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水流过村庄

2024-07-10罗晓玲

安徽文学 2024年7期
关键词:彼岸花河流村庄

罗晓玲

1

名字照见来历。这也许是旧时村落起名的规律之一,许多村落的名字,都来源于村中某处引人注目的景致。

那条叫石枧的河,我想它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初听,对“枧”字就十分喜欢,从字体上拆开,“见木”,这其中就已暗藏细节。字典里说,“枧”是引水的竹、木管子。“石”和“枧”合起来,便有一幅古朴雅致的小品画呈现在眼前:一条河从不远处流过,几棵树下,一根引水的竹子将清澈的泉水引流而下,坠到不规则形状的石槽里,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定是这么一处雅致的小景让那位先来的人看入了迷,于是决定在河边落户。村名便是这幅景致了:石枧。

石枧有六百年历史,那么多年,她被忽略在不断前进的文明之后,像一名老妪,带着羸弱的身体苦度余生。当人们带着挽留的眼光回望它时,村落已经破败得让人心疼:多半的房子墙体歪斜开裂,有的只剩了残垣断壁。屋顶的瓦面破损掉落,光从破洞中漏进来,把巨大的蜘蛛网照得脉络清晰。破碎的瓦砾零乱地躺在地上,上面结满了青苔和泥土。屋内梁柱坍塌,甚至已经倒地腐朽。房子内外都长满了蓬勃的杂草,想走进去,却害怕藤蔓绊了脚,也担心那草中会钻出什么长虫动物来。我们甚至不敢高声说话,生怕声音会震碎房子的最后一点支撑,顷刻坍塌。

在两排相对而立的老房子中间,是一条青石巷子,弯弯窄窄地向前延伸,带着幽幽的神秘,仿佛沿着它走,就能回到另一个时代,那里的人布衣对襟,黄发垂髫。它陌生又亲切,陌生,是因为我从未到过这里;亲切,源于这一座座如此靠近的房子,墙挨着墙,砖挨着砖,那里面,还散发着灶膛厚积的烟火余温。

整个村子静静的,仿佛已经没人居住,但走着走着,就会发现,在一些旧房子里,依然零星地住着些老人。我们走进其中,仍能看到房前院子里晾着衣物,放着简单的农具。一位老人从巷子末端缓缓走出,手里拿着几棵草,沿着我们面前窄长的石阶走来。她走得十分吃力,手扶着巷壁,偶尔停下来喘喘气。

古房与老人,似乎成了一种固定搭配。旧的房,旧的物,老的人,它们是村庄最长的见证者,时光在他们身上,以沉积的方式浓缩成褶,又缓慢散解,缓到仿佛时间已经在他们身上静止。

老人蹒跚地走到我们面前。她看上去有近百岁了,佝偻着腰身,身上仍穿着旧时的麻布衣衫,边角的布料已经磨损成丝状,布絮垂吊下来,随身体的走动而摆动。稀松的发髻系在脑后,头发早已全白。

她手上拿着一把草药,天热,把它们熬成水用来降火。我们问她草药是从哪里来的,她往身后的巷子指指,说,河边有很多。

那是一条狭长的巷子,青石板砌得整齐,石板面透着幽古和温润。

我们沿着她指的方向往村外走,果然,一条宽大的石枧河正欢快地向南流。

这是怎么样的一条河啊,在这样的三伏天里,它的流水量,是我在小县城里见到的所有河流中,最丰沛的一支。河流的上方,定有一处深潭,源源不断地冒出泉水,才让这条河奔流不息。这也是在古村落脚的一种常识。古人总是喜欢找有水的地方安营扎寨。没有水何以生存?村子未必要背靠大山,但必须要有水。找一处水源,就着水流的方向,就可以在水边建起房子,日日打水做饭,生起人间烟火。

石枧河流得欢畅,看着便心生清凉。它浅浅的,称呼它“河”吧,它似乎又没有普通意义上河流的深度;叫溪呢,它明显比溪水更宽更粗犷。水面上,显露出来各种形状的石头,有高有低,有棱有角,更多的是一条条的长石。这很奇怪,准确地说,这并非是石头,而是亿万年前地壳运动,石板互相挤压形成的石条,水从黑褐色的石体间滑走,因为有石头的阻挡,水流突然拐多了几道弧线,有时候与石面碰撞出小小的漩涡。在突然拐弯的地方,绕过石头的水变得湍急,它打破了单一的匀速,这样的河流更显生动。这条河在遇到这些石头后,分成若干个小支流,到了没有石头的地方,便又合成一条。看着它们分分合合,也是一件极有意趣的事。

