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与“艺”:论苏轼的尚意书法
2024-07-08王银辉张岚媗
摘要:“尚意”作为苏轼凝聚的独特书风,蕴藏着“道”与“艺”两个维度。“艺”是苏轼书法尚意精神的实现路径与外在显现,是他将所闻、所见、所思、所感寓于点画之间的匠心独运,将古法烂熟于心后的独创一格;“道”作为苏轼尚意书法的核心与精髓,不仅体现儒家兼济天下的抱负,也包含老庄的自然文艺观和佛家的空静思想。从“道”与“艺”两个维度探析苏轼的尚意书法,可以从其书法中感悟其对生死及天地的认知,结合其生命体验品味其书法艺术风格的形成与变化,从而进一步领略滋养其书法艺术的中国传统的意趣、审美和气韵。
关键词:苏轼;尚意书法;“道”;“艺”
DOI:10.13783/j.cnki.cn41-1275/g4.2024.03.001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3715(2024)03-0001-06
“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态”[1],是清代书法家梁巘在《评书帖》中对不同朝代书法艺术特征所作的极具代表性的概括。“尚意”是宋代在中国书法历史上的一道独特风景。谈到书法的“尚意”,绕不开其奠基者苏轼。无论是书法还是绘画,他都主张“师意不师迹”,讲究“得意而忘形”。苏轼一生颠沛流离,可谓四海为家,受儒、释、道的影响,加上人生的苦难遭际,使其思想别具哲思色彩。如苏轼自述:“是故幽居默处而观万物之变,尽其自然之理,而断之于中。其所不然者,虽古之所谓贤人之说,亦有所不取。”[2]1777-1778可见他对“观物”“感物”有更深刻的见解,主张“观物要审”,遵循事物内在发展的自然规律。他在前朝书法的基础上,求变创新,不固守法度,为“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2]136的尚意精神寻找契机和生机。
“夫道之大全也,未始有名,而易实开之。赋之以名,以名为不足而取诸物以寓其意……”[2]3555苏轼“尚意”之“意”,与“道”密切相关,通过一点一画“传达天地自然之道”[3],呈现“道之为物,惟恍惟惚”[4]的朦胧之美。首先,他极为重视书法对哲思的表现,将对“意”的崇尚升华至“道”的层面,以书法之形神承载天地万物之理。如《兰亭序》《祭侄稿》《黄州寒食诗帖》等,均于笔势笔力中展露出对人生的感慨,对天地之道的体悟。其次,他对“意”的追求尤为强调素养学识。达臻书法的“意”,离不开书者广博深厚的学识积淀。出色的书家无不注重自身的道德修养、审美品位与书写技法,“识”“见”“学”,即“心”“目”“手”三方面的能力素养缺一不可。再者,他对“意”的发掘深入至“德”的深度。“观其书,有以得其为人,则君子小人必见于书,是殆不然。以貌取人,且犹不可,而况书乎?吾观颜公书,未尝不想见其风采,非徒得其为人而已……”[2]2468从《题鲁公帖》对颜真卿真迹的这段评论中,可见苏轼支持“见字如人”的观点,更提倡“书如其神”,深知有德者的书迹可达风采,流传于世。
苏轼的书法风格在不同时期有较大差异,而其书学思想早期便已渐显,如“无意说”和“兼通博取”的学书观。苏轼评草书时提出“无意说”——“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2]2474,主张“出新意”而“不践古人”。《和子由论书》中的“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2]109,则体现了他兼容并包的思想,强调“兼通”各书体的同时亦能“济成厥美”。在苏轼看来,书法是一种融写意、乐心、游息为一体的艺术,一种表达自我追求和意趣的媒介,“寓情于笔墨,志于道而游于艺”[5]。本文从“道”与“艺”两个维度探析苏轼的尚意书法,从其书法中感悟其对生、死及天地的认知,结合其生命体验品味其书法艺术风格的形成与变化,从而进一步领略滋养其书法艺术的中国传统的意趣、审美和气韵。
一、“道”和“艺”:审视苏轼尚意书法的两个维度
“道”和“艺”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重要概念,融合了中国哲学的思辨性。在中国哲学中,“道”是万事万物运动变化的自然规律;“艺”可引申为“才能”“技艺”“法”,是对做某事的尺度或标准的掌握,是一种将内心情感外化的表现形式。“艺”在古代指“六艺”,涉及礼、乐、射、御、书、数,囊括《诗》《书》《礼》《易》《乐》《春秋》。在某种程度上,“艺”是“道”的实现路径、表现形式和载体。对苏轼而言,书法和绘画创作是心性流露的一种形式,是体悟“道”的一种过程。书法作为中国艺术的一种独特存在,具有特定的审美要求。正如苏轼所言:“有道有艺,有道而不艺,则物虽形于心,不形于手。”[2]2498在苏轼看来,“道”与“艺”,“心”与“手”的关系,在心灵对“道”的体悟中,通过一定的媒介,也就是技艺与手法表现出来。因此,“道”与“艺”并不是简单的内在与表征的关系,而是具有复杂的辩证统一性,在艺术作品中是浑然天成的。
