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差十万人家
2024-06-29东门之云
运河参差十万人家—运河与运河城镇 文\东门之云中国大运河流经北京、天津、河北、山东、河南、安徽、江苏、浙江等8个省(直辖市),联系了中国的政治中心与经济中心。绵延3200余公里的运河两岸,帆樯林立,商贾云集,天下美物,荟萃于此。大运河,在便利航运、沟通各地物产的同时,也犹如一条生命脐带,源源不断地为两岸注入营养,哺育着一代代子孙。运河沿线,一座座历史文化名城和集镇街区“因运而生”。借着流淌的运水,不同城市的生活方式、饮食习惯、民俗等得以碰撞交流,变得灵动而富有活力,为我们留下了珍贵的文化遗产。
清明上河图(局部) 绢本淡设色 24.8cm×528cm 北宋 张择端 故宫博物院藏
汴水悠悠日夜流
唐代诗人皮日休曾在汴河岸边写下“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肯定了大运河在便利交通、促进各地交流方面的积极意义。他所歌咏的汴河又名通济渠,沟通黄河与淮河,堪称隋唐大运河的“首期工程”。
通济渠西段的起点位于洛阳。隋唐时期,每年有成千上万的舟船,将数百万石的漕粮从江南运到洛阳,再由洛阳运往长安等地。早在初唐时期,陈子昂在《上军国机要事》中就提到,由江南、淮南诸州驶来的租船数千艘,载着总计百余万斛的粮食到达巩洛一带,被唐廷命令转往幽州作为军粮。唐德宗时期,朝廷与藩镇战事不息,江南漕粮通过运河,大量运送至中原,充作粮饷,史载“淮汴之间,楼船万计,中原百万之师,馈粮不竭”。直至唐亡后,五代宋初时的政治家王溥仍认为,当年的洛阳借运河之利,存粮充足,经济发达,长安城府库仓廪中积存的财富,有许多是从洛阳转运而来。
粮食之外,陶瓷、丝绸、茶叶等重要商品也通过运河汇集洛阳,又销往西域、朝鲜半岛等地,促进了中外交流。唐代的洛阳城里坊井然,设南市、北市、西市三个商业区。三市之内,百业繁华,以南市规模最大,约占两个坊的面积,市内各类珍奇异货堆积如山,鼎盛时期的商户就有3000余家。洛阳因运河而兴盛,可谓年代较早的“运河城市”。
事实上,终唐之世,尽管有大运河作为沟通河淮的通道,但首都长安的粮食储备却始终难说充足,中唐以后情况更加严峻。唐德宗时,供天子六宫之膳的太仓储粮甚至不敷十日之用。因此,唐代史料中,我们常常能看到有皇帝携百官前往东京洛阳“就食”的记载。之后的北宋,在都城选址方面并未效仿汉唐,而是选择了作为水运交通枢纽的汴京(今河南开封)建都,主要目的也是依靠以汴京为中心、放射四周的水运系统缓解粮食压力。有学者曾做统计,宋太宗太平兴国六年(981年),都城周边的“漕运四渠”汴河、蔡河、金水河、广济河,漕运总量达550万石,其中汴河承担了400万石的运量,占70%以上。宋太宗甚至认为,汴京城内的甲兵数十万、居民百万家以及天下漕运,“仰给在此一渠水”。宋神宗元丰年间,又实施“导洛通汴”工程,即把洛水引入汴河,增加汴河水量,以保障粮食漕运的畅通。
清明上河图(局部) 北宋 张择端
河南开封北宋州桥遗址中发现的巨幅石雕壁画 供图/视觉中国
唐末至宋代,里坊制和坊市制逐渐解体,出现了随街设坊、面市建屋的街巷格局。宋代大多数时候不再实行宵禁制度,也极大增强了城市的活力。多种因素促进下,运河沿线的汴京熙熙攘攘,满眼热闹景象,这在宋人笔记中多有记载,《清明上河图》等古画中也有生动描绘。城内,州桥至龙津桥一带是全城的商业中心,尤其以夜市著名。州桥附近的东西大街、朱雀门外的东西大街、宫城东华门外的南北大街等,都是重要的商业街。
河南开封北宋州桥遗址 供图/视觉中国
