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三思”的艺术
2024-06-30蒋维
蒋维
内容提要:《欢迎来到人间》以医学题材和医患关系为表层主题,揭示了快速现代化与全球化时代里的个体精神困境,表达了现代性的“哲思”:速度政治、商业逻辑等宏观权力以及空间权力、人际微观权力等对当代社会人格的影响与塑形;小说“构思”颇具匠心:以傅睿在田菲和小蔡身上的两重心理投射和潜意识情感作为推进情节的显/隐、主/次的动力,完成了傅睿在理想化自我/真实自我中的冲突与挣扎,以及结构上的外/内、显/隐的两重叙事动力的逻辑闭环,并且还运用了对照和反衬等手法以强化艺术效果;此外,作者在既往小说的“情思”结构的基础进行了三个方面的扩容,丰富了我们时代文学的情感世界。
关键词:毕飞宇 《欢迎来到人间》 “三思”
毕飞宇小说创作的黄金时期适逢中国经济起飞并快速全球化的进程,因此,他的小说一直在描摹着中国社会城市化和全球化时代的进程及其心灵轨迹,他描述都市生活中的物质交易逻辑、空间压缩、时空错置等现代性特征及其引发的现代性窘境,但更多的是在书写生命力充沛的主角人物,如何在时代变革中主动抓住或创造机遇,以维护、提升自我尊严或社会阶层。近几年来,全球化进程放缓甚至受阻,得益于快速全球化并抵达全民小康、进入城市社会阶段的中国,作为全球第二大经济实体,已站在了反思现代化的得失与后续的基本实现现代化进程的重要节点和路口。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之下,敏感的毕飞宇及时调整了自己的观察视角,转向聚焦转型时代里被裹挟在时代浪潮中的人物的内心冲突与挣扎。
《欢迎来到人间》这部以医学题材和医患关系为表层主题展开的长篇小说,呈现了快速现代化、全球化时代里,那些被动适应、被动选择或者过于主动迎合现代性流动情感的个体所遭遇的精神困境。面临个人与周围世界的冲突,面对宏大或者微观、经济或文化政治的权力,傅睿一直被选择、被安排、被塑造;老赵这样原本在全球化时代定夺自如地打点财富的角色,因病囿于一室之后,面对妻子爱秋的控制欲,只得放弃独立人格和自我尊严;小蔡处理两性情感时采用了流动性和暂时性的模式,她自以为解放了自我、获得了与时俱进的“自由”,但是傅睿却认为她要么被迫、要么就是堕落。傅睿、小蔡、老赵,是毕飞宇在这部小说里所描摹的我们时代的“病态”人格的三棱镜。很显然,《欢迎来到人间》意在阐发当代性的情感结构、参悟时代宏观/微观权力对我们时代人格的规训,而这个深邃的精神主旨是借助于巧妙而独特的构思达成的,这主要体现为毕飞宇将傅睿对田菲和小蔡的情感,巧妙处理为显/隐、主/次两层叙事动力,将傅睿与田菲的医患关系情感、傅睿和小蔡的同事关系情感分别作为显性的主/次叙事动力,以傅睿在田菲和小蔡身上的两重心理投射和潜意识情感作为推进情节的隐性主/次动力,从而完成了傅睿的理想化自我/真实自我a的冲突与挣扎,以及结构上的外/内、显/隐的两重叙事动力的逻辑闭环。并且,为了突出傅睿形象的独特性,毕飞宇还运用了对照和反衬手法,这主要体现在将郭栋与傅睿对比,将傅睿与老赵以及小蔡彼此对照,突出傅睿精神挣扎的背后那可贵而稀缺的人格精神;同时,毕飞宇从历史叙事的“脚手架”下撤之后,转向了以空间叙事表征当代性,挖掘空间叙事对人物关系和人格的塑形的各种可能性。此外,毕飞宇还在既往小说的情感结构的基础进行了扩容,老赵在地球村时代的恋地情结,敏鹿对傅睿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的深爱,小蔡对工作搭档傅睿的隐秘深情,傅睿潜意识里对病少女田菲和助手小蔡的喜欢,均为毕飞宇在表现当代情感结构的丰富性方面所作的新的开掘。
一、灵动而深刻的哲思
毕飞宇从年轻时代开始就迷恋哲学,这一直有利于他以小说的具象来揭示生活的本质。关于政治意识形态权力对日常生活的规训,毕飞宇在《玉米》《平原》等作品中已有精彩的演绎,而《欢迎来到人间》的哲理思考,突出表现为作者深刻体察到了现代性的速度政治、商业逻辑等宏观权力,以及空间权力、人际微观权力对社会人格的影响与塑形。
(一)速度政治与商业逻辑对城市社会人格的规训
新世纪前后的中国社会,时间和财富焦虑下的速度政治和资本逻辑成了规训社会的强大的宏观权力。小说开篇即以俯瞰全局的空间视野,展现了速度政治权力和商业逻辑对城市社会的塑形。千里马广场附近的变迁以及城市商业建筑的显赫地位,昭示着速度政治和商业资本的重要地位。而城市社会生活中的人格,很显然正处于速度政治和商业逻辑的锻造之中。
1.速度政治对理想化自我的塑形。在速度政治逻辑之下,处于千里马广场附近的第一医院自然也在追求快速现代化、国际化。因此,退役军医、第一医院书记傅博紧跟着形势“拼搏”,在媒介形象帝国时代,大写特写宣传稿,几乎在纸上建了一座第一医院,但是他却失去了做一名医术精湛的大夫的机会并为此感到特别遗憾。同时,在学科快速发展的战略之中,第一医院泌尿科急速对接国际前沿,拓展了肾移植科目,并很快走在了国内前沿和国际前列;周教授则从原来的前列腺手术的资深主刀医生迅速转型为肾移植学科的医学权威。自然,医学教育培养模式也同步加速进阶,在职业岗位梯队中快速成长的主治医生傅睿,就是第一医院的母体大学培养的第一代博士,“仅仅依靠主治医生的身份,傅睿就主刀了。……傅睿的资质走的是特殊的渠道和特殊的流程——都是为了满足第一医院的战略需要。”b所以,原本就特别惧怕死亡和尸体的傅睿,被父亲和周教授“催熟”为肾移植的主刀医生后,无意识中就先“割掉”了自己的性欲以适配“快熟”的技术身份。
速度政治规训着傅博、周教授、傅睿等人的职业生涯,也将他们的人格塑造成了不同程度远离真实自我的理想化自我模式。