文以载道,亦可明道。当然,书画以其特有的方式载“道”明“道”。作为“道”的载体,人们可以从表层的“艺”之美,感悟深层的“道”之蕴。书法创作不能一味讲究技巧和手法,还应注重“人品与书品”的关系,从而在表“艺”达“意”的基础上悟“道”得“道”。苏轼书法的尚意追求,将“意”与“道”相对应,强调书家须通过对“道”的追求,完满地表达“意”。“乌台诗案”使他遭受来自庙堂的沉重打击,即使后来被诏还朝,一连荣升三官,但他彼时已是惯看宦海沉浮。而后遭受党争之苦,他深感仕路艰险、人心炎凉,为求安身立命,自请外调。新党执政后,他又被贬到惠州,其心境已由“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与其“悟言一室之内”,不如“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6],醉情于诗酒书画,乐游于山水之间。
纵观苏轼的一生,诗词书画作品中展现的思想博深,充满复杂性、冲突性,与其所处的时代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他前期靠儒家之学谋求功名,后期遭排挤、被贬谪,仕途失意,遂转藉释道,从佛老思想的空静中寻求慰藉,修性养心。“道”与“艺”是品析苏轼尚意书法的两个重要维度。苏轼尚意书法追求的“道”,容纳并调和其儒、释、道思想之间的冲突。这种冲突通过书法媒介呈现为一种审美性,即苏轼尚意书法中的“艺”。“道”与“艺”相辅相成,相互支撑。苏轼书法的尚意精神,强调师法古人但不拘泥,求新而不践古,在日积月累中逐渐从奔放自然的“无法”到兼通博取的“得法”,最终达到超脱旷达的“忘法”,具有宝贵的人文价值和美学意义。其尚意书法追求的“道”,注重艺术创作的真实性、规律性与推陈出新,讲究与“艺”“情”“意”的统一与融合,希冀抵达更深刻、更广阔的艺术之境与审美之韵。
二、“艺”:苏轼尚意书法的取法与创新
“艺”是苏轼书法尚意精神的实现路径与外在显现,是其意趣与情怀的表现;是他将所闻、所见、所思、所感寓于点画之间的匠心独运,将古法烂熟于心后的独创一格。对于“艺”的理解,可以苏轼论画的“胸有成竹”之说为参照。“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稍纵则逝矣。”[2]2875苏轼此论将画、意、笔相衔接,融会贯通,彰显“书画本一家”的同源性,同时,突显了“意”与“艺”的内在关联。“艺”是“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2]1083的天人合一的自然美,是“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2]948的情趣,表现在书法上是《黄州寒食诗帖》中将心境、书风、诗意三方面达到高度和谐统一的创作风格。
苏轼将书法中“艺”的取法与创新作为晚年探索的重要内容,创作出以《洞庭春色赋》《中山松醪赋》为代表的名篇佳作。《洞庭春色赋》是他被贬往岭南,途中遭遇暴雨留阻襄邑(今河南睢县),触景感怀,抒抑郁愤慨之情而作。此次被贬主要因与宋哲宗政见不合。苏轼在《谢除两职,守礼部尚书表》中陈述政见,提出六事,即:一慈,二俭,三勤,四慎,五诚,六明。对此,宋哲宗置若罔闻,态度冷漠,将苏轼贬黜至岭南。《洞庭春色赋》借典抒怀,创新“艺”之技法。首句“橘中之乐”的典故出自《玄怪录·巴邛人》,表达了他自身“悟此世之泡幻,藏千里于一班。举枣叶之有余,纳芥子其何艰。宜贤王之达观,寄逸想于人寰”[2]1086的处世态度。在苏轼看来,人生诸事皆为泡影,正如佛家典籍《金刚经》所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7],相对于永恒的时间和空间来说,眼前的困境不过是暂时存在的虚幻之相,重要的是不能为局限的思维所困,而应摒除执念,净心自性。凭此超脱之境界,苏轼“糅以二米之禾,藉以三脊之菅”,取洞庭之水酿白堕,开怀畅饮,不知不觉间“醉梦纷纭,始如髦蛮”[2]1086;乘木兰之舟,摇起桂树做成的船桨,叩开林间琼楼仙屋的门,梦游仙境。《洞庭春色赋》和后来出知定州时创作的《中山松醪赋》,用笔与点画均借鉴魏晋书风,突出“结体短肥”的特点,笔力雄劲,颇有“骨撑肉,肉没骨”的气韵,丰满但不显臃肿,结字扁平仍挟遒劲挺拔,风格上倾向于魏晋的疏淡自然、恣意纯真,有一股浩浩汤汤之气。对此,明张孝思赞曰:“此二赋经营下笔,结构严整,郁屈瑰丽之气,回翔顿挫之姿,真如狮蹲虎踞。”[8]关于苏轼书法“艺”的风格与特色,黄庭坚在《山谷集》中也大为称赞——“其书姿媚……至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劲……至于笔圆而韵胜,挟以文章妙天下,忠义贯日月之气,本朝善书,自当推(苏)为第一。”[9]
