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当代文学研究内卷的一个反思
2024-06-28牛学智
摘 要 对文学研究的研究总会周期性地引起一定的议论,这表明文学研究堕入了某种模式化或程式化陷阱。目前,已有零零星星的文章开始注意当代文学研究(文学批评)的一些突出弊病,这说明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或批评,早已暴露出了一些突出问题。通过对2022—2023年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中国文学”项中的当代文学立项题目归纳与分析,可以见到其中存在的普遍性局限,以及透过人为的设置致使当代文学研究或批评之路越走越狭隘、越走越狭窄的现状,由此可以有针对性地提出相对理性的对策建议,以期引起反思和重视。
关键词 当代文学研究;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内卷
探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本身存在的问题,应该有许多途径。比如通过重要文学研究刊物、代表性学术著作和前沿文学批评家个案乃至重要奖项等,都可以了解到文学研究或批评内部运行的情况。这里,笔者之所以从国家哲学社会科学立项课题的角度入手,主要原因是“国课”具有不可替代的影响力。其一,它几乎是所有当代文学研究的“学术”积淀;其二,它是当代文学研究“理论”选择的最重要导向;其三,它也理所当然是当代文学研究“价值”的主要来源。如果足够了解每年的“课题指南”和立项原因,就不难理解重要学术刊物的基本面貌。至少从散见论文的选题、话语选择、理论取舍和价值取向,大体可以折射出“国课”的影子。反过来,从“国课”亦可以透视出散见论文万变不离其宗的那个“宗”,虽然选题和话语方式上多少有些变化。
十年前,笔者以2006至2011六年的“国课”立项选题为依据,对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所研究的内容,做过一个比较详细的社会学统计,完成了相关报告。
在调研报告的第二个标题“‘当代文学研究都在干什么?”[1]中,笔者得出了三个基本结论。一是注重在地方的、少数民族的,甚至社区小知识上做文章。设题一味滑向“小”和“偏”,说明背后暗中支持或推动其之所以如此的是,一度甚嚣尘上的某些西方后现代碎片化、零散化理论或思潮。囿于结构的封闭性,课题研究不可能伸展到价值论世界。二是总论和百年史论逐步占有绝对优势,个性化学术探索慢慢趋向于被瓦解和被取缔的境地。这种主打“大”的选题,反复出现的核心概念“文化”和“身份”,其实不是出自个人的个性化感知和体验,而是直接奔现成的“中国经验”去的“文化”和“中国经验”的“主体性”。大前提使然,这一路的文学研究,除了发掘一些飘飘忽忽的民族风格,论证一些似是而非的传统文化惯例、生活方式,其他什么也没有。三是文学研究继续充当社会学研究、文化人类学和民族学研究边角料的角色进一步被强化。既然是边角料,即使文学的文化研究,都只是在所选定的文化形态内把文学作品当作了充分但未必必要的证据在用,并不是以文学该有的独特视角,照射出那些文化形态本来的死角。根据属性,这类选题应该叫社会学文学、人类学文学、民族学文学才对。因为研究了半天,对文学非但毫无洞见,而且若没有前面这些“学”,文学研究好像别无他途似的。
在这些基本结论之后,笔者疑窦丛生,这些项目主持人在文学研究中是否真的燃烧进了自己的热情、激情和兴趣呢?答案是否定的。笔者的结论是两条:第一,项目需要这样的文学研究;第二,课题申报者只能投其所好如此申报并展开被规定的文学研究。
十年后的今天,当笔者再一次在网上网下热闹的讨论中,认真浏览公布的立项名单时,竟一时傻了眼。十年都过去了,怎么还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难道十年前当代文学研究所倾心的那些内容真的异常博大精深,根本无法推进吗?然而,进一步仔细推敲这份立项名单,才慢慢有所醒悟。选题其实还是在变化,只不过,这个变化除了对十年前(包括十年中)基调的微妙沿袭之外,从立项者的心态看,先前作为视角的生、冷、怪、僻、小、偏,摇身一变,成为了研究的主体。