1984年,北宋州桥遗址在市政施工中现世,位于今开封市中山路与自由路十字路口南约50米处。出于文物保护和城市规划的考虑,当时人们对遗址进行了回填,直到2020年才正式开始对州桥遗址本体及附近汴河故道的发掘。2022年,考古人员在州桥东侧的汴河河道南北两岸发现了北宋时期的巨幅石雕祥瑞壁画遗存,石雕图案有海马、瑞兽、祥云等。《东京梦华录》中对州桥“近桥两岸皆石壁,雕镌海马水兽飞云之状”的记载,从此有了可靠的考古出土证据。清晰的地层分布,实证了自唐宋至清代汴河开封段修筑、使用、兴废的发展过程。北宋汴京的繁华旧梦,在考古工作者的手铲之下,再度浮现在人们眼前……
清明上河图(清摹本 局部)绢本设色 35.6cm×1152.8cm清 陈枚、孙祜等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十里人家两岸分
元明清时期,随着运河水系的进一步扩展,南北直航实现,京杭大运河已然成为全国交通大动脉。千舟万帆、千村万落之间,大运河已然融入沿岸城市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她的怀抱中,一座座新的城镇诞生。
例如,今山东济宁任城区的安居镇,有“火头湾”地名,但此地起初是一片水网密集的沼泽,无人居住,元代开挖运河,顺自然地势形成弯道。而开挖运河时,军队的火头军(即炊事班)为了避风,选择将军营锅灶聚集在此,故名火头湾。也有人认为,由于这里的河道转弯较急,河岸经常被湍流冲刷,村民就用土坯和茅草在河岸上砌了墙,起到保护作用,当地称这种墙为“草裹头”,因此得名“裹头湾”,后讹为“火头湾”。明正德年间,运河都御史潘季驯在火头湾修建节制闸一座,曰“子午闸”,后改名通济闸,至今仍巍然屹立。而古代内河航运,船只过闸是一件大事,需要排队等待。船工、乘客需要解决衣食等日常生活问题,船上的客商在等待期间,也可能在附近买地、谈生意,济宁因此成为运河上的重要节点城市。
出版于17世纪的《荷使初访中国记》是荷兰人尼霍夫的日记,详细记录了清顺治年间荷兰来华使团在中国的见闻。使团从扬州开始沿运河北上,途经济宁时见到房舍鳞次栉比,河两岸人烟稠密,而人们的主要娱乐方式是看戏。客栈和茶馆都有自己的戏旦,只需付六七文钱就可以看一整天的戏,其经济实惠,令尼霍夫十分惊讶。
齐鲁大地上的运河城镇,远不只济宁一座。临清城位于山东西部的卫运河与南运河畔,自后赵起始称临清,东控青齐,北临燕赵,战略位置十分重要,也是大运河重要的漕运中心,境内有临清、德州两大漕仓,粮食储量甚大。明正统十四年(1449年),兵部尚书于谦出于保护仓廪等目的,议筑临清城,至次年十月告竣。从江淮一带北上的商船,有相当一部分经临清赴京,临清因此成为南北商货贸易的重要枢纽,可谓因大运河而兴盛,“商贾丛集,生聚日繁”。
除了粮食与航运,其他如布匹、绸缎、果品、杂货、典当、保镖等行业,在明清关于临清的文献中,都能寻得踪迹。据地方志记载,每当漕运繁忙季节,临清的商铺北至塔湾,南至头闸,绵亘数十里。前文提到的尼霍夫一行人,则“在此地买到许多罕见的水果,其中有个大味美的梨,这种梨可以存放很久”。当时,临清产的西瓜及桃、梨等,已经运销于京津地区,而现在山东的蔬果产业,更是世界闻名。
经济的繁荣促进了文化的勃兴。明清时期,临清吸引了大量商贾、士子、游客前来贸易、居住、游历。小说、戏曲等文艺作品中,也不乏提及临清者。如《梼杌闲评》第二回,总理河道朱衡前往临清,“却说临清地方……名曰‘大马头,商贾辏集,货物骈阗……更兼诸般买卖都来赶市,真是人山人海,挨挤不开”。不同职业、不同经历的人聚在一地,繁华的运河城镇里,每一天都在上演着悲欢离合的故事,为文学家提供了无数创作素材。
清明上河图(清摹本 局部)
清明上河图(清摹本 局部)
姑苏繁华图(局部)绢本设色 35.8cm×1225cm清 徐扬 辽宁省博物馆藏
春风又绿江南岸
沿运河继续南行,城镇的江南风情逐渐浓厚起来。南北方城市比较显著的区别,是“南船北马”的交通方式。清朝规定,清江浦(位于今江苏淮安)以北的运河只许漕船通行,旅客货物在此换车马舟船,往北走陆路,往南走水路。故淮安扼南北咽喉要道,素有“南船北马、九省通衢”之誉。
