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贼
2024-07-03王啸峰
在“醉香粤”等陈凯旋,我挑了靠窗位置。服务员上了壶陈皮菊花茶,并递上纸质菜单,没让我扫码点单。我把目光移到细雨蒙蒙的窗外,雾气浓到对面高楼都模糊不辨。餐厅位于二十八楼,脚下街头的车辆和伞移动缓慢。潮湿给人带来不适,即便是“醉香粤”这样高档的茶餐厅,原木桌面也黏糊糊的。
餐厅里播放着香港歌星成名曲。大厅里除我只有两小桌客人,一桌是一对中年男女,另一桌是三个打扮时髦的女郎。我离他们都比较远,听不见他们的交谈声。我感到满意。我不想与陈凯旋说话被人听见。包厢也都空着,午餐时没必要进包厢,最小包厢都有两千块最低消费。
人影一闪,陈凯旋到了。他穿了一件米色风衣,领子高高竖起。
“这天还戴围巾啊!”我的意思是怎么戴一条花围巾。
陈凯旋笑笑,把花围巾放到桌角,掏出丝绸手帕,轻轻地擦拭无框六角眼镜片。围巾边上刺着一朵黄玫瑰。我记得以前南斯拉夫还是罗马尼亚电影里出现过黄玫瑰的镜头,忘了是窃贼的暗号还是标记。
“哎,菜没点?”陈凯旋举起手机要扫码。
我连忙挡住镜头。“不用扫,我点过单了。”
“一定简单点啊。”陈凯旋很认真,却又有点迟滞。
服务员上了几道菜后,他才把目光从窗外移回来,叫一声:“太多了,吃不掉浪费。”
也许是铺满餐桌的各色海鲜刺激了陈凯旋,他目光落到了我身上。“你最近忙什么呢?”
“还有什么好忙的?生意这么难做。”我必须把自己说得几乎无路可走,才说得出求陈凯旋的话。
“上个月我把新区那套别墅卖了,还了拖欠的工资。唉!真是没法搞。”陈凯旋用叉子一挑,芝士焗的龙虾肉被拉出红红的壳。
黄白相间的肉像我的心事,一下子被摊开到白色瓷盘里。我放弃这道菜,把筷子转向金枪鱼片。“你这么大的老板,还会欠员工薪水?”
“嗯,这完全是两个世界。”陈凯旋两三口就把半只龙虾吞了,擦擦嘴,指指我又指指自己,“你认为的和真实的现状,永远不会重合。”
熟识陈凯旋之后,我才知道他以前曾是一个诗人。“经营现状总不至于连你自己都不清楚吧?”我还是认为他在回避一眼就能看穿的这顿饭的意图。
窗外雾气越来越重,再往下看,路口、汽车、行人都不见了,只有几条钢筋混凝土建筑轮廓线坚挺着。
服务员上菜节奏像许冠杰歌曲的节奏,温柔地端上菜品,优雅地撤走空盘。
“我不准备在这里待下去了。”一盘六个生蚝,陈凯旋吸溜进五个。
我如意算盘落空。原本我微微弓着的腰挺了起来。我又回到二十年前,与陈凯旋平起平坐的时候。“你也真是的,有这么大的盘子,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大概是我说话声突然增大,陈凯旋停下手中筷子。“你还记得大楼失窃案吗?”
