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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云意

2024-07-10俞妍

安徽文学 2024年7期
关键词:刘倩

俞妍

饭后看天际的晚霞,总能看出惊心动魄的感觉来。一抬眼,常常先看到天空豪情万丈地涌起蒙古包似的云团,在风中渐渐挪移成鱼鳞状,又拉长成浅灰色云条,如鲸鱼试探式地悬浮在海水中。眨眼间,浅灰色云条被潮水冲散,泛动金色橘色粉色的波光。猛然憋足劲一口吐出殷红血色,红遍整个西天,简直有占领高地的胜利感。一直到暮色来临,那殷红才气息奄奄,被幽蓝的天幕吞噬。

刘倩总觉得意犹未尽。即便远在省城培训,她也不放过如此云意。在她眼里,这简直是天空大戏,生旦净丑唱念做打,人生的开场与落幕,尽在云层背后。她的手机里储满了天光云影,像存下一段段人间悲喜。等所有霞光褪尽后,她将那些云彩晚霞图发在抖音里,也算是一日的小欢喜。

朋友的抖音推送过来了。闺密家的宝宝爬床的萌态,戏迷同事唱的越剧金派《三盖衣》,还有一个远在湖北的加她关注的陌生朋友,晒出精致茶点。自从有了抖音,每个人都像有了自己的电台,播放自己也观看别人。不知不觉中,刘倩刷到肖坤的页面,跳出他办公室里的“花房”一角。镜头扫视全景后,聚焦在一株兰草上。那兰草刚刚洒了水,叶脉舒展,水珠闪烁,颇有美人垂泪之意。相比标题“世上独一无二的仙草”,背景音乐甚是大胆,直接配上了蔡琴版的《我有一段情》。刘倩没有关注肖坤,怕多看几次引起肖坤疑心,她还将浏览与访客设置了关闭模式,这样只要不点赞不留言,就不会在陌生人的页面里留下痕迹。刘倩翻看了那些点赞与留言,果然“香草美人”在第一时间送了三朵花。而其他几位点赞的人从头像看,像极了肖坤的酒肉死党。她兜了一圈,再次刷到此条视频,又多了一条评论,原来是桥城花鸟市场兰香店的广告链接,紧跟在“香草美人”后面。真是挺讽刺的!

抖音里,有位“女性智慧张老师”说,一个男人突然对毫不相干的事物产生浓厚的兴趣,这绝不是好兆头。刘倩刷到这条抖音,为时已晚。彼时,肖坤正疯狂迷恋养花草。本来干燥荒芜的家,短短一个月里长出层层叠叠的植物,阳台上也垒起奇形怪状的缸缸盆盆,不同色泽的袋装泥土。刘倩打开房门,常有走进花鸟市场的错觉。好在肖坤养的都不是烧钱的花草,大多是山野之物,什么杜鹃、蔷薇、萱草、绣球花……而且从不需要刘倩打理——肖坤再忙也能挤出时间来照料。有一段时间,刘倩也跟着肖坤认识了很多花。她认识了乌桕树、无患子,还搞清楚了玉兰与辛夷的区别。“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有一日,肖坤竟在朋友圈里晒出《离骚》中写香草的诗句,真让刘倩吃惊不小。这个从不翻书页的土包子,快要修炼成古代文学博士了。

那段日子,去山野挖花草成了肖坤的必修课。他总将铁锹茅刀,各式麻袋,一并塞在汽车后备厢里,两双登山鞋长期沾满泥巴,也不许刘倩洗。自从扑在花草上,肖坤对家务事自然就不上心了。碗碟频频打碎,烧的菜咸得要麻掉舌头,有几次倒剩菜连同碟子丢进了垃圾桶。只有手机时刻不离身,即便洗个拖把,也要趁放水的瞬间,在裤腿上擦干手马不停蹄地打字发微信。“你要提防点……”那日说起肖坤的不正常,姐姐提醒刘倩,“一个男人总是背着老婆跟别人聊天,有那么多事好聊吗?”刘倩怀揣多日的忧虑突然被姐姐点破,还是很惊心。

