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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有丝麻,无弃菅蒯

2024-06-27许洁

青年文学家 2024年17期
关键词:隐语刘姥姥刘勰

许洁

《文心雕龙》将文体划分为“文”和“笔”两大类,《谐隐》被放在第十五篇,是有韵之文最后一篇,一方面可以看出地位的低下,但是另一方面谐隐仍然是不可抛弃,具有一定的文学价值。《谐隐》篇中,刘勰将谐辞和隐语作为两种独特的文体进行了深入探讨,“辞浅会俗,皆悦笑也”,谐辞内容简洁明了,能够轻松地表达日常生活中的琐碎事物,并且能够引发读者的欢乐;“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也”,隐语是一种用隐晦曲折的话语来隐藏要表达的意思,并通过譬喻来引导读者去领会其中的道理。谐辞和隐语都是俗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它都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即“振危释惫”。谐辞相当于是幽默、诙谐、笑话、酒段子等,而隐语则指谜语、暗示语、藏词、双关、闪避等修辞手法。这两种语言都具有灵活巧妙的表达能力,使用得当可以起到婉而有礼、讽谏隐喻的劝诫效果。

一、谐辞中的欣与悲

“谐”者,其艺术特点是能引发听者的笑声,可以理解为两种含义,其一是以乖讹丑拙来打趣取笑,通过俗事俚语使得听者捧腹大笑,达到幽默、娱乐、娱情的效果。《红楼梦》里,刘姥姥到了大观园,鸳鸯准备好一双金色四楞象牙箸,并且将一碗鸽子蛋放置于刘姥姥面前,打算让刘姥姥以滑稽举止来取乐讨好贾母。刘姥姥也没有辜负大家看热闹的期待,开始配合表演:“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看到鸡蛋小巧,刘姥姥便伸着筷子夹起来,“好容易撮起一个来,才伸着脖子要吃,偏又滑下来滚在地下”。众人看到乡下人刘姥姥的滑稽举止乐不可支,鸽子蛋和鸡蛋的大小有明显不同,但是刘姥姥故意将这些说成是“俊鸡儿”下的蛋,又惹得众人一阵大笑。刘姥姥为了生活采用夸张丑拙的表演方式逗贾母开心,滑稽的谐辞成功让这些平日举止端庄、大方的公子小姐们笑得不顾形象。谐辞流传广泛的重要原因,是其滑稽诙谐的喜剧氛围让人欢乐。然而“本体不雅”使得谐辞中也存在着许多浅薄、滑稽、庸俗的缺陷。刘勰举例汉魏时期东方朔、枚皋的赋,以及人们对应玚的鼻子、张华的头来进行调笑狎弄,强调谐辞虽然因其谐俗滑稽而引发人们的兴趣,但创作仅仅以取悦于他人为目的,便是“空戏滑稽,德音大坏”。因为把别人的外貌缺陷当作一种调笑谈资,这种做法不仅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反而会损害社会的风气。

“谐辞”含义其二是在插科打诨、笑谑打趣之外暗含匡正讽刺之意。《儒林外史》是清代乃至中国古典小说中最具讽刺性的作品,吴敬梓以敏锐的观察力,把人间百态描绘得淋漓尽致,特别是那些痴迷于科举的儒林群体,他们做出的愚蠢可笑、荒诞不经的行为更是让读者大开眼界。小说里令人发笑的讽刺对象是丑,丑也是滑稽的根源和本质,但读罢令人发笑之余只觉唏嘘心酸。周进寒窗苦读大半辈子仍是老童生,当他一看到贡院的号板时一头撞去,“一号哭过,又哭到二号、三号,满地打滚”。而范进中举后大笑发疯,两人一哭一笑,一癫一疯,可谓殊途同归。蘧公孙与鲁小姐结婚择的“大吉”之日,婚礼现场却是闹得鸡飞狗跳,“那老鼠掉在滚热的汤里,吓了一惊,把碗跳翻,爬起就从新郎官身上跳了下去,把簇新的大红缎补服都弄油了”。大户人家的婚宴没有预期中的富丽堂皇、井然有序的和谐喜庆氛围,婚礼闹剧让读者在捧腹大笑之余,也对鲁小姐不幸的婚姻产生淡淡的同情和怜悯。

刘勰在《谐隐》篇中提出谐隐的社会价值:“古之嘲隐,振危释惫。虽有丝麻,无弃菅蒯。会义适时,颇益讽诫。”表达即使野草不如丝麻贵重,它们仍然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假如谐辞运用恰到好处,就能够以讽刺性的隐喻来提醒人们,达到教育劝诫的作用。《儒林外史》中看似喜剧性的人物形象及其情节设定,都包含社会的病态与人性的复杂,伴随着由喜至悲跌宕起伏的心理活动,读者对作者秉持公心,指摘时弊的小说主旨的认识也越发深刻。

