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聊斋志异》节庆意象书写
2024-07-07李永添
收稿日期:2023-08-01
基金项目:山东省教育教学研究青年课题“国学经典中的民族精神融入高校课堂的方式研究”(编号:2023JXQ015);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规划基金项目“汉魏六朝杂传叙录”(编号:19YJA
751045)
作者简介:李永添(1994- ),男,山东聊城人。文学博士,德州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小说史与文献、中国古代传记与文献研究。
摘要:节庆,是指在某一时间节点,人们围绕特定活动主题而组织的约定俗成、世代相传的综合性社会活动,属于民俗学范畴。作为生活中较为常见的时间刻度,节庆亦会频繁地映射在文学作品中,并在文学作品中承担起一定的叙事功能,具备一定的文学内涵,进而上升为“节庆意象”。《聊斋志异》中有38篇文本描写节庆意象,涉及清明上墓、上元冶游、中秋团聚等15个节庆活动,除少数仅作为“背景”一笔带过外,多数在叙述过程中承担了一定的叙事功能。蒲松龄善于抓住节庆意象的出游和宴聚两个兴奋点展开叙事。在《聊斋志异》中,节庆意象在主题凸显、故事情节、人物塑造、把控节奏等方面承担起了一定的文学功能。《聊斋志异》中的节庆民俗是蒲松龄在淄川地区节庆日习俗的基础上,经过其他地域文化成分的合力,最终通过文人化的写作笔法呈现出来的结果。
关键词:节庆意象;《聊斋志异》;出游;宴聚;文学功能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志码:A
节庆,是指在某一时间节点,人们围绕特定活动主题而组织的约定俗成、世代相传的综合性社会活动,属于民俗学范畴。传统的民俗节日很多,不仅包括如春节(古时以立春为春节)、上元、寒食、端午、七夕、重阳等岁时节序,还包括一些宗教性的或地方性的节日,如浴佛节、盂兰盆节、老子诞辰、碧霞元君诞辰等。一般而言,节庆活动多蕴含有浓厚的地方色彩和民族特色,杂糅着历史、文化、经济等多方面的要素,正如杨义在《中国叙事学》中云:“(中国作家)把节日视为人类与天地鬼神相对话,与神话、传说、信仰、娱乐相交织的时间纽节。” [1]169-170节庆作为生活中较为常见的时间刻度,亦会频繁地映射在文学作品中,并在文学作品中承担起一定的叙事功能,具有某种文学韵味,进而上升为“节庆意象”。
节庆习俗在中国古代小说中亦是多有呈现。学界注意到此点,站在节庆角度对中国古代小说进行综合性或个案式研究。如李道和先生《岁时民俗与古小说研究》一书,上半部分对寒食、上巳、端午、七夕、重九五个岁时节令进行考辨,下半部分论述岁时民俗生发出的小说母题。[2]熊明先生亦对唐人小说的节庆习尚与其小说功能做出了详细阐释,并称“唐人在节庆中的各种习俗,在唐人小说中构成了一幅幅特有的民俗意象画卷” [3]190;王平先生亦将明清小说作为研究对象从民俗视角进行考察,其中岁时节日是其重要部分,称“从年初的春节、元宵节,直到岁末的腊八节、除夕,在古代小说中都经常出现,成为刻画人物、组织情节的重要手段” [4]11。
《聊斋志异》作为中国古代小说史上著名的小说集,呈现了多样的山东民俗风貌,其中共有38篇文章涉及节庆意象,涉及春节、元宵节、清明节、神寿节、浴佛节等15个节日描写。以节庆民俗的视角审视《聊斋志异》、管窥作者叙事动机、考察明清社会风俗,是聊斋学研究的重要角度。基于《聊斋志异》节庆意象的研究现状,笔者尝试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从整体的角度考察《聊斋志异》中节庆的时间节点及其所蕴含的民俗内涵和叙事策略。
一、《聊斋志异》中的节庆民俗风貌
