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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在往事里的鸽子

2024-07-07刘鹏

广州文艺 2024年6期
关键词:鸽子

刘鹏

傍晚,途经一排棚户区。夕阳余晖犹如魔术师,将原本破落低矮的棚户,渲染成一幅油画。忽然间,头顶响起一阵哨音,一群优雅的烟灰色鸟从油画里飞了出去。

鸽子!我暗自惊呼,目光紧随它们移动。这群灵动的飞鸟,拍一拍翅膀,就将我带回了遥远故乡。那一群生了坚强羽翅的精灵,喜欢群居,也乐于群舞。十几只、几十只,时而低回、俯冲;时而巡天、远游;时而盘旋、侦察。真是不亦乐乎!

村中养鸽子的邻居有三四家。背着书包追鸽子,成为我们童年最有趣的游戏。人的脚力有限,少年的心思又极其飘忽,追着追着,邪念便爬了出来。

弹弓成为利器,再看到鸽子划过头顶,我们就从地上扒拉一粒粒石子包裹在弹弓皮上,举头,拉满,瞄准,射击……子弹划破气流,撕裂天空,急促的声音里燃烧着火药的气味。

找不到鸽子飞翔的规律,子弹默默陨落于苍茫大地。我们商量着,万箭齐发——看它们如何逃过我们的魔爪。当成群的鸽子再次飞过头顶,为首的人小声发号施令,“预备——射击”,于是,七八枚石子化身利箭向天空密集射去。几只灰翅膀鸽子在空中晃了晃,就闷声闷气栽倒在地。我们飞奔而去,捡起战利品,笑傲江湖。

少年不识慈悲心,常将辣手索性命!

鸽子认家,活动范围也小,养鸽人一般不会清点鸽子数目,所以我们的杀生,不易被发现。一旦东窗事发,那也是十天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找谁谁会承认呢?

第一次怜惜鸽子,是几年之后。那日放学回来,父亲正坐在院子里编制鸟笼,墙角传出窸窣声,我好奇地走过去,只见细腿踢踏、灰翅扑腾,眼神懵懂,竟是两只灰鸽。那一刻,我不知为何,毫无防备地放下往日种种邪念,傻傻地蹲下来,轻声细语呼唤它们……起初,它们警惕,双双躲进草料,片刻之后试探着向我凑近,啄我的手,见我毫无恶意,便乖巧地低下头,黑油油的眼睛微微闭着,非常享受我这个陌生者的温柔。真不可思议!我以为它们会像檐下的燕子、杨树上的喜鹊、芦苇丛中的翠鸟,高高在上,拒绝接受人类的招呼。那些鸟儿天性机警,仿佛永远都是一只眼睛看着食物一只眼睛盯着人影,你想捉它们,非得出谋划策,还往往百密一疏。但这两只鸽子呢?它们真是没心没肺,片刻就把我默认为朋友。从一开始,它们就放下了架子,也放下了江湖恩怨。

鸽子是和平的使者,天性亲近和信任人,为人类传递音信。当一个孩子突然意识到它们的可爱时,也就越来越对自己曾经的谋杀感到汗颜。这种汗颜,是一个人的照片背景上染满了蚊子的血迹,不再纯白,不复美观,很害怕大人能够嗅到残忍的味道,同时又极为担心大人心怀邪念。我问父亲,鸽子是哪里来的,是要养它们吗?我很担心我们要吃了它们。民间有杀鸽炖汤给术后患者补养的风俗。我的母亲刚刚做完手术,手术虽小,能弄几碗鸽子汤喝喝,肯定会康复得更快。

父亲淡淡地说,看到你喜欢鸽子,陆家就给了两只。顿了顿,他又格外强调:它们还是小夫妻呢。

嚯!真有趣!一公一母,小夫妻俩!

