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北朝家训的创作及其儒学意蕴
2024-07-05许鹤
许鹤
摘 要:家训作为一种特殊应用文体,在中国古代有着深厚的根基和悠久的历史。具体到少数民族统治下的北朝家训,其变化与发展又具有鲜明的地域和时代特征,既缘生于聚族而居的生活方式对礼法制度规范的渴求,也脱胎于动荡难安的政权所催生的士族保家安族的心态。北朝家训在教子立身方面注重个人品德修养的锤炼,在睦亲治家方面注重家庭伦理秩序的建立,其自身所蕴含的丰富的儒学思想,进一步推动了家训在基层社会的普及,巩固并夯实了社会统治的思想基础。如若通过汲取与剔除、继承与扬弃,完成批判性的当代价值转换,则又可以发掘其现代意义。
关键词:北朝家训;发展背景;创作传承;儒学意蕴
中图分类号:K2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1672-1101(2024)03-0049-07
On the Creation and Confucianism Implication of Family Instructions in the Northern Dynasty
XU He
(School of Marxism,Fuyang Normal University,Fuyang,Anhui 236037,China)
Abstract:As a special applied style,the family instructions have a deep foundation and a long history in ancient China.As the family instructions of the Northern Dynasty under the rule of ethnic minorities are concerned,their changes and development also present distinctive regional and epochal characteristics,derived not only from the desire of the living style of gathering ethnic groups for the norms of the etiquette and law system,but also from the mentality of the gentry to protect their families and secure their families,which was fostered by the turbulent and uneasy regime.The family instructions of the Northern Dynasty focused on the cultivation of personal morality in the aspect of teaching children,and the establishment of family ethical order in the aspect of family governance.The rich Confucianism thought contained in the family instructions further promoted the popularization of family instructions in the grass-roots society,consolidated and tamped the ideological foundation of social governance.With critical transformation of contemporary value by absorbing and eliminating,inheriting and sublating,modern significance of the family instructions of the Northern Dynasty can be explored.