2.商业逻辑冲击着职业精神。毫无疑义,现代城市另一重重要权力就是商业逻辑。市中心的户部街和米歇尔大道上梧桐树,往昔曾树冠相接、连成两条笔直深绿的城市隧道,如今已被全被砍伐,以凸显出城市中心的商业建筑群的主体地位。因此,承载着历史感的户部大街、米歇尔大道都被商业逻辑修改,成了“南北商业街”和东商街。高悬红十字的第一医院,位于东商街和南商街交叉点上黄金地段,曾经差点被商业机构挤出这寸土寸金的宝地,幸亏第一医院书记傅博一句话“我们去年的营业额已经超过了10个亿”c,才扭转了乾坤,第一医院才得以继续在商业中心位置救死扶伤,但显然,第一医院的职业活动亦是从属于现代城市的这一强大商业逻辑之中。这一点,从傅睿与田菲父亲谈手术费用的场景的描写,以及田菲父亲送红包的场景,还有傅博书记回忆他与周教授之间的工作交往的部分内容,即周教授为发展新学科,多次向院领导傅博申请相关经费等事宜,均可管中窥豹。而“新闻人”老赵,则是“不费心、不费力”地从事着分管报社广告的副职,在媒体成为房产经济腾飞的发动机的时代,“容得下别人发财”的老赵,家里的房产就顺势“冲出了亚洲、直接抵达了世界”。d显然,无论是医学还是新闻学的职业伦理,都遭遇了商业资本逻辑的修改。
(二)空间权力决定着个体自由
法国学者列斐伏尔发现了空间与人的互动性,以及空间的政治性,而福柯则进一步认为空间对人具有一种单向的生产作用,是一种锻造人的权力机制。空间,其实是权力的媒介和流通之所。因此,身处社会空间中的人,就处于社会权力之中。毕飞宇显然深味空间对人格的塑形,以一直身处“封闭空间”来表现傅睿的主体性压抑,以从开阔空间转型逼仄空间写老赵主体性的丧失,以职业空间和消费空间的割裂性写小蔡的主体性的分裂。
封闭的空间对应着相应的社会权力的规训,正如外部社会权力规训的理想化自我对傅睿的真实自我构成了一种宰制关系,傅睿总是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物理空间里,汽车里、医院办公室,老赵家、培训中心、观自在会馆,这些社会空间,对傅睿而言,都是相对封闭并有着压迫感的空间,是映射着傅睿被外部权力规训的理想化自我与被压制的真实自我的冲突和挣扎的心理空间。同时,因为傅睿的真实自我被严重压制,所以外部的开放物理空间也在他的心里发生了严重畸变,农家乐郊区、繁茂柳树下的吊床里,于敏鹿而言是回归自然的夫妻浪漫之所;在傅睿而言,覆盖吊床的柳条却好似冲着他万箭穿心,成了他被深深压抑的真实自我接受拷问和发出呐喊的封闭心理空间。
身处敞开的社会空间,意味着个体自由度的相对开放性。与傅睿一直身处相对封闭的空间不同。老赵在得病之前,曾经享受过中国开放社会经济腾飞带来的“涓滴效应”的时代红利,商业资本权力赋予了他高度的空间自由,他有条不紊、挥洒自如地在国内各地、甚至是去美国数地布局了他的房产。因此,肾移植之后的老赵,在无奈地被囿于一室的初期,身处家政工明理打扫卫生的水迹形成的框内,都能让他敏感意识到要跳出那个“囚”字,但随着家庭空间被爱秋全面主宰,老赵就只能从现实的空间自由转向网络虚拟世界,甚至是宗教幻象世界里获得自由感,与此相对应的,是他原来不乏嚣张、定夺自如的个性转化为对妻子的百依百顺,甚至是俯首帖耳的崇拜,当已经出现神经症症状的傅睿再次来到老赵家里看望他、以消除精神焦虑时,老赵早已经失去了之前对主体意识危机的高度警觉,将傅睿视为主宰他生死的“神”,跪倒、匍匐在了傅睿的脚下。随着空间自由的失去,老赵的主体性也随之消失。
作者还通过两种不同类型的空间展示小蔡形象的分裂性。在有医学信仰的傅睿眼里,医学空间里的护士小蔡,是非常值得信赖的得力助手,但在商人胡先生眼里,医院是消费空间,所以他在为肾移植的老父亲陪床时,对小蔡的业务素养和女性魅力产生了花二十万重金购买的欲念。然后,已经接纳了城市社会商业逻辑下的快餐式或定制消费式情感的小蔡,接受了胡先生的“购买”订单。作者继而通过小蔡的私生活,展开咖啡店、购物中心、美发店、租住屋、观自在会馆等城市消费空间与她的人格的互文性书写,就像小蔡屋内被消费的流动性的电视连续剧一样,小蔡与这些消费空间的关系也是偶然性和流动性的,以胡先生的金钱为媒介。在这些消费空间里,小蔡自认为是消费主体,具有支配消费空间的权力,但是以傅睿简单而执着的眼光来看,脱离了凭稔熟的技术权力立足的医学空间、出现在高档消费空间“观自在”会所里的小蔡是被消费资本宰制的,因此,她要么是被挟持要么就是自甘堕落。
(三)微观权力对人格的规训以及两性关系的塑形
毕飞宇的《玉米》《平原》《推拿》等小说对日常生活中的微观权力的体察就已经非常细致,揭示了人们对微观权力的无意识或有意识的迷恋,而《欢迎来到人间》则聚焦微观人际权力对人格的塑造,不仅揭橥了微观权力对人格的支配性,并且还发露了微观权力格局的变化所引发的人格变异,发掘和建构了日常生活的微观权力政治格局:一方面是社会组织和家庭成员会利用权力规训弱势群体;另一方面,则是弱势群体一旦拥有权力就会反转两者之前的关系,而失去自我支配权的个体,或是通过心理投射释放焦虑,或是通过放弃自我以消除心理冲突。
1.社会组织和家庭权力的规训。傅睿远离真实自我的过往,首先是其人格被家庭微观权力塑形的个人史。在高考之前的傅睿,基本是由母亲的权力来规训的,她决定和选择傅睿的音乐爱好,并且以“看看你哥哥!”这句鞭策,将他塑造为妹妹傅智的榜样、能一直为母亲在同事面前长脸的好儿子的理想形象。当然其代价就是造成了傅睿为保护自我而拒绝与亲人发生亲密情感的冷漠性情。他会因为担心分数不理想而影响为母亲争脸面,对于自己的语文试卷上的一个顿号写成了逗号而异常焦虑,但是他却能对母亲误伤了手指去医院包扎无动于衷。这正如美国心理学家卡伦·霍妮所言:“他所有的顺从都是为了获得安全感而不是爱。……他们已经被内心的焦虑压得喘不过气来,因而完全抛弃了爱的可能性。”e而父亲傅博则为了弥补自己虽然仕途顺利,但并未在专业领域有所建树的缺憾,决定了傅睿的高考志愿和大学的专业。这就是傅睿所面临的家庭内部权力的规训。
而社会组织的权力对傅睿的规训,则主要来自第一医院的权威周教授、擅长广告业的病人老赵以及深知医生的美誉度对于医院发展的重要性的两位领导。周教授决定了傅睿的职业进程,老赵利用乌合之众般狂欢的网络媒介权力决定了傅睿的社会声名鹊起,医院的书记和院长则顺势而为,决定了进一步助力傅睿的前程。这些外在权力左右着傅睿,哪怕他其实非常惧怕尸体,其实并未对肾移植主刀工作有足够的自信,其实很不愿意被病人鼓吹“虚名”,其实并不热衷于被重点培养,也不情愿去接受相关培训。但是,一切俱不由“我”。