《聊斋志异》中节日描写丰富多彩,38篇涉及节庆意象的作品中既包括春节、上元(元宵、元夕)、上巳、寒食、清明、端午(端阳)、七夕、中秋、重阳、中元等传统节日,还包含佛教的盂兰盆节、浴佛节和地方性民俗节日的神寿节、天寿节、海神节等。其中,清明、上元和中秋出现频率较高,分别为12篇、5篇和5篇。
(一)清明上墓
“清明”作为二十四节气之一,最初只是作为节令符号存在,本与墓祭无关。墓祭最初分为春、秋两祭,只是贵族小范围内的家庭活动,并未形成风俗。经过南北朝时期,墓祭逐渐与寒食联系起来,形成“寒食墓祭”的风尚。《唐会要》卷二三:“开元二十年四月二十四日敕:寒食上墓,礼经无文。近世相传,浸以成俗。士庶有不合庙享,何以用展孝思,宜许上墓,用拜埽礼,于茔南门外奠祭撤馔讫。泣辞,食余于他所,不得作乐,仍编入礼典,永为常式。”同样,《旧唐书》卷八《玄宗》亦云:“(开元二十年)五月癸卯,寒食上墓,宜编入五礼,永为恒式。” [5]198可以发现,在玄宗时期,寒食墓祭的习俗最终以国家政令的形式确定。由于寒食、清明二节在时间上紧密相连,民间习惯性地将二节的习俗混淆,故而清明与墓祭挂钩。唐时已出现寒食、清明时期墓祭现象,白居易《寒食野望吟》云:“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垒垒春草绿。”唐后,清明墓祭的风俗才逐渐兴盛,如北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七载:“寒食第三节,即清明日矣。凡新坟皆用此日拜扫。” [6]626南宋吴自牧《梦梁录》中亦有相关记载:“官员士庶,俱出郊省坟,以尽思时之敬。” [7]148明清时期,清明日上墓的习俗延续了宋以来的传统,清人潘荣陛在《岁时帝京纪胜》中云:“清明扫墓,倾城男女,纷出四邻,担酌挈盒,轮彀相望。” [8]16
清明上墓的习俗在《聊斋志异》中也多有反映。① 蒲松龄在运用清明上墓习俗讲述故事时,正是借用了中国传统的鬼魂信仰,保留了传统意义上的“事死如事生”的纪念仪式,寄希望于清明特殊时节将阳间所发生的事情告知于墓前,以便于去世的亲人知晓。卷二《红玉》中冯生与卫氏产子后,“抱子登墓” ② [9]278;卷二《莲香》狐女莲香产子病逝后,燕儿视之“抚如己出”“每清明必抱儿哭诸其墓”。另外,清明上墓还蕴含了慎终追远的观念,卷七《巩仙》中尚秀才“日念仙人之恩,清明则上其墓”。值得玩味的是,在蒲松龄笔下,不仅人类有清明上墓的习俗,动物亦然。《海大鱼》和《于子游》两篇则是记述了海中大鱼在清明时节上墓的传说,《海大鱼》篇云:“相传海中大鱼,值清明节,则携眷口往拜其墓,故寒食时多见之。”而《于子游》篇则是在大鱼清明节上墓传说的基础上生发出秀才与鱼妖于子游相遇的奇妙故事。
(二)上元冶游
上元,又称“元宵”“元夕”,与七月十五(中元)、十月十五(下元)并称为道教“三元”日。上元张灯的习俗由来已久,或可追溯于民间开灯祈福的美好愿望,随着中古时期佛教、道教等元素的掺入,上元节逐渐被赋予了更丰富的文化内涵。一直以来,人们倾向于上元的夜晚要素,或灯或月,以至于上元节被称之为“夜节”。明清时期,人们在上元节不再拘束于夜间赏灯的单一活动,元宵逐渐形成了白日出门冶游、夜间赏灯猜谜的一种全天候的娱乐节日。
《聊斋志异》中的上元节涉及多次出游描写。其中,《婴宁》中所写的王子服遇婴宁的情节较为典型,其云: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早孤,绝慧,十四入泮。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郊野。聘萧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会上元,有舅氏子吴生邀同眺瞩,方至村外,舅家仆来招吴去。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游。
