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入者
2024-07-10徐向林
徐向林
一
老魏何时消失的,我们都不知道。
肖红霞的突然闯入,才让我们想起单位里还有老魏这么个人。肖红霞那天特别扮嫩,牛仔裤配露脐装,肚脐眼处打了个花结,银色夹趾凉鞋的后跟又高又尖,走起路来像踩着高跷,浑圆饱满的臀部左摇右晃,那坨肉总让人担心被甩到地上。自打肖红霞进来后,我们单位唯一的单身狗小倪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的臀部。
肖红霞走进了我们的办公大厅,这是三楼一个两百多平方米的大平层。因为足够大,阳光再努力,也只能占据靠窗的微小空间,大厅内常年昏暗,开了灯也无法明亮。肖红霞摘掉遮住半张脸的墨镜,隔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昏暗。她左手的大拇指与食指轻巧地捏着一条墨镜腿,漫不经心地晃动着,兰花指跷得高高的,一副俯视众生的模样。
大厅里塞挤着百十个工位,安静得有点异乎寻常。大家都在工位上各自忙碌,其实,大家并不是真的忙碌,我敢保证大多数同事正一门心思摸鱼,我当然也在摸鱼,不摸鱼又能干什么呢。集团公司正在进行股权改革和产业转型,我们公司作为集团公司的子公司,一时扔在这儿无人过问。有些背景的人大多想方设法调走了,留下来的人继续做善后工作,说是善后,其实也没有具体的工作指派,全凭各自自觉各善其事。比如我吧,你会看到我的台式电脑开着,屏幕显示我正在做一张统计报表,如果你心细,你会发现这报表其实已停滞不前好几个月了,无所谓,反正无人督查,这只是我打掩护的道具而已。我戴着耳机刷着短视频,我不像其他同事特别是女同事那样一集一集地去追剧,我喜欢收看军事主播大V做的短视频,俄乌战争、中东局势、半岛危机、美国大选、欧盟分歧等等,都被我一网搜尽,这会增加我的谈资。如果到了午餐时刻,你肯定能在我们公司食堂看到一个声音与唾沫齐飞、嘴唇与眉毛共舞的家伙,正一知半解地纵论天下大势,指点江山——那个家伙就是我。
高高站着的肖红霞扫描着工位上正襟危坐的所有人,他们都装作没看到她或者故意把她当成了空气,没有人讶异,没有人吱声。但我敢打赌,他们眼睛的余光一定集中在肖红霞身上,他们心里会判断这人会不会是集团公司派来督查的,包括我也是这么揣测的,我赶紧关掉手机视频,将电脑报表上的数据改过来改过去,表现出很专注很专业的样子,但我眼睛的余光还是在肖红霞的身上打转,片刻也没有游离。同时我也敢肯定,肖红霞一定知道大家眼睛的余光都在看她,这从她自信的微笑里可以看得出来。肖红霞俯视众生一圈后,突然转了个身,坐在肖红霞身后的小倪猝不及防,尽管他急促地将目光从肖红霞的屁股上转到了自己面前的电脑屏幕上,但他红了的脸蛋还是悄无声息地出卖了他。
肖红霞俯下身子轻声问小倪:“帅哥,张哥在吗?”
“张哥,哪个张哥?”大厅里有好几个姓张的,小倪确实不知道肖红霞要找的张哥是哪一个。
“张铭。”肖红霞报出了名字。
“哦,在那儿呢。”小倪殷勤地站起身,指了指我的工位。我的工位在大厅的东南角,靠着南窗的位置,也是少数能享受到阳光普照的位置。我还没反应过来,肖红霞已袅袅婷婷走了过来。“张哥。”肖红霞主动跟我打起招呼。见我反应迟钝没认出她,她有点失望地自报家门:“我是霞子呀,跟你、老魏一起吃过饭的,想起来了吧?”
这一说,我想起来了,去年冬天,我跟老魏去吃火锅,我跟老魏同事了十几年,还是第一次跟他到外面吃饭。我们找了个火锅店刚刚坐下,老魏接了个电话,我听老魏在电话里说:“霞子呀,我正吃火锅呢,你一块来吃点儿?”老魏用的是疑问句,听得出来,他并不想让那个叫霞子的人来吃饭,对方却将他给出的问号给拉长了,给了他一个肯定的感叹号,竟一口答应了。这让老魏有点措手不及,放下手机后,老魏托着腮帮子盯着正在升温的火锅出神。
我问老魏:“怎么,还有人来?”
“我前妻,肖红霞。”老魏说。
此言一出,老魏没尴尬,我尴尬了,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接话。
老魏盯着我看了看,笑笑道:“我跟她是好聚好散,婚离了,朋友照做。”
“你们俩会定期聚聚吗?”我没话找话问。
“嗯,差不多一星期聚一次吧。”老魏答。
“老魏,你有没有重新找个……嫂子?”
“没有,不想找了,一个人挺好。”
“那你前妻呢?”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老魏想了想说:“她也没嫁人,有没有交男友我不知道。”
老魏这么一说,气氛又尴尬了。我连续喝了几口水,想着怎么来跟老魏续上话题,脑子飞快转了几百圈,却一直短路着。最后还是老魏解了围,老魏说:“我俩没孩子,了无牵挂,不指望复婚了,就这么做着不远不近的朋友,挺好。”
见我没吱声,还在一口接一口喝水,老魏又加重了语气很认真地盯着我说:“张铭,你们俩处朋友挺合适的。”
“谁?我?跟你前妻处朋友?”我瞪大眼睛,不解地看着老魏。
老魏云淡风轻地点点头。我刚喝到嘴里的水差点儿给喷了出来。
二
小倪相过很多次亲。毫不夸张地说,我们公司凡是家中七大姑八大姨近邻远亲家有剩女的同事,都热心地给小倪牵过线,但一次都没成功。
相了几十个单身女子,要说小倪都没感觉,那肯定不对。问题还是出在小倪身上。当然,首先得排除小倪的生理有缺陷,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本来,这涉及小倪的隐私,我不想说,但为了证实小倪是个完整的男人,我就当个泄密者吧。记得小倪七八年前到我们公司报到后,就有个声称是小倪大学同学的女孩到公司来纠缠小倪,小倪不想见,就托我帮他出面。我问小倪,你们到底啥关系?小倪说,我俩谈过。说到这儿,小倪埋下头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咬着牙说,她背叛了我,跟别人流产过孩子。一听这话,我的豪侠之情顿生,义不容辞地帮小倪出面。那天,女孩又来了,我没给她好脸色,我说你别抹眼泪了,你跟别人的事就是小倪心中的一根刺,这辈子拔不掉了。那女孩立即明白我的话中之意,她用右手指在脸上缓慢地划了个八字,抹去脸上的泪痕,声音很轻却很用力地说,你告诉小倪,我给他流产过三次,他在我心里插了三根刺,这辈子下辈子都拔不掉!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看着她的背影,我出了好一会儿神。
说完了小倪的秘密,你们应该相信他是个完整男人了吧。那我就继续说说小倪现在的问题。这个问题说起来有点啼笑皆非,我不妨举例说明吧:几个月前,同事刘姐将自己的侄女专程带到公司介绍给小倪,那次见面彼此印象都不错。但见面过后,小倪迟迟没动静,刘姐急了,亲自上阵给小倪做辅导,刘姐对小倪说,你应当主动约她出来吃吃饭、看看电影呀。小倪问,她表态了吗?愿意嫁给我吗?刘姐气笑了,小倪,一见钟情的戏看得太多了吧,现实中哪有姑娘头一次见面就订下终身大事的,感情得慢慢培养啊。小倪摇头道,那不行,关系不确定,我凭啥请她吃饭、看电影。刘姐反问,你不请她吃饭、看电影怎么培养感情?怎么确定关系?小倪也认真地回道,靠吃喝玩乐才确立的关系,肯定不是纯粹的爱情!
刘姐气得没话说了,她抛下一句,不管你了,然后一屁股坐回她的工位上,把桌上的东西摔得“啪啪”直响。小倪却心安理得、目不转睛地继续玩他的手游,仿佛刚才的事就没发生过。
方姐也给小倪介绍过女朋友,是机关的公务员,她的父母亲是本地名校名师,桃李遍及天下。小倪对这女孩挺满意,与女孩见了一面又一面。方姐得意了,她几乎告诉了公司每个同事,你们看,刘姐介绍的那货,层次不高,要求挺高,我看就是借谈恋爱之名混吃骗钱的主儿,我介绍的姑娘才是大家闺秀。大家对此笑笑,不敢答一言,谁都知道刘姐与方姐向来不对付,两人在公司里明争暗斗了不下几百个回合,各有各的绝招,谁也没降服谁,同事们都想过点清净日子,没人愿蹚她俩的浑水。
但小倪约见那姑娘第三面时,问题出现了。那天方姐一进办公室就气冲冲地质问小倪,昨天你们见面,外面那么冷,你就不知道怜香惜玉,脱下外套给她避避寒?现在好了,姑娘感冒了,提出要跟你分手。小倪涨红了脸给自己辩解道,这能怪我吗?她又不是不知道外面冷,还穿那么少,要是我把外套脱给她,我自己不就感冒了?小倪的争辩让方姐火冒三丈,她高声嚷了起来,你们听听,这小倪还是个男子汉吗,太自私了!
说实话,我们都认同方姐对小倪的评价,往恋爱路上奔跑的女孩向来是能少穿一件绝不多穿半缕,当她表示出冷的表情或动作后,男人就该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女孩穿,电影电视剧里不都这样演的嘛。尽管我们认同,但众所周知的原因谁都没搭腔,大厅里出现了可怕的死寂。但也就死寂了片刻工夫,不出我们所料,刘姐果然跳将出来主持公道了,她反驳方姐,我觉得小倪的做法对,外面那么冷,什么样的姑娘还故意穿得那么暴露?小倪凭啥要舍己为人?