Key words:family instructions of the Northern Dynasty; development background; creation and inheritance; Confucianism implication
北朝在中国历史上是一段特殊时期。从外部来看,与南朝宋、齐、梁、陈4个朝代并立,仅占据北方半壁江山;从内部而言,力量反复重整而又不断分裂,政权稳固时间相对有限,且始终为鲜卑势力占据上风和主导。然而,鲜卑族或鲜卑化汉族在入主中原建立割据政权后,又深受高度发达的汉族文化影响,转而向汉族学习治国安邦、处世修身的道理,因此居于中原传统文化主流地位的儒学在北朝得到传承与复兴,北朝各个政权基本上都采取了一系列重儒兴学的行动,为儒学在北朝的发展赢得了难能可贵的机会。而儒学在民间亦有着深厚的基础,其中家训在促进儒学民间化、社会化的过程中,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当然,家训在北朝的发展并非仅是儒学社会化、普及化的需要,而是有着深刻的社会背景和根源,但家训对于儒学思想的承载和传播,同样体现了家训对推动儒学发展的重要作用。基于此,本文拟结合北朝家训产生的社会背景,考察其在继承前代家训重视家庭、家族的基础上所反映出的家庭教育对“修齐治平”理想的追求。
一、北朝家训的发展背景
学界关于家训产生背景的研究,往往是从中国古代社会的封建宗法制度入手。“我国古代家国一体、家国同构的宗法社会模式,促进了家训的产生和发展。”[1]在这种家国一体的社会结构中,家庭的和谐与兴盛直接关乎到政权的稳定,历代君主向来重视通过家庭教化来维护封建统治,家训遂在封建宗法制度下生生不息地发展起来。此外,也有学者从当时的选官制度探究家训发展的原因,认为“前期封建社会的选举制度和社会风气,也是导致‘家诫‘家训产生的重要根源。两汉时期的‘荐举‘察举制,魏晋时期的‘九品官人法,都将举官察吏的标准定在品行情操上。而衡量品行情操的高下,唯一的尺度是儒学的仁义忠孝”[2]。世家大族以儒学传家传统接轨朝廷的选官制度,不仅有利于提高家族在封建朝廷中的地位和影响,使家族始终保持门庭兴旺、长盛不衰,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也推动了传统家训的发展。然而,这种选官制度在社会动荡时期,尤其是民族矛盾冲突激化阶段,并不一定完全适用,或者也可以说,以“儒学的仁义忠孝”来“衡量品行情操的高下”,在政权分裂和民族对立的时代背景下,所发挥的作用实际上是较为有限的。
具体到少数民族统治下的北方政权,尽管家国一体的社会结构和以“品行情操”为衡量尺度的选官制度对北朝家训的发展起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但这一时期的家训还具有鲜明的地域特征和时代特征,因此需要结合当时北方士族的生活方式以及少数民族政权下汉族士人的心态对北朝家训作进一步分析。
(一)聚族而居的生活需要礼法制度的规范
生活在门第社会中的北方士族,往往在乡里社会聚族而居,不仅拥有军事武装力量,于动乱中成为各方势力拉拢的对象,在地方上担任招抚、赈济的角色,于政治、经济、社会生活诸方面享有特权,而且还代表着学术文化的发展方向,可以说,当时学术文化的形成和传承莫不依赖于世家大族。如钱穆先生曾指出:“魏晋南北朝时代一切学术文化,必以当时门第背景作中心而始有其解答。当时一切学术文化,可谓莫不寄存于门第中。”[3]207陈寅恪先生亦说:“东汉以后学术文化,其重心不在政治中心之首都,而分散于各地之名都大邑。是以地方大族盛门乃为学术文化之所寄托。”[4]147在这种聚族而居的社会生活中,须有一套与之相应的规范制度才能确保士族家风的长期稳定和延续传承。因此,当时门第士族无不从根深蒂固的儒家伦理文化中寻找理论依据,为强化世家大族内部的血缘关系、维护家族的和谐稳定寻求庇护支持,这样儒家伦理文化就与门第士族紧密结合起来,形成了适应门第士族生活方式的礼法制度,即如钱穆先生所说,“礼法实与门第相终始,惟有礼法乃始有门第,若礼法破败,则门第亦终难保”[3]181。
