往都是“象征之林”。换句话说,空间的阈限性仪式的分离过程,是人们利用想象实现对空间潜能的符号化命名,进而从现实世界中抽离的过程。书与远方常被喻为精神之旅,阅读则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想象活动。因而在消费者到达之前,书店应该首先成为充满美好意象的想象性空间,通过强调其脱离世俗的、具有想象性的符号化认知,为前阈限阶段提供基础。
近年来,城市书店在内在陈设、空间定位、空间意象建构方面已经表现出对文化想象的靠拢,利用社交媒体、文化活动、内在陈设,构建都市人自我精神追求和知识想象的符号空间,成为常态路径。但遗憾的是,书店未充分注重到这种意象建构的可读性与前置性。对书店的想象不应在消费者到达之后才产生,而是应该在到达之前——阈限仪式开始之前。因此,提前打造概念化的、符号化的、可读取的脱离日常生活的场所精神,为消费者主动介入书店的阈限仪式奠定一定的基础,成为促进书店经营的有效路径。与此同时,对书店意象的传播同样作用于消费者对书店的想象,书店管理者应充分利用媒介手段,传播书店意象的同时实现对消费者想象的刺激与驱动,构建消费者群体层面的想象共同体。作为一家源起于香港百老汇电影中心的小众电影书店,库布里克书店进军北京、上海、杭州等地,书店以电影为因子,处处反映着在地电影文化的巧思,库布里克作为电影导演本身的符号性以及内嵌的电影元素,引发读者想象,促使其成为别具一格的书店典型。经由想象的前置与可读,书店获得了特纳所述的可以被“朝圣”的基础,引发了书店消费者脱离日常生活的“象征性旅行”。
2. 阈限:在交融中进入仪式
阈限作为过渡仪式的第二个阶段,参与者已从仪式开始前的结构处位中脱离出来,仪式主体进入旧结构解体、新结构生成的结构缝隙之中,形成交融阶段。在特纳看来,交融是从文化的束缚解脱出来的“人类传承的原始动力”的产物,有着无结构的特点,[21](129)是“中心的虚无”,常常演化为宗教或准宗教状态,以理性、意志、记忆、神话与象征等形式促成地位提升仪式的发生。也就是说,交融是精神向的、情感向的。作为典型的阈限空间,书店不仅拥有一个固定的、存在论意义上的属性,更存在一个形成中的、正在建构的文化场域的特质。参照马费索利的观点,通感与移情是人群部落化的基点,书店可以通过营造特定的场所精神,为消费者的仪式交融提供感知生成的介质。
事实上,书店已在经营过程中注意到建构场所精神的必要性,如书店积极组织各类文化活动,以吸纳更多的消费者参与。但遗憾的是,伴随过于直接的商业目的——无论是提供打卡入口还是举办促销活动,现有的书店的场所精神建构仍停留在表层。在特纳看来,仪式中的高位者正是利用宗教式的“面具”[21](172)获得了交融的合法性,因而书店的场所精神建构不应该止步于与消费者实现生活化的靠拢,还要有意地侧重展现能够引发提升高位想象的“面具”。书店经营者应通过文化活动、空间布局强调书店文化的区隔与崇高;同时主动开放自己,激励消费者参与到场所精神构建过程中,利用仪式本身提升主体意志。前者是将消费者看作客体,构建马克斯·韦伯所述的情感社区,利用标签化的文化区隔构建一种超越日常生活的集体感性。如沈阳离河书店店主将“读书治愈世界”作为书店精神,将夏目漱石、贡布里希、太宰治等人的书籍放在精准的位置,再用黑胶唱片里的音乐和小咖啡助阵,复活了巴黎左岸咖啡馆式的雕刻时光。店主拒绝打卡拍照、大声喧哗,将书店打造成治愈世界、嘉奖自我的文艺空间。后者侧重于将消费者看作主体,将空间交给消费者进行主体实践,以达到场所精神与个体意志的互通。如成都方所书店主动开放书店的权限,以海子的“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为起点,让顾客为书店起名,通过这种命名的方式强化书店与读者间的联系,消费者不再只是书店阈限仪式的参与者,而是兼具建构者的高位身份,书店的仪式交融得以达成。
3. 重构:在媒介中重返日常
作为过渡仪式的第三阶段,书店的消费者从暂时的精神寄居所里抽离出来,返回到现实生活中,与之前不同,此时的返回已经是经历了意义更新后的更高层次的回归。值得注意的是,在仪式结束之后,个体带有成长意味的意义更新被隐匿起来,消费者正好选择用拍照打卡、社交分享的形式自证自己的消费与成长。也是在这个进程中,原本书店内的阈限仪式得以脱域,消费从私人行为进入公共视野,形成了对更多人、更多消费群体的激励。在这个维度上,媒介的传播可以看作对阈限仪式的延伸,是阈限仪式的重构阶段。那么如何触发书店消费之后的媒介传播,成为书店经营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书店空间的媒介传播,本质上亦可看作阈限结束、地位提升后新身份的“面具”和着装,是仪式后的补偿性仪式,触发传播的核心,要强化其差异性与认同性。有学者在论述“网红目的地”的媒介传播时,注意到空间意象引发媒介传播的两个触发点:其一是媒介叙事中营造的空间意象与游客的感觉、常识和经验相符,能够引发“储藏的记忆”,空间利用地方依恋触发了消费者短暂的记忆苏醒,形成了重返日常后对书店进行的怀旧意味的分享与传播;其二是对景观空间的建构过程中突出其与人们的常识性经验相异的特性,即一种突如其来的陌生化效果对人们的经验造成的冲击,实现对消费者意义的更新,以达到对日常生活的重构。[22]这两种路径,为媒介传播助力书店经营提供了借鉴。兰州市新华书店2021年重装上阵,室外复古的门头与街景呼应,室内窑洞、红砖、拱顶、兰州风土民俗、复古吊灯等元素让整个空间颇具年代感,引发了大量读者前来观摩购书,怀旧成为传播元素;而天津滨海图书馆颇具设计感的球状穹顶与书墙,使读者被图书包裹,空间景观的差异性完全超出消费者想象的空间形态,引发了广泛的传播。
自然,媒介传播并非通过仪式回归日常后的全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从书店归来后选择更为深入地参与到书店的消费活动中,成为书店的粉丝、参与者甚至是经营者。阈限仪式的影响贯穿整个图书消费活动,基于阈限仪式的进程重新审视书店的经营路径具有可行性与必要性。
结语
以ChatGPT为代表的新的技术驱动将进一步改变人类信息接收的渠道与手段,阅读在产业迭代与升级的基础上,依然在发生着侧重点的转化和游移,越来越多的人从沉浸式的文本阅读进入浅层的、碎片化的视觉识别与感知体验。城市书店的发展,不应该看作阅读的复兴,而是图书、阅读、文化生活以更为当代的方式成为人们空白生活之外的嵌入端口,在这里感知书与远方,作为对自我的嘉奖。书店早已不再只是销售图书的终端,而是演变成一种兼具精神消费与实物消费、公共消费与私人消费的阈限空间,经营者应该直面临界,将书店消费看作一种社会化的阈限仪式,并以分离、阈限、重构三个仪式阶段为切口重塑书店的经营路径,如此,微光复燃的城市书店,才能星光闪烁。
参考文献:
[1] 李淼. “去”书店:基于场景的实体书店转型策略与实践[J]. 编辑之友,2018(11):37-41.
[2] 上海书城的设计理念[EB/OL].[2014-01-22].http://www.bookb2b.com/salon/viewthread.php?tid=1327&page=3.
[3] Arendt H.The Human Condition[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8: 199.
[4] 曲菲,吴然,张轶伟. 日常公共空间的重塑 探索城市更新视角下的实践式建筑教学[J]. 时代建筑,2022(2):164-169.