“我怎么忘得了呢?”我也跟着停下筷子。
他说的大楼,是我们以前共事的单位所在的商务写字楼。大一点儿的公司租上下两三层,一般的公司占一层或半层。我们公司是典型的家族小公司,五个人只租三个房间。老板是个大胖子,自然独占一间。他天天打游戏、看光碟。坐我们那间最里面的是老板姨父许建国。许建国以前在机关里待过,下海也就前几年的事。老板让我们叫他许经理。整天在外跑业务是老板小舅子童飞。陈凯旋与老板一个姓,是他堂弟。第三个房间最神秘,只有许建国有钥匙,我反正从没进去过。虽说我跟老板不是亲戚,可他是我父亲的学生。父亲看我从国外学了像是很牛的MBA,结果回国后“干啥啥不行”——这是父亲的话,我却认为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父亲让我来大胖子老板这里打工,至少不会一再亏他的钱。这个公司虽小,生意还不错。童飞说是他的功劳,许建国从鼻孔里哼一声。陈凯旋则在旁边撇嘴。我懒得去打听里面的是非曲直,这个工作说到底是临时的,没人想做到退休。许建国似乎不一定,已经快五十了,再做十多年退休也很正常。
但是,一桩看似跟我们公司没有多大关系的盗窃案成为一个重大转折点,从此公司经营急转直下,业务减少、利润下降、工资拖欠,陈凯旋第一个离开公司,随后走的是许建国。我离开时,老板又补充了两三个员工,似乎都是童飞那条线上的亲戚,准备力挽狂澜。不过,在我离开一年后,公司名字在写字楼的楼层指示牌上消失了。
“哎!我的这些事情,都与那个案件有关。”陈凯旋开始吃提拉米苏。
“这事过去都十年了。”我也不急着问什么原因,心里愁的是这里借不到钱下一步该怎么办。
陈凯旋挥手叫来服务员:“有烟灰缸吗?”
“对不起先生,这里是无烟餐厅。”
“那你把空调关掉。”
“对不起先生!空调在除湿。”
陈凯旋瞄了一眼服务员,再点了一杯咖啡。
“我在你后面进了公司。”他盯着我说。
“什么?”我一时抓不住重点。
“确切地说,我在窃贼后面进了单位。而你是在窃贼之前。”
一下子,当年的场景回血般迅速充斥了我的大脑。张国荣快节奏的《拒绝再玩》打断了我的思绪。
陈凯旋凑近我问:“你说过,最怕警察问的就是走的时候有没有关防盗门,对吧?”陈凯旋把花围巾套上脖子,撇嘴嘀咕道:“空调风对着我,颈椎吃不消。”
我点点头,警察现场调查过后,我的确在小酒馆对陈凯旋吐露过担忧和窃喜。我最担心的事,警察居然问都没问。只取了我的手模和鞋模。当时,陈凯旋听后,把满是酒气的嘴凑在我耳边说:“监控在出事一周前坏了。”其实,我后来也想通了,员工晚上回单位拿个东西,走时匆忙忘关防盗门,这很普通。警察关心的是窃贼留下的痕迹,大楼管理者关心的是安保有没有巡视、关门。令我疑惑的是,怎么恰巧监控就在一周前坏了呢?
“那么,那天你到底做了什么?”我的记忆里没有关于陈凯旋的情节。
陈凯旋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起身去洗手间。
餐厅午市差不多结束了。空荡的大厅即将迎来喝下午茶的客人。服务员过来,收去午餐餐具,摆上坚果、水果、小点心和红茶壶。我付了这一轮的钱,可以吃到傍晚五点钟。
突然间,我为陈凯旋的吃相感到羞愧,一个知名企业家,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我打开手机在网页上查陈凯旋名字,跳出来的文字、图片、视频,满眼都是“向世界一流咨询公司迈进”的口号。有的直接从陈凯旋嘴里说出来,有的通过媒体报道出来。我往下拉着,眼睛盯着搜索负面消息。终于,一则微博吊住我胃口。
“一男子从凯旋咨询公司本部大楼跳楼身亡,据内部人士透露,此人系该公司董事,罹患抑郁症多年。警方也已做出自杀鉴定结果。”
博主附上的几张图片,没有涉及血腥场面,都是公司大门、大楼、绿地等。我叹了口气,要不是看文字在先,那些图片不正是向国际一流企业进军的场面吗?