四月繁花似锦,肖坤又准备去山野,刘倩说她想跟他去。肖坤说:“你跟着干吗,你的脚不是走不了山路吗?”刘倩不语,自顾穿上登山鞋。肖坤烦躁地躲进厕所,听不清在跟谁打电话。出来后,他脸色铁青,说刘倩要是跟去,他也不去了。“难不成怕我跟着,坏了你的好事……”刘倩哼声道。肖坤白了她一眼,径直躲进阳台,侍弄他的花草去了。那日下午,刘倩午觉醒来,发现肖坤已经出门,一直到晚上十一点才回来,衣领里沾满了酒气与香水味。刘倩第一次说了句很难听的话:“你若是被花妖迷住了,就别回来了……”

知联会的培训课程很杂,有不少心理学课。那日来上课的心理学专家,是一家心理健康咨询中心的老板,据说还是个网红。五十多岁,穿着藏青色T恤,精干内敛。他在讲台上一站,气场就出来了,让人觉得不信他会很吃亏。他讲的都是家里家外的事,包括如何化解婆媳矛盾,如何改善亲子关系,如何鼓励年轻人谈恋爱……他说给大家一个大锦囊,每位学员可以从锦囊里抓出妙计。刘倩认真听着,觉着这位老师讲得挺接地气,不是那种华而不实的鸡汤课。她耐心等待着。终于,老师讲到了夫妻关系,甚至讲到已婚男人找情人的话题。他说,男人出轨大多是喜新厌旧,所以男人基本上会找不用负责的已婚女人,他们根本不想离婚,他们无非就想玩一把。这玩一把会比年轻时更有激情,因为年轻时的恋情更多是精神领域的互相探索,显得羞涩幼稚,而婚外情却是情欲交织,是衰败中年的一针强心剂,好比吸毒,总让人欲罢不能……下面有男学员笑起来,几个女学员在窃窃私语。“我是不是讲到大家心窝子里去了……”老师双手叉腰道,“在欲望面前,智商直接归零……所以,奉劝男同胞不要轻易‘吸毒,当然女同胞也一样……”

下面的笑声更闹了。老师进入提问环节。一个女学员控诉家里的妈宝男,希望老师支招。一个男学员讲述妻子鸡娃成瘾,自己不知所措。还有一位年近六十的老大哥,痛诉八十老母越来越难伺候,搞得自己焦头烂额。老师看门诊似的,一个人一个人开着药方。没有人去问两性问题。刚才最热门的婚外情话题,竟然一下子无人问津。刘倩下意识地划开抖音,“我有一段情呀……”一个声音跳出来,像装了扩音器,吓得她死命按压音量键。原来抖音还停留在肖坤的“仙草”页面,根本没有退出。老师停了下来,就那么几秒,刘倩感觉老师已明白了一切。她像个孩子脸颊发烫,趴倒在桌面上,手指却发狠刷起来,在轻声状态中疯狂刷动。她进入“香草美人”的页面。果然,那个“香草美人”转发了肖坤的抖音,跟肖坤的页面遥相呼应。“香草美人”没有写新的文字,只有那个“我有一段情呀……”絮絮唱着,似乎这曲子就是她自己在哼唱。

刘倩胸口冰凉,像咬了一口棒冰,没来得及咂巴,囫囵吞了下去。讲台边,老师的种种妙招,刘倩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有抖音里蔡琴的低声吟唱,梦呓似的。她觉得如果自己是男人,大概也难以抵抗这种诱惑。这让她酸楚的心底,竟泛起难以形容的甜蜜来。似乎她就是那株兰草,在月色朦胧中摇曳生姿。

“空调太冷了,吹得我肚子疼……”她给肖坤发了一条消息。肖坤几乎秒回:拉杆箱最外层有一盒克痢痧,我上次出差时放着的。“你就不能说特地为我准备的吗?”她故作撒娇。“你知道我不会撒谎的。”肖坤道,又发来一个咧嘴笑的表情。“你不是不会撒谎,只是这种事没必要撒谎。”刘倩发去一个白眼。