自那以后,我十分留意这对小夫妻,给它们换水、添食,时不时问候几声。父亲把鸽笼悬挂屋檐下T形晾衣架上,它们早上起得早,温柔地咕咕叫着;晚上睡得也早,总偎依而眠。风雨来时,父亲把它们搬进厨房间;天寒地冻时,我们用棉布罩子给它们保暖。这一对檐下的夫妻,朝朝暮暮与我们相处,这多出来的四双眼睛,也像镜子般反照出我们的日子。在此之前,父母常为一些小事拌嘴。比如父亲抽烟,把房间熏得乌烟瘴气,又爱吐痰,院子里痰迹斑斑,还动辄偷懒,把锅碗瓢盆全丢给母亲一人洗。而母亲呢,动不动就爱唠叨,动不动就限制父亲的自由,父亲左一个不顺心,右一个不如意,彼此都看不惯,索性三天一小吵,七天一大吵。自打鸽子夫妇在檐下秀着恩爱,母亲豁然大度起来,父亲也不知哪根筋被调整了,讲卫生不说,还爱抢着刷锅洗碗烧饭做菜,俨然一个家庭“煮男”。我时常看着它们亲密无间,你啄啄我的翅膀,我蹭蹭你的额头,发出轻且碎的蜜语,不由得羡慕这一对神仙眷侣。

然而,一天清晨,鸽子突然发出急促而凄厉的悲鸣。我一个箭步,奔到门外,只见笼中一只鸽子横躺着,胸脯上毛羽凋零,染满血液,血已凝固,仍散发着强烈腥味。父亲拨开带血的绒毛,一串锋利的齿印刺入眼帘。

“该死的黄大仙!”父亲愤愤然。母亲则连声哀怨,催我去请陆叔。陆叔来后,也束手无策。临走时,他说:“一尸两命。”我们都惊愕,不明所以。“鸽子钟情,一只死后,另一半也不肯独活。你还记得以前打鸽子?只要打落一只,它的相好也会不吃不喝,直到饿死。”说完,他默默走出院子,隔着围墙,我都能看到他难过的背影,他走过的草地都在低低呜咽。

父亲用毛巾浸泡热水擦拭笼子,公鸽子一直呆若木鸡,直到笼门砰一声关上后,它才意识到什么,拼了命拍翅膀,以头撞击鸟笼。看看都心痛!父亲只得折回,想把它放飞,可它竟冲过来啄父亲的手。父亲手疼,将母鸽丢下,那只公鸽就追到母鸽身旁,深情凝望,替它梳理羽毛。我差点儿就流泪了。我连声音都不敢发出,怕语言忍不住颤抖。

那是最后的诀别吗?我好像听到它喉管里山崩地裂。

为了不让公鸽子继续沉湎于伤痛里,父亲驱逐它,它却雄赳赳、气昂昂,扇动翅膀向我们扑腾过来,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你们都给我走!不得已,我们使用阴谋,套用了《孙子兵法》里面的“声东击西”与“调虎离山”。母亲用棍子敲击地面,我从侧面吓唬它,父亲趁它驱逐我们时,飞速拎起僵硬的母鸽跑出院子,关上铁皮门。雄鸽发现上当后,赶忙弃我们不顾,折回母鸽子刚才横躺的地方,那里只留下胸脯上一片极碎极软的绒毛,略微发白,像是一枚纯洁的爱心。雄鸽子叼住那颗小小的爱意,时不时将脑袋贴在地上,好似在倾听渐渐走远的呼吸。这一幕,时间停滞了,而我的心跳有别于往常。

母鸽被偷偷埋葬在河边。我们以为眼不见为净,结果真如陆叔所言,公鸽子越发憔悴了。给它换地方,换鸟笼,悉心照料,可它依旧情绪低落,整日呆呆看着地面。我拿东西逗它,它也不搭理。我们都无计可施!我们都无言以对!父亲只好将它送还陆叔,希望它能赶快移情别恋。可我们失败了!没几天,它就绝食而亡。我把它抱回来,冰冷的身子突然变得很沉很沉。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回家的,那条路过于漫长,横亘于生死之间。在河沿上,我用小锹挖开一孔小穴,把它深深埋在土壤里。它们不再孤独了,它们的小小坟墓紧贴在一起。如果不是泥土的阻隔,它们应该还能像往日那样彼此亲昵,亲昵得让我们心生嫉妒。而嫉妒的背后,是钦慕,学会用温柔的羽翼呵护与包容对方,这本身就是一场修行。

我再也没有养过鸽子,因为我心里住满了忧伤。

印象中,某个炎热的上午——也许是端午节,我正在房间翻一本诗集,忽听得陆叔家门口热闹异常,好像大半个村子的人都汇涌而至。父亲也带回消息,说来了个走江湖的,自称能给鸽子相面。几十年来,村里未见能人,故而我也心痒痒。相面多神奇啊,更何况还是给鸽子相面。