陈凯旋回到座位,要求服务员把红茶换成陈皮老白茶。我又加了两百块钱。背景音乐换成了巴赫弦乐四重奏。闷湿的下午,我被古典音乐催得倦意十足。就这样,时间在恍恍惚惚中流逝。
“老是吃了不动,只能用老白茶来解腻。”陈凯旋说话还是“抛”,可灵魂不在了。
我喝了一口煮到恰到好处的老白茶。“味道还真不错。”
陈凯旋也喝了,却皱眉批评道:“不香。汤色不够亮。”
上次请陈凯旋吃饭的时候,他电话基本没停过。菜还没上完,他就走了。现在,与他对坐两个多小时了,我倒接了几个电话,回了几条信息,陈凯旋电话屏幕始终是黑的。
我忍不住把那条微博打开给他看。
他把头低下,食指敲打桌面。“嗯。这就是所谓的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啊。”
我看看发微博时间,是上周。“我还没去过你公司呢。”
“算了,别去了。再说我也不在那里办公了。”
“怎么能说不做就不做呢?”
“房子都是租的,到期退租了。员工都签了合同,倒是个麻烦。不过,大麻烦在这里。”他指指心窝处,指头瞬间又指向我,“好巧呢,我本来也想找你的。”
我有点儿奇怪:“到处都是国际一流咨询公司的口号,难道这就是你说的‘两个世界?”
“永远都存在两个世界,一个是被看到的世界,一个是真实的世界。”陈凯旋加重语气重复。
“说来也奇怪啊,生活在这么小的一个城市里,许建国辞职后,我就再也没碰到过他。”我算了一下,起码九年没见到许建国了。
陈凯旋哈哈笑起来:“有些人只是不来碰你而已。有些人你甩都甩不掉。”
“对了,你们还是亲戚呢。”我饱腹以来的酸软松散,顿时消失无影。
我的话,似乎让他感到不舒服。他深深地闻着手指上的气味,我能看出他不能抽烟的痛苦。我再看一眼窗外,雨悄悄地停了,雾气也在散去。
“我们去边上的翠湖公园走走吧。看来消食光靠老白茶也不行的。”我的提议正合他所需。
虽然两个男人套着风衣,其中一个戴着花围巾,肩并肩地在公园散步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不过陈凯旋能抽烟,我能听故事,还是跟我有关的故事,那就都不算什么了。
果然,大口吸烟的陈凯旋,思路活跃很多。陈凯旋转头问我,烟雾扑到我脸上:“你了解许建国吗?”
我摇摇头。泛泛的了解显然到不了陈凯旋问的那个程度。
“那是个阴影,无处不在的阴影。我吃饭时觉得有人站在后面,睡觉时觉得有人站在床前,走路时觉得有人藏在角落里偷看。我知道他是谁,但就是摆脱不了。”
我被他说得汗毛直竖。
“这人就是许建国。”陈凯旋又点了一支烟,“不过,这也只能怪我自己。”
虽然陈凯旋在讲述时用了“鬼使神差”之类的词,但是我不相信。他肯定是计划好的,在说给我听的时候,他尽量美化自己,也是人之常情。
那天晚上,我在游戏房打牌,总是输,气得我在路边摊喝了三两烧酒兑两瓶冰啤酒,吃了三十来根各式肉串、一袋油炸花生米,身子热得不行,感觉都要闷出毛病来了。小店里买包烟,我晃晃悠悠地在热闹街市里走。到处都是摆摊吆喝的人,操着各地方言。我到堂哥公司也有两年时间了,感觉本事没学到,内部倾轧精通了不少。碰到火爆热闹的摊位,更让我烦躁加倍。我躲进小巷,点烟抬头的瞬间,那幢写字楼镶嵌在小巷正上空。闪亮的轮廓灯像海上游轮的彩灯,闪烁的灯光下,一场嘉年华正在盛大举行。
我昂头走路,目标就是离开才几个小时的大楼。但总是走不到,街巷一直在拐弯,等我意识到,光盯着高大目标,不低头看路,路会把你越带越远时,我已经走在了下半夜的街头。
酒醒了,烟也抽光了。我终于到了大楼入口处,安保室没人,我坐电梯到公司所在楼层。刚想摸楼道钥匙,却看到防盗门是开着的,心里想着很可能保安正在逐层锁门,我似乎听到了硬塑料圆盘上钥匙的碰撞声。
然而,转进楼道,我就感觉出事了。每扇房门都开着,房间却都是黑的,一些纸片和杂物散落在走廊里。我轻手轻脚地摸进我们的办公室,借着打火机的光亮,惊恐地看到被洗劫的场景。此刻,我压制住报警的冲动。一个怪念头在我脑子生成:许建国的工作室到底是什么样的?