刘姐点燃了火药桶,方姐怎甘示弱。两个女人又免不了摇唇鼓舌起来。她们说了啥,我们都不想听,大家都戴上耳机,各忙各的。身处旋涡中的小倪也果断撤出,若无其事地坐回工位,继续玩他的手游。
老魏也曾提过给小倪介绍女朋友的事,但说过后一直没下文。小倪一开始还催问过老魏,老魏说,别急,你现在是布局中的棋子,还没到攻城略地的时候,再等等。小倪显得急不可耐,却被老魏的几句话拉回了头。老魏说,相亲多次不成功的人有两种:一种是搞不定女人的男人,一种是男人搞不定的女人。你一个搞不定女人的男人去相一个男人搞不定的女人,结局只能是一个——没戏。小倪对这句话琢磨了很久,最终认同了老魏的说法,他不再四处相亲了,就等着老魏给他介绍。小倪有求于老魏,对老魏表现得相当殷勤,老魏喜欢栽花养草,他的工位上摆满了绿萝、水仙、文竹之类的花花草草,小倪就时不时帮老魏的花花草草浇浇水、盘盘枝、剪剪叶,在老魏和小倪的共同打理下,这些花花草草愈发茂盛,成了整个大厅的一道美丽风景。
小倪的殷勤让老魏觉得不好意思了,他把给小倪介绍女朋友的事摆上了议事日程。有一天上班,小倪突然从微信上发了一张美女照片给我,小倪问,张哥,这个咋样?我正忙着刷短视频,敷衍了一下小倪说,乍一看挺不错,但谁知道她有没有用美颜滤镜呢。小倪回,也是呀。我以过来人的身份正告小倪,现在的美女得当面验货,看照片看视频都是扯淡。小倪补了一句,有些美女当面也验不出来的,戴个假发,装个美瞳,插个假睫毛,再抹上厚厚的脂粉,谁能验得出来?
当时我正刷短视频刷得起劲儿,没及时回复小倪。直到我关注的几个短视频都刷完了,我才认真地看了看小倪发给我的美女照片,不看则已,一看吓了一跳,这美女似曾相识,到底像谁呢?我把我认识的所有美女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骤然想起,这不就是肖红霞嘛!我赶紧问小倪,这美女谁给你介绍的?小倪回,老魏。我忙问小倪,她叫啥名字?小倪回,风轻云淡。我再问,我不是问她的微信名,我问她的真名。不知道。小倪回。接着,小倪发了个沮丧的表情,后又打出一段文字,她叫啥名字不重要了,刚刚她把我微信拉黑了。怎么才认识就拉黑?我不解地问。小倪回道,她问我在哪儿上班,我告诉她我们公司的名称,她就莫名其妙消失了。小倪这一解释,我更坚定地认为这美女就是肖红霞。我站起身看看老魏的工位,老魏正给他的花花草草喷水。我动员小倪去问老魏,小倪说,被人拉黑挺丢脸的,不问了。
这个插曲发生在肖红霞到公司找老魏之前的一个月。尽管老魏给小倪介绍女友没成功,但小倪看似没放心上,仍天天给老魏的花花草草浇水、剪枝、护理。不过没想到的是,小倪与老魏的情缘因花花草草而起,也因花花草草而灭。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公司领导要在会议室接待集团公司来的大领导,公司领导检查会议室时感觉里面缺了点啥。办公室主任挺机灵,说老魏桌上就有不少花花草草,可以借过来一用。办公室主任找老魏时,老魏不在,小倪就自告奋勇把老魏桌上的花草搬到了会议室。接待结束后,小倪想搬回来,却被办公室主任拦住,说领导很满意,接下来还有个重要的接待要继续借用。事情本来不大,老魏却上纲上线了,他先是找办公室主任吵了一通,说这些花草是他自己掏钱买的,属他的私人物品,即便公司要借用,也要经过他本人同意,这是起码的尊重。办公室主任说不过老魏,郑重其事地向老魏道了歉。可老魏的气还没有全消,接着他又拿小倪出了一通气,说小倪的行为是典型的偷盗行为,以后绝不允许小倪再碰他的花花草草。
小倪也很生气,发誓和老魏老死不相往来。
三
我跟肖红霞第一次见面就喝得断了片。
那天,老魏请我去涮火锅。老魏本来点了两瓶啤酒,我跟他一人一瓶,说好了不够再点。可是肖红霞来了后,形势大变。肖红霞那天没化任何妆,素面朝天,鼻翼两侧的雀斑若隐若现,眉毛可能平时修剪过度,素颜后淡成了两根浅浅的黑线。她还套着件明显大了几号的藏青色羽绒服,身体的曲线被羽绒服的臃肿全部遮掩,与她后来到我们公司的形象判若两人。
肖红霞看到我,很夸张地吓了一跳,接着嗔怪老魏,老魏,你有朋友在,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害我一点准备也没有。老魏说,要是我告诉你有朋友在,你至少得迟一个小时才能到,没关系,张铭是我的好同事,他看到你的素颜绝不影响食欲。肖红霞恼了,她狠狠地掐了一把老魏的胳膊,嗔道,你这破嘴,啥时能吐出象牙来?
老魏疼得一咧嘴,但没表现出气恼。他盯着肖红霞的羽绒服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眉头皱了一下,又皱了一下。肖红霞大大咧咧挨着老魏坐下,说道,看什么看哪,这羽绒服是你的,这大冷天的,我刚从被窝里爬出来,怕你等,就随便套上这件衣服出门了。
老魏释然地笑了笑,说道,人齐了,咱们开干吧。说着,老魏就要去开啤酒。肖红霞拍了拍老魏隆起的肚子说,你现在都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了,再喝啤酒,马上就八九个月了,想生娃?老魏再笑笑,招来服务员吩咐退掉啤酒,改上白酒。服务员拿了一瓶白酒上来后,肖红霞还不满意,她略带嘲讽地说,哟,老魏,还省这点儿钱,要上就上两瓶,好事成双。
三个人,两瓶白酒,量已经不少了。服务员迟疑地看着老魏,老魏一挥手,说道,听从这位女士的,再上一瓶。
那天晚上,我见识了肖红霞的酒量,一个女人挑战两个男人,毫不怯场,我不知道他俩的酒量怎么那么大,反正喝到最后我是支撑不住了,跑到厕所呕吐了一阵,再用冷水洗了洗脸,这才勉强稳住了摇摇晃晃的身子。
回到席上,老魏正跟肖红霞划着拳,老魏划赢了,他把满满一杯酒端到肖红霞面前,说道,我赢了,你喝。肖红霞却说,对,你赢了,你喝。老魏说,霞子,别耍赖。肖红霞说,我没耍赖,谁赢谁喝。老魏见我坐下,就拉我评理。我问,划拳前定规则了吧?老魏说,这还要定啥规则,不都是谁输谁喝嘛。肖红霞反驳道,你看你,又耍大男子主义了!我的规则就是谁赢谁喝。看来他们两人扯不到一块儿,我只得打起了圆场,我端起酒杯道,老魏,霞子,我敬你们一杯。结果我的敬酒他们谁都不领情。老魏说,别急,咱先把这酒官司打完了,再喝不迟。肖红霞也说,对,必须先把这杯清掉,老魏,赶紧喝。没想到老魏“嘭”的一声擂起了桌子,他大着嗓子道,肖红霞,你就喜欢耍赖,这杯酒你不喝,咱们绝交!不想肖红霞同样不甘示弱,老魏用的是单手擂桌子,肖红霞却用双手猛一擂桌子,桌子承受不了这猝然而至的压力,抖动摇晃起来,那杯满满的酒被震动晃出了一点,逃出酒杯的白酒顺着余震在桌子上撒欢,像荷叶里滚来滚去的露珠。肖红霞用好看的牙齿狠狠咬着下唇,一双眼睛如喷火般盯着老魏,就这么一直盯着,一言不发。刚才还斗志昂扬的老魏,顿时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他拿起酒杯,一仰脖,那杯酒见了底,他把酒杯往肖红霞面前一放,说道,霞子,我喝了!谁知,肖红霞仍不依不饶,不行,刚才洒出去的酒你必须补上。老魏看着酒瓶再看看肖红霞,轻叹了口气,给自己斟上了半杯酒,一仰脖,又一口喝下去了。
肖红霞这才满意了,她好看的牙齿离开了下唇,刚才还怒目金刚的脸变戏法似的换成了鲜花绽放般的笑脸,她竖起大拇指点赞,这才是男子汉嘛,不对,男神!接着,肖红霞给自己满斟一杯,要给我敬酒。她说,张哥,让你见笑了,这杯酒算我自罚的。见她喝下了一杯酒,老魏有点不服气地说,刚才的敬酒不吃,现在自吃一杯罚酒,这不折腾吗?!肖红霞白了老魏一眼,一字一顿道,这不一样!
最终的餐费是肖红霞结的,老魏说哪能让你结呢,我转给你。老魏转了多少钱给肖红霞我不知道,我看到肖红霞瞄了瞄手机后,又竖起大拇指给老魏点了个赞,还说了句,老魏,够大方啊!