培训的第四天,他们参观考察邻县的“美丽乡村”——环溪村。上车时,有个身影闪过,甚是面熟。等那人转过身,竟先叫出了她的小名:“倩倩……”“文俊……”她也脱口而出。

似乎都没有变,二十年的时光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他的脸略显苍黑,下颏不如当年光洁。简单聊了几句,才知道原来他们在同一个班培训。文俊因为前几天家里有事,直到昨日才赶来。“我坐在最后排的角落里,难怪你没看见……”他腼腆地笑道。

车子驶动了。刘倩回头望了文俊一眼。他在后面也点头向她示意。这让一场孤寂无聊的旅行有意思起来。外出培训,刘倩最怕出去采风。社恐症常常在那一刻发作。除非半生不熟的人主动跟她搭话,大多时候她总是拖着步子,独自跟在大部队后面,让人误会她是个散客,甚至是其他团队的掉队者。她就那样踽踽走着,拍拍照,或者在微信里跟肖坤聊天。那个平日里相顾无言的男人,一下子成了海内知己。而此刻,有了文俊,她的勇气就上来了,似乎随带了一个强健的保镖,她可以毫不忧惧地一路向前。

之前有此种感觉,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彼时,刘倩与文俊同办公室共事。原先,他们办公室还有个已婚姐姐,因为连着保胎生娃,足足有一年没来上班,办公室里就剩下他俩了。每天面对面坐着,都能听到对方的哈欠声。他比她小一岁,生性腼腆细心。她忙碌的时候,他常常给她带餐,也会提醒她吃药。偶尔,他还顺路送她回家。她记得确实是顺路,不是特意为之。有好几次,他请假没来上班,她便像没了力气。桌上摊满了要干的活,她还去别的办公室串门。直等他第二天回来,她才感觉自己像办公桌上的吊兰绿了一层。

有一年暮春,公司里搞团建活动。他们去周庄玩。女孩们挤在一家藏银店里买银镯银锁。那种银锁的形状颇像薛宝钗与贾宝玉般配的金锁,锁面上雕刻了生肖。文俊也挤在人群中,问店家有没有兔。店家在一大堆盘子里帮他挑选。“买这么好看的锁,送你女朋友吗?”“真看不出来呀,原来小俊早有女朋友了……”女孩们嬉闹打趣着。文俊红着脸不语,付完钱落荒而逃。刘倩属兔,本来也想买这款,一看被文俊买走了,只能改买银手镯。

旅游回来后的一日清晨,刘倩拉开抽屉,发现那枚银兔生肖锁静静地躺在文件夹上。真是猝不及防呀!她拎起锁在文俊面前晃荡,问他为什么没送女朋友,转送给她了。“本来就没有女朋友呀……”他紫涨着脸,羞得似乎要钻地洞。刘倩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有一个哥们,不知道算不算男朋友……”平静下来后,她对他如实道。确实,那几年里,肖坤跟她保持着密切联系,有空常约她出去玩,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是不是在谈恋爱。

然而刘倩还是收下了那枚生肖锁,因为它实在太可爱了。她明确告诉文俊,收下他的小礼物,并不代表要做他的女朋友。“哪有送一枚藏银锁,就骗来一个女孩子的……”她嬉笑道。

回想起当年的稚气,刘倩忍不住又回头看文俊。文俊正望着窗外,神情落寞。他应该没去想二十多年前送她的藏银锁吧。

车子一路疾驰。穿过一条隧道,后面几排笑声喧嚷。

“那是我红颜知己!”有人大叫一声。

刘倩见一个精瘦男子站立着,手搭在前座的靠背上。一身黑T恤黑西裤,唇下留着山羊胡子。他自称戴先生,这次出来培训就是为了见他的红颜知己。

“红颜知己哪里认识的?”“网上呗,聊天,聊着聊着就聊上了……”“长得怎么样呀?发张照片看看……”“当然吐气如兰,压倒范冰冰,气死章子怡了……”几乎有半车人在起哄,戴先生却毫无羞涩之意。刘倩发现环溪采风群里,闪出一张照片。照片里,一个瓜子脸的姑娘,眼眸清澈,半蹲在银杏树下,与一只土狗对视。