对门那个房间敞开着,我进去之后才知道,那里还被一隔为二,外面一间放资料、材料、杂物等,里面一间是许建国工作室。小偷撬了几扇外间书柜的门,没怎么动那些刻录盘、录音带、录影带等。里间的贵重设备,看上去他们没动过扛走的念头。
我不敢开灯,还是举着打火机绕过那些笨重设备。许建国以设备贵重为由,阻止我们进入这个公司的“特殊领地”,肯定有隐情。
我找了副手套,在许建国工作室小心翻找。我也不知道寻什么,找着找着,突然笑起来,根本用不着小心翼翼呢,大胆撬就是了。
除了工作资料、书和个人用品,我没找到有价值的东西。我一屁股坐在打印纸盒上喘气。突然,盒盖往下沉了沉,我屁股敏感地感受到了。掀开盒盖,里面已经没了打印纸,有一个黑色垃圾袋。
我抱着又是旧毛巾、破衬衣、牙刷牙膏、洗发水等杂物的心情打开,一瞬间,我呆住了,打火机差点儿掉下去。
袋子里是一沓沓百元人民币,都用皮筋扎好,有厚点的,有薄些的。下意识地,我盖上纸盒,再去把门关上,又坐回纸盒上。我觉得腿是那么酸,原来,我再不敢扎实地坐下去,而让自己蹲成了马步。
就在这短短十几二十秒的时间内,我做出一个重大决定——把钱拿走!许建国平日里不阴不阳的做派,藏在这里的钱大概率来路不正。
我假设了几个情况:假如钱是公司的,那么警察来调查时,许建国会报案,甚至会跟堂哥一起说;假如钱是许建国私人的,那么他更会急着报案说款子失窃。所以,我把钱拿走,却没有拿出大楼,只是放到了大办公室,也算留了后手。我把吊顶石膏板往上顶,把黑色垃圾袋藏在吊顶与天花板的空隙里。说整个过程,好像费了很多时间,其实最多待了跟你回公司拿那个破照相机差不多的时间。
让我一点没有犯罪感的是,这个公司就是陈家的公司,我做出任何事情,都是为陈家着想,是家事。
怎么出去,倒是费了我不少脑细胞。进门时,我什么都不知道,大大咧咧地还往门卫室探头探脑,唯恐他们看不到我。好在监控系统出了问题,我设计了一条安全撤退路线。从安全通道楼梯往下走,到地下车库后,从汽车出入口走上来,就可以绕开大楼门卫室。果然,非常顺利。
我那一夜连第二天上午根本没闭眼,在心里盘算着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和应对方法。与你正相反,你是接到许建国电话后开始焦虑。不出所料,许建国电话响起。我故意跟他多聊几句,他还是那副沉稳的样子,说起话来不紧不慢。有时太正常就是不正常。于是,我心里有了底。
后面我们到单位接受问询、整理现场那些事情你都经历过,我就不再重复说了。
我也穿了件风衣,黑的。风雨已经过去,天还是阴沉沉的。一阵风来,树上雨滴落在我衣袖上,格外明显。我抖抖风衣,问最关心的一个问题:“那笔钱后来你怎么处理的呢?”