在礼法制度的规范下,北朝门第士族不断壮大发展,形成了多代数百口之家同财共居的情形,与“各别资材,同居异炊,一门数灶”[5]1571-1572的江南之俗形成鲜明对照。在这种聚族而居的生活方式中,北朝兄弟同居共食的现象比较普遍。据史书本传记载,卢渊、卢昶在父母去世之后,“同居共财,自祖至孙,家内百口”[5]1062;张烈年老,辞官还乡,“兄弟同居怡怡然,为亲类所慕”[5]1686;寇隽与兄祖训、祖礼,“闺门雍睦,白首同居。父亡虽久,而犹于平生所处堂宇,备设帷帐几杖,以时节列拜,垂涕陈荐,若宗庙焉”[6]657。此外,北朝世家大族数世同居的例子也比比皆是。如,崔挺“三世同居,门有礼让”[5]1264;赵令安、孟兰强等,“四世同居,行著州里。诏并标榜门闾”[5]1890;辛威身名俱泰,“其家门友义,五世同居,世以此称之”[6]448;北海王闾,“数世同居,有百口”[5]1896;鲁郡盖隽,“六世同居,并共财产,家门雍睦,乡里敬异”[5]1896;博陵李几,“七世共居同财,家有二十二房,一百九十八口,长幼济济,风礼著闻”[5]1896。
如此众多的人口共居于一门之内,而又能长久保持和谐稳定的状态,实与礼法制度在家族中的作用分不开关系。在礼法制度的规范约束下,世家大族试图建立孝、悌、忠、义的家庭秩序,为立身扬名和家族兴旺赢得社会声誉,并力图通过世俗化的方式教谕子孙后代,这就为家训在北朝的发展提供了土壤,因此可以说“乡里宗族聚居这种社会生活模式,以及乡论社会对于‘门第精神遗产的重视,是‘家训这种文体获得发展的直接原因之一”[7]289-290。
(二)动荡难安的政权催生保家安族的心态
北朝门第士族聚族而居的生活方式,一方面保证了世家大族的经济和文化实力即使处于战乱时期依然具有较强的稳定性,另一方面也养成了北朝士族知书识礼、谦恭克己的品格,尤其是长期身处异族政权统治之下,持有谦恭谨慎的心态才不至于招致祸害,进而保全士族家庭的完整和延续。北朝的政治制度建设和政权组织形式效仿中原王朝,文化建设亦是以儒家思想为主导,汉化是北朝社会发展的基本趋势,但不同阶段的统治者对待汉文化的态度又有差别,不同时期汉化程度也不一致,这就导致不同历史时期的汉族士人有着不同的心态。
北魏建国之初,鲜卑贵族对于汉人和汉文化戒备很深,汉人普遍受到鲜卑人歧视,甚至稍有不慎便有可能付出生命代价。史载:“太祖攻中山未克,六军乏粮,民多匿谷,问群臣以取粟方略。逞曰:‘取椹可以助粮。故飞鸮食椹而改音,《诗》称其事。太祖虽衔其侮慢,然兵既须食,乃听以椹当租。”[6]758崔逞凭借学识解了“六军乏粮”的燃眉之急,拓跋珪却“衔其侮慢”并最终找理由将其赐死,可见当时汉族士人生存环境的险恶与艰难。崔浩是北魏前期的重臣,亦是著名的政治家、学者,曾多次辅佐拓跋焘取得军事战争的胜利,然而最终却因“国史案”被诛杀,整个家族遭遇灭顶之灾,“清河崔氏无远近,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皆浩之姻亲,尽夷其族”[6]826。当时士族高门深受打击,一时之间噤若寒蝉,纷纷皆引以为戒,如郭祚“每以孤门往经崔氏之祸,常虑危亡,苦自陈挹,辞色恳然,发于诚至”[6]1426。当时汉族士人的颤栗心理可想而知。这种畏祸戒惧的心态直到孝文帝执政才有所转变。孝文帝迁都洛阳后又实施了系列汉化举措,进一步消弭了鲜汉之间的民族隔阂,增强了汉族士人对北魏国家的认同感,吸引了很多汉族士人积极投身于北魏政权建设。然而,这种状态仅持续到北魏后期。在东西分治之后,西迁至长安的汉族士人地位尚能在宇文氏复古改制中得以维持,而身处邺城的汉族士人则在复苏的鲜卑文化下举步维艰,所面临的政治风险并不亚于北魏建国之初。正是基于这种社会现实和政治背景,北朝士族在痛定思痛之后,更加“谦恭谨慎,且畏且惧,以求保家安族,门第得以延祚不绝”[8]41。这种“保家安族”的心态,无疑也是家训在北朝进一步发展的重要原因。