关于苏轼书法风格及其取法来源,历代文人学士众说纷纭。其中,对苏轼书风与取法变化记述最为详尽,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其弟子黄庭坚。黄庭坚对苏轼书风变化的认识独到,认为他“早年用笔精到,不及老大渐近自然”[10]。黄庭坚所论及的苏轼成熟时期与早年书风的差异,不得不引发对其人生际遇的关注。苏轼一生起起落落,屡遭贬谪。他在《自题金山画像》中,回顾其坎坷漂泊的一生——“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2]844。将黄州、惠州、儋州,三个贬谪之地视为“平生功业”所在,既是一种自嘲,亦肯定了低谷与厄运对自我的成就,“人生最失意的时候却是苏轼书法变法求新最成熟的时候”[11]。黄州,是苏轼最初被贬之地。经历了“乌台诗案”的他,从难以自适、闭关杜门,到以黄州人自居,创作出流传千古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的巅峰之作《黄州寒食诗帖》,被称为“东坡之兰亭”的《赤壁赋》长卷,以及大草作品《梅花诗帖》等。从忧郁愤慨到随遇而安,苏轼将应对逆境的旷达自释,审时度势的感悟自省,融入楷、行、草多种书体创作实践中,从不同路径展开对“艺”的探索。
贬谪期间,苏轼将有关天地、宦海、生死、悲喜的体悟融入书法创作,革故鼎新,探寻“尚意”之“艺”。他淡化早期受“二王”影响的书风,逐步形成“扁肥”“清雄”的独特风格。屡遭贬谪,家逢变故,使得苏轼内心的惆怅苍凉愈加深重,其书法在空间、章法、架构、点画方面显得更加富于变化,相较于早期,更为跳荡激烈,线条长短不一、由细到粗,墨色由淡转浓。从“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到“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2]389,便是其创作心路历程的流露。握笔近下,所形成的线条丰厚有力;书时笔锋向左斜出,造成了左低右高的倾斜字势,其鼎石施力之姿,被黄庭坚戏称为“石压蛤蟆”。《黄州寒食诗帖》用笔以侧锋为主,线条锋利,粗细对比鲜明,使整幅作品富有节奏感,给人以视觉冲击力,其丰腴厚重的点画,亦可见苏轼对颜真卿书法的取法。这种“艺”的探求,以笔墨行哀乐,将一位才高八斗的文人、曾仕途顺利的重臣,屡遭贬谪后心中的困顿,以及对其不幸命运的愤懑,化作笔法间的风云。这种将笔法之“艺”同内心之意的融合,使其书法气势豪迈,浑然一体,尽显自性。
三、“道”:苏轼尚意书法的文化底蕴
“道”作为苏轼尚意书法的核心与精髓,不仅体现儒家兼济天下的抱负,而且包含老庄的自然文艺观和佛家的空静思想。这种融合多元的思想,使苏轼不仅入乎其内,更能出乎其外,超然物外,身处困境而能旷达超脱。
在《自题金山画像》中,苏轼以自嘲口吻回顾其飘浮一生,其中“心似已灰之木”一句典出《庄子·齐物论》中的“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12]283。郭象注云:“死灰槁木,取其寂寞无情耳。夫任自然而忘其是非者,其体中独任天真而已,又何所有哉!”[12]283心似槁木,“身如不系之舟”,正是年逾花甲的苏轼的真实写照。垂暮之年,他面对自己昔日的画像,感慨惆怅,自叹壮志难酬。“身如不系之舟”一句出自《庄子·列御寇》中的“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13]。苏轼一生漂泊,对“不系之舟”的生命体验刻骨铭心,在《临江仙·夜归临皋》中也有“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2]943的感慨。然而,若他只是幽独沉沦,便不是后人所称颂的苏东坡了。