“那就是我创业的启动资金啊。”
“难怪你很快就辞职了,原来你有了单干的资本。”
陈凯旋苦笑着,还摇着头:“如果时间倒转,事件可以重来,说什么我都不去做这件事了。人啊,都是被因果裹挟着的。种下什么因,结出什么果。许建国贪他外甥的钱,自然也有果报在他身上显现,而我硬挤进他的因果循环中,邪恶的、阴暗的东西像长了眼睛似的,钻进我身体和我们公司。”
我也跟着摇头:“你们这些大老板,动不动就是因缘、因果,你们愁眉苦脸说着这些的时候,屁股下都是垫着小山般高的钞票的。而我们呢?愁的就是你们最不缺的东西。那些道理,我们都来不及去想,只想解决眼前麻烦。比如今天,我就是想跟上次一样问你借点钱。你说卖了别墅还员工工资,可我更没有钱,也没有别墅。”
真是变天了,陈凯旋居然默默地听完了我的牢骚。放在往常,陈凯旋根本不会听这些话。每次碰头,他只给我三刻钟时间。我只要边吃饭边吹捧他,款子便能尽早到账。
陈凯旋扔掉烟蒂说:“如果家族企业是一条鲸鱼,那么沾亲带故涌上来的就是藤壶,它们吸附着鲸鱼,想方设法扎进鲸鱼肌肤,以获取更多营养。鲸鱼极难摆脱这些超级寄生物。”
“这样说来,你应该拿了钱反过来举报许建国,反正钱都是你们几个的,落入谁的袋子,在我这个外人看来都一样。”
陈凯旋在空中画了一个三角形:“这三个角代表我、许建国、童飞,堂哥的位置在中心。”随后他示意一个角拉长:“这样的话,如果中心位置不跟着移动,那么从另一种角度来看,那个角是不是偏离中心了?”
“所以呢?”我看着他。
“每个人后面都要有靠山啊。家族企业更是这样,哪条线在老板的心目中重要,他们就将充当‘鲸须。”
“鲸须?”我疑惑地看着他。
“鲸鱼一口能够吞几十吨海水,在吐出海水的过程中,鲸须挡住海水中的食物,供鲸鱼慢慢咽下肚子。”陈凯旋继续说,“刚开始无疑是许建国,后来便是我了,都先后充当堂哥最重要的‘鲸须,不过,他自食其果,悔悟得晚了点。也许,这是鲸鱼、鲸须、藤壶三者错综复杂的关系必然导致的。”
我不得不重新梳理一下这三个人的关系。那些上班的日子里,我见童飞总共不超过十次。他与许建国的那层亲戚关系,真是比纸还要薄了,与陈凯旋也差不多。他们三个的家族谱系完全不同。表面上看,童飞跟老板关系似乎最好。他每次回公司,就钻进他姐夫办公室,一待就是半天,里面不时传出他放肆的笑声和脏话。
“失窃事件后,我跟堂哥说了钱的事。他几乎想都没想让我收好。没过几天,我父亲找到我,让我离开公司。只有我离开,堂哥才能向许建国摊牌,让他走人。不要看我现在做的是咨询公司,那时出去后,开办的还是广告公司,这是堂哥的意思。我顶在前头,他隐身后面。当然,他默认是那笔钱的主人。”
难怪几年前我会在广告博览会上碰到陈凯旋,由此重建联络。
我笑着说:“这么说,你也变成一条鲸鱼啦?”
“事情的复杂程度简直超出想象,这些比喻都是我通过许建国的所作所为深刻体会到的。我这根‘鲸须走到前面,是因为堂哥要摆脱‘藤壶,事实证明,‘鲸须可多可少,甚至可以没有,‘藤壶却无法清除。”
我暗自吃惊,陈凯旋一直说的背景,似乎有点明朗了,却还是与我的认识有点差距:“我印象中的许建国,有点架子,待人接物还不错。”我没好意思说许建国是那个公司里我印象最好的一个。
“许建国也开了广告公司。”
“他跟外甥血拼?”
“堂哥把业务转到我成立的公司后,称自己身体欠佳,把公司关了。”
“童飞和他那条线上的人怎么办?”