可见,王子服在母亲管教之下“寻常不令游郊野”,而正是在上元节特定的时间节点,给与了王子服出游的机会。同样,蒲松龄又通过王子服的视角看到上元节“游女如云”的热闹景象。而《陆判》中讲述了中元节“游人甚杂”的背景下,吴侍御之女在游览十王殿时被无赖贼尾随,最终被杀;《封三娘》中上元节水月寺举办佛事盂兰盆会,“游女如云”同样写出了当时出游人数之多。众所周知,上元节为平日足不出户的女子出门冶游提供了契机,亦为男女相遇埋下了伏笔。赏灯看花是上元冶游的重要目的,人们为了“出彩”,往往别出心裁吸人眼球。《放蝶》则是记述了于重寅在上元节为讨好太守制造出“以火花爆竹缚驴上,首尾并满”的“火驴”,最终导致“爆震驴惊,踶趹狂奔;又飞火射人,人莫敢近”的故事。当然,蒲松龄创作《放蝶》原意并非侧重上元节烟花,但是通过于重寅制造“火驴”也不难揣测人们在上元节燃放、观赏烟花的热闹情景。除了游玩赏灯之外,人们还喜好聚集成堆,观看特定时期组织的“游戏”,如《王成》讲述了上元节民间“鹑人”相聚于大亲王府参与“斗鹑”的游戏。
(三)中秋团聚
中秋源自于古人对天象的崇拜,是上古时期秋夕祭月的风俗演变而来。中秋普及于汉,兴盛于唐,宋后诸代因袭之。在中秋节演变的历程中,“祭月”“拜月”等宗教韵味较强的仪式逐步退却,“赏月”“玩月”等趣味性活动占据主流。中秋之夜,月亮圆满,意为团圆,故而家人团聚是中秋的又一重要主题。中秋节除了家人团聚,吟诗赏月之外,亦会通宵达旦欢祝庆典,宋人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八云:“中秋夜,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丝篁鼎沸,近内庭居民,夜深遥闻笙竽之声,宛若云外。闾里儿童,连宵嬉戏。夜市骈阗,至于通晓。” [10]814
《聊斋志异》中的中秋节多以团聚为主题,将中秋节的景观聚焦于亲友欢聚的场景描写。《褚生》中陈孝廉、刘天若在中秋节小聚场景,云“使人荷茶鼎、酒具而往”,又“过水关,则老柳之下,横一画桡,相将登舟。酒数行,苦寂。刘顾僮曰:‘梅花馆近有新姬,不知在家否?僮去少时,与姬俱至,盖勾栏李遏云也”。描绘了一幅中秋时节他们在小船内把酒言欢、美人歌舞的场景。无独有偶,《彭海秋》亦是描写了中秋月夜彭好古、彭海秋与邱生宴聚听曲的故事。《彭海秋》描写了中秋一夜置身两处的宴聚描写,最初,三人在彭好古家中,邀请西湖女唱曲,“引之入,年二八已来,宛然若仙。彭惊绝,掖坐。衣柳黄帔,香溢四座”;后又在彭客邀请下,置身西湖泛舟赏月,“但闻弦管敖嘈,鸣声喤聒。出舟一望,月印烟波,游船成市。榜人罢棹,任其自流。细视,真西湖也。客于舱后,取异肴佳酿,欢然对酌”。蒲松龄巧妙地将现实中秋聚会过渡到西湖赏月听曲,呈现出中秋夜客居在外的好友相聚的场景。《素秋》中俞恂九与俞慎中秋宴聚,其中俞恂九宴请俞慎的理由便是中秋赏月,其云“中秋月明如昼,妹子素秋具有蔬酒,勿违其意”,在宴聚中,素秋剪纸做人招待,“顷之搴帘出,则一青衣婢捧壶;又一媪托柈进烹鱼”。此外,《聊斋志异》还有《阿英》描写中秋节夫妻“狎宴”,《郭秀才》精怪与郭秀才的中秋集会之约,都涉及中秋宴聚的风俗。
除了清明、上元、中秋之外,还有其他节庆民俗,如《偷桃》春节“演春”习俗,《吴令》神寿节“集会游行”,《恒娘》上巳节“踏春”,《晚霞》端午节“斗龙舟”,《鬼作筵》《颠道人》重阳节作“茱萸会”“登高”等等。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蒲松龄在描写节庆时,并非完全按照现实生活中的面貌进行等比复制,而是经过文学加工,在叙事节奏上有急有缓,有张有弛,进而将现实生活中的节日、节令进行文学再加工,使之在呈现、表象和叙事上发挥特定的功能,上升为一种文学理论化的节庆意象。
二、出游与宴聚:《聊斋志异》节庆书写的两大叙事兴奋点