二、隐语的谜面和谜底

《文心雕龙》中把“隐”与“谜”并列,解“隐”为“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解“谜”则为“回互其辞,使昏迷也;或体目文字,或图象品物”。刘勰认为“谜”在魏晋以后是“隐”的化身。“谜”和“隐”均有同样的效果,不过在古今名称不同罢了,“君子嘲隐,化为谜语”,可见隐语的特点是迂曲隐晦、迷离朦胧。

刘勰论“隐”时云:“汉世《隐书》十有八篇。歆、固编文,录之歌(赋)末。”又云:“荀卿《蚕赋》,已兆其体。”王闿运亦言:“赋者,诗之一体,即今谜也。亦隐语而使人自悟。”长篇的描写诗是赋,赋是隐语的化身。荀卿的《赋篇》由《礼》《知》《云》《蚕》《箴》五篇组成,着重描绘了各种形象的实际内涵及其作用,而在末尾则提出了一个概括性的主旨,这就是隐语。以《蚕》为例子分析,可以说这篇赋的整体就是“蚕”的谜语:“夏生而恶暑,喜湿而恶雨。蛹以为母,蛾以为父。”直到最后一句才向读者揭露谜底“蚕”。例如,朱自清在《诗言志辩》所言:“前五篇像譬喻,又像谜语。”历代许多赋家诗人都借鉴了隐语的手法,以谜语状事物,举数例如下:

晨鹥露鹤,不如其生。汝职惟啮,而不善啮。回臭而多,跖香而绝。

—李商隐《虱赋》

弗声弗鸣,潜此毒螫。厥虎不翅,厥牛不齿,尔兮何功,既角而尾。

—李商隐《蝎赋》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虞世南《蝉》

故国飘零事已非,旧时王谢见应稀。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柳絮池塘香入梦,梨花庭院冷侵衣。赵家姊妹多相忌,莫向昭阳殿里飞。

—袁凯《白燕》

两赋写虱与蝎的情状,讽刺欺贫怕富、助纣为虐的阴毒小人;两诗分别写蝉和白燕,表达诗人坚守志行、洁身自好的情怀。诗文中不明确点出虱、蝎、蝉、燕四物,而是多方面描述所赋事物的状态、本质、功能,巧妙描摹,不即不离,体物入微,情致深永,具有隐语的性质。在分析隐语时刘勰援引了诸多经史典籍中具有智慧的人往往以隐语来委婉劝谏,如“昔齐威酣乐,而淳于说甘酒”;“楚襄宴集,而宋玉赋《好色》”,意在微讽,令听者觉悟。隐语之用“大者兴治济身,其次弼违晓惑”,即隐语对于国家政事有讽刺劝诫的效果,对于个人有明智解惑的意义。

隐语的范围不局限于诗歌和赋文,从广义上讲,民谣、占筮、谶纬、谣谶等皆为隐语。上古时期的“断竹,续竹;飞土,逐宍(肉)”(《弹歌》)描述了古代人们制作弹弓来捕捉野兽的行为,具有隐喻性。卦辞中也有隐语,如《易经·系辞上》:“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古人源于对天地相交化生万物的认识,以“云雨”作为男女性行为隐语。而在东汉末年的谣谶:“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这则谶语式的谜语,是把“董卓”两字离合为“千里草”“十日卜”来诅咒董卓当死。宋代元宵节观灯的民俗已然蔚为风气,南宋时周密所著的《武林旧事》中载:“以绢灯翦写诗词,时寓讥笑,及画人物,藏头隐语,及旧京诨语,戏弄行人。”游人不仅可以观灯还能猜谜,兼具观赏性和游戏性。隐语因为带有游戏性,很早就变成一般普遍的娱乐,一种炫耀智力的语言游戏,以巧妙描摹事物的状貌,在纤细迂回处玩弄文思。隐语和谐辞常携手并行,不过它们也具有一定的区别,谐的对象必须带有丑拙乖讹,隐则没有这种限制。隐语中滑稽调笑的成分减弱了,而斗智炫辞的成分增加。