陆叔把个浓眉大眼的神秘人物带上露台。那儿,鸽窝里二十来只灰鸽正在吃午饭。午餐是玉米、糙米、菜末杂拌而成。好几个调皮王也跟着蹭上去,被相面师轰回楼梯。相面师手指抵住嘴唇,发出“嘘嘘”声,大概是怕人多搅了鸽子雅兴。大家霎时安静下来,紧张而兴奋地站在台阶上,都弯着腰,目不转睛,耳不旁听,专捡他俩的对话,尤其是神秘人物的声音。“哎呀——你这给鸽子的餐标,还不错嘛。玉米、菜叶、糙米,不像其他几户,只舍得给点儿菜叶拌糠。”他蹲下来,侧腰伸手抓住一只,随后又说了句什么,听不真切,只知大意是,有些鸽子不行,有些呆。有几只品相不错,挺灵活,甚至是鬼。鬼的意思,我们通常会理解为“狡黠”。

离开鸽窝,那浓眉大眼的神秘人物满意地掸了掸手、袖子和头发,往楼梯口走。我们赶紧退回平地,等待他们进一步交谈。就在这时,母亲喊我回去吃饭,一声又一声,催命似的,害得我只好回家。临走前还不忘央求朋友到时候告诉我详情。

下午,就有人来卖关子了。他先问我知不知道陆叔家鸽子怎么处理的,然后又夸张地告诉我说陆叔就要发大财了。他平日滔滔不绝,这会儿却挤牙膏,我不得不用一只青苹果贿赂他。

原来,那人是本县人士,长年走南闯北,到处找养鸽人,给鸽子相面,鼓动人家选送优秀的鸽子去参赛。陆叔请他喝村里张友山酿造的纯酿白酒,那酒由高粱、小麦发酵,虽然口感浑浊,但不伤头脑。出于感谢,他把自己的本事狠狠地吹嘘一通:“我还不算高手,我师父那才是一等一鉴鸽神人。我不用手摸,只看鸽子翅膀、额头、眼神等,便知这鸽子有没有戏。我师父呢,双眼紧闭,状如高僧入定,能通过气味、脚步声判断出哪只将会长途夺冠。”至于为什么,他却绝口不谈,反说这次来得匆忙,下次再详细说。

他在我们村明察暗访多日,早已打探到谁家有鸽子,谁家鸽子多少只。他初步判断陆家这群鸽子里面有戏,这才登门拜访,开口闭口都说是替陆叔送财上门。

我急死了,很想知道鸽子最后的情况。他嚼一口苹果,气势汹汹地咽进肚子,做出酸不溜秋的鬼脸。我佯装生气,在他脑壳上敲了个“毛栗子”,他哎哟一声,老实了。

“你还不知道,陆叔养鸽子为的是啥?才不为财呢,那就是他的兴趣爱好,他喜欢听鸽哨声,觉得鸽哨声划破天际,有种雄浑美。所以,当陆叔听那人说要把鸽子先抱到城里和其他赛鸽混养,以帮助它适应竞赛环境时,就一口回绝了。他缺钱,但不在乎那些钱,他说他有手有脚,还不至于拿鸽子换钱。”

我终于嘘了一口气。当下就和他一起去陆叔家看那两只鸽子。没想到的是,赛鸽能获巨额奖金的事情很快在周边流传开来了。村中其他几家养鸽人都抱着羡慕的心态来劝陆叔,希望陆叔思想开通些,把鸽子交给那人,让鸽子代表全村争得荣誉。2000年前后,周边乡镇已率先发展起来,我们州上仍一穷二白。大家都拧着一股劲想发家致富,怪只怪无人支着儿,谁也找不到一条捷径。鸽子也能赚钱?有人动了歪主意。

不久之后,我们再一次看到那位浓眉大眼的相面师。彼时,我们已给他取了个诡异的名字:倒卖汪。他姓汪,专做着类似倒卖货物的勾当,所谓给鸽子相面,归根结底还是借别人的东西来赚自己的钱。要不然他怎么跟陆叔谈到奖金分成的事情?可惜,在全村舆论的压力下,陆叔不得不松口,答应给两只鸽子,而且就两只。那天,我们默默送别那两只被套上脚环的鸽子。脚环上有编号,是一组黑色的数字。倒卖汪说,从今以后那些数字就是它们的名字。

临走前,陆叔拽住倒卖汪的胳膊,问这些鸽子要飞多远。倒卖汪也不隐瞒。陆叔听后,心疼不已——他从未去过那些地方,比如沙漠、海洋、草原。他想反悔,可倒卖汪堵住了他的嘴:反悔要付一大笔违约金。