节庆日,是一个充满全民性和仪式性的活动节点,其间举办的“狂欢活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社会层级和原有秩序。反馈到市民阶层,古人习惯于在节庆日淡化世俗伦理秩序投入到节庆盛典中来,人们或热衷于走出家门,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参与到节庆所带来的仪式中;或在家庭内部举行宴会,聚集一堂,围绕某一主题纪念节庆。
蒲松龄在描写节庆意象时,并非是原汁原味的等比复制,而是抓住节庆意象的精髓和重点,在呈现时着重强调和刻画出来。检视《聊斋志异》中节庆意象书写,不难发现,出游和宴聚是蒲松龄在描绘节庆意象的两大叙事兴奋点。在节庆的出游和宴聚中,蒲松龄为角色提供相识、相遇的机会,让节日本身富有独特的叙事意义。
(一)出游:
出游,通俗解释为“出门游览”,一般可以分之为两类:一是游览自然风光,如踏青、登高等;一类是游览人文景观,如逛庙会等。无论是观赏自然风光,还是参与人文活动,节庆赋予了不同层级的人们外出的理由,为各种故事的产生和发展提供了契机。《聊斋志异》中关于节庆出游的现象较为普遍,以至于“游人如堵”(《偷桃》)、“游人甚杂”(《陆判》)、“游人甚众”(《神女》)、“游女如云”(《婴宁》)成为了节庆小说中较为常见的字眼。
明清时期,人们逐渐热衷于上巳、寒食、清明、重阳等节庆日走出家门,进行踏青、登高等出游活动。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特意抓住人们外出冶游的时间节点,为小说中的人物创造相遇的机会,进而生发出一系列的故事。平日里受礼法或性格拘束而不喜外出的人物,也会在蒲松龄“刻意”安排下走出家门,其中《阿宝》中的孙子楚和《婴宁》中的王子服便是此例。孙子楚是清明节被同社数人强邀外出;王子服被母亲拘束“寻常不令游郊野”,上元节被“吴生邀同眺瞩”。正是在蒲松龄利用节庆的便利条件,顺理成章地使孙子楚、王子服外出冶游,为遇上心仪之女奠下基础。由于外出冶游,为人物仅提供一面之缘,并不足以支配二人的感情走向,蒲松龄有时还会在文本中二度描写节庆出游巩固爱情。孙子楚初次见阿宝神魂颠倒,“希幸一再遘之”,此后,蒲松龄再次描写浴佛节这一宗教性的节庆,为二人提供现实世界里第二次相遇的机会。
人们在参与节庆时期人文景观时,则有不同。蒲松龄习惯于借助节庆时分的宗教空间来构建故事情节。作为宗教空间——一个可以短时间内聚集大量信众举行“狂欢”活动的地方,属于公共空间。宗教狂欢活动一般发生在节日期间一些较为著名的宗教空间。信众、香客人数众多,社会身份复杂,不分高低贵贱、不分性别地聚集在一起。[11]186-195此类活动在《聊斋志异》中也有着多处体现:《阿霞》云“祠内外士女云集”庆祝海神寿,《桓侯》中“村中岁岁赛社于桓侯之庙”,《吴令》中“居民敛资为会,辇游通衢。建诸旗幢,杂卤簿,森森部列,鼓吹行且作,阗阗咽咽然”庆祝城隍神寿节。蒲松龄将特殊节日期间的宗教空间作为一个叙事兴奋点,利用公共属性下的宗教空间作为故事发生和展开的场景进行叙事。
(二)宴聚
一般而言,宴聚是节庆日不可或缺的环节,人们通过宴聚促进感情的交流,增强节庆日的仪式感和认同感。无论是春节、中秋等象征团圆的节庆,还是清明、寒食等具有悲情色彩的节庆,宴聚都会在其中发挥举足轻重的功能。宴聚,不仅仅是促进亲友内部的一次情感交流的机会,有时也由于外人(如歌姬、舞者等)的介入,给宴聚增添别具一格的风采。蒲松龄便擅长这一写法,通过宴聚的特殊参与者为文章增添神异光环,进而形成“亲友宴聚—特殊参与者介入—主人惊奇”的叙事模式。
蒲松龄笔下的节庆宴聚,往往以节庆为由头发端。如《素秋》俞恂九宴请俞慎的原因便是“中秋月明如昼,妹子素秋具有蔬酒,勿违其意”,阐明中秋月圆美景,寓意团圆,激起赴试入都、背井离乡的俞慎浓郁的思乡情感,从情理角度说服俞慎。此外,《褚生》中的刘天若亦是如此,其云:“居数日,忽已中秋。刘曰:‘今日李皇亲园中,游人甚夥,当往一豁积闷,相便送君归。”由此可见,陈孝廉、刘天若宴聚的主要原因便是中秋节已至,而心中“积闷”和“送君归”则是至于次要地位。《彭海秋》中的彭好古的表述则更为直白。彭好古于中秋节时,由于“读书别业,离家颇远”,又“岑寂无偶,念村中无可共语”“月既上,倍益无聊”,百无聊赖间邀请邱生共赴中秋之宴。可以说,唐王维“每逢佳节倍思亲”式的朋友宴聚多是以节庆为发端,以节庆为理由举办宴聚仪式。