许是头顶的空调风太猛,刘倩的胸口又一阵发凉,喉咙反刍般涌起药味,一早吃的克痢痧像没有消化。

“这样的美女,当红颜知己太可惜了,直接晋级当情人吧……”车厢里的人撩逗着戴先生。戴先生似乎很受用,一边辩白自己与红颜知己如何冰清玉洁,一边又兴致勃勃讲去年他四十岁生日,红颜知己如何开了整整四小时的夜车赶来贺寿。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又在群里发了昨夜两人在茶馆喝茶的自拍照。“这就傻了嘛,人家姑娘这样过来,肯定做好准备的,你太让她失望了。”一个头发花白的半老头戏谑道。“其实,机会还是有的,茶馆包厢里有一张沙发挺大的……”戴先生越吹越勇。车厢成了剧场。“我不是没贼心,总要对人家负责嘛,除非决定娶她为妻,否则坏了她的贞操,连红颜知己也做不成了……”

车里的哄笑一浪高过一浪。刘倩像赌了气给肖坤发微信,问他在哪里。肖坤说一早下村去慰问贫困户了,随即发来一张旧巷堂的照片。“你放心,你不在,我守身如玉呢……”他又发来一个咧嘴笑。刘倩发去一个白眼说:“此地无银三百两!”她本想着把“香草美人”转发的那个“仙草”视频截了图发过去,又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二十年的婚姻,她明白自己与肖坤如大多数夫妻那样活成了血肉相连。去年春天,肖坤借口出差去湖州,三天没有回家。按以往的个性,他肯定会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一大堆照片。那次,他一张也没发。第二日傍晚,她忍不住问他,湖州怎么样。五分钟后,他发来一张图片,是当地的地标性建筑——“马桶盖”酒店。她下意识地把这张图片放在百度里搜索,果然,一模一样的照片出现了。无论光线、角度、色彩,百分之百的相同。“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你倒能制造出两张一模一样的照片来……”她把百度的图片截图过去。他沉默半分钟后,凶巴巴地回了一句:“你什么意思?随时跟踪我……”“我有必要跟踪吗,我只是告诉你,出去玩就出去玩,别找各种借口……”她发完这条,再也没有回复他,任凭他怎么解释,她都置之不理。他赶回来了。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照常给他做饭洗衣,只是不跟他说话。僵持一周后,他大醉一场,躺在阳台花房里,吐得阳台像一条烂阴沟。她去拉他,他攀住她的大腿泪流满面:“我喜欢上别的女孩子了……”他嘴里像含着一口酒,咕噜咕噜地说着。她却听得很清晰,每个字都像冰刀子刮来,下面一句话又让她坠入火山:“小倩,你是最懂我的,你要救我呀……”

那晚,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清理干净弄到床上。她蒙着被子,暗自饮泣。他却紧紧抱住她,似乎希望能从她身上获得驱散欲望的能量。她哭了很久,才去搂住他的胳膊。他的呼吸触到她的脸颊,带着暖意湿润的气息。她又去捏他的手。虽然熟睡着,他的手还是乖顺地与她十指相扣。那一刻,她相信他与她是骨肉相连的,没有人可以将他们分开。他只是一时被别的女人迷了心窍,就像外出吃饭时偶尔尝了好酒,便忍不住天天惦念。但谁都清楚,没有好酒,日子照样过,没有饭菜,就会饿死。而她就是他的饭菜,已经投喂了他整整二十年……

车子驶上山路,一路盘旋。这条山路的防范措施不太好,很多转弯处没有护栏。好几次对面有车驶来,司机不得不急踩刹车。戴先生的笑话已经过去了,大家都屏住呼吸,像是跟着这辆车一同使力。突然,迎面驶来一辆白色轿车,速度快得失控。眼看着就要撞上了,司机一个转弯,车子向右边倾斜下去。“啊……”全车人在惊呼,刘倩下意识地喊出:“肖坤……”