2.家庭内部的主导权争夺与两性关系博弈。毕飞宇以往的小说中并未深刻涉及老年夫妻之间的权力博弈关系。在这部小说里,毕飞宇则通过爱秋/老赵、闻兰/傅博两对夫妻,表现了失却公共权力后的老年夫妻对家庭权力的迷恋及关系异化。在老赵的康复期,爱秋出于爱护老赵的心理将医患关系中的医方主导权过渡至家庭场域中。因一位退休官员说了一句“要是没有爱秋,老赵,你能不能坚持一个月都是问题”,f此语更是为爱秋的家庭主导权奠定了基调,从此,爱秋就把自己看成了老赵的全权责任人,并且将夫妻之间非常态的权力常态化了。最终,年轻时曾偶尔家暴的老赵,如今却全线溃败,交出了自己的吃药主动权,第二天开始了向爱秋问候:“家长早上好!”g成为爱秋嘴里说的“小鬼”的老赵,还放弃了接儿子的越洋电话的主导权,每天向爱秋跪拜和请安,并且最后还发展到了向爱秋“忏悔”,将爱秋当成了他的宗教。
夫妻之间权力争夺的微妙之处,不仅表现在爱秋对老赵的控制上,也体现在傅博和闻兰争夺对傅睿的控制权上,傅博在专心投入第一医院的宣传事业期间,闻兰对傅睿的相关事宜有决定权,她一路决定了儿子的课内外学习和结婚对象,直到傅睿已经结婚生子,闻兰还在继续彰显自己的主导地位。袭医事件后,她绕开贤妻良母性情的儿媳敏鹿,打电话安排傅睿约小蔡见面以表示感谢。在家庭内部失权的前“新闻人”老赵,转至网上赞美傅睿寻找主体感以释放内心的焦虑,不料竟引来多人复制粘贴般地附和,傅睿因此在网上大出其名、招来记者采访。但此时,退回家庭空间的傅博与闻兰展开了家庭内部的权力争夺,闻兰和傅博不仅霸占了本应是儿子的被采访主体地位,夫妻之间还毫不客气当着外人的面相互指责、抢夺被采访的主位。
这些宏观权力和微观政治描写,深刻、生动、细腻,是作者以冷静的哲学慧眼,审思当代社会制度化的宏观权力对人格的规训,以及现代家庭的“父权制”的实际运作形态及其内在逻辑。
二、巧妙而独特的情节构思
毕飞宇一向在小说创作实践中强烈追求小说结构的艺术性。在这部小说里,主要体现借鉴中国古典小说的方法,以虚实互现的手法书写人物情感的表里,以反衬和对照手法凸显人物形象的差异,融合中西小说手法,以“轻”“重”互现的辩证方式展现故事情节的对立统一。
(一)双重情感与双重心理投射情节的逻辑闭环
小说以傅睿为中心展开其人际关系网络来推进情节和展现情感结构。在与傅睿相关的医患关系、夫妻关系、代际关系、科室关系、上下级关系、同学关系等人际网络中,傅睿的医患关系尤其是傅睿对田菲的显/隐情感是推进故事情节发展的主要动力,傅睿与老赵的医患关系应是附属于傅睿与田菲这条关系主线之内的一条副线,而傅睿的科室关系即傅睿与小蔡的关系是故事发展的次要推动力和副线。傅睿、田菲与傅睿、小蔡这两种关系在开篇时交错起势,在结尾处又互文呼应。
1.傅睿对田菲的显/隐情感是故事发展的基本动力。毕飞宇将傅睿对田菲的情感巧妙处理为表里/显隐两层一起推进故事的进程,小说叙事的外在动力,是以傅睿因对田菲有好感、因田菲之死抑郁不欢,而铺开傅睿被塑造为理想化自我的前史与进路。这一基本动力的内核情感,则是傅睿在给田菲做手术的过程中发现了真实自我,田菲之死意味着傅睿的真实自我一经发现却又被悬置的痛苦。傅睿潜意识将追求“真实自我”,即开始主动选择追求自己的“自由”,投射在救治田菲的过程中,他想将生病浮肿的田菲还原为春风杨柳中的甜美少女田菲,他对田菲说的“把你还给你”h,实为他自己的“把‘我还给‘我”。此为傅睿主动选择的开端和第一重心理投射,是故事的基本动力和引而不发的内核。读者从开篇读来,是傅睿的美与善,是他对肾移植病人死亡的恐惧,对未能实现对田菲的承诺而难以释怀,对倾家荡产救治女儿的田菲父亲也心怀同情和歉意。这位“偶实”仁医确实令人钦佩和同情,足以让读者产生足够的阅读动力。
田菲去世后,傅睿因精神焦虑半夜做噩梦之后就去了病人老赵家,老赵虽然活了下来却失去了自我、做了爱秋的“小鬼”。然后傅睿“随喜”去了农家乐,在那里,他产生了的幻觉,听见了田菲、天空和柳树都在说“‘这才是我呀”。i田菲是傅睿真实自我的镜像。虽然随着傅博、闻兰、老赵等人的陆续登场,我们理解了傅睿的真实自我一直被屏蔽、一直处在周遭人际关系所塑形的“理想化人格”的挟持之下的精神困境。但如果不读完整本小说并从精神分析角度意识到傅睿的心理投射,此处情节读者依然可以理解为作者仅仅是在表现傅睿执着于对田菲的愧疚心。直到在小说接近尾声时,作者才以近5页的篇幅,让傅睿逼近自己灵魂的最深处,非常冷静清晰地回忆手术的各个环节,他为田菲所做的选择:将肾源优先给了田菲,并且在左右肾供体之间,替田菲选择了左肾。这是小说里唯一一处写到傅睿做出主动选择的情节。并且,此处的傅睿在给田菲做手术时说出了文中故事时间线上他第一次对自我主体性的确认之语——“这才是我呀!”j傅睿发现真实自我是故事最重要的内核动力,这个能量包被作者用心埋藏在了小说的尾部,就整体结构而言,真可谓图穷而匕首现。小说开头和中间曾有两处田菲所说的“这才是我呀!”中间也有傅睿在培训中心看见主任举着傅博等人合力撕下来的他傅睿的脸皮时,内心发出的高呼:“这才是我呀!”文中四处“这才是我呀!”互为呼应,共同指向傅睿的真实自我的显现与挣扎。
正如美国心理学家卡伦·霍妮说:“神经症症状只是火山的爆发,而并不是火山的本身。而导致疾病发生的真正冲突,就像火山一样,是深藏在不为其所知的个人内心深处的。”k傅睿将真实自我投射在田菲身上,田菲之死,就是他转向真实自我的失败,所以他才会感到心碎了般巨大的痛楚,这才是他内心对田菲之死无法释怀的根本原因(自然,喜欢田菲,是傅睿产生心理投射的感情基础,但这其实也类似于希腊神话故事中的纳喀索斯临水照影认识自己后所产生的情感),而老赵,则是一个与田菲相反的镜像。据毕飞宇所言,小说前四章的初稿完成于他写作《推拿》之前,而这四章内容里,老赵都并未出现,因此,与在第一章就出现的小蔡不同,老赵似乎难以成为贯穿全篇的叙事线索人物。l那么,作者应该是将老赵这条线索隶属在傅睿与田菲的医患关系这条主线之内的一条副线。