后两句——“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一反前句的伤感惆怅,寓庄于谐,“以一种超脱达观的态度来对待世事,一切都泰然处之,也即苏轼自己所解释的‘任性逍遥,随缘放旷’。这是他所追求的人生的最高境界,也是他同艰苦险恶环境斗争的武器,有了这个武器、他也就能‘逃世之机’了。所谓‘世之机’,除了指险恶的‘机心’外,主要指‘利害之途’和‘忧患之域’,即庸俗的功名利禄之心。抛弃了‘世之机’,心灵就变得空明澄澈,海阔天空”[14]。风雨飘摇的苦难历程,磨砺了他的品性,造就了他融合儒道释的思想境界,亦成就了他的诗词书画。坎坷风雨,是困境抑或机遇,在转念之间,取决于主体本身。苏轼以心造境,不囿于尺寸之间,以其书画诗词,描擘天地之广袤,感悟并展现生命之“道”,这具体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方面,苏轼尚意书法既承载生命之道,亦承载儒家的经世致用之道,济世教化之道。“纵观苏轼一生,他始终是本着‘以佛修心,以道养心,以儒治世 ’的原则,对三家哲学激浊扬清、各有取舍的批判继承态度,来不断地进行着自我精神的超越,不断地把他的处世态度升华为与天地并存的精神境界,并站在哲理角度思考人生的价值和意义,从而达到了无往而不乐的任性、自适、旷达通脱的人生境地。”[15]他中岁时对颜真卿书法的推崇,与政治教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他在黄州期间写下的“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2]1001,仍暗含对仕途的希望,儒家积极的入世观念在其思想中占有的地位不容小觑。“智者创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于学,百工之于技,自三代历汉至唐而备矣。”[2]2498“智者创物”强调艺术的创造性,“能者述焉”又不失对艺术规律性的重视。在苏轼看来,“君子之学”和“百工之技”具有同等重要的社会价值,都能“得自然”“出新意”“寄妙理”。
另一方面,苏轼在道教哲学自然之“道”、生命之“性”的基础上,加以创化,延伸出对“全”的把握。他的内在于心性、外化于诗文书画的“道”,亦是自然的“全”——“全”是“道”与“性”、“礼”与“善”的联结点。因此,“道”的最终意义和归宿便是“善”,践行“道”实则是履行“善”。从此角度来讲,“全”是真善美三者的有机统一与融合,“道”乃万物各当其理,“天下(人情)之所同安”[16]201。苏轼反对从一家学说出发,教条地统御天下,主张顺应民情人心,以民主化天下。也正因此,苏轼被林语堂推崇为是“具有现代精神的古人”[17]。
书法一道,随时嬗变,苏轼尚意书法对“道”的追求,固然有书法自身规律的作用,亦显现出苏轼心路历程的印记。少时春风得意,苏轼在书法上取法“二王”(王羲之与其子王献之),崇尚晋人的风流神韵,并在晋唐法度的基础上求新,受其师欧阳修的影响,抵制“趋时贵书”的不良风气,探寻自己独特的书法风格,致力于“自成一家”;中岁时,经历“乌台诗案”,人生的坎坷挫折使他的思想逐渐成熟,书法呈现出“扁肥”“清雄”的风格;在晚年,贬谪的痛楚,落寞与孤寂,精神上的追问与求索,进一步丰富了其所崇尚之“道”——在儒、释、道的融合中,他终致超脱旷达的人生境界——并将之投射于书法的形、神与气、势当中。
此外,宋文化浓厚的“道”文化底蕴,对苏轼尚意书法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对于宋人而言,“道”乃天地自然与人文文化的统一本源,被视为立身处世的准则,是“彻上彻下、本末精粗一贯的,既是抽象的本质,亦可在世间万物诸事中体现出来,即‘目击道存’”。[16]39宋代文士对于“道”的追求已形成了一种集体无意识。这种在心理深处积淀的文化记忆,从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始,而后代代相传,在宋代经济繁荣、文化艺术昌盛、政治氛围宽松的社会语境下,被唤醒、激活,进而凝筑为宋代哲学、文学以及书画艺术的内在灵魂。从根本上说,这种“道”是士人的血脉,文人的精神。这种精神的发扬与宋代士大夫的崛起是分不开的。不同于先秦的处士,亦不同于晚唐五代的士之贱,宋代的“士”以“儒士”为主体,或崇尚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18]的气魄和担当,或认同欧阳修“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19]的忧患和警觉,或践行程颢的“仁”、张载的“感”等等。苏轼身为宋代文士的一员,同样富有家国情怀,承载着社会责任,更长于以诗文书画达“艺”而载“道”,彰显宋风宋骨。