“许建国把他们招过去了。既然外甥不做了,姨父也就无所谓了。这也是精彩的地方:鲸鱼为了摆脱藤壶,常常跃出海面,或者潜到海底,拍打海水、磨蹭礁石,都是为了摆脱不堪承受的负担。”陈凯旋叹了口气说,“堂哥是退到幕后了,我却成为他们的主要目标了。”
那是夏日的一个燠热上午。我走进办公室,套上一件灰色亚麻西装,坐在办公桌后面想了几分钟。然后站起身,走到书橱第三扇门前,稍稍用劲一扭,书橱转动,露出里面的休息室。堂哥正坐在床边,瘦削的身子被宽大外衣罩着。
“准备好了?”堂哥问。
“我都想好了。”我觉得最后还是要征求一下他意见,“你真不出面,要在这里听?”
“出不出去都一样,许建国跟你谈,就和跟我谈一样,他明白的。我相信你!”
我把想得到的各种情形再跟堂哥讨论一下,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了。出去的时候,我问他:“空调帮你调高点?胰岛素打了吧?”
堂哥对我笑笑,点点头。
我带着这种“血缘信任”,冲上了前线。
许建国穿了件白色圆领汗衫,手里拿着一把与身体非常不协调的小宫扇。如果不是堂哥办公司,我跟许建国见面的次数一辈子不会超过三次。
“你这么搞法,大家都完蛋。”我没有请他坐下。
许建国摇摇扇子:“我不跟你谈。”
空调发出吱吱声,我头脑异常清醒:“我是法人、董事长。”
许建国嘿嘿笑两声:“办法和规则很简单。切西瓜的人,最后拿属于他的那片。”
我以为许建国说的是广告业务:“争来的单子怎么可能给对方?”
许建国在沙发上坐下:“两个公司业务差不多同源,下游制作公司也就这么几个。必须有一个公司退出,退出的公司在另一个公司持股。”
我跟堂哥商量的对策当中,没料到这个。一时间,我沉默了,盯着办公桌上的台灯不眨眼。
“你看,你看,还是让幕后老板亮相吧。”许建国沉稳地说话,充满着挑衅。
堂哥全权授权我,如果他觉得有必要出来,会通过遥控开关点亮台灯。
盯着台灯的那几分钟时间里,许建国也不说话。
“好吧,我退出广告业。入你公司股份的方案明天做好给你。”我把目光投向许建国,似乎正率领庞大的藤壶军队扎向鲸鱼肥厚的头部。
许建国毫无表情,不过他随意摇动的扇子僵在了胸前。
他没想到我会用到他的策略,心甘情愿地当“寄生虫”。
小宫扇重新挥动起来后,许建国又有了新点子:“入股,当然好,欢迎欢迎!我们还是有亲戚关系的嘛。不过,那次盗窃案中,我损失了不少,我从来没吭一声。现在你做得这么好,应该弥补一下了吧?”
我忽地站起来,脱掉西装,声音提高:“你好意思说贪污的钱是你的损失吗?有本事你当天在警察登记失窃钱财物品调查表上写上去啊!”
许建国身体往沙发里靠:“不要激动嘛!那个公司,还不是靠我以前在机关做事时积累的业务关系维持的?经营活动,不都是我在管理?合同、产品,不都是我在审核把关?”
我冷嘲他:“那你直接干不就行了?还要屈居外甥麾下?我来替你回答吧,是因为你名声太差,为人太算计,机关里升不上去,出来做又怕搞砸。不错,那些关系是你列出的名单,可都是我们在联系、维护着。他们把单子给公司做,可不是因为你。”
“随便你怎么说,嘴上图个痛快,可以,可以!俗话说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我看谁都不要把话说死。从长计议,毕竟都是一个大家族的。这样吧,你我互相入股,互不干涉业务,却都有个牵制。”许建国的话似乎很有道理。
突然,台灯亮了。
我看到了,不过我没理会,却对许建国说了一句令我这么多年来后悔不已的话:“可以,我们签订合同。”
陈凯旋漫长的叙述停顿下来。
我忽然想起他讲的一句话。便问:“你说即使我不约你,你也会来找我?”
陈凯旋回答道:“这是堂哥的意思。这些年他一直在思考并实践,让私人企业摆脱家族化,走向资本市场。”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他们手里最轻的一颗棋子。
“那个,嗯,你看到的微博,跳楼死去的是堂哥啊!”陈凯旋停住脚步,声音低了下去,可我听得很清楚。
我大叫一声,钉在原地动不了:“怎么会这样?”