老魏给肖红霞叫了辆网约车,肖红霞上车时车门不关,她往里面挪了挪,外面空出一个位置,这已经是极其暧昧的暗示了。老魏却没往车上坐,他准备去关车门,肖红霞说,老魏,作业不交了?老魏看了我一眼,我装作没听见。老魏明显揣着明白装糊涂道,你酒喝多了,回去多喝点水,别抠手机,早点上床睡觉。就在关上车门的刹那,老魏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敲了敲车窗玻璃,示意网约车司机把车窗玻璃给摇下来,老魏把我拉到车窗前,跟肖红霞说,来,你俩加个微信。
我头脑晕乎乎的,但思路还比较清晰,我说,老魏,以后我要找嫂子喝酒直接由你通知不就行了,加什么微信哪。老魏纠正我,叫她嫂子不对呀,已经是前嫂子了,你以后就叫她霞子。说着,老魏又把脸转向肖红霞,霞子,要是你以后突然联系不上我,就联系他,他知道我在哪儿,你们加个微信吧。
肖红霞听从地掏出手机,她把手机伸到我面前说,我扫你吧。我也掏出手机,打开微信二维码。肖红霞扫过后说,别忘了添加我呀。
送走了肖红霞,老魏长嘘了一口气,跟我说,张铭,要不要再找个地方喝点儿。我连忙摆手,我不行了,不能再喝了。老魏说,那我就不勉强了,以后有机会再喝吧。
我跟老魏一人叫了一辆网约车,各回各家。我上车后,想起肖红霞加我微信的事,我掏出手机看了又看,始终没看到肖红霞发来的微信好友申请,这让我有点惊讶,这肖红霞是忘了发好友申请,还是故意不发呢?
四
又到了午餐时间,小倪端着餐具主动坐到了我的对面,这让我很是兴奋。
你们知道的,我喜欢跟人聊天下大事,可我发现我在公司里的知音越来越少,少到大家都不喜欢坐我身边吃饭了。这让我很泄气,我不明白大家为何这么排斥天下大事,难道这天下大事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吗?我把我的苦水倒给了小倪,小倪听得很认真,他说,世界大变局正在加剧,我们生在这个时代,就应该关注这个时代发生的每一个变化,没有一个人是局外人、旁观者。这话我爱听,我觉得我又找到了知音,我对着小倪把俄乌战争、中东局势条分缕析了一遍,并不失时机地阐述了个人的观点,小倪时而点头,时而沉思——小倪是个多么好的听众啊,不对,是多么好的知音哪。大家应该学学他,我把我的音量尽量往最大处调,把整个就餐大厅弄得嗡嗡作响,大家向我投来或好奇或茫然或讨厌的目光,我一点都不在意。我在我的话题里自由翱翔,谁能阻挡一只志在蓝天的鸟儿呢。
通常,用过午餐后,有的同事会到外面散散步消消食,有的同事会回到自己的工位打开折叠床午休一会儿,有的同事会趴在电脑前继续打游戏,还有的同事像我一样戴着耳机刷视频,大家各自忙碌自己感兴趣的事,互相不会干扰,整个大厅十分安静。我和小倪吃过午餐后正准备回大厅,小倪建议:“张哥,咱们到外面走走吧。”我看了眼巴巴等我回复的小倪一眼,随口答应:“好吧,那就走走。”
楼下有一片小树林,小树林里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子路,这条路我天天能看到,却从没在上面走过。那天中午,我和小倪走上了这条石子路,走了一阵后,小倪突然问我:“张哥,上次找你的那个美女是你什么人哪?”
“朋友,一个朋友。”我答。
“什么样的朋友?”小倪盯着我问,眼神扑朔迷离。
这眼神把我刺醒了。这小子不会联想到老魏给他介绍的那个美女吧,难道他对上号了?我故意用调侃的语气反问他:“小倪,你老实说,你看上她啦?”
小倪脸红了,他轻轻“嗯”了一声,问我:“张哥,你不记得我发给你的那张照片了?”
“照片,哪张照片?”我假装记不起来。
“嗨,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你打开自己的微信看看。”在小倪的催促下,我打开了我的手机微信,翻到小倪给我发的那张照片,小倪迫不及待地指着照片说:“就是她,就是她!”
“她不是把你给拉黑了吗?”我问。
小倪对着脚下的一块小石子狠狠一踢,小石子立即贴着地面朝远方射去,落到一簇枯黄的茅草中。小倪说:“张哥,不瞒你说,上次一见到她的照片,我就有感觉了。尽管她拉黑了我,但我想过,她拉黑我是有道理的,一个女人只有对你有了好感,才会认真考虑你的工作问题,这涉及到今后一家人的幸福指数。现在外面都在传言我们公司要关门,她听说我在这公司上班当然不乐意了,换作我是她,也会同样拉黑的。前几天我找过集团公司的领导,想调到集团公司去,领导已经答应过了,快的话,下个月应该就能调走了。”
“好哇,你小子后路都想好了,却不告诉我一声?不仗义!”我有点失落甚至还有点嫉妒地责问小倪。谁都知道,我们这子公司关门是迟早的事,我却从没为自己的今后去向操过心,我是这样进行自我安慰的,我在公司已经工作了二十多年,集团公司不会不管我的。但看到一些同事通过各种门路调走后,我还是不淡定了,再经小倪这么一说,更加剧了我的心慌。
“张哥,你从没问过我呀,现在告诉你迟吗?”小倪的一句反问让我僵住了。小倪见我怔怔地出神不说话,他忙安慰我道,“张哥,你是公司的老人了,会把你妥善安置好的,你担心啥呢。”
“嗯,我才不担心呢。”我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七上八下。
“不担心就好。张哥,我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帮我把她约出来吃顿饭?”小倪字斟句酌地问。
我突然想起了小倪与刘姐无厘头的对话,反问他:“小倪,你不是说男女关系没确定不会请吃饭吗?”
小倪说:“嘿,张哥,世界局势一日千里,我们的思想观念不也会随时发生变化吗?”
我无法反驳小倪,但我得把实情告诉小倪,我说:“小倪,你看中的那个美女跟你成不了,因为她是老魏的前妻。”说到这儿,我把自己给吓了一跳,这个老魏,跟肖红霞离了婚,却又缘分不散,常常聚在一块儿,这也就罢了,问题是老魏为何把肖红霞当个足球似的踢来踢去,他东张罗西张罗地给肖红霞介绍异性朋友,甚至还把肖红霞当作大姑娘介绍给小倪做女朋友,他究竟是脑子进了水,还是故意考验肖红霞?
“老魏的前妻?老魏多大了,靠近五十了吧,他前妻也就四十几岁吧,嗯,比我大不了几岁,我也三十好几了,我能接受。”小倪的自问自答,也相当于给了我答案。我没想到公布真相后,小倪不光镇定自若,而且很乐意接受,这让我倒有点受不了了。我必须提醒小倪,我跟小倪说:“假设抛开年龄的代沟不谈,你和老魏一个前夫一个后夫,目前还在一个公司上班,见到面不尴尬吗?”
“有啥尴尬的,谁觉得尴尬谁调走就是了。”小倪回答得很果断。
“万一老魏跟他前妻有复婚的可能呢?”我再次提醒小倪,如果不是我不想过度伤小倪的心,我就会把肖红霞要求老魏交作业的事给说出来,但看着小倪一脸虔诚的样子,我还是没忍心说。
“他俩现在不是还没复婚嘛,我和老魏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属于公平竞争。”小倪满不在乎地说。
“那老魏要是和她藕断丝不断呢?”我问。
“如果那样,我不怪老魏,更不怪他前妻,只能说明我自己有太多的欠缺,拢不住她的心,问题肯定出在我身上。不过,我对自己很自信,只要她嫁给我,我保准她会对我一心一意。”小倪根本用不着做任何思考,答案随口而出。
小倪的这个回答让我感觉有点儿怪怪的,可怪在哪儿呢?我仔细想了想,突然一拍大腿,有了,就怪在这儿。小倪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他好奇地看着我问:“张哥,啥情况?”我尽量用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语气反问他:“小倪,你忘了?你当初是什么原因跟大学女友分的手?”我以为我的反问会“将”住小倪,不想他不以为然地说:“她瞒着我跟另一个男人好,要不是我偶然翻看她的手机发现端倪,根本不知道她在外面有男人。你说她跟我的海誓山盟是不是在演戏?现在我想起来就恶心。但老魏的前妻不一样:一来她与老魏的关系是在明处的,用不着瞒着谁;二来她自己会做出比较的,如果我不能完全取代老魏,那问题就一定出在我的身上。”
小倪清奇的脑回路把我给镇住了,我只得换个角度继续再战。我对小倪说:“老魏前妻真实的样子你没见过,用你的话说就是不现场验一验,都不知道真假,万一她卸了妆是个丑女呢?”