2.傅睿对小蔡的显/隐情感是故事发展的辅助动力。对于小蔡,傅睿先应有知恩图报和信赖的表层情感,后才有净化自我堕落灵魂的幻觉投射的潜意识情感。因为护士小蔡是曾经“救”过他的人,也是只要他伸手就懂得他需要什么的得力助手。他对她,有信赖和感谢,这是表层的情感。而当小说接近尾声时,傅睿已被外在的力量挤压得出现了严重的失眠和呓语的神经症症状,他对外界一再给他加码的虚假名声无能为力,却又自感灵魂堕落,作为一个顺从型的神经症患者,他将精神冲突转移为自己身体的难耐奇痒。因为信赖和潜意识的病者心态,他“求助”于护士小蔡来救他。抓痒事件导致了傅睿家庭堡垒的失守,敏鹿其实是傅睿在人间的“守护者”,是最懂他也最珍惜他的女人。但是,因为此“出轨”的误会,一向贤妻良母的敏鹿暴怒失态了。由傅睿语无伦次、逻辑混乱、长篇大论的解释可见,他的内心因此受到了强烈刺激、走向了崩溃的边缘。
无路可走的傅睿,只得拖着拉杆箱返回培训中心,在路灯下给昆虫入殓,给图书馆前面的中西先贤塑像点名,这时他发现了失踪了的唯一一个半张着嘴的哥白尼,原来他已经被一辆吊车倾倒的水泥浆覆盖了。他要拯救哥白尼,结果在欲拉拢他这位贵人的郭鼎荣的帮助下,弄得哥白尼身首分离。此刻,“哥白尼之死”让他心理投射再度失败,陷入了更为严重的精神危机,“你怎么还不死呢?”m这句呓语折射的是他自我冲突的崩溃。当他在“观自在”会馆看到了小蔡时,他算是终于发现了下一个心理投射之最佳人选。卡伦·霍妮认为,未解决的神经症冲突所导致的后果之一是,绝望的神经症患者通过人际关系中的虐待行为获得了一种力量感和自豪感,这使他无意识的全能感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n并且,恐惧和绝望的顺从型神经症对伴侣的奴役是以无意识的、虚伪的爱的名义进行的,他会按照自己的需要提出要求。o因此,傅睿要为他的工作伴侣小蔡治疗她堕落的灵魂,他认定堕落是灵魂的肿瘤和炎症,灵魂出窍的标志是恶心欲吐,他已经进入了一个狂妄的自我想象中,“肾移植是老傅的激进尝试,傅睿的激进尝试则是拯救灵魂”;“你把你的生命弄脏了!”“吐,把自己吐干净了,重新做人。”p这正是傅睿真实自我崩溃和理想化自我的走火入魔。他载着小蔡在培训中心足球场的拐弯处不停地疯狂加速,小蔡被傅睿的疯狂驾驶折腾得五脏六腑错位、吐得一塌糊涂、吓得魂不附体。而在傅睿看来,这正是达到了理想的治疗效果。傅睿的自我想象和神化的拯救者身份,显然是虚幻和荒谬的,是因他的真实自我与理想化自我的剧烈冲突无法解决的绝望所致。
从小说全篇来看,傅睿因为对自己经手的第七例死亡患者田菲的死极度耿耿于怀q而做了噩梦,他梦见出了院的老赵死了,所以才在深夜两点去看望处于“肾存活”关键时期的老赵,后来就有了被大为感动的老赵在网上夸赞傅睿,有了出了名的傅睿被领导推荐去培训,进而被郭鼎荣结识,才有机会发现了小蔡的私人生活的“堕落”。因为小蔡曾经为他挺身而出、也是他的得力助手,所以他才会“知恩图报”地去拯救小蔡的灵魂。在小说的第一章里,田菲和小蔡在医院的手术室里曾经有过交集,而在小说的倒数第二章即第十五章中,傅睿的理想化自我膨胀变形、狂热地臆想着去拯救“身处险境”的小蔡之后,作者又冷静地呈现了傅睿在给田菲做手术时发现真实自我的潜意识心声。
田菲和小蔡正是傅睿真实自我的心理投射和叠映。在未接受各类虚名之前,身体有病但精神健康的美少女田菲是傅睿的真实自我“生了病”但渴望康复的象征,而身体病愈、精神却生了病、真实自我消失了的老赵,则是作者有意设计的,是发现了真实自我的傅睿的反面镜像和推动傅睿越来越远离真实自我的反动力。而在傅睿被动接受了各类虚名自感已经“没有脸皮”之后,在大庭广众之下逢场作戏结婚的“堕落”的小蔡,就成了傅睿对真实自我已经堕落了的投射指认。毕飞宇通过傅睿对这两位女性的相关心理投射,推动着前后文呼应的系列情节,巧妙地完成了小说的显、隐/主、次的两重叙事动力的逻辑闭环。
(二)反衬和对照:人物形象的差异化凸显
小说人物形象性格的鲜明须在具体的情节和环境中显现,人物形象的丰富性除了故事巧妙构思和叙事的内外情感逻辑动力的巧妙闭环之外,毕飞宇还运用了反衬与对照手法,如郭栋是傅睿的反衬,敏鹿和东君、老傅夫妻和老赵夫妻都是彼此对照的关系。此处我们主要讨论以郭栋反衬傅睿的精神世界的纯粹性和被动性,以及老赵、小蔡的心理病相与傅睿的神经症形成的彼此映照关系,还有傅睿与面团父子的不同个性所寄寓的作者的期望。
1.傅睿与郭栋的对比。中国古典小说深得对比写法的精髓,比如《红楼梦》有冰雪聪明、俊美善良的贾宝玉,作为对比,他身边不仅有猥琐狭隘的贾环,更有庸俗不堪的呆霸王薛蟠。在继承这些文学遗产的基础上,毕飞宇设置了郭栋和傅睿此两位彼此相反的人物,郭栋体格健壮,欲望蓬勃,适应时代,享受生活;傅睿文弱优雅,整个人从外形到气质都干净得像实验室的玻璃器皿,与外部世界的泥沙俱下难以谐洽而灵魂挣扎。毕飞宇以跟上时代节奏的郭栋的物欲生活的热闹与庸常,来反衬傅睿淡漠于物欲生活、执着于内心世界的挣扎的可贵,从而审视我们高速发展的时代中所产生的文化病相和病态人格。傅睿的痛苦既来自他的不忍之心,也源自他一直不能解决的、被“父权制”和速度政治、商业资本逻辑规训的精神困境。
卡伦·霍妮说:“病态人格所有者其实是以一种过分强调的方式体验到了由文化产生的这些困境,而且因为童年的经历,他们要么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些困境,要么即使解决了,也要付出人格上的惨重代价。因此,我们才说病态人格所有者正是我们当今文化的副产物。”r故而,对农家“天上人间”般美味的爆炒羊肉,好胃口的郭栋可以“全面出击、全面享受”,但傅睿却只是浅尝辄止。他不仅对吃羊肉没有郭栋那般的热情,而且对羊有异乎寻常的同情。面临另一只被儿子面团调皮跳骑伤到骨折、又要被郭栋授意立即宰割的痛苦挣扎的羔羊,傅睿似乎被它的灵魂附了体:“傅睿躬下腰,单膝跪在了水泥地上。……傅睿疼,傅睿疼。……傅睿仰起头,他想喊,他要喊救护车。……他心心念念的只是一样东西,救护车。”s此刻,恣意享受物欲的郭栋轻松定夺羊的生死,与傅睿对羊的痛苦共情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傅睿对羊羔的共情既是傅睿的精神投射,又是对某种时代病相或某种人类境遇的隐喻。