此外,北朝历任统治者虽都重视兴建学校、置五经博士教授生员,且逐渐形成了较为完备的官方学校教育体系,“从中央国学到四门小学、地方郡学,学校教育体系的制度化建设成为隋唐之制渊源所在”[9]35,但学校的讲授状况和学生参与的积极性并不是很高。尤其是孝文帝推行汉化改革之后,“废除了进入国子学、太学就是当然官员的制度,使得官僚们的办学热情大大降低,鲜卑贵族和汉士族子弟的求学热情急剧减退”[10]。再加上连年战争和内部权力争斗的影响,北朝的学校教育时断时续,官方办学规模不大,教育效果也不明显。直到北魏后期正始年间,郑道昭还多次上表兴学。其在迁国子祭酒后即上表“今国子学堂房粗置,弦诵阙尔。城南太学,汉魏《石经》,丘墟残毁,藜藿芜秽。游兒牧竖,为之叹息;有情之辈,实亦悼心;况臣亲司,而不言露”[11]3711,描述了当时国子学的萧瑟景象;后来他又就置学官生徒一事连上两表,希望统治者能够“依旧权置国子学生,渐开训业,使播教有章,儒风不坠,后生睹徙义之机,学徒崇知新之益”[11]3712。可惜这些建议均没有得到采纳。由此可见,当时官学教育已难以满足士人需求,他们只能将关注重心转向家学和私学。在门阀世族社会中,家学渊源是家族兴盛的重要标志,而家训作为家族长辈的人生经验总结,对于教诫、规范、约束家族成员的言行具有重要意义,因此成为家庭教育的重要载体和生动内容。士族高门亦普遍重视,纷纷投身于家训创作,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推动了北朝家训的发展和盛行。
综上可知,在多种主客观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家训在少数民族政权统治下不仅没有停滞或衰落,反而更加蓬勃地发展起来。北魏家训的文体形式更加多样,训示的内容更加广泛,修身、齐家、处世、治学等方面内容多有涉及,也推动了北朝社会的儒学传播及文体文风变革。
二、北朝家训的创作传承
在北朝家训发展史上,《颜氏家训》的问世标志着家训创作进入到成熟阶段,这已有专文进行论述,本文不再赘述。而《颜氏家训》问世之前产生的不同文体形式的家训作品,不仅是继承了前代家训思想的优秀成果,更是结合北朝社会状况和保家兴族的现实需求,不断推进家训创作内容与形式创新,为《颜氏家训》的产生积累了丰富的经验。透过这些传世家训作品,还可窥见当时社会生活状态和世人的心态变化,以及儒学背景下北朝基层社会统治秩序的恢复与重建。除《颜氏家训》是专门的家训著作之外,根据正史记载以及《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辑录情况,北朝留存的其他文体形式的家训作品数量也较为可观,兹列表1呈现。
由表1可以看出,北朝家训单篇作品共留存31篇。其中,北魏时期的作品数量最多,为23篇;其次是北齐6篇;北周则仅有2篇。从创作主体来看,既有帝王家训,也有士大夫家训与母训;既有临终遗训,也有日常训诫。尽管创作主体和表现形式不同,但目的都是教育或告诫后人,希望后人能够从中获得一定的经验和教训,体现出对家族亲人尤其是子孙后代的关怀与期望。从文体形式来看,主要为“遗令”“诫”“敕”“顾命”“戒”“书”“训”等,多是针对某一具体问题作出训诫,因此观点比较集中、篇幅较为短小,语言以散体为主,比较通俗易懂,便于理解和接受。从内容来看,北朝家训继承了先秦汉魏时期的传统家训思想,尤其是儒家仁、义、孝、悌等思想,体现出深厚的儒学意蕴。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这些家训思想成为世家大族训示后世子孙的基本遵循,并随着家训的普及而逐渐渗透至社会基层,“将理想化、抽象化的正统规范转化为通俗化、生活化、可操作化的民间规范”[12],发挥了美化社会风俗、稳定社会秩序的功用。