“嗯,颜值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喜欢的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或者说是冥冥之中爱神的召唤吧。”小倪依然兴致高涨地说。我一点打不败他的兴致,我索性自己赤膊上阵了,我对小倪说:“肖红霞是我处的朋友,君子不夺人所爱,你小子明白吧。”
小倪从地上捡了一个枯黄的松果儿放在手心里,然后两掌合起来狠劲地揉了揉,很快就把松果给揉碎了,小倪张开手掌,用嘴轻轻一吹,松果的粉末儿就四处飘散开来。接着,小倪拍了拍手掌,把手心里的粉末全部清理干净后,才一板一眼地说:“张哥,你是有家室的人了,我知道你对嫂子很忠诚,我绝不相信你会红杏出墙。如果我跟肖红霞的事情能成,我不会妨碍你们两人继续做朋友,当然,这要看肖红霞她本人的态度,要看她愿不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肖红霞,你怎么知道她叫肖红霞?”我不解地问。
“张哥,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哦。”小倪得意一笑。
那一刻,我肠子都悔青了。
五
老魏喜欢下围棋,这可能是他唯一的爱好。
我们上班摸鱼的时候,老魏也摸鱼。每天上班,他先是泡上一壶浓茶,而后打开电脑,直奔游戏的围棋室,轻车熟路摆开架式,随时准备开干。
老魏选择对手是很挑剔的,比他段位低的,他坚决不下,与他同一段位的,他也不下,他要找的对手一定要比他段位高,如果能高出几个段位,老魏一定十分兴奋,一张黑脸涨得通红,甚至可以看到太阳穴上暴出的血管突突直跳。当然,老魏与高手过招输多赢少,但他不在乎,你就是笑他“老书(输)记”,他也会嘿嘿一笑。
问题来了,老魏想跟高手过招,高手也只想跟高手过招。老魏找高手下棋,那些高手大多不理会他。老魏就死缠,你不肯下,那就对不起,老魏就跟你死缠到底,你跑到哪儿,老魏就跟到哪儿,要是你碰巧遇上了高手,老魏插不上手,他就在一旁观战。俗话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可老魏观战怎么可能不语呢。他在线上不停留言:长下去,快长下去;跳哇,赶紧跳出来;快立住,再不立住就没眼啦……老魏不仅给一方出点子,他同时给双方出点子,把两个高手当成了他自己左右手博弈的两枚棋子。高手当然是不理会老魏的,你留你的言,我不理你就是了。但也有高手被老魏搞烦了的,插空回上老魏一句,滚出去!老魏才不滚呢,他也选择无视,哪怕高手骂再难听的语言,他都会死死缠着高手,除非你离开棋室,不然老魏肯定会缠死你。有些高手被老魏缠得没办法脱身,只好跟老魏下,如果高手与老魏下得敷衍下得漫不经心,老魏还会生气,一生气他就会在线上留难听的话,直将对方的心气儿给激将起来,杀得老魏一败涂地,老魏仍然很兴奋,不对,应该是比兴奋更兴奋的亢奋。
当然,老魏也有被低段位棋手死缠烂打的时候,如果被缠上了,老魏的眼睛几乎不看棋盘,随便往棋盘上扔子儿,而且扔得慢慢悠悠,总是卡着倒计时的最后一秒才扔出棋子,对方自然也很生气,在线上给他留了很多难听的话,老魏岿然不动,我行我素,一个字不回。
每当我坐得太久时,我会起身走一走,走着走着就会走到老魏的工位去观战,老魏不反感我观战。他碰上高手时,全神贯注,全然不理会我。碰到段位低的,老魏会一边啜着茶一边跟我闲聊。他说人生的哲理全在这小小的棋盘上,白子代表男人,黑子代表女人,别看它们一上场就杀得昏天黑地,但白子失去黑子或者黑子失去白子,任何一方都没存在的价值了。棋盘上的点位相当于人生的坐标点,有些人天生落子于棋盘中心的天元位,有些人则浮浮沉沉坐到了边角位,无论事先坐到哪个位置,总想着往对方地盘上厮杀,有时杀着杀着,就忘记了自己的起点。老魏打完这个比方,他端起茶杯轻呷一口,将喝到嘴里的茶叶“呸呸呸”逐一吐回茶杯后继续说,高手过招,厮杀大多从边角位开始,烽火直往天元位蔓延,好像谁占稳了天元位,谁就把控了大局。说到这儿,老魏朝我狡黠地一笑,问我,张铭,你第一眼看到这个棋盘,目光是不是落在天元位?
我笑笑,点头承认。我的点头无疑增强了老魏的底气,他接下来的话,就显得更加意味深长了。老魏说,真正的高手,绝不是赢在天元位,而是赢在边角位,但天元位又始终被所有的人惦记着。
其实,我并不惦记着天元位,因为我对围棋根本就没兴趣。我倒是对老魏电脑上的屏保产生了兴趣。
老魏的屏保是一张他自己上传的照片。照片是在一个霜寒漫天的清晨拍摄的,一条弯弯曲曲的乡间土路从照片的中间穿过,像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飘带。近处,土路的左侧是数畦菜地,青菜、白菜、菠菜上满是或浓或淡、或浅或深的白霜,面对着严寒,它们仍尽力展现着自己的本色,哪怕被浓霜打得抬不起头,它们亦无所畏惧。土路的右侧是三间红砖红瓦房的背面,这样的房子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农村常见的房子,低矮、逼仄,却充满自信和韧劲。瓦房坐落在一望无际的农田边,稻子早就收了,种下的麦子还没出头,黑褐色的泥土染着点点白霜,展现出无边无际的苍茫、辽阔。房子右侧有一条蜿蜒的小河,河水清冽、墨绿,安静得像面镜子。河坡上满是枯黄且蓬乱的茅草、芦苇,几棵楝树、杨树、水杉立在岸边,树上的叶子早已不知所终,光秃秃的枝丫伸向青灰色的天空,在晨雾的笼罩下,似以生命祭献给天空的水墨画。一棵楝树光秃秃的枝丫上还结着一上一下两只鸟窝,虽看不到一只鸟儿,但能感觉鸟儿飞翔的蓬勃生气。
我问老魏:“你这屏保挺有意境的,谁拍的?”
“我呀,当然是我呀。”在公司向来压着声音说话的老魏,这次音量调得很大。
“在哪儿拍的?”我继续问。
“这是我老家。”老魏自豪地说。
“老魏,你真幸福。你把老家拾掇拾掇,就可以过上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了。”我真的羡慕老魏,这年头,如果农村有个房子,城市农村两头跑跑,跟鱼儿把头露出水面呼吸一样,多畅快。
“可惜,再也见不到了。”老魏伤感地说。
“啥情况?房子卖了?”我不解地问。
“世事如棋呀,难以捉摸。”老魏答非所问。很显然,他不想就这个话题延伸下去了。
我很识趣,忙转移了话题:“我有个问题搞不明白,想向你请教。”
老魏兴致勃勃地问:“啥问题?”
“你说这儿有几棵树呢,为啥这两只鸟窝就搭在一棵树上?”我抛出了这不算问题的问题。
没想到,这话更引起了老魏的伤感,老魏喃喃地说:“兴许这两窝鸟原本就是一家人哪,迫不得已分开了,各过各的日子,却又不想远离,你说是吧?”
我默然了,想想老魏与肖红霞的事,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我的目光投向电脑屏幕,那屏保已经消失了,回到了老魏所待的棋室,我提醒老魏:“老魏,快看,有个业余六段的高手坐你对面了。”
“算了,不想下了。”老魏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似疲劳透顶地闭上了眼睛。
六
那天,我和肖红霞的第二次见面很尴尬。
肖红霞到公司找到我,把我拉到外面的走廊上谈话。肖红霞一上来就问我,不认识我是故意装的吧?我连连摇头。肖红霞往我身边靠了靠,她浑圆的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几乎挨上我的胳膊,一股热流已经隔空传到了我的身体,并酥麻着我的神经,我急忙退了退,小声说,有摄像头呢。肖红霞往后让了让,她得意扬扬地在我面前转了个圈,问我,漂亮吧?我点头,肖红霞确实把自己收拾得很漂亮,走到街上,肯定有百分之百的回头率。这夸赞的话我虽然没明说,但肖红霞猜出来了,她快言快语地说,嘿,我告诉你呀,结了婚后,我在老魏面前从不打扮的,我这身衣服他就没见我穿过。见我似乎想要问为何在老魏面前不打扮,肖红霞补了句,老魏从农村来的,穿件新衣服不弄点皱褶不沾点泥巴他就浑身不自在。所以呢,为了维护他所谓的自尊心,就不打扮了。不过,那已经是过去时了,现在我和他是婚外朋友了,他是他,我是我,我怎么打扮怎么穿着他都干涉不了。
老魏曾告诉我肖红霞是地道的城里人,大专毕业后进了公立幼儿园做幼师,后来做上副园长。瘦削黝黑的老魏向来跟帅气绝缘,虽说捧着国企饭碗,却是体制内的最底层,工作多年也没升上去。肖红霞怎么看上老魏的?对于我的疑问老魏曾给我一个答案,老魏说,当年他刚参加工作没分到宿舍,就租住了肖红霞姑妈家的车库,肖红霞跟她姑妈的感情很好,经常来看望她姑妈,她见老魏住着小小车库却收拾得很清爽,就对他产生了好感,一来二去,两人顺其自然地走到一块儿。至于分手的原因,老魏却不肯说了。肖红霞见我神思恍惚,她又猜出我的心思,她笑吟吟问,张哥,你心里肯定想问我跟老魏怎么走到一起的吧?我点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肖红霞不高兴了,噼里啪啦地说,都说我们女人的心思难猜,其实男人的心思比女人更难猜,女人顶多是把心里想说的话在嘴上反着说,而你们男人不一样,调侃的话能当真,当真的话能调侃,并且随时根据需要自由切换,实在切换不了就沉默,还把这沉默叫作格局,假如女人的心思是雾霾天,不管怎样还有点能见度,而你们男人的心思就是沙尘暴了,不光扎眼睛,还能抑制人的呼吸。
肖红霞这番话,让我对她刮目相看起来。为了不把天聊死,我只得蹚着她的话问,是呀,我一直奇怪,你这只白天鹅是怎么被老魏追到手的?肖红霞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张哥,老魏一定跟你说过我和我姑妈的事了,他还会说我看上了他爱整洁的好习惯。你觉得这个理由能成立吗?我又不是恋爱脑,一个爱整洁的男人就随随便便能征服我?再者说,爱整洁的男人多的是,我在身边随便一找就能找一堆。说到这儿,肖红霞停顿了一下。我赶紧续话,我信。肖红霞接着说,真正的原因是我提出分手的一个男友对我死缠烂打,我到我姑妈家想清净几天,那家伙却找到我姑妈家寻死觅活,我无计可施时老魏挺身而出,跟那家伙干了一架,那家伙文弱,打不过老魏。老魏武力制服他后又警告他,肖红霞现在是我的女朋友,你以后不许再缠着他,要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这一来,那家伙就真的再没缠过我,出于感激,我让我姑妈减免他几个月的房租,我当时心里盘算着要是老魏不接受减免房租,说明他是一个心机很重的人,我没必要搭理他,还要离他远远的,因为我不想欠他的人情。但出乎意料的是老魏不仅接受了,而且要我姑妈再给他多免两个月。这一来,他反而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此事过后不久,老魏跟我说,你恐怕真要谈个男朋友了,要不然就露馅了。我说我在幼儿园工作接触不到男人哪。老魏说,那我给你介绍介绍。我当老魏是敷衍我的,没当真。但老魏当了真,他把单位的同事、过去的同学,凡是城里他认识的单身男,几乎给我介绍了个遍,但一个都没谈成。我记得他把他认识的最后一个单身男介绍给我后,他两手一摊说,再不成我就没资源了。我记得那天是一个夏日的雨天,外面雷声隆隆,大雨滂沱,雨水借着风势直往车库里打,我想关上车库的门,他拦住说,不能关,避嫌。见我害怕打雷,他从塞在床底下的棉被上扯了点棉花卷成棉球,示意我把棉球塞进耳朵。那一刻,我心里下雨了,我往老魏的小床上一坐,谁说你没资源了,你就是最好的资源。就这样,我跟老魏好上了。
肖红霞讲述她和老魏的恋爱往事时,我听得很认真,没放过任何一句话。她的往事讲完后,我笑着问她,肖红霞,老魏给你四处介绍男朋友时,你是不是心早就落到老魏身上了?肖红霞嫣然一笑,大大方方地承认,我给你八十分。这话一听,我心里突然一颤,我似乎猜出离婚后的老魏又给肖红霞介绍男友的真实意图,这太可怕了,谁说老魏没心机呢?
