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再丽努尔
2024-07-02张甫军
张甫军
那年,我到新城西门村采访,认识了古再丽努尔。那是吐鲁番惯有的冷冬,没有风,没有雪,天却冷得像两个冬天熊抱在一起。
凌晨五点左右,我跟一个负责翻译的村干部在村委会门口来回踱步。之前,我跟古再丽努尔在电话里约好在村委会门口会面,一同去屠宰场取羊肉,记录她一天的生活。
“她快到了吧?”我捂着已经被冻得有点疼的耳朵,向村头的路口张望。
“快了吧,昨天说好的五点半。”村干部费力地捋起棉大衣的袖子,看了手表上的时间,说,“太冷了,要不,还是到车里等吧。”
我却仍向路口张望,心中切切。
古再丽努尔在新城西门村是个传奇女子,她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在镇上开了家羊肉店,靠羊肉店甩掉了贫困户的“帽子”,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女老板。这在乡下“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分工模式里,极为少见。
古再丽努尔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女汉子?女强人?来之前,我在脑海里不止一次想象古再丽努尔的样子。
“上车等吧。”村干部再次叫我上车,就在这时,一束灯光突然闪入了路口,是车灯。
“是不是来了?”我不由激动起来。
村干部眯着眼睛辨认,“应该是。”
豆似的灯光,在墨色的寒海里乱跳。渐渐,电动三轮车的嗡嗡电流声荡过来,由轻及重,由小变大,最终,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一个身影从车上跳下来,向我们走过来,看不清脸,借着车灯,只能看到一团团浓密的热气,不时在那人的头顶徘徊。
我迎上去。走近了,才发现古再丽努尔的样子,完全和我想得不一样。她戴着一顶红色的绒线帽,围着盖过鼻梁的围巾,半藏的眉毛和眼睫满是凝霜。虽然她整个人包裹在饱饱的羽绒大衣里,但可以看出来,她的身材十分小巧和瘦弱。
初次见面,我不知怎么开口。倒是古再丽努尔主动将手上的皮棉手套脱下来,大方地同我握手,“你好!”她的普通话说得很硬。
“你好。”我慌忙把手伸过去。她的手冰冷,皮肤粗糙得像桑树皮,手掌也不柔软,竟有些硌人。
大概为了表示见面的诚意,古再丽努尔将围巾从鼻梁上拉下来,露出脸庞。她的年纪大约只有三十岁,虽有着一张俊秀的脸庞,但已被岁月切割出与年龄不符的交错的皱纹。她说:“我的普通话不好,刚学,说得不好,你的肚子不要胀(生气)。”
“没事,没事,已经很好了……”说着话,我看了眼古再丽努尔身后的三轮车,没有车篷,也没有前挡玻璃。我诧异地问她:“你就骑这个啊?不冷吗?”
古再丽努尔摇了摇头,似乎是怕自己没回话显得不礼貌,又说:“我嘛,冷得习惯了,冬天怕我!”
从她轻松的话语中,我没感觉到一丝的轻松,反而有种沉甸甸的感觉。
从村委会到屠宰场,有七八公里的路程。古再丽努尔骑着三轮车在前,我跟村干部坐着面包车在后。
出村后,沿途是被严寒剥落的光秃秃的葡萄地和连绵的坟场,若一个人走这段路,白天怕是也有点瘆人吧。看着古再丽努尔的背影,我不禁问村干部:“古再丽努尔一年四季都这样吗?”
“差不多吧,风雨无阻,去年大雪天,她车子坏在了半路上,她是一个人冒雪把车推到镇上修的。”
“真不容易……”我兀自感慨,想再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到达屠宰场时,天空仍挂着星,星一闪一闪像大气层冻出的泪珠。屠宰场是座很大的彩钢房,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房子周围开了几个小窗,从小窗里射出橘黄色的光,光中不时挤出像舌头一样的热气。
我们把车停好,古再丽努尔引我们从一侧的小门走进屠宰场。然而,刚迈进去,我就被打头的一股既浓烈又潮湿的膻腥臊臭的混杂味道逼出了屠宰场,蹲在一旁干哕。
古再丽努尔追出来,一脸歉意,“我的不知道,我的……”似乎我的难受,是她造成的。
“不怪你,是我,我头一次……”我连忙摆手,是我太矫情。又干哕了几下,我问古再丽努尔:“里面是啥味道?”
