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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一声信天游(组章)

2024-07-11第广龙

星星·散文诗 2024年6期
关键词:信天游歌王船工

第广龙

无声的歌

这一声唱,冲击着我的天灵盖。

这一声唱,游走在我灵魂的各个角落。

从头至尾,无字无词。这样的无,在陕北的群山,在这些泥土一样的人群中,就像天变了要下雨,雨没有来,风来了。风里有什么呢,什么都没有。

又什么都有,什么都包括进来了。无字无词的歌,把人在世间的万千,都抚摸了一遍。哪里疼,谁疼谁知道。

有的疼说不出来,也唱不出来。

无字无词的声音,竟然唱出来了。

又没有全部唱出来。声音里像是还缺了一块,又不知道怎么安顿,又不知道,在哪一声停下。

于是,先是有声,有起伏,有弯曲,于是,本来就不高的声音,到后来渐渐低下去,弱下去,到后来火焰熄灭了一般,漫延成了无声的歌。

这无声,胜似有声。这无声,似乎听不到,似乎又听到了。

看歌者张开的嘴,听到了。从四下的寂静里,听到了。

这无声的歌,哪来这么大的力量。贴着草尖过去,能把一座山毁了,再造另一座山;贴着心尖过去,能把一个人毁了,让人获得重生。

这无声的歌,浸透了悲喜,超越了悲喜。

这是我听过的最动人的歌。

这无声的歌里,全部是留白。

这无声的歌,是信天游。

寻找歌王

被风雨破碎的山川,一个人满脸土色,身子随日月起伏,从来没有放弃希望。滴着热血挣扎,在泥泞里死去,又在日头升起来时活转过来,背着手,在村口的大钟下站定。

咽下去一口粮食,多么艰难。挑回来一扁担泉水,多么艰难。攥紧骨肉里剩下的力气,人在暗处还是亮处,大声唱,低声唱,唱得心更疼了,唱得大路朝天,也不停下。

有的人唱着唱着,在众多声音里,高粱长高那样,红彤彤冒出了一个头,成了远近闻名的歌王。

一个村子,一个乡,一个县,都有唱得好的人,成了歌王。怎么个好呢?有的唱得叫人丢了魂;有的唱得阴天变晴天;有的唱得河边的柳树挪了地方。

歌王叫什么名字,问起来都知道,说的却不是同一个人。

我曾经走了一天,去寻找一个歌王。

有一个歌王,满肚子歌声,唱起来不断头,一曲接一曲唱到老,临闭上眼睛了还唱了一曲。

有一个歌王,看见什么唱什么,想起来什么唱什么,土豆里头的胖虫子,也被他唱了;捧在手掌心的火药,也被他唱了。

有一个歌王,唱了一首歌,全天下都跟着唱。小米都由种子结出谷穗了,唱的还是这一首歌。

就连我都无法确认,我找的是哪一个歌王。

在一眼窑洞前,一个后生唱着,身前身后围着人,听得专心,听得忘了回家。歌声中间的高音,一直往上提,都顶破天了,还能再高上去。他一定是歌王。我悄悄问身边一个纳鞋底的婆婆,她说不是歌王,歌王去省城了。

在一个山峁峁上,一个放羊的汉子,自言自语一般唱着,那声音说话一样,却带着穿透力,能让人想起上一辈子背石头上山,眼泪止也止不住。一只羊扬起脖子张望了一下,勾下头接着吃草;风吹过柳树的树梢,打了一个结。我猜他是歌王。他说不是,歌王隐身土崖下的洞窟,早就不唱了。

在一场乡间婚礼上,一个一身红的女子,一边唱,一边走来走去。她放得开,收得住,歌声回环,发散腾腾热气。人们一边吃酒席,一边侧耳朵听。她应该是歌王。她说不是,歌王害病了,在医院挂吊针呢。

我找寻歌王,就是为了听上一曲,看看有多特别,有多出众。在陕北,随便遇见一个人都能唱,都能打动我的心魄,他们都不是歌王。可是,歌王在哪里呢?