看多了溪水,或许觉得千篇一律,稀松平常,但在看到石枧河后,我猛然发现,石枧河因为这些石头,有了更多的生趣。河水在石头的阻挠下,呈现出更多的姿态和意味。

2

沿着石枧河,一直向北走,向着石枧河的水源走。那定是一处不可多得的水源,深藏地底,常年不竭地暗自奔涌,几千年,甚至更久远。

它流过那些石头,流了许多年,渐渐地把石头的棱角削磨光滑,石头上布满青苔,青苔上长出野兰,石缝里长出不知名的草,落叶落在青苔上,紧跟着鸟儿也飞落在石头上,叫声清悦,一会儿它们又扑棱着翅膀飞走,消失在树林中,留下鸟鸣与流水缠绕的声音。这一幕让人想起那熟悉的诗句: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河水在炎热的天气中自然消瘦,有的地方浅了,一眼就能见底,但它仍没有枯竭,仿佛有一股绵柔却刚毅的力量在细水长流地输出。

水草顺着流水拂动,像是在梳理水流的心事。

水有自己的心事吗?如果有,那是与某颗顽石相撞的剧痛,还是毫无预兆地掉落万丈深渊的恐惧?是飞溅到石头上的粉身碎骨,还是与一朵落花擦肩而过的遗憾?我只知道,迷恋于旷野中、河流边的我总是有心事的,总想借助自然的力量,将重重心事放空,或付诸东流。

河边有一条小路,路边长着杂乱的植物,野菊、狗尾巴草、断肠草、千里光、麻草、菖蒲……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杂草热闹地占据着河边,看着流水就像看着心仪的女子从眼前婀娜走过。我常常想,这些相对静止的生命,是否会羡慕那自由流动的河水,可以随物赋形地流向远方?而每时每刻都在疲于奔走的流水,是否也会羡慕安扎在河边的草木,安稳而不疲于奔命?

万物皆有形态,“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诗经》之《葛覃》)。草木生于山谷,鸟儿飞行于天空,云朵游弋于天地之间,万物各安其位,这才构成自然。

植物之间看似相安无事,实则也在较劲。一些植物横向抢占领地,一些植物纵向抢占空间。就像几棵水莲,先占据了水岸边缘的位置,它们近水楼台地将半个身子探进了溪水里,优先占有水源,让自己长出了最丰盈的姿态:枝丫粗壮笔直,叶子小而结实,看上去坚固繁茂。它结出的果,也那么的与众不同,像一枚小太阳,周身射出无数根光线般的触须,那些触须是浅紫色的,整株水莲看上去,就像一个缩小的银河系,那些长须须的球状果实,就是一颗颗行星。一棵水莲,就是一整个宇宙。啊,其实人,并不比一株水莲高级,我们都一样,是银河系中渺小的存在,不过是生存空间与方式不同而已。

在岸边,竟发现了传说中的彼岸花。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彼岸花。之前经过大大小小的河流,都没有遇到过。石枧河发生了什么?唯独它能长出这样的花?冷艳的花瓣卷曲出美丽的弧线,外圈的花瓣向着周围妖娆地垂下,中间的花瓣却悉数朝着天空倔强地举起。没有叶子,果然是花生叶未生,叶生花已落,花叶两不见的决绝!它所具有的隐喻——无尽的思念和绝望的爱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传言,看到彼岸花的人,会与相爱的人永不相见。

“我们快走,”我对同伴说,“我不想看到这种花。”我扭头加快了脚步。隐喻的力量让我急于逃离现场。

“哦,这就是石蒜花,”同伴轻描淡写地说,“小时候见多了。”他一脸的不以为然。事实上,作为一名作家,他比我更懂得彼岸花的隐喻。

“我们不必时时都活在文学里”,他说,“自然地出入文学,从容地生活更值得我们去珍惜。”

我有些迟疑,但仍不敢再回头看那些花,它们已经猝不及防地刺到了我的心灵痛处。甚至我已经不能逃避,这些年如此热衷流连于山川湖泊,许多时候,不过是为了逃避现实生活,放下尘世一些难以放下的人和事。大自然与田园总是最好的去处,我选择在这里慢慢地治愈自己。

继续沿河流往上走,在河上发现一座石桥。石桥不知建于哪个年代,看上去有几分古朴沧桑。桥下是两个圆形的拱洞,桥上用水泥板砌成,这是一座简易的桥,桥上没有桥亭,也没有护栏。它的形态让我想起塞尚的风景画《曼西桥》,这座桥的结构像极了曼西桥,甚至比曼西桥更简化,少了护栏。远看,半圆形的两个桥墩,一条直线构成桥面,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成功地成为一幅被简化的印象主义画,画面和谐且沉淀了时光的厚度。