车子没有侧翻下去,一个轮胎滑倒在旁侧的浅地里……

他们来到环溪村已近中午。在入口处的小农庄吃了午饭,大家开始游玩。环溪村因三面环水一面靠山,两条溪流汇合于村口而得名。果然,村口有一条很宽的溪流,一座古朴的石桥被绿萝覆盖着,两边各有一棵千年银杏,枝繁叶茂,甚是阴凉。

“这是环溪村有名的夫妻树……”负责培训班点名的年轻姑娘兼做了导游。夫妻树?刘倩与文俊面面相觑。下车后,他们一直并排走着,有意无意地与大队人马拉开距离。

继续往前。青砖白墙的房子沿溪而建。房子都不高,白墙外的小花坛上种满花草,月季与萱草红黄相间。窗台上,艳红的凌霄花摆出高傲诱人的身姿。红门的门框边上挂有竹编花篮,绿萝、常青藤、珍珠吊兰,还有薰衣草、满天星,都毫不示弱,让人悦目。有一片池塘,睡莲浮动,池水倒映出岸边的白墙。白墙上勾画着吴冠中版的江南水墨画,在池水中风姿摇曳。

刘倩拍了几张照片发给肖坤:“这地方很适合你来,花妖草精特别多……”肖坤发来憨笑的表情,说他跟着老婆神游呢。“有老婆护驾,花妖草精也原形毕露了。”他又打了一发糖衣炮弹。刘倩说,她有顺风耳千里眼,只要他有花花肠子,都会被她一网打尽。“即使有,也不过闷骚罢了……”肖坤又发来调皮的表情。此话,他以前也多次提起,此时说来,似乎已有几分真意。自从抖音公开IP地址后,刘倩才发现原来那个“香草美人”距离他们至少八百公里。如果他不出差,她不过来,他们就没法相聚,郎情妾意也只能“天涯共此时”了。

刘倩没有再聊下去。他们进入一个很有意思的区域。一大片藤萝缠绕着花丛,迷宫般的小径里,赫然出现“猪栏茶吧”“牛栏咖啡”。那个临时导游说,这些都是公社化时期养猪关牛的石头房子改造而成的。它们的门面极其简朴,甚至带着自嘲式的可爱,一块块手掌大的棕色木板上写着“快乐猪”“灿烂猪”“惜福猪”……走进去,发现里面果然保留了老房子泥石垒墙木梁黑瓦的原貌,还有一些木桶石槽老农具,在幽暗的灯光下,酝酿出别样的文艺范儿。

刘倩与文俊选择了“快乐猪”茶吧。他们点了菊花茶、绿豆印糕和两个新鲜莲蓬,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这些年,还好吧?”文俊问。刘倩说还行。文俊说,刘倩调走后,他们就一刀切似的断了联系。“要联系其实也方便的,只是不知怎的,就不联系了……”文俊感慨道。刘倩点点头。其实也不是故意不联系,就像溪水流着流着分岔后,就很难再跨越过山石相遇了。他们问起彼此的另一半。文俊说,他就猜到刘倩嫁给了肖坤。刘倩问为什么。文俊说,他们同事那会儿,刘倩给他看过肖坤的照片。“你们有夫妻相的。”他说。刘倩笑得喷茶。她发现他说话的口气,还是跟当年一样,一顿一顿的,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加快语速,很多词粘连在一起。当得知文俊最后还是娶了谢姣姣,刘倩下意识地折断了斜插在花瓶里的芦苇秆。