2.应对冲突模式的三种病相之参差比照。面对真实自我与理想自我的冲突、自我与他人的冲突,卡伦·霍妮认为,人们通常有三种应对模式,即扩张型、自谦型、放弃型,并且她还阐释了这三种模式的相应表现及特征。t而毕飞宇则以小蔡、傅睿、老赵分别演绎了这三种应对冲突的模式在个体身上的变化性,他塑造了自谦型模式占主导地位的傅睿,放弃型模式占主导地位的老赵,扩张型模式占主导地位的小蔡,非常形象地刻画出了时代病态人格的立体和多元性镜像。
毕飞宇将傅睿的性格显现从小学五年级即儿童时代写起,与其说傅睿是天使下到了凡间,还不如说,这个良善的儿童,是鲍仁平(捞渣)重返了人间。傅睿负载着鲍仁平一般与生俱来的善良纯净和美好,有着无私助人的“仁义”和自我牺牲的精神,在突飞猛进的时代里,他被一路“安排”着长大成人。他从来不主动索取,总是为别人付出。但是,与仁义的捞渣一直生活着别人的口碑里、并未发现真实自我不同的是,傅睿其实发现了真实自我的。当躺在病床上等待手术的田菲要求他保证她康复时,傅睿做出了承诺,就是在对田菲的承诺中,他开始了主动选择并开始感受到真实的自我。但是田菲去世后,他的自我投射失败因而陷入异常的痛苦之中。傅睿在农家乐见到的那只受伤骨折而挣扎的羊羔(在《小鲍庄》里,捞渣死后才在坟头出现了一只吃草的羊羔),让傅睿似乎就看到了自己。这只小山羊其实是继田菲之后的、傅睿的第二次心理投射。然而,他并没有从此获得机会在走向真实自我,反而是他的理想化自我被外部媒介越来越放大了。随着他的病人老赵再造傅睿和传播傅睿的激情迸发,医院领导们的顺水推舟、推波助澜,傅睿不仅不能摆脱被双亲和师长们塑造的理想化自我的前史,而是进一步被各种力量裹挟着,在疏远真实自我的道路上越行越远。在培训中心的傅睿,因为一再被塑造为理想化自我,心理不堪重负,已经出现了梦游症状,但是他却连梦游也是在走廊里认真拖地,也都是被架在理想化自我的框架之内。由于培训班的学员郭鼎荣行长等人财物被盗,培训中心有过偷窃前科的保安人员小骆出于隐秘的激情心理要认真查看室内监控,发现了傅睿的“奉献”精神。傅睿当即得到了培训中心主任的盛赞和讴歌。此时,傅睿的精神危机更为严重了,他似乎亲眼看到父亲拿着手术刀,与中心主任和雷书记合力,将他的脸皮撕了下来,但是傅睿并不觉得疼,只是痒,“中心主任就拿着傅睿的脸皮,高高举过了头顶……傅睿对着主席台突然就高喊了一声:“这才是我呀!”u当然,这其实只是傅睿面目全非的真实自我在内心的痛苦呐喊。
傅睿对自己的处境无能为力、无法言说、无法自救。漫无目标的他打车去了郑和里老赵家,他的神志涣散的检查让老赵精神紧张,已经习惯了向权力下跪的老赵跪在了傅睿面前,当傅睿被迫向老赵承诺说:“你已经完全康复了,我保证你能活下来”时,v老赵的磕头和泛泪激发了傅睿内心深处的宗教感,从而转向主动的迷狂的自我神化。离开老赵家后,他站在天桥上,对着街道两边的建筑物大喊道:“我保证你们都能活下来。”w即便如此,傅睿的真我其实还在挣扎,因为他的后背开始奇痒,他在操场为“见光死”的昆虫入殓,他想抢救嘴巴微微张开的哥白尼的塑像,这些就是他的“小我”,或者说是他的真实自我,正在与别人建构和塑造的理想化自我(“大我”)发生着激烈的冲突和痛苦的挣扎的病症。
在小说接近尾声处,傅睿跟着一个光头师父进入电信大厦一个没有窗户的方形地下室(“囚”?),光头师父要把傅睿内心深处那个最深的东西拔出来,那个最深的东西,其实就是傅睿的真实自我。当傅睿在光头师傅的“发功”之下终于放弃了真实自我时,“傅睿的生命自由了甚至可以自由切换了,”x他没有了真我,失去了往昔的气骨,像狗一样对光头谄媚讨好。没有了真实自我的傅睿,自然对背负理想化的自我也失去了意愿,他将理想化的自我也像蚕吐丝一样吐了个精光。顺从于光头的傅睿,最后以完全放弃了真实自我和理想化自我的方式,解决了自我的冲突,不再承担现代性的个体自主性,与老赵殊途同归。
小蔡的扩张型应对冲突模式主要表现在她一向顺应时代的速度政治、主导着速战速决的情感,以及应对傅睿的病态投射心理产生的爱情误会的自我中心感等两个方面。在急速变化的时代中,人们的道德观念也在急速改变着。从乡村进入大城市的年轻女孩小蔡,很快就习得了这个时代和这座城市的人际关系的速变性,她能极快地全身心投入跟师兄的恋爱,也能在看清了师兄狂妄却虚弱无能的本质后立即消失。她从不执着于恋爱与婚姻中的情感纠缠,经历的七次恋爱,经历过来来往往的男人,她似乎都一直拿得起放得下。这种速战速决抽离了爱的性关系,小蔡自认为是积极而健康的:“生活的边界一下就拓展了,像地平线的上方。小蔡自豪了,她也是为拓展生活做出了贡献的人呢”。y
在相对稳定和长期的关系里,小蔡也是要处于掌控型的扩张应对模式中。她为傅睿挡砸,对着傅睿隔玻璃示爱,接受傅睿的信任为他抓痒,她与胡先生的非婚同居关系,也一直都在她自认为是主动选择和掌控的范围之内。面对拯救哥白尼塑像失败后的傅睿的心理投射,小蔡产生了误会,傅睿请她抓痒、约她去咖啡馆、将她视为他自己灵魂堕落的投射体的迷狂,她都以为他是因为爱她,并且为她心碎。傅睿要小蔡离开胡先生,小蔡对照着郭栋和安荃的关系来理解,以为那就是傅睿在向她表白。但是如此自由的小蔡,在已经有了神经症的傅睿眼里,恰恰是处境非常危险的,甚至是可怕的堕落。因此傅睿反复谴责她说:“你堕落了!”这种被傅睿控制的关系令小蔡非常生气,她认为傅睿根本没有资格来掌控她的性权利:“总不能跟你这个已婚男人睡了就是高尚,和另一个已婚男人睡了就是堕落”;并且面对傅睿粗暴干涉和审判她、朝她怒吼,她可不能被他无理地强制着陷入相爱关系中的被动一方,于是她愤怒地反击道:“傅睿,你也想睡我,对吧?”z显然,尽管在现实中和梦里都渴求过傅睿,但是小蔡却意图将两人关系中的主导权和控制权夺回到自己手里。因为,她应对冲突的主导模式是扩张型,她得一直掌控住速变的时代里她和异性的关系。然而,貌似独立女性的小蔡,却似乎并非时代浪潮里的弄潮儿,而只是个抱着一块舢板四处漂流之人。
