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抵达的悬念(组章)
2024-07-11陈美桥
陈美桥
在雪山
缆车不断上升,上升到我从未抵达过的高度。
我从你的眼中看到了雪山,我,以及我身后无法正视的世间万物。
松树被大雪精心雕刻,却不小心露出马脚。松针像一根断裂的伞骨,忍不住冲破尼龙布,要揭开某些庇护下伪装的脸谱。
松树将我举得越高,我越有机会俯视你。
我把胆怯和惊喜连缀成裸露的灯芯草,一节一节抽给你,像一只小猫头鹰一次又一次,用翅尖触碰它刚刚卧倒的同胞。
一切都将抽离,我们也是如此。
我越来越不擅言辞——嘴唇比雪衣还厚。
然而,大雪靠近我双唇的时候,它的心立即融化了。
我有山羊一般温暖的呼吸。
但这远远不够。
我的足下已挤出冰凌,它们抗拒我,推搡我。循环的坚硬像狡猾的狼族,我每次呼叫,都像是帮它们猜度天意。
或许,我误读过太多皎洁的冬天了,也一度拒绝修正认知的偏离。
或许,一瓣雪花坠落的过程,是放纵又纠结的一生。你折叠成网状的承诺,不过是接近凝点的虚拟动词。
一只野鸡在山顶高昂着头,把爪子扎进雪堆,像骄傲地抓住了一头宿醉的白熊,也把你我抓在了爪中。
难以抵达的悬念
在大巴山,薄雾从她身旁的烟囱长出叶子。
她像失声的巨人,无法用语言抵达一个村庄的内部。
纵向的滑行中,她从铁轨的翅膀上站起来,固执地站成一棵被命运扇动的大树。
她站起来,只为扒开某些叠加的叶片,翻出只能在梦里出现的姓名。
当时间去掉多余的装饰,以水的雏形在她体内游走,以泥的性格凝结成生命的结点,她伸伸手指,便能探到大山的脉络。
太阳的长胡须搭在车窗的时候,一块块枕木全都醒着,也似乎相思地病着。
她感到车轮正摩擦出点点星火,像黑板上标注的汉语拼音。
有些姓名却因写错了笔画,还行走在山坳的迷途。
它们像没有喝完的啤酒瓶,倒向她身后那些装满高粱的编织带,哭泣着,寻找祖先的麦粒。
星 火
有时,铁轨碰撞出的星火,是太阳新长的一团绒毛。
来不及谈论列车员手里的扫帚,是否吸进夜晚的露气,它们的温度便在车厢外消逝了。
它们伸向草木的动作显得迟疑,光阴也有混淆事物的可能性。
包括一些地名,可能拆解架构,然后合并,重组。像在旷野上再造一间供奉先祖的堂屋,修一条能让马蹄踩踏的道路。
它们准备用一生,去探索一列火车奔赴的远方。这样就能抓住信号灯甩出的红色缰绳,把一路疲倦,颠簸成最幸福的事。
它们会看见火车在某个站台,压住了自己的脉搏,对人类温热的肉体,保持最为得体的冷静。
而此时的车厢里,有老妇抱着婴孩,哼着古老的歌谣。她松动的牙齿突然坠入孩子的笑声。
夕阳在那粒牙齿上吐出星火。咣当一声。
生活素描
语言是门楼的鼓点,他发出的呼救像振颤的羊皮。
没有人以他为中心,只是叫声停止回荡时,偶尔有某个行人稍息,立正,像他当年演练的士兵。
他立足的早晨,颜色有些诡异。一半嵌入隔绝的絮叨,一半落入沉默的阴影。
他将手伸进宽大的裤兜,试图把希望的种子掏出来。现实却是一具丧气的枯木,只留下荣誉的树根。
先是一节轻轻拉扯,就可能分身的缎带,再有几枚生锈的勋章,像咀嚼过寒冷的暮色。
他的嘴巴张了又张,黑洞里盛满时钟整点的余音。
只有绝对孤独时,他才敢把自己推向封闭的阳台。那两扇曾被杜鹃啄过的窗户,搀扶着摇摇晃晃的人生。
哦,八十六了!他说,这摇摇欲坠的人生。
然后,将脸贴近凛冽的玻璃,像一张被虫子蛀掉的信纸。
荷 塘
这是人间的荷塘,也是无疆的宇宙。
荷塘弓着拉纤的太阳。太阳用纤绳搀扶倾斜的花瓣,像流着热汗拉起逆水的船只。
无论荷花驶出何种幅度,都将船帆高高撑举,像保持星体之间的安全距离。
于是,蜻蜓在它们周围飞升,降落,面对一具荷叶跪伏,迎着并不稳定的气流。
露珠变得有些战栗,它们坠向蜻蜓的翅膀,从这头滑向那头,凝成高空飞翔时平衡的翅痣。
而莲芯中的所有蜜蜂,也都低下头颅,收起自毁式的毒针,要避免一场肝肠寸断的星际碰撞。
一条水蛇,缓慢地摇过来,拖着穿透的蛙鸣,像经风声点化的梵音。
其实,荷塘每翘起一枚花瓣,茎秆就会在泥里按一个手印。它惊讶地捧出一个圆鼓鼓的莲蓬,像我们摸到宇宙的一枚月亮。
秋 雨
你倾听着。瓦楞上汇集的雨点,像茶卡盐湖的流星正倾盆而下。
一只飞蚁顺着雨滴,从蛛网逃脱,不久又哀嚎死去。
——它咳不出蜘蛛在体内种下的巨毒。
屋檐下,破旧的陶罐留不住雨点。雨点空怀谦卑之心。
它跑到远方,敲打山茶、火棘,仿佛要剥离某种色彩的构建。
它爬上山梁,指使那些松树变成秋天的困兽,摇晃,呼啸,却只能抖掉颓废的毛发。
它钻进草丛,怂恿朵朵蘑菇潮湿地惊声尖叫,让它们的唇线走势曲折,隐藏某种迷惑的毒性。
院子里,带泥的红薯从蓑衣中探出头来。
雨点终于后退两步,像老农的手指刚刚碰到沸腾的药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