四、结语
苏轼的尚意书法继承了中国传统的审美文化,凝聚着宋人的情趣和志向,对后世书法乃至思想文化具有深远的影响。“道”与“艺”,是理解苏轼尚意书法的重要维度,融合了其个体内在的生命体验、独特的精神特质和理想追求。其尚意书法中“道”与“艺”的形成,是在对世界的认识、人生的感悟和自我的审视中逐渐生成的。宋文化的深厚意蕴以及审美、情趣,滋养了他;宦海沉浮的政治生涯,使他不再仰仗于朝廷,而是寓乐于山水,寄情于老庄。其人生由激昂到悲慨、到超脱旷达,苏轼终能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2]942的坦然心境面对逆流。他将荆天棘地寓于精微深邃的哲思诉诸笔端,使其书法艺术功力同样经磨砺臻圆成,因而独树一帜。
苏轼书法尚“意”,同其人生际遇密切相关。从《奉喧帖》《眉阳奉候帖》等早期作品中可以看到,苏轼书风有“二王”之色,兼具颜行、颜楷书法之“味”,又带有苏洵书风以及周围善书者的影子。当时,对其书风影响最大的是其父苏洵,可以苏洵的《与君懿郎中书》一文为证。此外,其师欧阳修的影响亦至关重要。宋仁宗嘉祐二年,欧阳修知贡举,二十一岁的苏轼进京应试、中进士,放榜时苏轼谒谢,二人的师徒关系由此确定。嘉祐六年,经欧阳修推荐,苏轼被授大理评事、凤翔府签判,可谓意气风发。面对下至科考举子,上至官僚士大夫普遍追捧李宗谔、宋绶、韩琦等权贵书风“趋时贵书”的风气,欧阳修曾评判道:“世之人有喜作肥字者,正如厚皮馒头,食之未必不佳,而视其为状,已可知其俗物……学书当自成一家之体,其模仿他人谓之奴书。”[20]96欧阳修不从时俗,独抒己见,对气节和尊严的坚守,对苏轼而言,无疑是一种正面引导和训诫。受欧阳修的影响,苏轼在《奉喧帖》《宝月帖》等作品的创作实践中摒弃当时盛行的“肥扁”书风,进行探索自身风格的尝试。在与其师欧阳修关于书法“取法”与“意法”的讨论中,苏轼主张“无意于佳”,欧阳修倡导“初非用意”“自成一家之体”,欧苏师徒强调在学习古法基础上自出新意的理念,亦是对“趋时贵书”的一种抵制。
无论是人生的得意,还是命运的坎坷风雨,均未影响苏轼对生命和自然的热爱,独特的品格自性,起伏变化的际遇,共同造就了其书法的“尚意”精神。对其书法艺术进行总结时,苏轼提出“不可学”之说——“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2]109苏轼讲究在通晓古人书法的基础上学习,认为学书的精髓在于不计法度,主张自由挥洒。苏轼早期书法秀润明朗,生活的优裕,仕途的顺利,也使他颇有“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2]967的壮志豪情,以及研习书法的闲情雅致。随着苏洵病逝,苏轼又遭变法派排挤被迫离京,任地方官时对底层人民疾苦的洞察,人生的酸楚和仕途上的惆怅,使中年苏轼此时眼中所见,已不是当年的风物景观。时过境迁,命运的悲苦和内心的孤寂悄无声息地影响他的书法创作及理念。这一时期,“书如其人”的风格更加凸显,在原先的平正略带拘谨中,多了几分舒展与肆意,悲慨郁愤悄然改变着明朗豪放之姿。黄州是苏轼一生中命运的转折点,亦是其观念、文艺创作的新起点。毋庸置疑,“尚意”理念,恰是在这一阶段生成的,与之呼应而继续生成丰富的艺术观、审美观和生命观,成为后代文人景仰和研习的范式。
从更为广阔的视野来审视,宋代繁荣的经济、鼎盛的文化艺术滋养了苏轼的书法创作。尚意书风,既是苏轼的首创,实则也是宋代文化艺术、美学思想的缩影。仅就苏轼个人而言,他的诗题材广泛,形式多样,蕴意深厚,极富哲理,堪称北宋诗坛第一大家;他的词开“以诗为词”的先河和豪放一派,突破了词为“艳科”的传统格局,丰富了词的表现手法,提高了词的文学地位;他的文秉古风展创见,立意宏远,豪迈不羁;他的“士人画”重“简”、求“神”、尚“意”,对文人画体系的形成起到推动作用;以他为代表的“蜀学”融儒、释、道为一炉,兼容并包。书法方面,他率先提出“尚意”,注重书家心性的自然流露,突破唐人守法重工的束缚,与诗词文及绘画相得益彰,在“艺”的精湛、“道”的圆融中,展露独到的思想意趣和艺术个性,亦彰显宋风宋韵。