三、北朝家训的儒学意蕴
出于保家兴族的利益考虑,北朝家训多运用儒家思想对子孙后代作出训诫,因此在具体内容上带有明显的儒学烙印,“主要专注于对儒家思想观念的强化与弘扬”[13]46。具体来看,北朝家训对传统儒学观念的继承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
(一)在教子立身方面注重个人品德修养的锤炼
“修齐治平”是传统儒学的基本思想。北朝家训的作者多具有深厚的儒学修养,深谙“修齐治平”之道及其对社会的影响,因此在教谕后代时多将“修身”放在首位,注重对子孙品德修养的培养,在具体行为规范上给予劝勉或告诫。
北魏孝文帝元宏在《诫高阳王雍》中直接引孔子语录告诫元雍:“‘其身正,不令而行,故便是易;‘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故便是难。又当爱贤士,存信约,无用人言,而轻于夺也。”[11]3550他把修身、守正、存信作为立身处世的首要原则,认为只有严格要求自身才能取得他人的信任,也才能在社会上立足并推动事业的成功。
源贺临终前作《遗令敕诸子》,除了是对后事进行安排,更重要的是对子孙进行教导。他在修身方面对子孙提出了具体的要求:“汝其毋傲吝,毋荒怠,毋奢越,毋嫉妒;疑思问,言思审,行思恭,服思度;遏恶扬善,亲贤远佞;目观必真,耳属必正;诚勤以事君,清约以行己。”[11]3647这些要求皆是从儒家思想出发作出的具体训示,旨在希望后世子孙能够加强自身修养,做明辨是非、惩恶扬善的正直之人。
杨椿在《诫子孙》中更是敦敦告诫子孙应恪守儒家修身礼节,他在《诫子孙》最后一段强调:“吾自惟文武才艺,门望姻援,不胜他人,一旦位登侍中、尚书,四历九卿,十为刺史、光禄大夫、仪同、开府、司徒、太保,津复为司空者,正由忠贞小心谨慎,口不尝论人过,无贵无贱,待之以礼,以是故至此耳。闻汝等学时俗人,乃有坐而待客者,有驱驰势门者,有轻论人恶者,及见贵胜,则敬重之,见贫贱,则慢易之,此人行之大失,立身之大病也。……汝等若能存礼节,不为奢淫骄慢,足免尤诮,足成名家。”[11]3720文中既有对自身“忠贞小心谨慎,口不尝论人过,无贵无贱,待之以礼”的行为的肯定,又有对子孙“有坐而待客者,有驱驰势门者,有轻论人恶者”等不良风习的批评,目的在于训诫子孙只有加强品德修养,做到“存礼节,不为奢淫骄慢”,才能够免于祸患、保持家族长盛不衰。
对于如何加强自身修养、锤炼个人道德品格,北朝家训也提出了具体方法和路径,其中,最关键的莫过于勤学和慎行。
立志勤学是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美德之一。孔子多次提出要勤学好问,提倡“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发愤忘食,乐以忘忧”“敏而好学,不耻下问”;荀子也曾提出“学不可以已”。北朝士人十分推崇这些勤学之理,并将其体现于家训中,谕诸子孙要发奋读书、掌握广博知识、成就美好品德,成为国家栋梁之才。如,董徵“因述职,路次过家,置酒高会,大享邑老”,却明确告诫子弟“此之富贵,匪自天降,乃勤学所致耳”[6]1857,认为自己享有的一切荣耀与地位皆是“勤学所致”,凸显了勤学对于成就个人功业的重要性。高谦之妻中山张氏:“明识妇人也,教劝诸子,从师受业,常诫之曰:‘自我为汝家妇,未见汝父一日不读书。汝等宜各修勤,勿替先业。”[6]1712在北朝唯一留存下的这篇母训作品中,张氏借助高谦之每日读书的生动事例,劝谕诸子从师受业“宜各修勤”,体现出一位母亲期望诸子皆能勤学的迫切心理。王褒的《幼训》是训诫其子的作品,其文引经据典,敦敦教诲,目的在于希望其子爱惜光阴、勤学不懈、始终如一,在德行和文才方面出类拔萃。可见,北朝士族家庭对于勤学以修身十分重视。