[5] Baner Jee T. The future of public space: beyond invented streets and reinvented places[J].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Planning Association, 2001, 67(1): 9-24.
[6] 周术,乔纳森·黑尔,张肖. 城市公共空间的阈限现象与赛博格本体[J]. 城市发展研究,2022(9):77-83.
[7] Lefebvre H. The Production of Space[M]. London: Blackwell Ltd, 1991: 26-29.
[8] 继广州之后,那个名叫方所的空间又会去成都[EB/OL].[2014-11-19]. http://www.qdaily.com/articles/3652.html.
[9] Ullman·E. L. Amenities as a Factor in Regional Growth[J]. Geographical Review, 1954(1): 119-132.
[10] 王宁. 城市舒适物与消费型资本——从消费社会学视角看城市产业升级[J]. 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1):2-4.
[11] Silver·D. A, Clark·T. N. Scenescapes: How Qualities of Place Shape Social Life[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6: 99-106.
[12] 张敏,熊帼. 城市中心区大型购物中心的社会空间生产与地方重建——以南京水游城为例[J]. 现代城市研究,2018(9):11-18.
[13] 王宁. 自目的性和部落主义:消费社会学研究的新范式[J]. 人文杂志 ,2017(2):103-111.
[14] Mihaly Csikszentmihalyi. Beyond Boredom and Anxiety: the Experience of Play in Work and Games[M]. San Francisco: Jossey-Bass Publishers, 1975: 48-66.
[15] Leonard S. Business Leader Profiles for Students[EB/OL].[2018-04-13].http://www. encyclopedia.com.
[16] 诺伯舒兹. 场所精神:迈向建筑现象学[M]. 施植明,译. 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0:18-22.
[17] Michel Maffesoli. The Time of the Tribes: The Decline of Individualism in Mass Society[M]. Don Smith, trans. London: Sage, 1996.
[18] 张梅兰,杜怡卓. 转向知识的想象:当下实体书店的空间生产[J]. 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21(3):116-119.
[19] 颜彬. 粉丝文化视域下出版直播的内容生产、情感认同与符号建构[J]. 编辑之友,2022(8):50-54,61.
[20] 张峰峰. 从礼仪到象征:阈限理论在西方学界的学术发展路径[J]. 北方民族大学学报,2021(1):80.
[21] 维克多·特纳. 仪式过程:结构与反结构[M]. 黄剑波,柳博赟,译.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
[22] 张萱. 日常化与景观化:实体书店在阅读推广中的观念、角色与方式创新[J]. 出版广角,2021(12):31-36.
Liminal Space and Critical Consumption: An Analysis of the Spatial Attributes, Consumption Behavior and Business Path of Urban Bookstores
YAN Bin1, MA Lin2(1.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 Tianjin 300387, China; 2.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Institute of Petrochemical Technology, Beijing 102617, China)
Abstract: In recent years, when scholars generally use public space as a path to interpret bookstore space, the particularity of its spatial attributes has been obscured. In fact, bookstores are no longer just a terminal for selling books, nor a pure public space, but have evolved into a threshold space that combines spiritual consumption with material consumption, individual consumption and collective consumption. It is both the expression of group will and individual consumption behavior. The place is also a non-public, non-private, critical enclave; it not only has the productivity of the inner space, but also promotes the surrounding business forms through positive externalities in the form of comfort objects. This paper attempts to re-examine the spatial attributes and consumption significance of bookstor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nsumer science, and then explores the future path of urban bookstores from two levels of theory and practice.
Key words: urban bookstore; space attribute; consumption behavior; business pa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