“是的,事情就是这么残酷。特别是企业发展到一定规模,制约创新、发展的往往就是内部争斗。这种惨烈程度,不是亲身经历,很难想象。这几天盯着看鲸鱼的纪录片,每当出现鲸鱼拍打海水、剐蹭游轮或礁石的镜头,我都想着堂哥痛苦的表情,压得他无法喘息的,并不是该死的疾病,而是该死的‘藤壶。”
我叹口气,想了一下自己的小公司,也面临着这样的困境。自己对外聘的人不信任,对亲戚又不敢严格管理。事事亲力亲为,老婆兼做会计。有能力的进公司几个月就跳槽,没能力的亲戚赶都赶不走。由此放大到“向国际一流咨询公司进军的企业”,解决不了内耗问题,必定很难发展。
“咨询公司进入到发展瓶颈,按照市场化要求上市发展,堂哥主动退出董事会。他还是过于乐观了。认为率先退出后,要求许建国、童飞他们退出就有了理由。但是,那些人的贪婪,超出你想象。”
天更加阴沉,我们在公园里走得实在累了。花园椅上满是细小水珠,我用餐巾纸粗粗抹了一遍。我俩坐下来,草木散发出森林气息。
“堂哥让我找你,本是他原意,他去世后,变成了遗愿。”
“他什么意思呢?”
“他想让你管理公司。”
“我有什么才能?自己公司都弄得乱七八糟的。”
“是的,自己的公司弄不好,才要请外人来弄啊。我认为堂哥至少是勇气可嘉,你是他心目中优秀的‘鲸须。他只是低估了‘藤壶的力量和韧劲。”陈凯旋摸出的烟壳里,已经没了烟。他没把烟壳扔进垃圾桶,而是拿在手上转着。“许建国的广告公司很快就关了门。而我们转行做的咨询公司,生意越来越好。几年发展后,好多机构找上门,想帮助公司上市。于是,许建国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盯牢凯旋公司上。以董事之名对公司业务横加干涉。贡献智慧的管理人员、拼命工作的普通员工,积极性都受到极大打击。”
陈凯旋捡起飘落在凳子上的一片黄叶。“这就是我当初错误决策酿成的恶果。堂哥难得来公司,许建国通过内线知道他行踪后,找到他外甥,要求提高分配和福利水平。我们去阻拦,他又翻出陈年旧事。什么堂哥小时候一直靠着阿姨、姨父的资助上学;以前那个公司草创时都没有给他股份;那次大楼盗窃是堂哥一手策划的……”
我立刻跳了起来:“盗窃事件真是老板演的戏?”
陈凯旋没有正面回答我:“他早就不是一个大胖子了,这些年,难缠的病、难缠的人,把他弄得身体垮下去,精神也不正常了,后来神志也模糊了。”
公司里充斥了父系、母系、姻系的多重斗争,还能把事业做出色,我不由得敬佩起陈凯旋的堂哥来。刚把这层意义表明,陈凯旋却哭丧着脸说:“代价实在太大了。斗得人都不在了,事业发展还有什么意义?我算看透了。我们的经验和教训,你可以参考。舍弃自己的小天地,来做个职业经理人吧。这也是堂哥对你的期盼。”
花园椅面对着一潭池水,天色转暗,池水颜色越来越深,吞噬着周边的一切。
王啸峰,苏州市人,1969年12月出生。现为中国电力作协副主席、江苏省电力作协主席。小说曾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好小说”“收获文学榜”“城市文学排行榜”,获得首届中国电力文学奖、第六届和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第三届《钟山》文学奖、第九届“金短篇”小说奖等。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钟山》《花城》《作家》等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散文作品。出版散文集《苏州烟雨》《吴门梦忆》《不忆苏州》,小说集《虎嗅》《通古斯记忆》《隐秘花园》《浮生流年》等,多部作品入选年度选本,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转载。
责任编辑: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