“慎德”思想在儒家经典中也由来已久,如《礼记·祭义》提出“慎行其身”,《诗经·小雅·巷伯》强调“慎尔言也”。孔子更明确指出:“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14]9“慎言”“慎行”逐渐成为一种行为标准,于是后人皆要求子孙在“慎”字上下功夫,以锤炼个人品德修养。北朝家训对“慎德”思想多有继承,教谕子孙在立身处世上要保持“慎言”“慎行”。如杨椿《诫子书》:“北都时朝法严急,太和初吾兄弟三人,并居内职,兄在高祖左右,吾与津在文明太后左右。于时口敕责诸内官,十日仰密得一事,不列便大瞋嫌。诸人多有依敕密列者,亦有太后、高祖中间传言构间者。吾兄弟自相诫曰:‘今忝二圣近臣,母子间甚难,宜深慎之。又列人事,亦何容易,纵被瞋责,慎勿轻言。十余年中,不尝言一人罪过。……汝等脱若万一蒙时主知遇,宜深慎言语,不可轻论人恶也。”[11]3719-3720杨椿结合自身早年和杨播、杨津兄弟3人侍奉文明太后和孝文帝的经历,告诫子孙“慎勿轻言”“深慎言语,不可轻论人恶”,体现出“慎言”“慎行”在个人良好道德修养养成方面的重要意义。魏收曾作《枕中篇》对子侄申以戒厉:“门有倚祸,事不可不密,墙有伏寇,言不可或失,宜谛其言,宜端其行,言之不善,行之不正,鬼执强梁,人囚径廷。……时然後取,未若无欲。知止知足,庶免于辱。是以为必察其几,举必慎于微。知几虑微,斯亡则稀。既察且慎,福禄攸归。”[11]3849-3850《枕中篇》通篇以骈文写成,增强了家训文体的文学色彩,虽异于一般家训的通俗直白,但排比、对偶、对比等修辞手法的运用,一定程度上也加强了训诫文的气势,明确告诫子侄语言谨慎、行为端正才能“知止知足,庶免于辱”,“知几虑微”“既察且慎”方能达到“福禄攸归”。
由上可见,北朝士人深受儒家修身观念影响,非常重视对后世子孙道德修养的培养,能够结合自身经历总结出颇为有效的加强自身修养、锤炼个人道德品格的方法和途径,并以或直白或简洁或整饬的语言告诫后世子孙,使得北朝家训作品从一产生就与传统儒学思想密不可分。
(二)在睦亲治家方面注重家庭伦理秩序的建立
“对我国传统家训发展史的研究证明,成熟的家训一般应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当然,如果只谈其中的一个问题而谈的比较通透则亦应视为成熟之作),一是治人,二是治家。治人则主要是指对子孙进行品德方面的教育,它包括修身、勉学等诸多方面,而治家则主要是指怎样治理好家庭,其中就包括睦亲。”[12]59所谓睦亲,是指如何处理好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建立起和谐、有序的家庭伦理秩序。北朝家训中有不少内容着眼于家庭伦理秩序的建立,借以维护家族的和谐稳定。
崔光韶出身于北朝豪门大姓清河崔氏,其《诫子孙》有言:“吾兄弟自幼及老,衣服饮食未曾一片不同,至于儿女官婚荣利之事,未尝不先以推弟。”[11]3627他以自身兄友弟恭的相处模式,告诫后世子孙要认识到家族和睦的重要性,建立长幼有序、兄弟有悌的家庭关系,从而确保家庭的和谐稳定和家族势力的不断强大。
杨椿《诫子孙》曰:“又吾兄弟若在家,必同盘而食。若有近行不至,必待其还;亦有过中不食,忍饥相待。吾兄弟八人,今存者有三,是故不忍别食也。又愿毕吾兄弟世不异居异财,汝等眼见,非为虚假。如闻汝等兄弟,时有别斋独食者,此又不如吾等一世也。”[11]3719-3720亦以自身经验告诫子孙不要“异居异财”,兄弟之间同财共居、同声共气才有利于家族和睦关系的维持。
家庭伦理秩序的建立自然也离不开“孝亲”。“孝”在中国文化中占据重要地位,多部儒学典籍对“孝”文化进行了系统化阐释。北朝君主深受中原文化濡染,多推崇孝道,并通过皇帝亲讲《孝经》等多种形式极力宣扬孝道,在全社会形成褒奖孝悌的风气。这种风气对北朝家训作品也产生了重要影响,尤其是在一些临终遗训中多有体现。如源贺在《遗令敕诸子》中说:“吾终之后,所葬时服单椟,足申孝心。”[11]3647这虽是对自己死后丧事从简的安排,亦可看出当时人们对“孝”的理解并非仅仅停留在物质层面。魏收之父魏子建在《疾笃敕子收祚》中曰:“吾生年契阔,前后三娶,合葬之事,抑又非古。且汝二母先在旧茔,坟地久固,已有定别。唯汝次母墓在外耳,可迁入兆域,依班而定,行于吾墓之后。如此足矣,不须祔合。当顺吾心,勿令吾有遗恨。”[11]3757此番训诫当与北朝家庭的嫡庶矛盾有关。魏子建出于家族和睦的现实考虑,临终之前作出训诫,希望收、祚二子能够秉承孝道、谨遵遗训,父母死后不能因合葬之事起嫡庶纷争,目的依然是为了维持和谐有序的家族关系。
