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围巾
2024-07-05王顺法
王顺法
2021 年3 月10 日凌晨3 点,手机上的闹钟响了。我和往日一样,正穿衣起床准备写作,忽然间对手机屏上刚换过的一张照片紧盯不放。
此照是一位异地文友几天前来访时为我所拍。他既能写作,又爱摄影。在带他去我家的老宅参观时,他让我背靠长满青苔的水泥门框,微仰着头。文友在一声轻叹中,用他的专业相机完成了拍摄。文友走后,我对这张有些艺术效果的照片很是满意,随手将其设为手机屏。
细究手机屏上的照片,我身穿黑色呢风衣,脖子上系一条暗红色的绒毛围巾,或许是对文友交代的摆拍不好意思,照片中的我,看似衣着鲜亮,挺有风度,却满脸无神,额头一条条深深的皱纹,恰如一张张咧着的大嘴,似乎在对苍天诉说着什么。看着看着,我这才想起文友按下相机快门时那声叹息的某些含义,很快就和泪在手机上写下了一首叫《红围巾》的短诗:“天说,老男人的红围巾/是一副岁月熬制的中药/地说,围巾里/有男人的江山/其实,红围巾只是男人/生命里开的一朵鲜花/看不见的是汗/艳的是血……”
记忆里,我和兄长们成年以前从来不存在人格、尊严,在这十几户人家的山村也罢,出村也罢,大凡认识我们的人,都会一致称呼我们“小歪嘴和尚”。“歪嘴和尚”是所有认识父亲的人叫他的绰号。
事出有因,我爷爷是从苏北逃荒来这里落户的。奶奶在生下父亲不久,就去世了。十岁出头,打长工的爷爷也因饥饿偷吃了地主的酱瓜,食物中毒而亡,和奶奶一起埋在了西山坡。成了孤儿的父亲,靠村里天王庙里的当家和尚收留,这才活了下来。可生活并没放过多灾多难的父亲,他先是在15 岁时得了个“牙骨疯”,没钱医治,以致后来落下个嘴角微歪的毛病,又在未成年时被抓了壮丁,虽然他私下是新四军的情报员,还在日本人投降后开小差跑回小村,可这一段“不清白的历史”,在后来的历次运动中,害惨了我们一家人。
兄妹五人中,我排在三个哥哥后边,我这世上不该出现的人,理所当然成了兄长们可以随时发泄的出气筒,更是同伴、同学不可多得的消遣对象。受尽人间白眼,勉强维持的食物,没用在长我的身体,却长了我的泪腺,以致我的泪水竟会成有源之水,伴我走过整个童年、少年时代。
命运第一次给我的惊喜,是在我20 岁这年春天。
这天,家中请来的木匠已打好了准备为三哥成亲用的大衣柜,我无意地看了一下柜上的试衣镜,突然发现自己这个一直只有“十三拳头高”、常被同伴嬉称的“僵丁子”的“武大郎”,竟会成了个一米八的俊小伙!
那个晚上,明月高挂,满天星光下,原野一如白昼。独自爬上后山的一个崖顶,我躺在一株有手臂粗大盛开着满枝映山红的花树下,泪水汹涌而出。
那山崖小村人称之为“石塔”,距村有一里。我开始只是低声抽泣,后来就如死了亲娘亲老子般痛哭。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这般伤心,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泪水。
哭过,下山回家时,我忽然间顿悟,这天,我已成了男人。
或许是该流的泪已尽,或许是对流泪再没感觉,此后35 年,我这个一夜之间成为男人的人,生活的路上不论再遇到了什么坎坷,记忆里就再与流泪没了交集。
泪水里泡过20 年,最大收获是我悟到了“努力”“坚强”两词的宝贵,悟到了“落后就要挨打”的硬道理,也是遇上了国家改革开放的大好时机,使我后来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始于那个春天,晨钟暮鼓里,我发奋努力,干一行好一行,先是收获了美好的爱情,又在贤妻的支持下,创办了自己的企业。夫妻一心,事业一片红火,我们由此走上了富裕之路。
2016 年春天,在一双儿女先后成家、孩子顺利地接下了家族企业后,我自感已放下千斤担。万没料到,当我自认为可以放下一切安享晚年之际,又是在一个清风明月之夜,我在自己的山庄边散步,星光里,我抬头看了看身边这一片黛瓦粉墙,它们的一身银光,忽然间令我泪流不止。我心里知道这泪水为何而流,却感觉这泪水是如此陌生。晚上,躺在床上,我心中久久不能平静。我这才明白,过去的三十多年所谓的一帆风顺,不知遭遇了多少艰难挫折啊!我之所以一直没有流泪,只是在一个“身为男人”的强压下一直没有流出来罢了;或又是曾经也有过在无人的一角泪如泉涌的片刻,只是不敢这般“无能”,只会用衣襟偷偷擦了眼角,又挺胸于人前,再在半夜时分,用坚强在心上偷偷擦去了这“耻辱”,而现在才知道,这些命运之中天大的委屈,已变成钢钎,直捣了我的真情大堤,使之一溃千里。
这似乎消失了记忆的35 年里我会没流过泪吗?岂止是泪?这段岁月里不知遭受了多少磨难,身子上看得见的、缝过的多道伤口可以作证,一路走来每一个脚印里盛满的看不见的血泪可以作证,我这个男人所谓的“成功”,早给命运的污水呛了个半死啊!
对了,我要写,写出我曾经所有的不幸与努力、坚强,也要写出我一路走来所有感动、感恩和遇见的美好,而这一切,不仅是我留给儿孙最宝贵的财富,更是要留给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一种使命感,让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的农民很快开始写作。短短几年,《扬州在北》《苏南的雪》《琉璃红琉璃黄》等二百余万字的中长篇小说、散文就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清明》《钟山》等文学期刊相继发表。
说来真是笑话啊,我似乎又回到了童年、少年时候,总有那么多泪水。更让自己说不出口的是,写下那首《红围巾》后的这几年的冬天,走到哪儿总爱系着它。
我知道自己这是为了什么,又不知道究竟为何这样。
美术插图:招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