肖红霞见我又沉默了,她岔开话题,好了,不提这话了,我今天来的目的是想问你,老魏去哪了,怎么联系不上?我说不可能吧,他应该在公司里。肖红霞诡秘一笑,你说他在公司里,那你帮我去找找。
我真的去找了,老魏的工位上空无一人,多日没浇水的绿萝耷拉着脑袋,文竹好多枝条都枯黄了,稍微有点微风,那些枯黄的细叶就如下雪般往下落,看来多日没打理了。我又逐一问过大厅里所有的同事,有的说好久没见过老魏了,有的甚至问老魏是谁。当然,不知道老魏是谁的十有八九是公司前两年新进的同事。他们看着我也是一脸懵懂的样子,似乎也一时想不起我是谁。不过,这不怪他们,因为我也仅仅知道他们是我的同事,但他们姓什么叫什么具体负责什么工作,我也不知道,大家向来是上班泡工位,下班各自飞,公司也没搞过什么团建活动,除了同一部门的同事和一些老同事外,谁是谁已经没有人去关心了。当我问到刘姐时,刘姐想了想说,我见过老魏,对,应该是我生日那天,当时我抱着一堆快递进电梯,正好老魏也在电梯里,他主动帮我拿了些快递,我记得呢。我问刘姐,你生日是哪天?刘姐说,五月九号。我心里一沉,晕,都三个月前的事了。
我一无所获,正要走出大厅,方姐从外面进来了,我差点儿跟她迎面撞上。方姐问,张铭,急慌慌的干吗呢?我说,正找老魏呢,对了,你见过老魏没有?方姐说,老魏?他能往哪儿跑,他不就在公司吗?我说,方姐,老魏失联了,不在公司,这不,他前……老婆找来了。方姐来了兴趣,走廊上的那个女人是老魏的前老婆?我情知失言赶忙纠正,不是前老婆,是老婆。方姐盯着我神秘一笑,你自己刚才明明说了前老婆的。我忙否认,我说了吗?方姐肯定地点了点头,你说了,我听得清清楚楚。我知道方姐的厉害,我不想自找麻烦跟她恋战下去,我说,我说过就说过吧,你见过老魏没有?方姐得胜般地笑了笑,然后才心满意足地想了想,她一边想一边自言自语,老魏,我应该见过的呀,啥时见过的?咦,我怎么想不起来了,让我再想想。看她皱眉沉思的样子,我立马看出来了,方姐跟刘姐一样,即使迎面相遇过老魏,也是若干天前了,我只能找了个借口赶紧溜了。
我无奈地走出大厅告诉肖红霞,老魏真不在公司里。对这个结果,肖红霞显然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我问,还有什么办法找到老魏?我问,你电话、微信都联系不上?肖红霞没回答,却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我有点儿发窘了,我这不明知故问嘛,要是她能够电话、微信联系上老魏,至于找到公司嘛。为了化解窘境,我掏出手机准备拨老魏的电话。电话还没拨,肖红霞突然问我,张哥,你告诉我老魏的大名叫什么?这个问题真有点儿侮辱我的智商了,她肖红霞凭什么问我这个问题呢!我当即反弹起来,老魏叫魏……魏……真怪,我一时竟然说不出老魏的名字,因为平时我们都叫他老魏,叫惯了,老魏大名叫啥我一时竟想不起来了。不过,我有办法,到手机上去翻呗。但让我泄气的是,我手机通讯录里保存的名字是老魏,老魏的微信号备注的也是老魏,我又到公司的微信群里翻,不想老魏在微信群里的备注仍然是老魏。
看我手忙脚乱的样子,肖红霞突然笑了起来,她边笑边说,张哥你别翻了,我就知道你叫不出他的名字。我能跟你打赌,你们公司能叫得出他名字的不会超过两个人,一个是录工资表的财务会计,一个是发福利的工会会计。还有,别说你们公司了,就是我爸妈,也记不住老魏的名字,一直喊他小魏。
“不可能吧,女婿的名字都记不住?”我为老魏鸣不平。
“结婚后我们和爸妈分开住,平时联系得少,老魏的口又钝,和我爸妈聊不到一块儿,我爸妈能记住他姓魏就很不错了。”肖红霞说。
“老魏失联多久了?”我转移了话题。
“半个多月吧。”肖红霞答。
“没到他家里找找?”我问。
“他哪有家!离婚后四海为家。我去过他租住的房子,房东说他早就搬走了。”
“亲戚朋友呢,有没有问问他们?”
“他从农村上来的,城里没一个亲戚,也没见他交几个朋友,他一直活在自我的世界里。”
“会不会回农村老家?”
“不会的,他爸妈死得早,农村的房子转卖了。”
“老魏会不会遇上不测?”我着急起来。
肖红霞倒是一点儿不担心,她说:“老魏机警得很,肯定出不了事。这几年来他一直这样,时不时会消失一段时间。”
“这么说,老魏失联成为惯性了?”
“我觉得你们同事间都漠不关心,老魏失联了你们就没发现?”
我惭愧地摇了摇头。肖红霞突然笑了起来,说:“这年头同事之间互不关心很普遍了,我们幼儿园也这样。”
“老魏会去哪儿?”我换了话题问。
“鬼才知道!”肖红霞说这话时有点儿咬牙切齿。随即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对我说,“老魏说过,找到你就能找到他。”
我两手一摊,无奈地说:“他那是酒话,我真不知道他在哪儿。”
“老魏说酒话也会作数的,这一点儿我再清楚不过了。我今天来找你倒不是希望一下子就找到老魏,我是希望你有了老魏的消息后能够第一时间告诉我。”
我点点头:“那是当然。”
“那我们加个微信吧。”肖红霞提议道。
说到加微信,我想起上次酒后和她加微信的事,我仍有点儿耿耿于怀地问:“上次你就扫了我的微信号,怎么不申请加我?”