北齐魏长贤的《复亲故书》也表达了对“孝亲”思想的重视,并将“孝”与“忠”并举且作出了精彩论述:“仆虽固陋,亦尝奉教于君子矣。以士之立身,其路不一。……虽事有万殊,而理终一致,榷其大要,归乎忠孝而已矣。夫孝则竭力所生,忠则致身所事,未有孝而遗其亲,忠而后其君者也。仆自射策金马,记言麟阁,寒暑迭运,五稔于兹。不能勒成一家,润色鸿业,善述人事,功既阙如,显亲扬名,邈焉无异。每一念之,曷云其已。”[11]3851魏长贤把“忠孝”作为“士之立身”的根本,认为不管是哪一种形式的“立身”,最终都归结于“忠孝”二字,并进一步指出“孝则竭力所生,忠则致身所事,未有孝而遗其亲,忠而后其君者”,指出拥有“忠孝”品德的重要性,并借此劝谕家中亲故要牢记“忠孝”,目的则在于能够“显亲扬名”。
由此可见,在鲜卑政权统治下,尽管“忠君”与“孝亲”之间的关系并不对等,尤其是“自晋以后,门阀制度的确立,促使孝道的实践在社会上具有更大的经济上与政治上的作用,因此亲先于君,孝先于忠的观念得以形成”[15]240,北朝家训作品也多侧重于言“孝”而极少论及“忠”,但事实上人们对“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家等级秩序依然提倡,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依然推崇,体现出儒学思想对北朝家训作品影响深刻。
四、结束语
家训作为一种特殊应用文体,在中国古代有着深厚的根基和悠久的历史,其产生和发展既扎根于家国一体的古代社会结构,也离不开以“儒学的仁义忠孝”来“衡量品行情操的高下”的选举制度。然而,具体到少数民族统治下的北方政权,北朝家训的变化与发展又具有鲜明的地域和时代特征,既缘生于聚族而居的生活方式对礼法制度规范的渴求,也脱胎于动荡难安的政权所催生的士族保家安族的心态。因此,探讨北朝家训的发展背景、历史动因、创作成就以及儒学意蕴,不仅能够揭示儒学影响下北方士风文风变化的深层社会原因,为北朝儒学发展和文学进程提供一种合理的解释,而且对于认识北朝汉族士人的儒学坚守和文学成就,也提供了一种独特的视角和思路。
此外,北朝家训对“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封建秩序的遵守和维护,体现出北方士人在世积乱离的时代,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的追求,尽管这在今天看来是属于封建时代的价值观范畴,带有明显的时代局限性和落后性,但“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个人操守和家国情怀,在久经历史的沙汰和磨洗后依然可以成为人们的行为遵守。因此,如果通过汲取与剔除、继承与扬弃并举,对传统家训的道德教育进行批判性的当代价值转换,有效汲取其道德教育观念、内容与途径等方面积累的多重有益元素,则又可以从构建和谐家庭关系、社会关系、人际关系等方面,发掘其“轨物范世”的当代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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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吴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