桥底的半圆弧里,一位农妇坐在石拱洞下休息,那里正好可以抵挡正午的太阳。她背靠着桥壁,伏在自己的膝盖上打瞌睡,脚边的菜篮里堆满青菜,绿盈盈的,鲜嫩诱人,那些青菜早已在石枧河里洗得干干净净。

这也是让人觉得有趣的一幕。桥下休息的人,与拱桥构成了一幅美丽的静态剪影。人世间有许多的河,也有许多的桥,人都在桥上。一些桥建亭阁,为人遮挡风雨,供人聊天、吹凉,桥上是他们休息的地方。然而石枧河上这座桥,没有亭阁,农人们就躲到桥下避风避雨。人和植物都是懂得趋利避害的,他们懂得在不同的生活环境中,寻找着自洽的方式去度过一生。如若说,一条河决定了一座村子的产生与繁衍,那么一座桥的产生也取决于有这样一条河。而人与桥发生怎么样的联系,最终还是归结于这条河。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河流才是一个村庄真正的始祖。

3

从石桥延伸出的小路,把我们又引回到村子里——我们直接到了上石枧村。村口,一棵高大的菩提树正与我们慈蔼相望。

这树有两百多年了。之前走在下石枧村,看见的大都是槐杨、柳树、枫树这些普通的树,菩提少见,诗歌与佛文中不乏提及。遇上它,我的内心便为之一震。如果彼岸花的隐喻让人不安,那么此刻的菩提像极了一段梵音,把人引渡到一个安稳平静的世界。在菩提树下闲坐,吹风,树上结的菩提子被风吹掉下来,落在人的肩上。这是一种轻微的敲打,也仿佛是一种警示。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首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呵,我终究是走不出那些文学意象的笼罩,它们像一条河在我的身体里无声流淌。

一条两米多宽的河从菩提树脚边流过。一座小桥从河上搭起来,联通了村外与村内的世界。在村里,小河隔开了村子和田野,多座石桥则把村子和田野连接了起来。村子那边还保留着明清时期的古建筑,在阳光下散发着古朴沧桑的气息。

石枧的先祖茂公是广州府学教授,深谙儒家学说道义,儒家提倡的仁义礼智信与佛家的教义是有相通之处的。由是以观,石枧村深厚的人文底蕴,或是得益于先辈的苦心孤诣和教化传承,这些教化传承,是通过具象的河流、树木、建筑以及抽象的祖训来共同实现的。菩提树是觉悟、智慧的化身,它婆娑的存在像是提醒世人要时常不忘修身养性。

坐在菩提树下,望河遐想。几百年来,石枧村人就是靠着石枧河灌溉田地,洗衣做饭。河流穿村而过,睿智的石枧先人还据此分流出了几条支流水渠。灵动的清流,像毛细血管般,布满了整个村庄,村庄也因而气色丰润,充满了生机。

继续往上走,果然有一片茂密的林子。一条小河从林子里欢快地流淌出来,三伏天气,它的出水量大得令人惊讶。

还是一条小石桥把我们引过了河,弯曲的小路把我们引向了那片树林。走进去,才知道,这是一片原始次生林。林子古木密匝,藤蔓缠绕。遂又想起《诗经》里的诗句:“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诗经》之《樛木》)山林溪流,从古至今都是人类身体与精神的向往之地,时间的年轮走过几千年,也并没有把这个观念丢在历史的后面。

林子其实并不大,但树荫蔽日。走在其间,空气清新阴凉。手臂粗的藤蔓从空中垂吊下来,让林子有了深幽感。于深幽处,一座精致的凉亭如处子安静地伫立,与一汪清澈的瀑布潭水深情相望。到这里,方觉得水很急,只是一个小小的流坠,加速了水的流动,发出轰鸣的声音。而这水,正好来自不远处的一口地下深潭——我们终于找到了石枧河的源头。

“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林木之所以能长得繁茂,必是有坚固的根系,水要想流远,必然要有源源不断的泉眼。而树林、河流,它们的繁茂与丰沛,最后皆指向一个水源。

阳光从密密的枝丫间照射下来,我们在凉亭里坐下,听泉水和拥挤的鸟语,林间斑驳的阳光在树影间移动,这一刻恍若身在世外桃源。

4

走出树林,随意坐在一处石板桥上,把脚伸进水里,任河水淌过脚踝。在三伏天里,身体被清凉的溪水洗涤,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住在石枧村的人,都姓林,几百年前他们来自福建莆田,那是一群已视他乡为故乡的人。