二十多年前,在文俊口里听到“谢姣姣”这个名字,刘倩像卸掉一个大包袱,长吁一口气。从此,她可以堂而皇之地戴上那枚小银锁,光明正大地跟别人说:我同事送的,男闺密的那种。然而,谢姣姣有点来者不善。文俊跟她相处了几个月,就开始向刘倩抱怨。谢姣姣一家子将他当壮劳力使唤,只要他休息,谢姣姣就让他上门当修理工,捅下水道扛煤气罐。最痛苦的莫过于那年夏天,谢姣姣家的院子浇水泥地,叫来文俊搬石头拎水泥桶。“我哪吃过这种苦呀……”周一上班,文俊向刘倩摊开手,苍白的手心布满血泡,像一只只哭泣的眼睛。“现在就这样子,以后成了他们家的女婿,日子怎么过?”他收回双手,捂住额头。刘倩吃不准他是否在抽泣,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问道:“你喜欢她吗?”“喜欢?”他慢慢松开手,垂着眼皮道,“以前有点喜欢吧,现在太累了,喜欢不动了……”“这么累,你为什么不离开她?”刘倩问。“结婚不就是找门当户对的吗……我妈说,我们还算门当户对的。”他倦怠的眼睛向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刘倩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事。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文俊没有再提谢姣姣。他越来越沉默了,常常一个人埋头工作。刘倩不得不播放音乐,来缓解办公室压抑的气氛。那一阵子,刘倩与肖坤也处在晃荡状态。母亲好几次问她,这个时常约她出去玩的男孩子是不是在跟她谈恋爱。她总像嘴里含着东西轻嗡一声。她怕母亲找人去打听对方家庭,考虑是否符合所谓的门当户对。

忽而有一日,好像是秋分之后。文俊没来上班。吃午饭时,几个女孩子散播着消息:单位里一个叫芸芸的女同事搭乘文俊的摩托车,刚巧被谢姣姣撞见。文俊停下来跟谢姣姣解释,谢姣姣上来就是一记耳光。“这女的简直是混世女魔头!”“小俊这脸面呀……”“可怜芸芸搭了一下车竟背了黑锅……”刘倩端着餐盘,耳朵里灌满了同事们的议论,她们的口气像在描述一桩杀人案。刘倩咀嚼着饭菜,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这下子,文俊终于可以逃离了。

整整过了一周,文俊才回来上班。他像一只冷冻过的虾,腰弯背弓,脸色发青。电脑音响里,正播放着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乐涛汹涌。刘倩问文俊:“散了?”“散了。”窗外隐隐传来雷声。之后,便是秋天的第一场大暴雨。

难道是想起这个桥段,刘倩感觉窗外的天色有些暗沉。她本想恨铁不成钢地骂一声,他妈的,你怎么还是娶了她。一想到人家已做了快二十年的夫妻,顽石都被雨水砸出坑来,她便闭了嘴。若不是此时相逢,她很少想起文俊,也很少想起当年的相处时光。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如他们与这家店,进来坐下喝一杯,然后起身离去,以后永远都不会再来。

一段乐曲像从头上落下来,竟然是贝多芬的《欢乐颂》,恢宏壮阔的气势在逼仄的茶吧内翻腾。文俊不说话时,就低头剥莲子,一颗颗剥得干干净净,放在青花瓷碟子里。刘倩发现,文俊的细心一如当年。她实在想象不出,这样的男人是怎么在漫长粗砺的生活中熬过来的……

灯光越发昏暗,音乐也停了。四周没有了人声,只有服务员在收拾隔壁桌子上的茶具。刘倩问刚才喝茶的那些人呢,服务员说早走了。文俊翻看手机说,群里在喊他们,大部队已经去山上了。他们走出门,看了看天色。灰色云块覆盖了不远处的山顶,一些游丝状的浅云在快速飘移。本来,刘倩还想着去看荷塘,文俊说追赶大部队要紧。

他们走出迷宫样的花径。刘倩再次回头,感觉刚才的茶室小坐恍若一场短梦。他们按照导航中的路线前行。刘倩忘记了刚刚肖坤问她天气热不热,有没有中暑。她没有回复他,现在也不想回复。文俊略略快了几步,手心朝上握着手机,似乎这样才能不偏离方向。刘倩紧跟其后,好几次导航陷入绝境,还是刘倩去问的附近的居民。毕竟,以文俊的腼腆,他是问不出口的。