肖红霞笑了笑道:“张哥,你别介意呀,我从没当老魏的面加过陌生男人的微信。”
“那可是老魏主动提出来让加的呢。”
“嗨,他那点儿小心思我能不懂?”肖红霞得意地笑了,原来她脸上还有一个好看的酒窝,一笑起来,像水纹样漾开去,好看,迷人。
七
对于老魏的失联,大家终于议论纷纷起来。
刘姐猜测老魏是去了某个很远的地方旅游,譬如西藏或新疆。刘姐很有把握地说,像老魏这样的人,平时抠得很,外出旅行顶多也是骑个自行车,到哪儿都是光蹭景不消费。方姐不同意刘姐的说法,她猜测老魏就在这座城里,哪儿都没去。刘姐说,怎么可能,在这城里可以不露面,但电话不接,微信不通,说不过去。方姐说,当下有个时髦玩法没听说过吧?就是做酒店宅男宅女,这些人就喜欢把自己宅进一家酒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乐享清净。
刘姐方姐都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都亲眼看到老魏或旅游或宅在酒店似的。她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在大伙儿讨论得热火朝天时,我注意到小倪也竖着耳在听。我走过去问小倪,你觉得老魏会去哪儿?小倪一边抠着手机一边淡淡地说,你们怎么不想想,老魏要是遭遇了啥不测呢?小倪的声音尽管说得很小,但还是被刘姐方姐听到了,她们先是用惊讶的眼神对视了一眼,刘姐用夸张的表情抢先说,对呀,我们怎么没往这坏处想,要不要报警?方姐摇头否定,报啥警,得先向公司领导报告。刘姐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我觉得还是先报警,报给公司领导管屁用啊,他们又不会替你去找人。方姐也不示弱,老魏就是公司的家人,他失联了,应该先让家长知道。于是,刘姐方姐又因为先报警还是先报告领导的事再次争论了起来。
我本想告诉她们,肖红霞断定老魏不会出事。但是话到嘴边我咽了回去,我预判到这句话说出来后,肖红霞一定成为刘姐方姐共同攻击的目标,她们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攻击肖红霞。
她们争论的声音越来越大,小倪嫌烦了,他把我拉到办公室外的走廊里,殷勤地给我递上一支烟,而后边给我打火边用商量的语气向我讨教,张哥,向你讨教一个问题。我狠吸了一口烟,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后说,小倪,尽管讨教,知无不言。小倪先是皱眉想了想,而后似终于下定了决心,说,张哥,刘姐给我介绍的女朋友约我见面,你说在哪儿见好呢?我故作吃惊地看着小倪,咦,你不是看中老魏的前妻肖红霞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喜新厌旧啦?小倪脸色一红,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道,张哥,你能不能声音小点儿,让同事们听到我脸往哪儿搁?我连忙点头应允,好好,我声音小点儿,你告诉我,是不是肖红霞把你回绝了?小倪轻轻咬了下嘴唇道,回绝倒是没有,因为她根本就没回应我。
在这之前,小倪跟催命鬼似的,一直催着我替他约上肖红霞一起吃饭。我吃不住小倪的一再催促,在微信里替他约了。肖红霞看了我在她微信上的留言后,直接跟我打了视频电话,视频那端,她正在一家美甲店做美甲。她问,小倪是谁呀?我说,我的同事,你上次到公司来向他打听过我的。肖红霞记忆力不错,想起来了,她在电话里哈哈大笑了起来,你说上次盯我屁股看的小伙子?我跟肖红霞通视频电话时,小倪就站在我对面,一听这话,他脸就红了起来,他顺手从我工位上拿起一张纸一支笔,快速地在纸上写着:小倪就是老魏曾给你介绍过的男朋友。小倪示意我照着纸念,我真的照着纸念了,肖红霞笑得更欢了,要不是我赶紧把手机音量调低了,她的笑声能覆盖整个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好不容易笑完了,肖红霞才接着说话,那个小倪脑子没进水吧?老魏再混蛋,也不可能拿个未婚小伙儿开玩笑。他多大我多大了,要是我和老魏的第一个孩子保胎保住了,都能管他叫哥了。肖红霞的话小倪听得清清楚楚,但他没有知难而退的意思,我只得恭维起肖红霞,你把自己说老啦,在我们眼里,你跟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一样。肖红霞假嗔,油嘴滑舌!你帮我郑重地转告小倪,这事儿我绝不能接受!听了这话,小倪黑着脸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我怕事态闹大,赶紧找了个借口挂了电话。挂下电话后,我去安慰小倪,老魏与肖红霞尽管已经离了婚,可他们还是一棵树上的两个鸟窝,很难再挪窝的。小倪对我打的这比喻表现出不理解的样子,他说,鸟儿都各自飞了,有必要还死抠着在一棵树上搭窝?我想说这比喻不是我打的,是老魏自己说的,但想想话题扯得太远了,就没说。我转而劝导小倪,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盯着离异女人跑。对了,你即将调回集团公司,那里的姑娘多的是,你想怎么谈就怎么谈。
“我想带着肖红霞挪个窝。”小倪倔强地说。
我看着不可理喻的小倪,充满同情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了句:“你小子有种。”
“张哥,你真没看出来?肖红霞跟老魏是没感情的。”小倪说。
“你从哪儿看出来了?”我吃惊地问。
“老魏失联好久了,如果肖红霞对老魏有真感情,她能有心思去做美甲?”小倪说。
“咦,小倪,你不站我对面吗?你怎么看到她视频的?”
“嘿嘿,张哥,我眼睛的余光很厉害的。比如我现在眼睛没朝你的裤兜看,但眼睛的余光已告诉我你左裤兜里装着一包烟。”小倪得意地说。
我一摸,还真是。看来我小看这小子了。
“你把肖红霞手机号码给我,我跟她联系。”小倪向我讨要肖红霞的号码,我问他为何不要肖红霞的微信。他说,肖红霞上回把他的微信给拉黑了,他绝不会再申请加肖红霞,他要征服肖红霞,让肖红霞主动加他。我把肖红霞的电话找给了他,心里涌上浓浓醋意,这小子说不定真能心想事成呢。
谁会想到,这事儿才过去了几天,小倪变卦了。当然,这种变卦我是持欢迎态度的。也有可能,小倪打了肖红霞的电话,肖红霞把他回得死死的,一点儿念想也没给他留。
没想到,小倪这次要见的姑娘,竟是刘姐介绍的那位。
“刘姐介绍的女朋友,你不是回绝了吗?”我问。
“嗨,我哪里回绝了!刘姐又跟我说了几回,现在不见那姑娘一面似乎说不过去了。”小倪挠挠头,一脸苦闷的样子。
“那你就见哪,又不是没见过,合适了就谈,不合适就不谈呗。”
小倪目光定定地看着我,还是搬出他的那套理论,什么关系都没确定,请吃饭喝茶看电影啥的都不合适。听他说了一大圈,我好奇地问他,你大学期间怎么跟同学谈的恋爱?小倪没隐瞒,他说,大学里大家都在谈恋爱,到了周末,谈恋爱的都成双成对飞出去了。我就到图书馆看书,正好遇到那个女同学也在看书。我问她,怎么不出去玩?她说,没人陪她玩。我说,那我们出去走走吧。她说好。于是,我们就走到了田径场,那天晚上,我们在田径场上转了三圈,就是三圈,我清楚地记得,第一圈下来,我们知道了对方的情况,第二圈下来,我们谈到了共同的文学爱好,第三圈下来,我们就……接吻了。
“你小子行啊,当晚相识当晚定情,写小说吧?”我说。
小倪认真地说:“不是写小说,事实就是这样。”
我沉吟一下,说:“难怪你小子这么死板,不确定关系不往下谈。那简单,你们找个公园去散散步,我们以前谈恋爱,都是边逛马路边谈恋爱的,不花钱。”
“这倒不是花不花钱的问题。”小倪为难地说,“我就怕请那姑娘出来逛马路,她一定把我当成神经病。再说刘姐这一关也过不去呀。”
想想也是,大学里谈恋爱的方式与在社会上谈恋爱的方式肯定是不一样的。我认真思考起来,小倪给的那支香烟被我抽完了,我把烟屁股在手中搓捏了好一会儿,终于想了个点子。我说:“这样吧,你把那姑娘约到我家见个面,顺便在我家吃顿饭,这样既不失体面,又不违反你定的原则。”
听了这话,小倪笑了,笑得坏坏的:“张哥,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他迫不及待的样子,倒让我感觉中计上当了。我心有不快地拉下脸道:“小倪,但你可欠我一顿饭的人情啊。”小倪无所谓地说:“欠你一顿饭没关系,以后有机会还给你就是了。”
既然答应了小倪,我只能有诺必践了。本来,我以为我妻子会表示反对,因为这么多年来,我往家中带的亲戚、同学和朋友,虽然我妻子很有礼貌地留他们在家里吃了饭,但事后我却被她数落一通,说在家里吃饭,买菜做菜的是她,收拾残局的还是她,我把她当成了家佣一点不尊重她。被她数落多了,以后我再也不敢往家带人了。但这次听说我的同事小倪要来,我妻子却一反常态地表示欢迎,她热忱的态度让我一时有点儿迷惘。我妻子说,你呀,看似读了很多书,实际上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在这世上,谁与你朝夕相处?除了我,那就是你的同事了,这些年你一个同事都没往家带过,这说明你对朝夕相处的人不重视、不珍惜。
妻子这么一说,我倒是放心了。在准备晚宴时,我想进厨房帮忙,妻子却把我赶了出来:“这是我的领地,你别来捣乱。你有时间就去收拾收拾客厅,做好迎接同事的准备。”
万万没想到的是,说好了的事,小倪却没来,只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张哥,那姑娘不肯来,既然这样那就算了。
听到这话,我立马从沙发上跳将起来,冲话筒吼道:“小倪,你个浑蛋!”