而面对冲突很早就选择了放弃的老赵,则是为了逃避被爱秋的权力支配的痛苦,放弃自我主体性以获得虚幻的自由。因为这可以从前文关于老赵和爱秋的空间与人格关系,以及向傅睿跪拜的相关论述中得到引证,故此处不再赘述。
3.傅睿和面团父子不同选择的对照。作为一个孩子,面团在小说中出现的机会很少。但是,他出场就是并不将“父道尊严”放在眼里的小孩,傅睿对面团也是不摆架子的父亲。傅睿在去农家乐的路上,给儿子做农业科普、介绍了水稻和与玉米,面团听了并不领情,说:“老爸,不要说弱智的话,拜托。”傅睿当时虽然被面团的话噎住了,但是居然笑了起来。很显然,这对父子的相处模式是迥异于傅博和傅睿父子的。所以,在小说结尾,第十六章,作者不仅描述了傅睿似梦非梦的经历,还描写了敏鹿的一个梦。毕飞宇此举应该意在表现父亲傅睿和儿子面团的不同的主体姿态。顺从型人格的傅睿一直被别人安排着自己的人生,在从田菲到小蔡身上投射自我的失败,意味着傅睿无从拯救自我的困境。小说最后,光头师傅将傅睿“身体内部无法命名的东西拔了出来”,傅睿发现自己的内部变成了液态,是可以自由切换了,可以是羊牛鸡猫狗,最后似乎是蛇,是蚕。他像狗一样吠叫,像狗一样讨好了光头后,然后他就像蚕一样吐丝了,把自己吐干净了,结了一个茧,他就睡在自己的茧里。醒来后,感觉整个人是空的,“前所未有的轻松”,“他决定等,不管怎么说,他要等师父回来。”这个似梦非梦的先锋式的情节,是作者对几乎从未自由过的傅睿找回和承担自我主体性的悲观设想,而敏鹿的梦则是作者对年轻一代的自主性的展望。也许正是因为傅睿和敏鹿夫妻俩与面团的民主相处模式,所以,梦无绝望之路,在梦里,长大了的面团,跟父亲截然不同,他充满朝气,也充满自主性,能在看似没有选择的绝路面前,发现和选择直达目标的通途。作者或许是在借敏鹿的梦,祈愿年轻人以及未来的我们,在身处危境的时刻,能自主发现和自主选择我们迈向世界的自渡之途。
(三)“轻”与“重”的辩证法:情节的逻辑与反逻辑
毕飞宇早就领悟到了米兰·昆德拉《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是对生活中轻与重的辩证关系的感悟。如果说在写作《平原》的时代,毕飞宇是在通过写人生的负重和彰显人生的非“轻”。那么在《欢迎来到人间》里,他显然驾驭了以“轻”写“重”和以“重”写“轻”的独特法门。这种辩证手法的运用,突出体现在对小蔡和田菲的描述之中。
首先是通过夸张地书写小蔡私人生活中的“重”来凸显她生活方式的虚无之“轻”。职业空间之外的小蔡,生活像她随时观看并代入的电视连续剧一样,散漫而随意,她是个不追求深刻和意义却自以为已经跟上城市社会的潮流、参与创造时代的人。这种生活里的虚无之“轻”,作者通过展现小蔡走进书房时的重大场景书写来逆向演绎:“这两三步是惊天动地的,……尘埃升腾起来,如风起云涌,这再也不是人类生活的场景,她是探险者,她来到了史前。乱云飞渡。……它们伫立在荒漠的周边,像祁连,像昆仑喀拉,像喜马拉雅。小蔡的观察点远在天穹,既是俯视,也在远眺。大地如此荒芜……”作者将小蔡走进书房,面对着房间里扬起的灰尘、空空的书架书桌和转椅的瞬间的轻微感受,如此浓墨重彩的渲染,这就反向抵达了强烈突出小蔡私人生活中之“轻”的艺术效果。
其次,作者还通过傅睿想拯救小蔡时的极度紧张和非常强烈的情绪,来与小蔡对她与胡先生的关系心安理得形成的巨大反差,以表现出小蔡的婚恋价值观之“轻”。傅睿在“观自在”会馆发现小蔡的私生活时,他警醒了自己要拯救小蔡的责任,作者让傅睿来连续发出33个呼唤“小蔡”的排比句,情感激烈而夸张。不仅如此,作者还展开了傅睿想象小蔡被胡先生绑架殴打,以及小蔡不甘屈辱的跳江自杀等情节。而这些傅睿一厢情愿、神志混乱的夸张臆想,不仅是彰显傅睿神经症人格的外化和投射的精彩之笔,更是反讽了小蔡真实生活的随意甚至荒唐之“轻”。
反之,作者写田菲,采用的却基本上是以“轻”写“重”法。例如在第九章中,傅睿在梦里反复让田菲做他给她布置的物理题,并一再向她强调了正确答案,但是田菲得出的答案却是金属球在液体中所受的浮力为“0”,傅睿于是生气地对田菲说:“你回去吧,我教不了你。”伤了自尊的田菲就起身走向虚空中,像气球一般飘走了。这个情节,是以田菲相关的“轻”即傅睿真实自我的“轻”,反衬出傅睿因理想化自我与真实自我冲突的不堪重负。此外,田菲手术前跟傅睿的对话场景,田菲因肺部感染死亡时的场景,以及傅睿回忆田菲的手术中的系列细节,作者均以极冷静克制的手法,写得淡而“轻”,而这恰恰却是傅睿内心最“沉”而“重”的部分。所有这些看似反逻辑却符合辩证逻辑的情节,正是作者的匠心之所在。
三、多元、细腻而至深的情思
《欢迎来到人间》拓展了毕飞宇既往小说的情感世界,小说的情感结构很有贴肤的时代感,内部比较细腻、复杂和多元。毕飞宇对地球村时代的文人老赵自我拔高的恋地情结虽不乏戏谑和反讽,但因为其描述真切,所以颇有感人之处。毕飞宇还塑造了懂得并深爱傅睿的敏鹿这样一个既世俗又理想化的妻子形象,以及小蔡暗恋傅睿、傅睿潜意识喜欢小蔡和田菲这些医患关系和科室同事之间非常耐人寻味的当代社会的隐秘情感。
(一)老赵对祖国和故居的眷恋