淮安位于我国南北分界线上,是明清两代漕运总督府所在地、大运河沿线重要城市,有“铁打的淮安城”之誉。淮安建城历史悠久,旧城始建于吴王夫差时期,西汉置射阳县,隋唐时期为楚州,称“ 淮水东南第一州”。元末将领史文炳守淮时又指挥修筑了新城。新城原为土城,明初增筑为砖城。
作为明清时期的运河重镇与漕运枢纽,淮安城的战略位置十分重要。自明初开始,中央在京师和各要害地区皆设卫所。与通常的一府或数府设置一卫不同,明廷仅为淮安府一府就安排了淮安、大河、邳州三个卫所,凸显了淮安的重要性。三卫之中,邳州卫的地点实际位于今江苏徐州,而淮安卫与大河卫同处于淮安府城中,既能驻守,又掌漕运之职责,下有众多漕船。明初,淮安民生凋敝,明廷在府城中设两卫,万余兵丁及家属迁来,使淮安城重现生机。随着城市的发展,依托河道设施和公署机构,淮安段运河沿岸自东而西兴起了一批以商业和服务性行业为主要支撑的小城镇,与淮安城、清江浦一道,共同构成了城镇群。
与繁荣的运河经济相比,淮安更为现代人所知的,或许是以精工细作、咸甜适中闻名的淮扬菜。“南船北马”的转换,为淮安带来了南来北往的食客,也带来天南地北的口味和厨艺。明清时期,从清江浦码头镇到山阳城南门外,沿河商铺有一半以上为酒楼饭庄,且全天营业,有“清淮八十里,临流半酒家”之称。据明万历《淮安府志》记载,淮安饮食华侈,制度精巧,宴席的档次和席间的规矩,都有细致划分和约定俗成。清代乾隆皇帝六下江南,于第四次南巡期间驻跸淮安平桥大营,早餐食谱即有“蒲菜炒面筋一品”“杂烩一品”等淮扬菜肴。
姑苏繁华图 绢本设色 35.8cm×1225cm 清 徐扬 辽宁省博物馆藏
康熙南巡图(局部)绢本设色 清王翚、冷枚等
距离淮安不远的扬州,借大运河交通便利,早在唐代已经是闻名海内外的贸易城市,明清时期更发展为古代中国的盐业运输及交易中心之一。盐商资本雄厚,生活奢华,对书画家的文艺活动及戏曲艺术多有赞助,也时刻关注着为自己带来无数财富的运河。扬州名胜瘦西湖,原名保障湖,是大运河扬州段的支流。它始建于隋朝,之后历代均有修整。清乾隆年间河道淤塞,由盐商出资疏浚河道,并在两岸兴建亭台园林,才逐渐形成我们今天见到的风貌。
继续南行,就来到了苏州、杭州等典型的江南城市。城市内部交通水陆并行。明清时期,苏州阊门外的枫桥就是江南漕运的枢纽。满载着漕粮的漕船在枫桥汇集,船队编组后,浩浩荡荡沿大运河北上。自枫桥至阊门,沿岸都是商铺酒肆。
至于住宅,江南则有独特的“河房”民居,所谓“家家门外泊舟航”。屋外临水设有水码头踏步,既能乘舟出入,也方便生活用水。临水骑楼二层可凭栏远眺,粉墙黛瓦中,一条条安静的河水流淌,与北方的疏朗辽阔景色大不相同。至于浙东运河段的宁波,是运河文化与海洋文化交汇之地。壮丽宽广的海洋与古老悠长的运河在此相遇,“通江达海”的地理位置,更为城市带来了别样的活力。
运河兴,城市兴。中国大运河奔流不息,带来百业兴旺,为古代城市的发展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动力。千帆过尽,承载的是衣食住行;舟楫往来,承担的是民生重任。运河沿线的商业发展,成就了都市的繁华,而水汽氤氲,又为沿岸的城市浸润了几许文化气息。一条大河波浪宽,不仅方便了南北往来,还深刻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琳琅满目的货物,令人垂涎的佳肴,乃至文学与艺术、被运河塑造的生活形态,都融入运河居民的生活图景之中,凝成历朝历代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凝成中华文明千古以来的传承与永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