彼岸花静静地立在石枧河边,此一簇彼一簇。也就是在那一刻,我觉得石枧河一定还隐藏着什么,等着我去发现。那些少见的菩提树、彼岸花,还有长棱条的奇怪石头,让我觉得这就是石枧河与别的河的不同之处——它们带着或多或少的禅意或隐喻,引诱着我一直不停地探寻。

村庄因河流而建,河流因村庄而生动。在每一座村庄史里,都会有一条与之相匹配的河流,是母亲河,哺育了整个村庄。

顺着河流,我们沿着村庄内那条古老的巷道穿村返回下石枧村。巷道就是古道,我们沿着古道缓慢前行。青石板街是一条固体的河流,细小又弯曲地穿行在老房子中间,青石板闪着幽光,映照着黛瓦、飞檐以及之上的天空。河水在身边流着,它们有时从屋下淌过,有时从房子中间淌过,像调皮的小孩随意乱窜。

旧时的人们在夜深熟睡之时,也一定伴随着潺潺流动的溪水声吧。河水淌进梦里,像一首古老的童谣:小小鸭崽口黄黄,还没吃米去游塘,游塘不知塘深浅,唱歌不知唱哪条,唱了头来丢了尾,唱了中间两头丢……童谣和着溪水在村里流淌,孩童在村口的树下追逐打闹,村民牵着牛缓缓走过,夕阳西下,炊烟升起……

古老的房舍还保留着一些古旧的商铺橱窗。原以为这里只是一个保存得较完整的明清古村落而已,未料它也曾是楚越往来的通衢,是潇贺古道上一个曾经商业繁茂的商埠。时光流转,岁月变迁,过往商人的脚步早已远去,村庄像一个垂暮之人,在沉寂中渐渐老去。

沿河岸修筑的古道,像河流一般蜿蜒曲折,在巷陌中延伸、穿行、沉浮、消失。村子里还高耸着炮楼。炮楼,无疑是军事防御的见证,它曾经发生过什么,抗击土匪还是倭寇,不得而知,但这些古建筑告诉人们,作为古道上的重要村落,它们也担负着军事防御的作用。曾经硝烟弥漫,也曾商贾往来,繁华一时,又在许多年后慢慢陨落。

村里保留的古建筑,都是岭南特有的天井屋和三间堂结构。在石枧,最引人瞩目的要数七十二堂门古建筑群。这是全村体量最大的建筑群,它来自一家人的开枝散叶。起初,主人只有一间主屋,后来随着子嗣的繁衍,房子主人以主屋为中心,向周围延伸开来,家族内各房各户总共延伸出了七十二扇门。可见当时这个林姓家族是多么的繁盛。这座体量庞大的古建筑群,融合了徽派与岭南的建筑风格,墙体以青砖为主,砖缝勾勒出整齐流畅的线条。房屋的上端,一律都是高大的马头墙,高高的飞檐,似一只只展翅欲飞的雄鹰,气势非凡。房顶上,中间高耸的山脊以“人”形向两边长长地斜伸出去,青褐色的瓦片龙鳞般覆盖其上,一座房屋一座房屋地连在一起,清灰冷重的色调,衬托着森严的屋宇,厚重而肃穆。

屋里还摆着一两张陈旧的桌椅和不知年代的瓦罐,上面铺满了灰尘,无人打理,就像被埋进了时光的深处。阳光从天井中间倾泻而下,从窗子上斜射进来,让这个清寂的屋子变得温暖起来。

炎热渐渐退去,傍晚的风越过石枧河上游的树林,轻拂在我们身上,凉意顿生。一位老人热情地邀请我们进屋喝茶,我们就坐下来听他追忆林氏家族的前尘往事。六百年前,先祖林茂公从福建莆田出发,历经千山万水,南迁到达广州安身立命。在广州府学做教授,年老致仕后,没有再选择回到莆田,而是沿着潇贺古道水路的珠江、西江、贺江、富江北上,辗转迁徙,来到富川,来到石枧,从此在石枧安身立命,把石枧建成了他们栖息的家园与精神的归宿。用石枧河水泡的茶,醇香四溢。而我此时,透过茶雾,看到了林氏家族的迁徙犹如一条河蜿蜒流入。视他乡为故乡的随遇而安,与一条河随物赋形的特质在岁月中互为印证。

晚风轻拂,炊烟袅袅升起在村庄上空。暮色中的石枧村渐渐沉入时间的深处,石枧河依然潺潺流淌,时间和河流皆未停止,只有那些静寂的房子,在暮色中更趋于沉静。

责任编辑 夏 群

猜你喜欢

彼岸花河流村庄
《彼岸花开》
美丽的彼岸花
我的小村庄
村庄,你好
美丽的彼岸花
河流
流放自己的河流
村庄在哪里
当河流遇见海
彼岸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