“羊肉、羊血、羊粪,羊肚子里的草……海麦斯(全部)味道的一起……”
也许是生活经历所限,我只见过捧上餐桌的香喷喷的羊肉,无法把它和古再丽努尔说的这些联系在一起。后来,我进进出出屠宰场几次,才勉强适应里面的味道。不敢想象,古再丽努尔要一年四季都与这种味道打交道。但我敢肯定,这种“混合型”味道,也许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很难从我的记忆里抹去。
屠宰场像个大大的车间,分了不同区域。古再丽努尔给我介绍起来。我们站的地方是等待区,对面是生肉区,中间隔着一层防护网,防护网的一侧有扇矮矮的上了锁的小铁门,小铁门上有个滑轮轨道,用来连接等待区和生肉区,等到开市,羊肉会用滑轮运出来。
隔着防护网,我看向生肉区。生肉区里摆着一排排油亮的肉架子,架子上的挂钩上挂着密密麻麻、腾着热气的整扇羊肉,形成一片淡粉色的肉林。有些羊肉大概是刚屠宰完,滴着血,血滴到地上像小蛇一样流进地面上纵横的过水槽里,槽边留下一摊摊像结痂的血垢。过水槽的一头,几个屠宰师傅围着一个燃着炭火的大铁桶取暖,他们身上穿着结着血痂的围裙,有说有笑。
“啥时候开市?”我问古再丽努尔。
“八点!”
“八点?”我看了看时间,还不到七点,有些纳闷,便问她,“那为啥来这么早啊?”
古再丽努尔说:“前面的排嘛,肉最好。”
“肉还分好坏?”
“没结婚的羊娃子(小羊羔)吃的人多,结过婚的羊(成年羊)吃的人少,钱也不一样。”
我想了会儿,才明白古再丽努尔的话,她来得早是为了能拿到小羊羔的肉。
这时,一个屠宰师傅从羊肉林里探出头来喊古再丽努尔。他一边把手里的宰羊刀在身旁案桌上的羊皮上擦,一边说:“果然你第一个来啊。”
“哦,你好啊,吐尔洪大哥。”古再丽努尔高兴地走到防护网前,向那人招手。
“今天的羊头和蹄子你要不要?老价钱给!”那人拎出一只羊头,高高地扬给古再丽努尔看。
“要呢要呢,我车里有羊杂碎,你拿去,家里的巴郎子吃。”
“啊,那就先谢谢你啦,等会儿我把羊头羊蹄给你车上拿去。”
听到这儿,那些围在火桶前的屠宰师傅起哄起来:“哎,吐尔洪江,我们跟前也要呢,胡辣羊蹄、羊头肉,喝酒喝酒……”
古再丽努尔学着那些屠宰师傅的样子,笑了笑说:“你们嘛一样,吐尔洪大哥也给的呢。”
那些屠宰师傅们又一阵哄笑,说:“我们嘛古丽(姑娘)的不是,鸽子的不是,我们雄鹰一样的男人……”
说笑间,来批发羊肉的人多了起来,清一色的男人,从他们粗壮的身形,一眼便能看出是卖羊肉的师傅。此时,看着逐渐被男人群包围的古再丽努尔瘦弱的身影,我才意识到“卖羊肉的女人”这几个字的分量。
八点整,哐啷一声碎响,那扇连接等候区和生肉区的小铁门被颤颤巍巍打开。不一会儿,一扇扇羊肉通过小门上的滑轮轨道被送出来,分流到等候区左右的一排排肉架上。这时,等候区的人群有序地分散开,开始挑选架子上的羊肉。挑选好的羊肉,他们并不会马上取走,会先把羊肉上的杂物清理干净——比如胆囊、沾在羊肉羊油上的羊毛和挂在羊尾巴上的羊粪蛋子。
古再丽努尔清理起这些来极为认真,在羊的胸腔里翻来覆去地检查,有时整个脑袋都会埋在里面。起初,我以为古再丽努尔清理完自己选好的五扇羊肉便会取走,然而,她清理完却又去清理别人的。我不明白,便问她为啥要这样做。
“别人的我清,我的别人清,”古再丽努尔一边将一只冒着热气的羊胆扔进杂物桶,一边说,“大家海麦斯清,快快地完,都早早地回。”