日子像瓦片,在水面上一边打水漂儿,一边沉入水底。

陆叔每天都在等待倒卖汪的电话,他惦记着鸽子。暑假,我常常坐在窗前看书到很晚。有几次,无意中发现有手电光在陆叔家大平台上摇晃,最终停留在鸽笼旁。那是陆叔。父亲说,自打两只鸽子走了之后,陆叔像丢了一半的魂魄,常半夜要找他说话。彼时,父亲刚查看过卡钩或黄鳝笼子,他们一边抽烟,一边谈鸽子,有一次还问我父亲鸽子咋能飞行一万里?父亲不信。陆叔就把倒卖汪跟他讲的话原封不动地说出来。父亲第一次听到短程鸽、中短程鸽、远程鸽、超远程鸽这些不着边际的词语,以及300公里、600公里、1000公里、1500公里这些天文数字。他忍不住站起身,咳嗽着吐口痰:飞机飞那么远还要停下来加个油呢……

后来,听说陆叔家的鸽子拔得头筹,陆叔获得了万元大奖。

紧接着,陆叔收到倒卖汪寄来的报纸,上面印着陆叔家两只鸽子的照片,用黑色大标题写道——《穿越暴风雨,勇夺冠亚军》。

再后来,听说那两只鸽子死去了一只。死去的理由,无人知晓。

另一只不知费了多少周折,经历了多少磨难,又从何处飞了回来。它强壮又虚弱,像王者又像侏儒。

父亲早起去明沟收网拿鱼,透过湿漉漉的晨雾,多次看到陆叔站在鸽笼前,像是在哭。提到这事,我陡然摸了摸手臂,一膀子的鸡皮疙瘩。

大概是两年后吧,村庄的生活早已平静如初,倒卖汪却又来了,既为了道歉,更为了要鸽子。陆叔气得浑身战栗,拿起扫把就将其轰了出去。在我们乡间,被扫把轰出门是要倒大霉的。我想了想,又想了想,觉得陆叔是爱鸽子胜于钱财的。

几年后,陆叔衰老了很多,他决定把鸽子交给我父亲。父亲为人热忱、忠厚、善良,不会对鸽子弃而不问,但父亲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要他在鱼和鸽子中间做个选择,他身体上的每根毫毛都会不约而同地选择鱼。他身体里流淌着水乡两百多条大大小小的河流,再也不能接受鸽子羽毛里那片忧伤的天空。陆叔嘴巴张了张,眼神里流露出惊诧和惋惜,但最后都收了回去。他把全村人的人品都过滤了一遍,没能找到其他合适人选。但父亲给他推荐了一个人:大罪子。

名字一出口,陆叔就摇头。“大罪子怎么可以?亏你想得出来!”他没好气地责问我父亲。

大罪子,臭名昭著。就像《活着》里的福贵将家产败个精光后,又将老婆“抵押”在了赌桌上。家破了,债亏了,人没了,又迷恋上酗酒,动辄打架斗殴,还因此被送进监狱。村里有个老学究,把某个谚语略作改编,就成了“大罪子走路,人人喊打”。为此,他险些被驱逐出村,幸亏当时村主任发慈悲,让他到公社厂房做个看门人。没事儿时,他就背着手,绕着村子走,像村庄上的游魂。很快,又有人说,大罪子手脚不老实,偷酒,偷鸡,还偷人家的狗,半夜弄回来剥皮抽筋,大烹狗肉。总之,他的罪状数不胜数,罄竹难书。那些鸽子,笃定会羊入虎口,连骨头渣渣都不剩。

父亲也不反驳,只一个劲儿让陆叔再仔细想想。

陆叔经过了怎样的思想斗争,我们不得而知。直到我毕业后,父亲让我去买散酒时,我走到酒厂门口,看到散落在厂内草坪上的一群鸽子,才知道陆叔后来还是听取了父亲的意见。

大罪子斜倚着门卫室的木门框,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荡漾着一缕缕小彩虹,使整个人看上去气色很好。寒暄一番,他带我去存酒房里打酒。这些房子都垂垂老矣,它们历经时代变迁,越发透出古朴色彩。我回头,看到那群鸽子灰扑扑的羽毛与这些青砖灰瓦格外和谐,阳光洒落之处,竟萌生出丝丝感动。