宴聚过程中特殊参与者的介入,更是给宴聚增添了神异色彩。《彭海秋》中彭好古和邱生宴聚期间,突遭奇异人物彭海秋打断。通过彭海秋施展法术,三人乘仙船穿越至西湖。其中,蒲松龄将仙船接引三人的情节描绘的极为细致:
无何,彩船一只,自空飘落,烟云绕之。众俱登。见一人持短棹,棹末密排修翎,形类羽扇,一摇羽,清风习习。舟渐上入云霄,望南游行,其驶如箭。逾刻,舟落水中。但闻弦管敖嘈,鸣声喤聒。出舟一望,月印烟波,游船成市。榜人罢棹,任其自流。细视,真西湖也。
彭海秋的出现为二人宴聚增添了诸多乐趣,同时,也极为吸引读者注意,使人读之惊奇。不仅《彭海秋》如此,《素秋》中俞恂九、俞慎宴聚期间,突然出现的素秋和青衣婢(帛剪小人)亦是读之惊艳。
由于特殊参与者的介入,通过施展奇异的法术往往会使宴会的主人产生惊奇之感。无论是《素秋》中的俞慎、《彭海秋》中的彭好古,亦或是《褚生》中的刘天若皆是在特殊参与者施展法术之后流露出惊愕的情绪。而《褚遂良》中的舂药翁最为有趣,赵某与其妻狐仙“值端阳,饮酒高会”,由于白兔(舂药翁)的介入,并施展了白日飞升的方法,与会众人在惊愕的同时也流露出怀疑猜忌、乃至扼腕叹息的情绪。
出游和宴聚皆是节庆时期人们喜闻乐见的活动,蒲松龄将现实中的生活经验独具匠心地运用在文学作品中,并藉此作为叙事的“兴奋点”。蒲松龄作为生活的体验者,也只有对节庆民俗的现实经验考察入微,才能创造性地“点石成金”,巧妙地运用节庆意象中的出游和宴聚进行叙事。检视《聊斋志异》中的节庆意象,几乎所有的篇目均与出游和宴聚相联系,并由此构建故事情节、塑造人物形象等,承担起不可或缺的文学功能。
三、《聊斋志异》节庆意象的文学功能
《聊斋志异》中的节庆意象,取源于生活,而又不局限于生活,是蒲松龄在深刻地领悟现实生活中的节庆基础上,运用才子之笔、才子之思构建出的节庆意象。换而言之,蒲松龄笔下的节庆意象并非现实节庆生活的等比复制,而是在文学作品的主题凸显、故事情节、人物塑造、把控节奏等方面承担起了一定的文学功能。
蒲松龄将节庆意象作为深化主题的工具。郭沫若先生在为蒲松龄故居题楹联,称《聊斋志异》“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聊斋志异》中不少篇章针对当时社会风气进行讽刺和鞭挞。如《吴令》中在神寿节“居民敛资为会,辇游通衢。建诸旗幢,杂卤簿,森森部列,鼓吹行且作,阗阗咽咽然”,针对现实生活中淫祀风气和铺张浪费乱象进行无情鞭挞。《放蝶》亦然,蒲松龄描写于重寅视生命为草芥、溜须拍马未遂而自食其果,主要依赖于上元节放烟花的习俗。蒲松龄将于重寅制作“火驴”的故事放置于上元节可谓顺理成章,巧妙地借用上元节放烟花的习俗使于重寅弄巧成拙,深化了故事本身的讽刺和抨击力度。另外,冯镇峦在《读聊斋杂说》中评价说:“聊斋非独文笔之佳,独有千古,第一议论醇正,准情酌理,毫无可驳。如名儒讲学,如老僧谈禅,如乡曲长者读诵劝世文,观之实有益于身心,警戒顽愚。至说到忠孝节义,令人雪涕,令人猛醒,更为有关世教之书。”《王成》通过描写王成于上元“斗鹑”离奇致富的情节讽刺了上层社会的骄奢淫逸,并在文末提出劝世之言:“富皆得于勤,此独得于惰,亦创闻也。不知一贫彻骨而至性不移,此天所以始弃之而终怜之也。懒中岂果有富贵乎哉!”