古再丽努尔的话,让我怔了几秒钟。从与她见面到现在,她一些简单的话,虽然没有什么大道理,但每个字似乎都有着自己的分量。
取完羊肉,我们从屠宰场出来,跟随古再丽努尔来到她家的羊肉店。她家羊肉店坐落在乡政府门前的一条街上,处在十几个门面店的中间。
听村干部说,这个羊肉店是村上为鼓励古再丽努尔创业盘下的,免两年的租金。为此,古再丽努尔很感激,不过,跟别人不同的是,她不会表达。在羊肉店开业的前一天,她半夜将一扇羊肉放到了村委会门口。要不是有监控,她还不承认。
我问古再丽努尔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古再丽努尔脸羞得通红说:“我怕村上不要。”说着,她呼啦将店门拉开。开门的一瞬间,我本来稍微松弛下来的心,又一下子抽紧了——店里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孩,正用怯怯的目光望着我们。
“叫叔叔。”古再丽努尔让小女孩问我们好,小女孩却害羞得一声不吭。
“这是古再丽努尔的小女儿。”村干部给我介绍。
我忙蹲下来,捧着小女孩的手,她的小手冰凉,还紧张地往回缩。我十分不解古再丽努尔为什么要把这么小的孩子反锁在店里,就问:“她一个人不怕吗?”
“我两个大丫头在家里,她们嘛自己吃饭、上学、睡觉,这个小,我得带。”
我看着小女孩稚嫩的脸上还挂着几道已经干了的鼻涕,联想到那些穿着花花绿绿,长得白白净净的孩子,心里有些酸涩。
“古再丽努尔,你就不害怕这孩子出事吗?”
“出事?”古再丽努尔似乎没听明白。
“比如,她万一把自己冻着,摔倒,或者有些坏人会撬开你家的店门把孩子拐走,这些你都不担心吗?”
“哦,我没想那么多。”
听到这儿,我沉默了,无暇顾及孩子的古再丽努尔,也许只能选择用这种方式养育孩子。
或许是等久了,又或许是害怕,不一会儿,小女孩在古再丽努尔的怀里睡着了。古再丽努尔便将她抱起放在店角的一张小床上。随即,她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电子钟,走到案板前,围上围裙,抽出一把剔骨刀,剔起羊肉来。
古再丽努尔的剔肉方式,跟我在城里肉店见过的不一样,她不用斧子电锯,只拿着剔骨刀在整羊的身上吱吱来去,羊腿、排骨、精肉便很快被分割开来。
这让我想起了上学时的一篇课文《庖丁解牛》。我问古再丽努尔,她剔羊肉的刀工是从哪儿学的,古再丽努尔笑着说:“村上帮我找了师傅,我学得慢,所以白天看别人弄,回家嘛木头上、土块上、地上,睡觉也宰羊的呢……”说着,她把那只拿刀的手伸开给我看。那只手掌上,满是像铁疙瘩一样硬的肉茧。我终于知道,早上同她握手时,为什么会有硌人的感觉。
清晨的一缕阳光洒进古再丽努尔的羊肉店,赶早买肉的人陆陆续续涌进店里,古再丽努尔便开始忙碌起来。
我和村干部帮不上什么忙,就坐在一旁看古再丽努尔在光影里穿梭的忙碌身影。
这时,我问村干部:“古再丽努尔翻译过来是啥意思?”
村干部想了想说:“光,美丽的光。”
与古再丽努尔告别后,我常常想起村干部的这句话。古再丽努尔经营的羊肉店日益向好。这束美丽的光,用乐观和坚韧让生活变得柔软,我想,所有与这光相遇的人,一定都会感到暖意盈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