宋代是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发展的一座高峰,“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21],书法亦可谓构成其文化艺术峰峦的巨石。苏东坡尚“意”,从其书法中,既可品味儒释道融合之“道”——不趋时、不媚上,保持思想自由和精神独立,亦可欣赏其显示个体生命独特性的“艺”——求新而不践古人,学习古法进而从中求变立新。彰显个体生命体验的同时,将中国传统的审美观、伦理观和生命观等融入书法艺术,苏轼以其流传千古的创作实绩,留给后人有关“道”与“艺”问题广阔的思辨性空间。苏轼的尚意书法蕴含着中国传统的古典美、意境美,传递着古典哲学中乐天知命的豁达态度,具有浓郁的忧患意识和创新精神。从“道”与“艺”两个维度对其展开的探讨,涉及思想深度、艺术技巧、审美情趣、文化积淀等多个层次,对于当代的书法、绘画、音乐、舞蹈、影视、文学等艺术创作、理论发展及守正创新,无不有着重要的启迪和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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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欧阳修.欧阳修文集[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108.
[20]欧阳修.世人作肥字说[C]//曾枣庄,刘林,主编.全宋文:第35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
[21]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M].北京:三联书店,2001:27.(责任编辑刘海燕)
“Dao” and “Art”—on “Shang Yi” Calligraphy of Su Shi
WANG Yinhui, ZHANG Lanxuan
(Research Center of Literary Theory,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Henan 475001, China)
Abstract: “Shang Yi”, a unique style of calligraphy developed by Su Shi, embodies two dimensions—“Dao” and “Art”. “Art” is the accessing way and external manifestation on “Shang Yi” calligraphy of Su Shi, and his ingenuity in integrating what he heard, saw, thought, and felt into his calligraphy, and his unique style of mastering ancient methods in his creation. As the core and essence of Su Shi’s “Shang Yi” calligraphy, “Dao” embodies the ambition of Confucianism to makes the whole world virtuous, and includes Lao Zhuang’s natural literary and artistic views, and the Buddhist concept of emptiness and peace.Exploring Su Shi’s calligraphy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Dao” and “Art” can help us understand his views of life and death as well as universe in his calligraphy. By combining his life experience, we can appreciate the formation and changes of his calligraphy art style, and further appreciate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spirit, theme and aesthetics that nourishes his calligraphy art.
Key words:Su Shi; “Shang Yi” calligraphy; “Dao” ; “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