下面笔者仅就近两年“中国文学”项目中当代文学题目,进行一些分析,来说明这个问题。
一、在抽象概念推演中,取消了文学的丰富性
2022年“中国文学”共立226项,其中重点项目24项,一般项目202项,包括文学理论项在内,当代文学研究约占半数左右。就是在这半数左右的项目中,真正称得上作家作品研究的,其实只有1项,还名之为“现象”,即“路遥现象”研究。其余均无法归类,往往是中古、中西,乃至于强硬地把混杂的不同学科知识信息,拉扯到所谓文学的“本土化”“中国化”麾下,这是典型的拉郎配现象。
其一,所谓文学理论研究,从立项题目折射出来的,其实是一种有着明确立场选择的观念和知识。比如文学阐释学概念,以及文学阐释学的中国范式;少数民族诗歌的中国话语建构,文学批评的对话理论,以及对话主义的话语构建;新世纪文学伦理,新时代文学伦理,佛教文学思想史,以及文学伦理学批评;中国当代文学共同体叙事,新时期海外中国形象建构,以及文学共同体实践等。
项目所涉及的阐释学、对话理论、伦理学、共同体意识等内容,表面看,先有具体阶段的事例,进而上升至本土化、中国化,再推到一般性原理,的确合辙押韵。但是,仔细分析,问题其实就出在这样的主题先行上。先不管这些理论或者概念是不是目前最新因而最有理论解释力的,单就终端目的而论,即使在同一个时间段内,同一个社会文化语境中,作为研究对象的文学创作,个体化、个性化,乃至由此而自然发展出来的差异性审美诉求、思想诉求,怎么可能一开始就直奔某种共同的终点呢?就这一点而言,手里捏着终端结论的研究,要么是应试教育式考试,只允许填写标准答案;要么研究者写活页前接受过统一培训,知道哪些该研究哪些应该巧妙回避。
另外,即使不考虑创作个体的差异性,不妨把所有研究对象视为被圈内圈外人不时指责的“不满意”“不及格”甚至是“文字垃圾”。然而,根据叙事学原理和诗学原理,一部基本完成了的完整作品,在故事的讲述之外、情感的抒发之外,总有一部分内容或意识,是超出既有理论和观念规定的。而且无数事实也一再证明,可能正是溢出来的这部分,才使大多数文学作品得以流传,怎么可能无数叙事、无数抒情作品只有一个共同的声音呢?这种前提性错置,这种选择性盲视,至少从文学生产的一般逻辑和一般规律上,是无论如何解释不通的。
其二,所谓当代文学研究,不独2022年的是这样,浏览一段时期的立项题目,几乎都必须是以一个较长时段的历史为框架。动辄百年,最起码也是以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等为期限、为限定语,后面的中心词则一般表明研究者的态度和重要观点。比如百年历史题材小说的民族性、新时期文学的历史化、20世纪90年代以来当代小说的古典文学资源、新世纪中国文学的“神话重述”、当代小说的物叙事、当代笔记小说、“农村新人”形象,以及少数民族文学的口传、红色主题、文化交融、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等。时间长,一定程度上自然能说明研究对象的稳定性,容易建立史论,不枉为“国课”的厚重和宽阔,这都是能够理解的。然而,问题在于,作为最高规格的学术行为,令人颇感轻佻的是,如果不是用时间的长度来抻开研究空间,不是用民族性、历史化、神话、本土化、农村新人、笔记、古典文学资源、齐物等结论性概念来限定研究主题,当代文学研究会产生什么结果呢?
我们实际上担忧的是此类导向至少导致两个方面的尴尬局面。一是倘若不按历史时间来编排——因为这个编排,很大程度上意味着文学的非文学信息占据研究的优势地位,而不是文学本身的思想成为主要线索——那么,中国当代文学本来所蕴含的形象及思想,能不能被项目主持人限定的时间和空间解读得更充实、更有趣、更有言说魅力?二是假如不紧贴那些中心词和核心观点展开,中国当代文学自身发展所生长延伸出的本来的内涵、意蕴、价值,是不是要比设定的结果更宽阔、更厚重、更充满当代中国人民的智慧和创造力?