毕飞宇以生病前的“老赵”为例,展示了新世纪前后的中国文人的恋地情结的精神性和物质性。前广告人老赵的爱国情感虽然有些文人式的拔高和夸张,但是他对祖国和故地的眷恋,还是有挺真实和挺让人感动的一面。老赵凭借在时代中积累的财富,将儿子送去了美国旧金山,因为老赵认为旧金山比纽约和迈阿密好,“虽说都在美国,但是对老赵来说,东海岸还是西海岸,这里头的区别大了去了。站在东岸,极目东望,那边可是欧洲,和老赵一点瓜葛也没有。而伫立在西海岸呢?不同了,远方是他的祖国,中国的东南沿海,其实就是老赵的家了。”将美国西海岸和中国的东南沿海视为“一水之隔”,这就是全球化流动时代中国文人的恋地逻辑。老赵曾去美国小住,作为“美国人的爸爸”,占尽了伦理优势,他踏尽旧金山的青山绿水,他喜欢旧金山,但是他是想家的,他在晚霞缤纷的时刻来到太平洋岸边,对着遥不可及的家乡道一声早安,回忆着故乡熟悉的声音和气味,禁不住热泪满眶。他的想家,其实也不是情感,是一种得不到满足的生理需求,是对家乡食物的馋。而当想到汪曾祺写过的家乡的咸菜茨菰汤时,老赵的馋简直呼啸了起来,老赵觉得这种想家比较低级,他摒弃了自己物质性的想家,把想家上升到精神高度——爱国。作者贴着文人的心理世界,将离国万里的老赵的思乡之情真切展示了出来,与20世纪郁达夫《沉沦》中所表现的文人将自己在异国的性挫折也崇高化起来不同,毕飞宇将爱国情感日常化和生活化了。
并且作者还以老赵为个案表现了传统恋地情结的变与不变。“他骨子里不喜欢远方,他恋旧,他就是喜欢他现在的家。”他的家,距离千里马广场几分钟脚程的郑和里小区,老旧、逼仄灰头土脸,还只有几十平方米居住面积,虽然在当年计划经济时代可算是豪宅,是福利和地位的象征,但在新时代的来临,有地位有钱的人一个个选择了离开,软价值已经大打折扣,在城南有别墅的老赵却不为所动,留了下来。在这样一个急剧变化的全球化时代里,老赵正如当年的郑和,七次下西洋行遍数十万里,却并非为了在海外开疆拓土或者寻找皈依的乐土,老赵骨子里还是留恋郑和里这个他度过大半生的如今的陋室。通过书写老赵生病之前,在自由行走世界、拥有广阔的空间自由时对祖国和旧地的眷恋,毕飞宇将恋地情结从原来的乡下人进城后的怀恋乡村模式,转向为城里人走向世界依然恋国怀乡、依恋自己最为熟悉的城市某个角落的新模式。当然,这变化了的恋地情结模式骨子里的情感逻辑是不变的:借助于高速交通工具,人类虽然有了更为开放的全球空间甚至宇宙空间,但是我们能够与之建立深度情感联结的地方,其实依然极为有限。这大概是由于人类数十万年的穴居或者部落定居所形成的集体无意识心理所致。
(二)敏鹿和小蔡对傅睿的深情
或许是因为男性本位的潜意识心理所致,毕飞宇将傅睿设置为颇受身边所有女性暗恋的偶像级人物,妻子敏鹿和工作搭档小蔡都对傅睿都有不可抑制的深爱。敏鹿对傅睿的深爱的独特之处在于,她爱他虽然有世俗的财富、地位、长相、智商等世俗成分的加持,但是她却是小说里唯一懂他和最珍惜他的女人。相比之下,父母对傅睿的控制欲远超过爱;周教授是惜傅睿的才,尤其欣赏傅睿那双天生的医者之手,他是不懂傅睿的内心也并未想过要懂他的内心的师者;而小蔡对傅睿的爱,则是一种工作搭档时光里生长出来的一种深情。
1.敏鹿对傅睿的执着深爱。敏鹿很爱傅睿,她珍惜他疼爱他尊重他。在相亲时意外见到医学院的传奇人物,冷月无声、鹤立鸡群的傅睿,敏鹿就为他的胆怯和拘谨心疼,在她眼里,傅睿好看,干净,没有世俗的烟火气,她从此认定了她与他的关系:“傅睿,欢迎来到人间。”这简直就是一个母亲对自己刚出世的婴儿的悦纳。当傅睿经历了田菲之死和田父的袭医事件之后回家,一进门身体就虚脱滑落在地时,敏鹿一把搂紧了他,失声说:“宝贝。”这一细节,足见敏鹿日常对傅睿确实有母亲般的珍惜和疼爱。
傅睿因为成为肾移植主刀医生的巨大焦虑而消失了性欲,敏鹿并未因此对傅睿有任何伤害之举。在农家乐的柳树下的吊床里,她还一连用了10个昵称向傅睿表白深爱。即便她看见了傅睿后背嚣张的抓痕,她并没有歇斯底里地审问傅睿,也没有去捉奸,他走她就让他走,这一切,都是尊重。她从来没想过要去改造他,她只是一直珍惜他。她认为傅睿出了轨,还为对方辩护,她太伤心了,她打算离婚。但是,在小说结尾,敏鹿却梦见了儿子长大时他们夫妻还在一起,一起在雪地里跋涉,送儿子出国。这一切足以说明,敏鹿对傅睿自始至终有不离不弃的深爱,这与爱秋对老赵的控制,闻兰与老傅的竞争,东君和郭栋、安荃的三角关系,小蔡和胡先生的订单式的临时夫妻等两性关系,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这种妻子对丈夫基于懂得和珍惜的深情,应是出于作者想为尘世夫妻的珍惜和真情留一线光亮的仁恻之心。
2.小蔡对傅睿的隐秘深情。小蔡在为傅睿挡住铁托盘的那一瞬间所爆发出来的勇敢,与其说是她善良本性的闪光,不如说就是对“偶实”医生同事搭档傅睿的隐秘的爱的突现。所以,小蔡第一次应约跟傅睿在“尚恩”咖啡馆见面时,就玩了一个安全的“真心话大冒险”游戏,隔着玻璃向傅睿示爱:“你和我好吧?”“你做我男朋友?”隔着玻璃听不见的傅睿连连点头让小蔡得到了极大的心理满足。私人生活里与异性有着流动关系的小蔡,对傅睿却有一种长期主义的情感,在小说的第十三章里,小蔡在胡先生回来之前,作了一夜的梦,“她的梦完全可以衔接起来,这一来刚好等于她的一辈子。……小蔡发现,她梦见的原来不是先生,是傅睿。”小蔡对于傅睿和自己在工作中的密切合作关系有很高的情感认同:“他们之间天衣无缝。这就是他们的工作,是一体的,不得已被分成了两个部分。……他们俩就是在无影灯下面一起老去,都没有留下哪怕硬币大的阴影。”小蔡认为,她和傅睿在职业生涯里长期合作中生长出来的情感,就像旷野里的树上布满的枝丫一样,天然而美好。这种由高度信赖的亲密共事关系生发的隐秘深情,在小蔡那些散漫而随便的灰色的性关系背后,散发出晶莹的人性光辉。
(三)傅睿潜意识里对少女田菲和助手小蔡的喜爱
田菲在小说开篇时就死了,但傅睿对田菲的回忆却差不多贯穿了整部小说。傅睿在给田菲做手术之前,她已经因肾病肿成了圆盘大脸,但是他从她的学生证里滑落出来的一张照片上,看到了真实的美丽的田菲,“这孩子,都病成这样了,念念不忘的还是她的好看。傅睿一下子就喜欢这个姑娘了,他莞尔一笑。”此为小说里唯一一次写到了他愉悦的笑。傅睿喜欢田菲,一开始就具有与他自己的真实自我相认的象征意义。正是因为傅睿一开始时就喜欢了这个原本甜美朴素的少女,所以他才会在一个成年男性病人和田菲之间,选择了为田菲优先供肾。也正是在田菲身上,傅睿生平中第一次开始了自觉而温暖的爱,尽管其本质可能是傅睿纳喀索斯式的自恋。他喜欢她,就是喜欢他自己;她死了,就是他的真实自我的投射体的消失。