我问他这是第几代鸽子,他安详地辨认起来。指向三只离我们最近的,说这是冠军的后代。另有几只比较远,毛色远不如这三只鲜亮,它们的鼻瘤干枯、粗糙,与冠军是同一代。问他怎么分辨得出来的。他嘴角微微流露出骄傲,天天生活在一起,早就熟悉了。停顿片刻,又补充道,闭上眼睛,都能听出谁是谁。我还给它们每个人都取了名字。

那一刻,我愣住了。

从鸽子到人,从人到名字,这个被全村人狠狠唾骂过的老人,越发憨厚、可爱起来了。我看向他,而他则专注于那群鸽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碎米,撒出一个圆弧,像我父亲撒网那样悠闲、自如。我要听他取的名字,有桂花,是个母鸽子,它的儿子叫作桂生,女儿叫作桂丫;祥子是个雄鸽子,它的老婆叫作小芳,它们生了三个崽,就是刚才那三只,老大叫春华,老二叫芳华,老三叫中华。我听着,笑着,掏出一支烟递给他。我不抽烟,但我要递给大罪子,他早已洗心革面,放下屠刀。尽管他仍孤寡,但这些鸽子,不知不觉中已成为他至亲的儿女。

这座厂房日趋凋敝、荒芜,自从有了鸽子时而盘旋、时而降落,陡然间有生气、热闹不少。大罪子又撒出一把米,别处的鸽子也赶过来,它们快乐地吃着,咕咕叫着。它们像不像人在说话?我仔细听。一瞬间,我又想起陆叔的哭泣和那束夜色中的手电光。

数了一下落地的鸽子,有四十只之多,比陆叔饲养时又多出近二十只,是个庞大的家庭。它们能听懂我说的话!大罪子把他的秘密统统抖给我听,我诧异地凝视着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过往漫长岁月里,我们极难见到他微笑,更难见他滔滔不绝,他几乎一辈子都活在愁眉苦脸和沉默寡言中。他被乡村朴素的是非观隔离,隔离在这座平日里很少有人走进的厂房。就连我除了过年给他拜年,小时候要糖果,成年后递香烟,其他时候几乎从未来过。他就在这样的境况里独居,无聊,想必也生不如死。树老根多,人老话多。他有很多故事要分享,无人可诉时,就说给鸽子听。每次坐在草地上、马扎上、倾圮的花坛上,他一定也频繁地追忆过意气风发,追忆过不堪往昔,讲到动情之处,鸽子们真安静呀——它们一只只侧耳聆听,眼神清澈,充满了善意,像一尊尊佛菩萨。有时候,它们咕咕叫,那真的就是在安慰他。一个人的身体饱受病痛折磨已久,灵魂遭遇悔恨浸泡多年,他需要被理解,被安抚,被治愈。

大罪子也七十来岁了吧?我问父亲。父亲打开刚买的酒,刺溜倒进鱼锅里。今天吃红烧小杂鱼。锅里的热气掩饰了父亲的表情。隔了许久,他才回了句,谁知道呢?是啊,谁知道呢,没人关注他的生老病死。但大罪子过得好像比以前更开心。父亲点头。“你们读过书的人,会不会说这是一种救赎?”父亲突然盖上锅盖,抬头注视着我。那眼神不容置疑。

救赎!我第一次从父亲嘴里听到。这么庄严的词语,父亲还从未用过。我在文章里,也极少触碰。然而,待我沉思之后,我还是郑重点了点头。

那些鸽子应该也是幸运的,不再拥挤于小窝棚里,大罪子每晚会把它们领到一间瓦屋里住。反正瓦屋有的是,他还把自己的床从门房搬进了瓦屋,中间用一根长长的麻绳系着几块旧床单,一侧鸽子睡,一侧他自己睡。按照大罪子的说法是,这样鸽子安全些,而自己也睡得更踏实些。

曾几何时,为了寻求精神上的抒解,大罪子不得不每天一早就走出厂门,围绕着村子一遍遍走,遇见一个人就想着凑上去,巴巴儿地想聊上几句,无论是老人,还是孩子,只要能说话,他都会感到满足。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人们始终未能原谅他。他需要同情而不可得,直到一群鸽子的到来……

往事如风,眨眼又是斗转星移。现在,陆叔走了,大罪子走了,我的父亲也走了,也不知那群鸽子现在又飞到了谁家,它们和那些人又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

责任编辑: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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