电话那边传来“嘟嘟”的声音,小倪早挂了电话。
八
临到傍晚下班时,刘姐叫住了我,说请我到外面吃饭。
我跟刘姐除了工作上有点儿接触外,其余的时间,我们之间像有个电阻器,从没通过电。刘姐上年度本应到龄退休了,在企业工作的女职工通常五十周岁就退休。但刘姐不想退休,她不知从哪儿翻出了一个可以申请延迟退休的政策,又找领导一番软泡硬磨,终于获得可延迟至五十五周岁退休的照顾。
方姐对刘姐的延迟退休是颇有微词的,甚至是不屑。方姐其实比刘姐小不了多少,大概也就相差两三岁的样子。刘姐在忙上忙下跑延迟退休手续时,方姐背地里不知冷嘲热讽了多少回。但让我们大跌眼镜的是,刘姐延迟退休的手续一办下来,方姐就以刘姐为参照也要求公司办理延迟退休,并且顺理成章地办下来了。刘姐认为方姐是捡了个现成的桃子,找公司领导去理论,领导说,延迟退休政策不能只针对你一个人,要考虑到政策的全局性、普惠性。要不说还是领导有水平,几句话就说得刘姐没口开了,但她对此事耿耿于怀是肯定的,她对方姐的看法自然而然地上升到人品的层次,不知道明里暗里给了方姐多少个差评。对她俩上纲上线的斗法,较为年轻的同事表现出漠不关心也就罢了,年长的同事还拿刘姐说事儿,说刘姐想不开,要是公司出台可提前退休的政策,他们现在就打起背包闪人,挥一挥衣袖绝不带走公司的一片云彩,这让刘姐气得够呛。
步行去往饭店的路上,刘姐主动聊起她延迟退休的事,她说,我留下来上班,就是要让别人明白,我刘某人不是好欺负的。见我一脸愕然,刘姐粲然笑道,以后你会明白的。进了饭店,屁股刚落座,刘姐就大着嗓门喊,服务员,服务员。一个身材高挑的女服务员拿着菜单走了进来,阿姨,要点菜不?桌面上有二维码,拿您的手机扫一扫微信小程序就可直接点菜。喊谁阿姨呢!刘姐脸色一寒。女服务员反应很快,忙赔笑道,对不起,姐。女服务员的声音又糯又甜,让刘姐的脸色恢复了常态。
听到这声音,我突然一震,太耳熟了。我从手机上移开目光抬眼一看,吓了一跳,这服务员不正是肖红霞吗!我正要开口打招呼,肖红霞却冲我摇摇头,用眼神示意我要装作不认识她。我尽管心里跳出了一百个莫名其妙,但我还是把这些莫名其妙全部给压抑住。
刘姐这时从包里掏出手机放在桌面上,肖红霞以为她要用手机点单,就好心地提示,姐,您先打开手机微信,就扫这个二维码,然后跳转到点菜的小程序就可直接下单了。我估计肖红霞不指点还好,一指点刘姐准得又炸。果然,刘姐炸了,她很不高兴地说,手机我不会用吗?还要你来教?肖红霞却一点没生气,她耐心地说,姐,那您点呗,我来记。刘姐却把已捧到手里的菜单往桌上一扔,斥责起来,你有点儿眼力见不?客人来了先倒茶,这点规矩都不懂?肖红霞闻言后没吱声,转身去倒了两杯热水端到我们面前。刘姐不悦地说,我说的是茶,不是热水。肖红霞还是没吱声,转身又去拿了茶叶罐过来,正准备从里面往外抓茶叶。刘姐喝住,用手抓茶叶,脏不脏?肖红霞赶紧从桌上拿起一个汤匙从茶叶罐里舀出茶叶放进杯子,刘姐说,泡茶应该先放茶叶再倒水。肖红霞耐着性子问,姐,茶叶先放后放有区别吗?刘姐说,当然有区别了,后放的茶叶不容易下沉,一喝就是一口茶叶末儿。肖红霞说,哦,原来这样啊,那我给您重倒。
说实话,跟刘姐吃的这顿饭,吃得我很难受。刚开始的倒茶只是刘姐吆喝肖红霞的一个序曲,后面的点菜上菜刘姐不断挑刺。但让我奇怪的是,肖红霞的情绪始终波澜不惊,脸上一直赔着笑。吃饭的中途我借故去卫生间,走到外面,正碰上倚着墙的肖红霞。我还没有说话,肖红霞就笑着抢先说:“我就知道你来找我,在这儿等你呢。”
“这是啥情况?”我好奇地问。
“嗨,能有啥情况啊。幼儿园放暑假了,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就到我表姐开的店帮帮忙。”肖红霞说。
“这店是你表姐开的?”我问。
“是呀,你还想问什么?”肖红霞俏皮地看着我。
问什么呢?我心里当然有很多问题要问肖红霞,却不知道从哪儿开始张嘴。我只得说:“刘姐,我同事,已退休了,目前返聘。她可能正处于更年期,脾气有点儿坏,你别跟她计较。”
“做服务员就该有服务员的样子,做老师就该有老师的样子。这是不同的角色定位,我此刻的身份是服务员,才不会计较呢。”肖红霞说到这儿,突然话锋一转,“你们公司还用得着返聘?你俩凑一块儿吃饭,用得着绕圈子找借口?”肖红霞虽然还笑着,但笑容里有点儿不屑。
“别误会呀,我跟她真是同事,她大我十多岁呢。”我赶紧辩解。
肖红霞突然大笑起来,笑得腰都弯了:“张哥,你用得着跟我解释吗?”
肖红霞的话把我打蒙了。见我不知怎么回话,肖红霞一推我:“赶紧进去吃饭吧,别让你同事等久了。对了,明天中午有空的话,我请你吃饭,我有事找你呢。”
还没容我答话,我就被肖红霞推进了包间。回到桌前,我正想着心思,不想刘姐突然问:“张铭,你在为这女服务员鸣不平吧?”我假装吃惊:“咦,你真神了,你怎么会看出我的心思?”刘姐笑道:“我告诉你呀,以前我在公司就是这女服务员,唯唯诺诺,诚惶诚恐。现在我换了个角色,成了挑剔的顾客,这才是真正的我。”刘姐的话引起了我的沉思,见我默不作声,刘姐拿起一根筷子敲了敲面前的汤碗,“过了五十岁的女人,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个个都是千年的狐狸,所有的约束都被解开,所有的伪装都应该被撕下,谁敢惹?”刘姐的话让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好在刘姐没等我回答,她接着说,“五六十岁的男人女人是互换性别的,男人变娘,女人变狼。”
刘姐的话题起得有点儿高,我还是接不上话,只得问:“刘姐,你请我吃饭,有啥事儿不?”
刘姐想了想说:“我想让你带句话给小倪,老魏的前妻肖红霞千万碰不得,她是奔五的女人了,要是碰上她肯定会倒霉会后悔。”我怔了一下,吃惊地问刘姐:“你怎么知道小倪在追肖红霞?”刘姐神秘一笑,说道:“张铭,公司里啥事能逃过我的眼睛?”
“那你自己怎么不劝小倪?”我反问。
“你劝跟我劝不一样,我劝他,他以为我是向他推销我侄女呢。”
“那我试试看吧,这小子脾气有点儿犟,未必听得进。”我掏出一支烟,正准备点上,突然想到刘姐在公司里呵斥别人抽烟的事,赶紧把打火机放下,不想刘姐却把打火机捡起来,打着火要给我点烟,我忙说:“刘姐,不抽了。”
“嗨,抽吧抽吧,没关系,我不介意的。”
烟点起来了,忽明忽暗的烟头把我的思绪拉得很远,很远,仿佛拉到了天的尽头。
跟刘姐吃饭的第二天,肖红霞真约我吃饭了。出现在我面前的肖红霞素面朝天,随随便便套了件素色的长裙,简简单单地扎了个马尾巴,显得清爽、干练。她等在我们公司楼下,跟我见上面后,正碰上饭点。我提议:“去哪儿吃饭?要不就到你表姐的饭店?”
肖红霞说:“不了,我改主意了,今天应该你请我。”
“好哇,我请。去哪儿,你定?”我爽快地说。
“就到你们公司食堂吃点儿吧。”肖红霞说。
“老魏没带你到过我们食堂?”我问。
肖红霞摇摇头,盯着我问:“不方便?”
我犹豫了一下,沉吟道:“也不是……不方便,我们的食堂是大锅饭,菜品差,怕你吃不惯。”
肖红霞突然“咯咯”笑了起来,边笑边说:“你呀,跟老魏一样实心眼儿,不想带就不用带呗,偏要说食堂的菜品差,小心被你们食堂的厨师听到,给菜里做点儿手脚,把你们的嘴给永远堵上。”她笑着笑着就刹不住了,只得用手捂起了嘴巴。我看她的手指很素,我好奇地问肖红霞:“你做的美甲呢?”
肖红霞手背朝上将两手伸到我面前,笑问:“怎么,不漂亮?”
肖红霞的手修长、纤细,奶油样白润,我由衷地叹道:“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手了。”
肖红霞歪着头,眯着眼,依旧笑着问:“那你老婆的手不漂亮?”
她问得我一时无语了。谁让我把“最”字说到前面去了呢,要是我说我老婆的手没她漂亮,那肖红霞会不会认为我见异思迁?要是我说她俩的手一样漂亮,那我怎么解释这“最”字?肖红霞见我处于纠结中的表情,她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张哥,你的当真与调侃没办法切换了吧?看来你还嫩噢,绝不是情场老手。不跟你开玩笑了,我那美甲做是做好了,但我觉得不好看,当场又去掉了。现在我们别在街头傻站了,找个地方吃饭。”说完,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用调侃的语气说道,“干脆让你那个叫小倪的同事请吧,他不是说要请我吃饭吗?”
“真要约小倪?那我来约。”我从兜里掏出电话。其实,我嘴上说约小倪,心里却一百个、一万个不乐意。
见我掏出手机却磨磨蹭蹭不打电话,肖红霞嘴角带着些许邪气的坏笑,她故意催促我:“打呀,怎么不打呀?”我只得说:“算了,你今天专程来找我的,请小倪来参加不合适。”
“张哥,你看看你,口是心非,算了,这顿饭你请,下顿还是你来请,算是对你的惩罚。”
肖红霞给我一个台阶下,我当然得赶紧下,忙说:“甘愿受罚!”
那天中午,我又在肖红霞的鼓动下喝了酒。热菜还没上,肖红霞就端起酒杯连敬我三杯。喝完后,肖红霞眼巴巴看着我问,我敬了你三杯,你不敬我?我说菜还没上呢。肖红霞说,咱们是喝酒,与菜有啥关系?这一问,把我给问住了,我只得硬着头皮回敬了肖红霞三杯酒。等菜陆续上齐后,一瓶白酒已被我们喝掉了大半,可光顾着喝酒,肖红霞找我何事却闭口不提。我实在忍不住了,只得主动出击问她:“你找我还是打听老魏的事儿?”
肖红霞说:“不是,他去哪儿我大致知道了,不用担心他。”
我急忙问:“老魏去哪儿了?”
肖红霞摇头道:“老魏昨天给我打了电话,但始终不肯说在哪儿。”
“这个老魏,真让人操心。”我装作心中石头落了地的样子答话。
肖红霞端起酒杯道,莫管他,喝酒。干了一杯后,肖红霞眼眶突然红了,她说,再喝一杯吧。我说,不能喝了,你眼睛都喝红了。她说,这不是喝酒喝的,是我想流眼泪了。我慌了,忙问,有啥不开心的事,我上刀山下火海都会替你分担。肖红霞睁着发红的眼睛定定地看了我许久,然后摇着头说,你分担不了的。我急了,你倒是说呀,到底是啥事儿?