天黑下来了,我也走不动了。我双手扶着膝盖,弓着身子上一道土坡。耳畔回响着那个后生的歌,那个放羊汉子的歌,那个红衣女子的歌,我的全身,被潮水漫过。

头顶,月亮升起来了。

其实,我已经找到歌王了。

他们还不知道,也不需要指认和命名,他们,就是歌王。

唱歌的人

驮盐的路上,一声干渴的长调,唱老了心,唱丢了魂。头上都冒烟了,尾音还在回旋,扯嗓子又起了一个头。

盘了一盘影子的炕上,一句爱恨交加的骂声,油灯的火苗掐掉了,歌声掐不掉。

把羊群赶上山顶,赶到天上去,和白云会合,一声鞭子抽响的高音,略过了一座座土山。

在陕北的大山里,唱歌就像喝凉水,就像追打不听话的娃娃,任谁都能唱上一嗓子。从荞麦地里进去出来,都在唱着。剪着窗花,猫呀狗呀的,敞亮了新的歌吟。熬着米汤,稀稠还不分明,吐露出又一首曲调。

活着有活着的累,也有睡下醒来的喜欢。怎么能不唱呢,由不得就唱了。唱了一辈子,下辈子转世成磨盘和碾子,转世成鞭子和生铁,还要接着唱。

抬着头唱,弯着身子唱。心慌了唱,走夜路唱。

只要唱上一声,得了病的病更重了也不后悔。只要唱上一声,秋后的蚂蚱都蹦跶着不怕下一场大雪。

就喜欢唱,唱得死去活来,唱得黑白难分。唱得天塌下来,唱得发大水。就是要唱,就是要把一嗓子唱完。

佛有佛龛,盐在盐罐子里,歌声是生来自带的。日月常在,世上的路走不完,嗓子打开了,就不能唱一半撂下。信天游是人的一口气,是人的另一条性命。

人死了,在葬礼上唱,在坟头上唱,像不是自己在唱,像不是人在唱。唱歌的人中魔了,魂丢了,脸上看不出表情,四肢不动弹,嘴似乎张开了,又合得紧紧的。那声音是嗓子里发出来的,还是从头顶上发出来的,已经分不清了。先是有声,不过很微弱,继而高亢,像是掏出来了一座火山,再后来无声,就一丝气息在游走,再后来是大片空白,掉一颗针,也像打一个雷。无声的歌,蔓延着,覆盖夜晚,山川,覆盖了生者和死者每一寸肌肤。

在这深重的大山,生和死,是可以互换的。

当生和死在苍天那里得不到呼应,一声信天游,就是信仰。

翻过虎狼峁,钻进豹子川,走着还是停下,天上地下,都缭绕着信天游。

人前头唱,背地里唱。在歌声里手拉手,在歌声里报了大仇。

在乡下的大集上,还有人唱。饭馆的酒桌上,还有人唱。城市的舞台上,还有人唱。

不过,那些随心的歌声,那些唱给自己的歌声,很难再听到了。

黄河过陕北

黄河过陕北,其激烈是唯一的,壶口就是。其入定是独有的,乾坤湾就是。

唱一声黄河,唱一声《黄河船夫曲》,信天游的孤绝,天上地下;信天游的豪气,举世无双。

那一句句重复的九十九道湾,无论顺流而下,还是逆流而上,都让一艘艘木船,和船工的肉身合体,而有了穿州过县的张扬与平稳。那是灵魂深处发出的声音。有高音,也有低音,低音如同闷雷,回声汇入了黄河。

歌词中有一句,其中一个字,在不同曲谱里,有写成把船“扳”的,有写成把船“搬”的。听着一个音,一个意思,都是一个动作,都蕴含着人施加于船,施加于水的力量。

不用想象,“扳”和“搬”,在真实的现场,似乎没有区别。

照我看,“搬”这个字,不能动,不可替换。“扳”单一,直接,如果在其他河流上,是适合的,适用的。“搬”就不同了,不光是力道不同,还倾注了情感,不光是一次又一次的完成,即使在完成的过程中,也有人的整个的付出在其中。如此一来,这个“搬”,从词义的本身就延伸出去,包含了更多血肉和精神发作的成分。在陕北的黄河段行船,只能搬。如果不搬,就没有船工这个营生。

可是,一艘行驶中的船,怎么搬呢?

使出一生的力气搬。

搬山那样搬。

连船带河流一起搬。

过险滩,穿激浪,在汹涌的水流中上下颠簸,似乎要沉入水底了,闭着气又猛一下上浮,满脸水花的船工,铁锚一样站定,滔滔水势上下而来,情急之中,能把船大力举到空中。这就是搬。当险情解除,来到平缓处,又把船从头顶上轻轻放下放到水面上。这就是搬。

搬船的人,搬的是命。

风里浪里,唯有搬,船才能出来;唯有搬,才能和船共生死。船在人在,才能在下一回,连人带船,一股脑扑向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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