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园路上(组章)
2024-07-11手石
手石
手 影
冬天的性子那么谦和,亮堂堂的阳光轻轻洒下来,像一场温润的甘霖,把楼宇的裙裾熨得暖暖的。我们从街头走到巷尾,踩过石头画成的“跳房子”,踩过炸葱油饼的焦香。真的,我们嗅到了孩子们香甜的笑,它多么像蜜蜂嘴尖上珍贵的花粉。
白墙上,一朵朵黑色的花儿反季节地绽放着。它不会打闹,它是由纸、通草和绒绢制成的一个个精灵。这不代表它没有同样鲜活的生命。恣肆地盛开着的,是小狗耷拉的脑袋,是张开翅膀的、那欣喜而俊俏的鸟儿,是一只只不知所措的、稚嫩的拳头……
在这里,孩子们一个个的都开心极了,他们学着做手影,去探索,去求证。在阳光的照耀下,他们当然明白,任何一双手的背面,总存在着与光截然相反的影子。从擦亮一根小小的火柴开始,他们渐渐学会让黢黑的影子生彩、发光。
一个身着白色夹袄的女孩子,脸蛋红扑扑的。孩子们叫她“月亮妈妈”。旭园路上,她是小太阳幼儿园里可爱又可敬的园丁。有她在,这些姹紫嫣红的鲜花总是开得那么烂漫、那样耀眼。
香樟树
那种刁钻的“肯定”落在它身上,终将以否决告终。香樟树,常绿阔叶种,生得平庸,生得自在,它承接不了太多雪那么认真的柔情。
在教师新村的小院子里,它已经长得很高很高了,我们从它的脚底下走过去,一定会瞅不清那些红瓦的屋顶。那些冬天的鸟儿,它们都叫些什么名字?乌鸫、树麻雀、白头鹎、翠鸟……还有在圣洁的背景中纷飞的香樟叶子,说到底,它也是一种会嚷嚷的鸟儿,属于一棵不向寒冷低头的树,属于埋在树洞里小孩子们的秘密,属于冬天这片沉疴的土。
在这幅家宴图中,香樟树的宾客也是少不了的。爬山虎赤裸着黢黑的身子,被迫选择并学会了爬墙。那些井盖已生锈多年,像一只只趴在地上的老乌龟,它们坚实的龟背驮起了车轮咕隆咕隆的响声,还有大家伙没头没尾的玩笑话。最擅长折腾的,要数一位位退了休的老娭毑*了。她们常常起个大早,买菜,送孩子们上学,然后就拐进她们的“花园”,就在最里头那栋楼的后背,一盆盆仙人掌、水仙、接骨木,它们笑盈盈地生长着。这些植物没有淋过雨,可它们不愁吃,不愁穿。
香樟树是湘北的老旧小区里最常见的树了,它的叶子油滑,它的花朵是那么不起眼,它的籽被不小心踩了,是那样脏。不过香樟树,你且听我说一句,这些真的都不算什么,你过去是,且永远是我童年里,这个小院子的主人。
*老娭毑:湘语里指“老婆婆”。
王家河
严格说,王家河并不属于旭园路,它在旭园路的旁边。甚至在这座狭长的公园建成以前,它并不是一条河。它被一些顽强的堤坝堵住,也没有直接流向南湖,就像南湖被堤坝堵住而与洞庭被迫分开一样。
王家河以前是一条并不宽敞的水沟。
我们就是在它年轻的时候和它相谈甚欢的。那时候,我们比厚重的书桌高不了多少,正值喜欢把书包甩得啪嗒响、把伞斜斜地靠在肩膀上的年纪。
我们总站在河边,在喧嚣的车流外显得孤零零的。我们一块儿商量着许多的“机密”:那个山头属于你,那个小岛属于我,那个坡属于他……紧接着,几个影子窜天猴一样,齐刷刷地冲下去,冲到岸边大喝一声,就各自散了。不久,我们又觅得一些木棍回来。大家给它们取名,叫做自己的“尚方宝剑”,我们在河边劈砍,把苍耳做子弹,把书包做盾牌……耍累了些,我们就打水漂,比比谁打得更远,或者靠着围墙撒尿,比比谁尿得更高。
当天色变得像橘皮一样黄的时候,我们纷纷叹起气来,不舍的情愫爬满一脸。我们悻悻地回家了。
每逢三月三,我们几个闲不下来的孩子会聚在一起,在王家河边摘地米菜,野生的,一簇簇的嗖嗖长,像小孩子泛黄的头发。回家了,母亲便拿来煮鸡蛋吃。其实,那些鸡蛋的味道像是掺了中药,并没有多好闻。
但我们比谁都嚼得要更津津有味儿。
亮山村
和许多其他的城中村一样,亮山村是一个喧闹的、有烟火气的地方。
小时候我常常想,如果我有一对翅膀,带我到蔚蓝的天上去,我会坐在云朵上,兴致勃勃地往下看,看上一整个下午,等待落日金黄的舌头将我卷没,看亮山村方方正正的体态,看那些晾晒在楼顶的、高矮不齐的衣物和被子,看人群随着我乘云朵攀升而缩小成一粒粒的黑芝麻。
现在我有手机了,有手机软件里的卫星云图。无聊的时候,我总爱在这里面飞翔,弥补我年幼时未竟的梦。从前,旭园路是有山的,但它被挖机挪走了。亮山村反倒坐落在地势低洼的地方。我常常和伙伴们在它交错的肠道中游行,时不时低下头,收集各种烟盒,摘下它们形态各异的脑袋,折成一个个小小的信封。那时候,我们还在念Aa、Bb、Cc、Dd,汉字也不会写,但我们把齁甜的回忆都画进了这些小物件的肚子里。
亮山村外的门面是一切热闹的源泉,像它挂在脖子和手腕上的链子,上边满是五彩斑斓的宝石。这里有嘈杂菜市场、永远芬芳的花店,有许多我最爱的早餐店。
岳阳是个三省交界的地方,包容而开发。因此,那些店子的招牌可谓琳琅满目:津市牛肉粉、江西拌粉、武汉热干面、荆州杂酱面、福州肉燕、鱼丸等等……
那会儿我一天只有五块钱,两块钱搭车,五毛钱一次,一共两个来回。剩下的三块,大多时候我会称一小袋子东北剁饼或者土家酱香饼,再买一颗卤鸡蛋。有时嘴馋了,我也会走路上学,心一狠,端一碗热气腾腾的榨菜卤粉,边走边吃。
无论怎样,我都不喜欢找家里多要些钱,尽管我妈妈买菜用的那些零钱就放在鞋柜上的酸奶盒子里。
如今,很多有特色的小店和我的童年一起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的连锁蛋糕店、奶茶店之类。不变的是那个上了年纪的菜市场,依旧是熙熙攘攘的样子。当然,搂着它的亮山村仍旧静静地伫立着,像许多其他的城中村一样,偶尔也会在深夜里咳嗽几声。
大多数人都觉得,那只不过是一些流浪的喵呜或者狗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