反之亦然,当时间长度作为研究对象,指定的核心观点成为论证的目标,显而易见,说明文学本身的能量和功能,不足以撑起学术的大厦。那么,中国当代文学自身发展当中,或显或隐不可避免存在的致命思想局限、狭隘道德观、破碎语言状态和审美问题,也就不再可能成为课题项目研究的主要任务。
对这一体两面的有意规避,说轻点,是对文学丰富性的遗漏;说重点,没有事实根据、一味漂浮在抽象概念层面的研究,迟早会将文学及其理论推向虚无主义深渊。
二、在“合法性”设定中,思想和价值将被再度异化
2023年“中国文学”共立219项,其中重点项目25项,一般项目194项,文学理论与当代文学研究项约占一半稍多一点。较之2022年,2023年的题目中,以“百年”及其他历史阶段为时间单位的明显有所增加。同是强化历史,2023年的微妙变化在于,不再单纯突出文学发展演变的历史,而是在此基础上,有意加强了一度被当代文学史淡化处理过的左翼文学。其占比之大,造成了70年当代文学中左翼内容具有压倒性优势的事实。经过这一突出和强化,“百年”或者其他历史阶段变得意味深长了。
我们不妨先罗列一些典型的题目关键词,再做简要分析。比如工农兵作家的文学道路与经验、20世纪马克思主义及西方左翼文化批评、当代西方左翼审美共同体、中国现代革命文学集体记忆、抗战文学侠义书写、统战与大后方文学、抗战文学与地理环境、抗战文学与青年形象等。这些题目占整个当代文学研究近八成,浏览2011至2022年的立项题目便知,目前为止,这个量变是一个特例。分析之前几年的立项题目,可以肯定,左翼文学及其理论研究的大幅度增加,其选择并非由申报者自然而然的学术进路所推动。这种近乎集体性的扎堆申报,显而易见,为的是重新找寻和定位当代文学的正统。
其一,跨过新时期以来的40年,返回到“十七年”及更靠前的历史,显然不是为当前文学找寻更有思想含量和审美含量的文学经验,而是旨在为当前文学勾勒、续接乃至论证一种传统。这些传统里,不是有什么稀缺材料等着去发掘,因为单从题目不可能看出有这方面的新进展。能看出来的是这些传统里,有随革命形势变化和改造的自然环境。虽然这一点被相关学者反复研究,早已被证明属于进一步清理的创作理念问题和价值问题,但在今天又出现在“国课”里,其用意不言而喻。因为从工农兵文学道路经验、青年形象、侠义书写、集体记忆,到马克思主义、当代西方左翼审美共同体,目的在于以强大的理论阵容,稀释那段文学价值选择上的“不自主”和道德书写上单调却异常亢奋的情绪。
既然“人”的青春激情,“人”的英雄主义,包括特殊环境里“人”的超人意志和“人”的狂想主义,是人们集体记忆中甚至集体无意识中顽强的“人性”,那么,这些东西理应是当代文学中的主流价值,也理应是当代文学思想书写中不灭的火种。现在反过来,再来审视2023年当代文学研究题目中,近40年来文学研究的大面积缺席,恐怕不能说是近40年来文学经验已经被穷尽了,也不能说前面那段文学特别需要“重估”或者“平反”,而是需要参照那段文学给今后文学价值取向一个定位,亦需要给今后文学思想方向一个规定。
其二,虽名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但从立项题目关键词,比如古代小说评点、民族神话传说、祖先崇拜与早期文学生产,以及“元诗”观念、作家的“新话体”批评、作家的“文学谈”和作家的阅读史等,不难推知,“当代”只表示项目主持人所在位置,实际上进入“国课”,对于当代文学的研究需要往古代传统回溯,乃至于给当代的文学赋予传统中国经验是其关键。
这个回溯,很难说统统摒弃了现代性理论、现代性价值和现代性审美。可是,无论从注重原始记忆、祖先崇拜这个起点,还是重述重构“元形象”“元情感”“元思想”这个路径,都无一不显示出“国课”所要求的当代文学研究正在“去现代性”。只要去掉当代文学的现代思想价值维度,去掉当代文学的审美情感维度,研究便会马上抛弃中西转化的可能性。不出意外的话,如此当代文学研究,剩下的路子只能是中古一条了。
不言而喻,当代文学研究重要主题的这种转移,预示着在中国当代文学创作及其理论研究中,摹写社会现实、表现文化思潮、塑造现代价值、建构现代审美体系,不再是当代文学观照的重要方面。
乍看,这一切相当突兀。然而,倘若结合学界的返回“十七年”思潮,就不难理解“国课”的良苦用心了。简单说,这样做的意图,也是为着构建当代文学学术体系,只不过,这体系虽然足够“中国化”,但是却弱化了现代学术所必须的批判视野。
三、在见缝插针的竞赛中,内卷成了学术的致命危机