傅睿对小蔡的情感似乎很平淡,小蔡为他挡住田菲父亲那一盘子猛砸而晕倒了,作者并未直接描述傅睿对小蔡是何反应,而是比较迂回地写到闻兰提醒傅睿打电话给小蔡以表示感谢,傅睿于是就约了小蔡在“尚恩”咖啡馆见面。注意,他安排的见面地点是咖啡馆,咖啡馆是意味着西式浪漫的现代空间;并且这次会面傅睿还出现了一个口误:“你穿上衣服了,真的没认出来。”口误,可以理解为是潜意识对意识的干扰和背叛。况且后来,傅睿竟然还约了小蔡再一次在咖啡馆见面,并且是在意味着足球场上激情飞扬的“巴塞罗那”包间请小蔡帮他抓痒(而不是请贤妻良母的敏鹿在家里帮他挠)。然而,当年傅睿跟敏鹿初次见面是在母亲闻兰的安排下,在“山间茶坊”喝的茶,后来他俩正式恋爱后才一起去了电影院。况且,如果他不在乎小蔡,就不会对于她与胡先生在一起那么抓狂,更不会接连在内心对小蔡发出33声焦灼的呼唤!
在小说第十五章中,当傅睿将自己灵魂的堕落投射到小蔡身上、想要对她进行拯救时,是交织着他为田菲做手术时的场景的,其实这就是意味着,他对小蔡有类似于对田菲的情感。他喜欢她们,才会将真实自我投射在她们身上,但是,他应该从来没有真正去意识到自己的喜欢,因为,他的真实自我被压抑得太狠了!而他对她俩这种隐秘而独特的爱,毕飞宇也都是通过“言在此而意在彼”的方式来呈现的,从而非常耐人寻味。
综上所述,《欢迎来到人间》是毕飞宇以自我生命感悟回应当代性的精神困境,审思我们时代的宏观/微观的文化政治以及显性/隐性的情感结构。从《神曲》《堂吉诃德》到《变形记》,从《离骚》《红楼梦》到《小鲍庄》,在世界文学以及中国文学的精神图谱里,一直有最为孤独的良善灵魂在他的时代里彳亍独行,承受着时代变革中最深刻的精神困境。很显然,《欢迎来到人间》中的傅睿,应该属于这一纯洁的孤独者形象谱系在我们时代里的一次深度显影。自然,毕飞宇又完成了一部很有难度的小说。但是,作为一部展示精神痛苦的长篇小说,窃以为,似乎可以与鲁迅的短篇小说《狂人日记》只着眼于“狂人”的神经症现状不同,似乎还可以更多一些关于傅睿神经症前史的情节,除了傅睿童年时期与母亲闻兰相关的两个重要情节之外,如果还可以有一些傅睿童年或青少年时代曾经在父子关系有过冲突和挣扎、从而也走向回避真实自我的顺从的情节,或许就更能彰显傅睿人格的病变的复杂历程。另外,傅睿对于田菲的情感特殊并且份量最重,如果读者未能细品作者在小说里特别是开头和结尾处精心设计的相关细节之间的逻辑关联,并从心理学的意义上领会到田菲和“观自在”会所里的小蔡其实都是傅睿的真实自我的心理投射,那么就很可能会导致对小说叙事线索的理解产生相应分歧。因此,以傅睿和田菲的关系为主线(内附傅睿与老赵的关系为主线内的副线)、以傅睿和小蔡的关系为副线展开傅睿的精神困境叙事逻辑,可算是毕飞宇用心走了一着险棋。
注释:
a美国著名精神分析学者卡伦·霍妮在其专著《我们内心的冲突·序言》(霍文智译,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7页)中认为神经症患者在解决冲突时,“回避自我”型患者采取的方案是回避冲突,从而建立起理想化的自我取代真实的自我。
bcdfghijmpuvwxyz毕飞宇:《欢迎来到人间》,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版,第26页,第4页,第77—79页,第94页,第108页,第11页,第150页,第341页,第335页,304—305页,第218页,第228—229页,第230页,第355页,第232页,第344—345页,第120页,第356页,第298页,第331—334页,第207页,第74页,第79—80页,第36页,第23页,第56页,第299页,第235页,第11页,第56页。
ekr[美]卡伦·霍妮:《我们时代的病态人格》,刘丽译,台海出版社2017年版,第81页,第18—19页,第258页。
l王春林《“白痴”抑或先知——关于毕飞宇长篇小说〈欢迎来到人间〉》(《当代作家评论》2024年第6期)中认为,小说是以傅睿的相关故事为主要线索,老赵和小蔡的相关故事为两条次要线索。
no[美]卡伦·霍妮:《我们内心的冲突》,霍文智译,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96—198页,第201—202页。
q在小说第44—48页中,傅博要求傅睿谈谈田菲的死因,傅博从头到尾用的都是没有人称的句子,而傅睿说的是“患者”“可她死了”。但是傅博最后却还感叹傅睿太狭隘,“拘泥于具体的死亡,那些具体的人。”不幸死掉的患者在傅博眼里只是集合名词“人”,而在傅睿眼里则是个体。
s毕飞宇:《欢迎来到人间》,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版,第153页。
t[美]卡伦·霍妮:《神经症与人的成长——自我实现的挣扎》,台海出版社2018年版,第261页。
毕飞宇:《平原·自序》,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
据丁帆《在拯救与自我救赎中徘徊的白衣骑士——毕飞宇长篇小说〈欢迎来到人间〉读札》(《扬子江评论》2023年第4期)中所言,小说原稿本有敏鹿和郭栋出轨的情节,但后来发表时作者将之删除了;孟繁华《重铸小说讲述者的“王国”——评毕飞宇的长篇小说〈欢迎来到人间〉》(《当代文坛》2024年第1期)中认为,作者因恻隐之心而删除了该部分内容。
(作者单位:南京财经大学新闻学院中文系)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社会主义文学经验和改革开放时代的中国文学研究”(项目批准号:19ZDA2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