肖红霞没说话,她掏出手机打开了手机相册,很快划拉出一张照片,我一看,这不正是老魏的那张电脑屏保图嘛。肖红霞猜测道:“你一定看过这张照片,对不对?”我点点头:“我见过,这照片就是老魏的电脑屏保,他说这就是他的老家。”
“老魏老家的房子被我卖了。”肖红霞放下手机,语气平静地说。
“卖就卖了,这农村老房子,留着有啥用。”我不知深浅地说道。
“可老魏放不下,就因为我把老房子给卖了,他跟我发火了,我们俩吵了一架后,就办了离婚手续。”肖红霞幽幽地说。
“当时卖了多少钱?”我问。
“五千块。”肖红霞答。
“才五千,既然老魏在意,加点钱买回来就是了。”我不知深浅地建议道。
“买不回来了!”肖红霞说完竟失控地趴在桌上抽泣起来,肩头一耸一耸的。
我忙问肖红霞:“为啥买不回来?”
“买家一买到房子,隔几天就拆了,重新盖了个楼房。老魏说我把他的根拔掉了。”肖红霞抬起头,抽了张纸巾抹了把眼泪,她不再抽泣了,但眼睛仍是红红的,红得有点儿吓人。我赶紧再给她递了张纸巾,肖红霞低声说了声谢谢,她用纸巾很缓慢地擦着眼睛,一边擦一边说:“自从老魏的老房子被我卖掉后,老魏每年都要出走一段时间,说要到农村找跟他老家相似的房子,如果找不到,他誓死也不罢休。”
“老魏既然这么重视他的老房子,你当初为啥卖?”问出这句话我立即后悔了,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老魏在老家有个相好的女人……”肖红霞恨恨地说,此刻,她的眼睛依然通红通红的,但喷射的不是眼泪,而是火焰。
九
老魏悄无声息地回来时,刘姐生病了。
我们都没想到刘姐病得很重,那天她在公司里突然昏倒,我们赶紧拨打120把她送到医院,进了医院我们才知道,刘姐得的是肝癌,而且已到了晚期。
联系刘姐的家人时,我们也才知道,刘姐的老公早几年就患病去世了,她唯一的儿子在国外打工,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公司领导果断做出分工,让我和小倪轮流照顾刘姐。方姐也找公司领导,说她也要帮助照顾刘姐,公司领导气笑了,你去?想更快要她的命?没想到的是,刘姐却主动提出让方姐来照顾她。这就让我们看不懂了,在公司里斗来斗去的两个女人,难不成要把战场搬到病床上?
事实上,我们的担忧是多余的。这两个女人在医院似乎忘记了以前的恩恩怨怨,方姐除了看床外,还忙上忙下地替刘姐拿药,忙前忙后地扶刘姐上厕所,时不时还在家里炖些鲫鱼汤、甲鱼汤带到医院喂刘姐吃。
在照顾刘姐时,我跟小倪说好是一天一轮的,但轮了一周后,小倪突然跟我说,张哥,你事多,你不用来了,这里我负责。这倒应了我的急,那几天,我妻子听说刘姐生病后,她沉默了许久,突然提出要我跟她出去旅游。我说,刘姐还要照顾呢?她说,你们公司那么多闲人,随便就可安排人接替你呀。我觉得不妥,没答应。妻子突然眼眶红红地说,我们多年没出去旅游过了,再不去人就老了就没了,我心一软答应了妻子。然而就在我们精心准备好后,妻子又突然改变了主意道,我估计刘姐快不行了,旅游的事再等等,你最好能守着送她最后一程。我们突然改变主意的事我没告诉小倪,当天下午,我赶到医院,轻轻推开病房的门,想给小倪一个惊喜。不想,眼前的一幕却给了我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小倪俯身病床前,小心翼翼地给刘姐喂着鱼汤,他的身后有个身材高挑的女孩端着碗,小倪喂汤时,她就用嘴轻轻吹着装鱼汤的碗进行物理降温,小倪一回头,她又恰到好处将碗递上让小倪很顺当地就能舀到鱼汤,这心有灵犀的样子,排练一百次都没这么默契。
尽管我进门的动作很轻,那姑娘还是先察觉了,看到是我,她像碰上老熟人似的很自然地跟我打起招呼:“张哥,你来啦。”小倪闻声转过头,惊讶地问:“张哥,你怎么来啦?”
“我吃不下了,歇会儿吧。”此时的刘姐声音虽然微弱,但吐字很清晰。
小倪把汤匙放回碗里,那姑娘正准备端碗出去,刘姐依旧微弱地说:“小倪,你也出去下,我跟张铭有话说。”那姑娘似在门口就等着小倪,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我在刘姐的病床前坐下,几天不见,刘姐已瘦得不成人样了,原先的满头黑发也猝然间全白了。但我得努力挤出笑容,装作开心的样子说,刘姐,你气色好多了。刘姐苦笑道,我知道时日不多了,就等着我儿子回来见最后一面。我忙安慰道,刘姐,别想多了,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会治好的。刘姐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治不好了,这病一年前就查出来了,我有严重的糖尿病,做不了手术。以前一直是保守治疗,我以为还能拖个三年五载,于是我就想办法延迟退休,想到那时真退了后,脚一蹬眼一闭,把这一生走完就无遗憾了,哪想到这病发展得这么快。我继续硬着头皮安慰她,不会那么快的,对了,你还说要在公司证明自己不是好欺负的呢。刘姐睁开了眼睛,原先失神的眼睛竟然有了光彩,但这光彩也就一瞬间的工夫,就像刚亮起的灯突然又停电了一样暗了下去,她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想错了,我本以为我生命快要结束了,在公司也无欲无求了,可以随心所欲、大声大气地对付所有看不顺眼的人和事了,事实上,我已习惯了做那个饭店的服务员,永远做不了顾客。说到这儿,刘姐眼睛一眨,她的眼眶里涌出了眼泪。
我见话题起得太过沉重,赶紧换话题:“刚才那姑娘挺漂亮的,你侄女?”
刘姐果然脸上松弛了不少,欣慰地说:“是呀,这得感谢你,你劝住了小倪,但愿他们能顺利地处下去,直到结婚生孩子。”刘姐这一说,让我顿时心生愧疚,刘姐上次托我劝小倪,其实我哪里劝过小倪呀。我还为我妻子准备了一桌饭菜小倪却爽约的事生着气呢,别说我生气,我妻子也很生气,她嘀嘀咕咕了好几天,我一声不敢吭。
“你说他们能处下去吗?”刘姐盯着我问。
我赶紧回:“肯定能,放心吧。”
“我侄女挺不错的,她不是找不到好小伙,是我看中了小倪,小倪这孩子虽然脾气有点儿古怪,但凭我的经验,这孩子很可靠,只要有姑娘走进他的心,他就不会变心。”刘姐说。
我不得不承认,刘姐看人厉害。我们正说着话,刘姐的侄女推门进来了,她轻声轻气地对我说:“张哥,我姑妈要换药了。”我秒懂,急忙起身道:“刘姐,你先休息,我就在外面守着。”
出了门,小倪正倚靠在一面墙上出神。我把小倪拉到僻静处,迫不及待地问他,你俩怎么处上的?小倪不急不慌地说,她到这儿照顾她姑妈,我在这儿照顾我刘姐,两条平行线交会起来了呗。我拿小倪调侃道,你喊刘姐她喊姑妈,辈分乱了。小倪用他一贯的标志动作挠了挠头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我也叫她姑妈?不对,叫她阿姨?也不对。张哥,我究竟改口叫刘姐啥?小倪认真的样子把我给逗乐了,我继续调侃他,就叫她刘姐姑妈。刘姐姑妈,小倪默念了一遍后才回过神儿,他抬起腿轻踹我一脚,去你的。
刘姐到底没撑多久,等到她儿子回来的那个下午,她终于闭上眼睛去了。方姐第一时间在她的微信朋友圈发了信息,说她相处最好的同事去世了,愿她在天堂安息。看到这条朋友圈,我以为公司的同事会议论纷纷,没想到大家都保持沉默,谁都没提。不知为何,那天,方姐发了朋友圈后,就退出了公司微信群,把我们所有同事的微信都删掉了。我打她电话,她老伴儿接的,他说方姐身体不适需要静养,希望大家不要打扰她。
到殡仪馆送别刘姐那天,公司派了辆商务车,委托我和小倪送了花圈。送别的人没来几个,这也是遵从了刘姐自己要求丧事从简的遗愿。不过那天老魏也跟车来了,他还带来了肖红霞。车上人多,我们没有说话。等到送别仪式后,我问老魏:“你啥时回来的?”老魏说:“刘姐病倒的那天我就回来了。”
“去看过刘姐了?”我问。
“看过了。”老魏答。
“想通了,准备复合?”我指了指刚坐到车上等着我们的肖红霞。
“这事还得再想想。”老魏说,眼睛却朝肖红霞的方向瞟了又瞟。
“想什么呀,我觉得她比你惦记的农村女人强多了。”
“别听她瞎说,什么农村有女人,全是肖红霞自己臆想的。”老魏声音大了起来。
“那你常常失联往外跑干吗,就为你那老房子?”我没打算放过老魏,继续追问。
“既是,也不全是。”老魏说,“我想找回我原先的边角位。”
边角位,这是老魏告诉过我的围棋术语。我还准备往下谈,小倪和刘姐的侄女一齐招呼着我们,快来上车喽,就等你俩呢。
上了车,一车人都沉默不语,各自想着心思。我把目光投向了车窗外,农田,杂树,野花,在窗外一一掠过,透出勃勃生机……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