根据笔者长期跟踪了解,“国课”启动以来,曾有一段时间,的确出了不少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精品,也极大地激励了科研人员的学术参与热情。但是,这个学术机制运行到今天,诚如以上分析,整体上看到的却是研究视野的越来越偏狭古怪,研究内容的越来越匪夷所思,研究价值取向的越来越含混模糊。如此这般,单以参与人数多、研究对象有限,乃至竞争激烈来开脱解释,无论如何是没有说服力的。之所以产生这样的后果,非如此不可的原因或许很多,但最主要的是评审机制出了问题,这需从整个流程来看。
首先,大多数项目主持人的学术积累薄弱。据笔者所知,特别是近几年的项目主持人,一看名字,大多数极其陌生。这说明,他们或许在自己供职的院校学报一类学术刊物发表过成果,但其学术积累也就仅限于此。经历过相当长时间的理论批评磨砺和没经历过的,申报课题当然会不一样。但这不同,也还只是手熟手生的区别,并不是本质问题。本质问题是,这些人在硕博学习阶段开始就跟随其师操刀揽项目写活页,只学习了申报项目的技巧。关键是,就历年来中标题目看,相比于技巧圆熟者,格外在乎思想和价值表达的选题,立项的概率很低,这才是真正致命的地方。文学研究的终极是公共价值关怀,可是,当研究者一开始就缺失这个东西,只把研究当作某种纯技巧和纯技术的活儿来看待,可想而知,底盘就已经失去了价值和思想的支撑。那么,能不能立项就只是技巧与技巧之间的比拼,不存在别的可能性。犹如分蛋糕,再怎么撞运气,只是多与少、有与无的事情,蛋糕的原料不会变。同理,评审机制尽管花样翻新,课题的总体面貌不会改变。
其次,通讯评委是“国课”的门神,但今天的这个门神守门能力却在下降。笔者曾做过一些调查研究,发现即使是评审过十多项结项课题的专家,未必就有资格当立项的通讯评委。这不禁让人产生联想,莫非立项通讯评委还得符合别的条件?或者,干结项这苦活累活的是一批人,而把持立项权力的又是另一批人?总之,从以上分析中推断出的结论应该是,立项通讯评委大概率是做过多项课题且是活页写得好的专家。既如此,评审过程则无异于技术主义的低层次循环。再加之项目主持人申报一个项目,总得费尽心思研究至少近三年的题目,如此冰冷的技术操作,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国课”运行的不可逆内卷。
最后,终审的等级化,加速了内卷进一步向深层渗透,导致“国课”的思想含量出现了危机。文章开头笔者提到的那篇报告,就曾发现生、冷、偏、怪构成了“国课”固有特点。究其实质,之所以如此,背后原因是“国课”是有等级化的。这不是说地方上的研究只能这样,而是说当“当代中国”“百年中国”一类题目只能由代表国字号或自认为代表国家学术走向的学者把持时,本来反复内卷的地方学者,要想立项,只好不停地去“创造”地方。这样一来,学术顶层的寡头化、垄断化和学术底层的民粹化、低层次化,便成了“国课”事实上的瓶颈。这就造成了在上者有资源却没激情,在下者有热情却无资源的僵死局面。近年来前者每每亮出的学术浮夸和拼凑底牌,已经雄辩地证明了这一点。到此为止,“国课”也就堕落成了晋升的台阶、应付考核的符码和换取些许细软的生意。
四、结语
以上所谈,也许很不讲究边幅。但必须申明一点,具体观点虽是由2022—2023年的“国课”立项题目而来,但其中延伸的信息却是笔者跟踪该项目十多年所得。至于写这篇小文的意义和价值,万不敢妄自逞能,这也自然不是我等小人物能当得起的事情。只是近日来,反复学习有关中国化三大体系建设——学术体系、学科体系和话语体系文献资料,随着理解的不断加深,自然而然想寻找实例,欲想通过对照,切实揣摩建设的进度。首当其冲,唯“国课”才能堪当此任罢了。不料,品读、咂摸再三,实在不能从立项题目中看出体现三大体系的来龙去脉,也实在没能痛快淋漓地感知到文学研究中的中国式现代化的头绪。
总而言之,期望满满而去,困惑多多而回。2023年年尾,当代文学研究或批评界突然出现了颇有规模的关于“出圈”的一些讨论。笔者未曾细究“出圈”为何意,但粗略浏览过相关文章后认为,论者主要意思仍然在“破局”上。陷入某个“局”,才要想办法“破”局,这意味着内卷其实已经到了很严重的程度。那么,像有些论者振振有词指出的那样,倘若不追究乃至不深入反思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或批评的“总盘”,只停留在“既要……又要……”的思维误区,即只多点跨学科视野、多些异域知识理论及多添加些现实体验感,就能确保文学的文学性、人性的丰富性,从而“破局”并走出“内卷”吗?笔者认为是不可能的。
【作者简介】
牛学智:宁夏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所长,研究员。
(责任编辑 牛寒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