起风了,隐隐雷声中,黑色云块着魔似地挪移。西天的一束光,酷似黑色天幕砸出的一个窟窿。群里已有人晒出照片:半山腰的八角亭子,山顶的一排古寺,还有女学员婀娜的红纱巾照。文俊催促着快走,他们又沿着山路小跑起来。风加了倍速,他的白色长袖衬衫贴在身上,像枚纸人。转过一个弯道,看到前方几棵古樟树,树干粗砺,树叶如冠,互相扑在一起。文俊说长在山坡上的古樟树很少见,让刘倩跑上去,给她拍一张。“这个位置呀……”刘倩努力挤出一丝笑来,拍完后看文俊手机,发现自己头发凌乱,瞪大眼半张着嘴,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刘倩笑得弯了腰,猛风扑过来扇了她许多耳光。照片上,苍青色台阶与古樟树下的紫薇花,构成的画面如此熟悉。她急切地点开抖音,进入“香草美人”的主页,翻阅一个个页面。终于,在去年八月的某个页面上,翻出近乎一样的山路场景。苍劲葱翠的古樟树间,闪出一个男人的背影,虽显模糊,还是能看清身上的黑白条纹T恤,与家里肖坤的那件一模一样。她的文案不过四个字:“归隐之地。”配上的音乐是张子盛演奏的古琴曲《高山流水》。那截取的一节,曲声如流水沸腾澎湃,蛟龙隐现,在群山中奔赴,万壑中争流,有如人坐危舟驶过峡谷。

去年八月,去年八月……山风以旋风的姿态盘旋而来,刘倩有一种行路难的痛苦。她赌气似的,举起手机对天色山路一阵胡拍。雨滴落下来了,大颗的雨滴砸在手机上,让人无法反抗。“快跑,前面有亭子……”文俊喊了一声往前冲去,又停下来遮了脸回望。刘倩跨步跑着,腿肚子沉得不像是自己的。她突然恍惚起来,实在记不清去年八月,肖坤什么时候出过差。错乱的记忆击打着太阳穴,比疯狂的雨点更有威力。风雨中,古樟树林里似有野兽呼啸,樟树枝叶刀兵相见,互相厮杀,声响比“归隐之地”的《高山流水》更激越。

刘倩一个踉跄,滑倒了,膝盖重磕在石阶上,雪青色的裙子下摆染成了湿水泥色。雨水顺脖颈流下来。她捂着膝盖,迟迟不能站立。文俊跑回来了,问她还好吗。她撩起裙子,发现两个膝盖一个磕出血,另一个现出一大块瘀青。文俊犹豫着,还是挽住她的手臂。他扶着她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挪。她抹着脸上的雨水,搞不清刚才摔破膝盖的那一刻自己是否哭了。现在,她只感到文俊僵直的手热切地挽住她。

“小俊,你刚才说我与肖坤有夫妻相,你可知道他与别的女人也来过这里……”刘倩停下脚步。她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几年自己与肖坤的关系,肖坤心向远方却又事事依赖她,她无法接受肖坤的背叛,却又难以割舍二十年来的骨肉相连……“两年多了,他们还藕断丝连着……”她说不下去了,蹲下身缩成一团。文俊没有说话,在她头顶张开双臂,像给她遮挡雨水。突地,一道闪电劈来,迷雾似的山林一片锃亮,接连滚来的霹雷在头顶炸裂开来。刘倩吓得一把拽住文俊的手臂,文俊努力后仰着,似乎害怕再靠近一点,两人会抱在一起。

一个岩洞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总算进入了一个避难所。那个岩洞不深,头顶的岩石有扑下来的危势。刘倩的连衣裙已经湿透,下摆肮脏不堪。她无暇顾及,只是双手抱胸。刚才盘踞的热气已经散去,袭来的风一阵比一阵凉。文俊淋湿的头发粘着头皮,越发显得脸颊消瘦,白衬衫与西裤紧贴着瘦削身子,整个人像一只坠落的风筝。他斜倚岩壁,望着噼啪作响的残枝败叶,默不作声。过了好久,他才深吸一口气说:“你可能不知道我的事吧?”“你与姣姣离婚了?”刘倩几乎条件反射道。“我女儿走了两年了……”他仰起头,像是不让头发上的水滴流下来。刘倩惊得张大嘴。“谢姣姣这个人,你以前听我说过的,她最喜欢拿放大镜关注别人,又喜欢控制人……她全心扑在女儿身上,女儿受不了,逃走了……”他说不下去了,脖子折断般垂下来。沉默半分钟,他才继续说,女儿离家出走后的第三天,有人在邻县小镇的河道里发现了她的尸体。“她才十四岁,刚读初二……”