节庆意象还是《聊斋志异》故事情节起承转合的转捩点。首先,节庆意象作为故事情节的发端,如《陆判》中吴侍御之女在上元节游览十王殿时,而被泼皮无赖尾随并杀害。这与十王殿构成一组阴森恐怖的意象,也正是在此环境之下为吴女被尾随提供了可能,引起后文吴女被杀害、陆判破案等故事情节。《阿宝》中的孙子楚与阿宝初相识便是在清明节踏青之时。孙子楚在同社数人怂恿下出游,参与进“轻薄少年”的队伍,初相识阿宝便神魂颠倒、如痴如醉。清明节踏青活动为“痴人”孙子楚出游提供了合理化的契机,为后来灵魂出窍的痴情行为埋下了伏笔。诸如此类者并不罕见,如《云翠仙》中梁有才泰山庙会初见云翠仙,《大力将军》查伊璜清明节寺庙展才等均是此类。其次,节庆意象也会成为故事情节发展的转折点。范十一娘在盂兰盆会偶遇封三娘并为之倾倒,“倾想殊切”“日望其来,怅然遂病”,正在范十一娘一筹莫展、问路无门之时,重阳节时分封三娘再度出现,成功地将故事逻辑线补充完整。再如《阿宝》孙子楚于浴佛节再见阿宝,《夜叉国》徐某天寿节接天王,其中节庆意象为人物的再度相遇或叙事逻辑的补充提供了合理化的依据。最后,节庆意象有时还会出现在文末,来收束故事,交代故事结局。《巩仙》则是通过鲁王“日念仙人之恩,清明则上其暮”来收束故事,最终发冢,知其蝉蜕。
节庆期间,形形色色的人物纷纷登场,人物的行动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蒲松龄还习惯于利用节庆意象来塑造形态各异的人物。《云翠仙》便是记述了泰山岱庙四月份时节庙会的盛况,“四月交,香侣杂沓。又有优婆夷、塞,率众男子以百十,杂跪神座下”。在不分阶级、不分性别的民俗活动中,给予登徒子以可乘之机。梁有才骚扰翠仙的场景极其具有画面感,“诈为香客”“伪为膝困无力状”见其狡猾,“以手据女郎足”见其下流,“亦膝行而近之”“亦起,亦出履其迹”则是体现其无赖。梁有才的一系列动作描写,与庄严的宗教活动显示出极大的行为反差。在光天化日之下,梁有才骚扰翠仙这一短时间内的场景描写充分展现了其不怕因果报应、嗜赌好偷、无情无义的泼皮形象。《阿宝》和《婴宁》中的孙子楚和王子服形象同样经典,同样是在节庆出游之际遇见心爱之人,前者“至家直上床卧,终日不起,冥如醉,唤之不醒”,后者“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蒲松龄通过两组恋情故事的发端,活脱脱地刻画出“为情而痴”的书生形象。
法国叙事学家热拉尔·热奈特根据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的关系,将叙述运动分为四种速度:省略、概要、场景和停顿 [12]59。蒲松龄用诗意的语言描绘出的节庆意象,除了少数运用概述性的语言简单提及之外,多数在描写节庆意象时运用了场景式的描写手法。叙事者在有意识地描摹节庆时期所发生的人、事、景,来延长叙事时间。《彭海秋》中众人宴聚之际,苦无人唱曲歌奏,彭海秋召西湖女前来时,便主要运用了场景和停顿两种叙事手法:
客默良久,谓斋僮曰:“适唤一人,在门外,可导入之。”僮出,果见一女子逡巡户外。引之入,年二八已来,宛然若仙。彭惊绝,掖坐。衣柳黄帔,香溢四座。客便慰问:“千里颇烦跋涉也。”女含笑唯唯。彭异之,便致研诘。客曰:“贵乡苦无佳人,适于西湖舟中唤得来。”谓女曰:“适舟中所唱‘薄幸郎曲,大佳,请再反之。”女歌云:“薄幸郎,牵马洗春沼。人声远,马声杳;江天高,山月小。掉头去不归,庭中空白晓。不怨别离多,但愁欢会少。眠何处?勿作随风絮。便是不封侯,莫向临邛去!”客于袜中出玉笛,随声便串;曲终笛止。
不难发现,大部分运用了场景式的叙事手法,偶尔运用停顿。其中,叙事者通过彭好古的视觉和听觉感触西湖女的外在形象,此段即为停顿,或称之为白描。蒲松龄通过细致地叙写节庆时分所发生的人和事,使人读之若身临其境。
蒲松龄熟练地利用节庆意象进行写人和叙事,可见其对于节庆民俗理解至深。笔者认为蒲松龄很大程度上受到明清时期淄川地区民间信仰的熏染以及崇尚祭祀的风尚有关。然而,蒲松龄对于节庆的理解和感触又不局限于淄川地区,如《吴令》中的神寿节、《桓侯》中的乡村社戏、《阿霞》中的海神寿以及《云翠仙》中的庙会等均是淄川之外的节庆民俗。可以说,《聊斋志异》中的节庆民俗是蒲松龄在淄川地区节庆日习俗的基础上,经过其他地域文化成分的合力,最终以文人化的写作笔法呈现出来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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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Writing of Festival Images in Liaozhai Zhiyi
Li Yongtian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Dezhou University,Dezhou 253023,China)
Abstract: Festivals refer to comprehensive social activities organized by people around specific activity themes at a certain time point,which are conventionally established and passed down from generation to generation. They belong to the category of folklore. As a common time scale in daily life, festivals are also frequently reflected in literary works and play a certain narrative role in literary works, possessing certain literary connotations and rising to the level of “festival imagery”. There are 38 texts in Liaozhai Zhiyi that depict festive imagery, involving 15 festive activities such as the tomb of the Qingming Festival,go sightseeing of the Shangyuan Festival,and the Mid Autumn Festival reunion. Except for a few that are only briefly mentioned as “background”,most of them play a certain narrative role in the narrative process. Pu Songling is adept at capturing the two exciting points of festive imagery,travel and gatherings,to unfold her narrative. In Liaozhai Zhiyi,festival imagery plays a certain literary role in highlighting the theme,plot,character shaping,and controlling the rhythm. The festive customs in Liaozhai Zhiyi are the result of literary writing style,which is based on the festive customs in the Zichuan region and combined with other regional cultural elements.
Key words: festive imagery;Liaozhai Zhiyi;go sightseeing reunion;literary function
(责任编辑:景晓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