一切都比预想的更糟糕。刘倩依稀记得两年前,县一中有个女孩离家出走后溺水而亡。当时自己刚刚发现肖坤的“花妖草精”,没有闲心去八卦这种新闻。更何况,她从不鸡娃,孩子也不叛逆,更谈不上寻死觅活。谁想到那个溺亡的小女生竟是文俊的孩子。

“小俊……”刘倩碰了碰文俊的左臂。他裸露的手臂岩石一样冰凉。刘倩的嘴唇嚅动半天,才嗡了一声:“你怎么熬过来的?”文俊抬头望着刘倩,说女儿去世后,他就与谢姣姣分居了。他说家里没了女儿,两个人像待在地牢里。他老是梦见谢姣姣拿晾衣架抽女儿,揪住女儿的头发撞墙壁。“以前女儿不愿学习,她常用这种办法……”他与谢姣姣分居后,梦魇才慢慢散去,胸口才能喘一口气。但是,谢姣姣坠入了深渊。分居一年多来,她每周都去精神病医院看病,抑郁症发作时,半夜三更都会出门乱跑,甚至去河塘边找女儿……

“半年前,我搬回去了,我们又在一起了……”他苦笑道,“你看我这半辈子过得……”他别过头,猛吸鼻子,又回转身。他说要是当初第一次分手后,拒绝跟谢姣姣来往,他或许可以过上另一种生活。但现在,他只想着与她相依为命,大家都好好活下去……

风雨已经小了,阳光穿过云层落在山路上,植物的叶子闪闪发光。刘倩回过神来,翻看他们的微信群,发现大部队躲避风雨后又出发了。身边的文俊像个僧人,脸上露出难以形容的神情。她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单位里有人说文俊的气质有点像和尚。她还特地观察过。比如在食堂里吃饭,文俊常常面目羞涩又清肃,喜欢用整个手心托起饭碗,犹如僧人托起化斋的钵。半世已过,文俊在经历了生命的大悲痛后,似乎依旧慈悲地托着手中的钵。

他们走出岩洞,雨已停了。刘倩默默跟在文俊后面。他们沿着一条小道往上爬。过了十来分钟,看到群里说的那个亭子。看得出来,那个亭子已经有些年头了,木头廊柱红漆斑驳。匾额上的“望云亭”三个字,酷似李叔同的书法,乍一看拙朴得有点丑,细看颇有淡然恬静的韵味。他们站在亭子中间,往下眺望,竟能一眼望到山下的村庄,那宽大的溪流,还有他们来不及去看的荷塘。他们转身走出亭子,天色已显淡蓝,空中闪出一道奇特的霞光,一条彩虹横跨在不远处的两个山头,清晰明亮,甚至还能看清红黄蓝的细光。那饱满的弧度,让人有一种踩上去的欲望。“还是双彩虹……”文俊喃喃道。刘倩定睛细看,果真在彩虹的外圈还有一道浅蓝色的弧,犹如两个山头戴上一个漂亮的发箍。周围浅粉色的云丝贴着天壁缓缓飘浮。

刘倩赶紧拍了一张照片,身旁的文俊也高举手机对焦。抓拍几张后,透过余光,他们彼此发现,两人各自把难得一见的双彩虹转发了出去。肖坤几乎秒回:“哇……”又连珠炮般发来几条:“你一直不回信息,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刚才我们这里下大雨了,我查了一下天气,好像你周围都有暴雨。”“我打过你两个电话,估计你信号不好,没接到吧。”刘倩翻看了一下,果然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661的亲情号。

“你把照片发给姣姣看了吗?”刘倩问文俊。文俊点点头,嗯了一声。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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