三、谐隐的文学地位与作用

刘勰文论的主旨是儒家“尊经征圣”的思想,但在文体样式的认识上却不局限于儒家的“雅正”的范围。历代文人重视文辞优美、音律和谐的雅文学,而俗文学或直而野,或是缺乏丽词、对偶,不符合文人的鉴赏品位而往往受到排斥。“谐”与“隐”无法同正统严肃的诗文相提并论,但“小道”如果使用得当也有着积极的影响力,也有助于推动文学的发展。首先,谐隐的出现为文学创作带来了新的可能性,它使文学不仅仅局限于诗文正统,为不同的文学形式和表达风格提供了更多的选择。正统的诗文追求传经弘道,典雅端庄、稳重沉郁,而谐隐的逗乐嬉笑、插科打诨,隐秘含蓄地增添了轻松诙谐的笑的艺术。谐隐在《诗经》《礼记》《左传》《史记》等古典文献中都得到了保留,这表明正统文学中也不必完全抛弃俗文学,虽然刘勰轻视俗文体,但对俗文体所承载的社会价值予以了肯定以及应有的地位。

其次,谐隐被稗官采纳后,它不仅可以传达广泛的信息,还能够讽刺和劝诫,帮助人们更好地理解社会风气和百姓心态。由于外部环境的压力,百姓隐藏的情感往往以诙谐幽默的方式表达出来。因此,在创作谐辞隐语时,我们应该把它们当作一种精神寄托,而不是只注重其欢笑滑稽、毫无顾忌的表面形式。正所谓“辞虽倾回,意归义正”“观夫古之为隐,理周要务,岂为童稚之戏谑,搏髀而忭笑哉”,幽默风趣和滑稽可谓是它独有的语言特色,它的形式特征是以审丑为主,通过观察审美对象的外表缺陷,来创造出令人发笑的喜剧效果。幽默是一种理性的行为,而非一种幼稚的玩笑,游戏笔墨的背后往往有着深刻的内涵。杨维桢在《优戏录序》中指出“观优之寓于讽者,如‘漆城‘瓦衣‘两税之类。皆一言之微,有回天倒日之力”,可见俳优的戏曲比起其他娱乐项目更具有讽刺性,因为它不仅仅是一场视听盛宴,不仅仅是为了满足人们的娱乐需求,而是可以通过讽刺来传达真理。

最后,在肯定谐隐具有一定社会意义的同时,刘勰对待谐隐的态度是不可弃,亦不可仿。谐隐文的发展源自民间,它们反映出底层民众对于统治者残暴统治的抗争,以及用嬉笑怒骂的方式表达出内心的愤怒,《诗经·桑柔》就是一个例子,它们把民众抗争不满的情绪表达得淋漓尽致。对于源自阡陌里巷的民间文学,谐隐的讽喻美刺反映社会底层的艰辛、坎坷,展现百姓的精神面貌,语言形式新鲜活泼,自然朴素,具有永不衰竭的活力。谐隐在谲辞会俗、诙谐隐晦方面的艺术价值不容忽视,但是俗文学的“俗”有通俗、俚俗、粗俗和庸俗、鄙俗之分,对于文人是否应对其仿效,刘勰的态度颇为谨慎,“若效而不已,则髡袒而入室,旃、孟之石交乎?”表明他对于谐隐“本体不雅”透露出轻视,认为成了淳于髡的高徒、优旃优孟的至交也并非可取之事,刘勰反对文人,特别是宫廷文人效法谐隐,因为他们内心缺乏“怨怼”之情,难以在现实世界中找到创作谐隐的土壤,只会将谐隐的创作变成了一种虚张声势、流于庸俗、哗众取宠的文学游戏。刘勰谴责汉魏时期纯粹以戏谑滑稽、挖苦取乐为主的谐隐,对先秦带有讽喻箴戒的谐隐持肯定态度,这一观点对于改进谐隐之弊端具有重要的意义。“谐隐”要合乎道义、有补于世,而非无聊的戏谑和逞才卖弄,至于恶语喧嚣攻讦他人更不可取,有害于社会文明。

“盖意生于权谲,而事出于机急;与夫谐辞,可相表里者也”,刘勰把两种相近的文体联系起来,谐与隐互为表里,谐之外形,内里含有隐之寓意。谐辞和隐语都是隐晦地表达事物,称人不名不姓,通过寓言故事等暗示来进行谦虚委婉的劝告。但随着时间推移,谐隐被赋予更多的娱乐功用,也更容易被大众接受并流传于世。谐隐以游戏诙谐的态度传达谐趣,通过幽默嘲讽面对人世的悲欢丑陋。诙谐漫笑不仅让我们感觉轻松愉快,还能帮助我们摆脱烦恼,回归内心的宁静和满足。但是谐隐根本性的作用和价值仍然在于它能够表达和传播一般民众的不满、愤慨、劝喻等情感,这种具有游戏趣味、美刺意味、委婉迂回的语言,尽管有时会有偏激的表达,但是最终都能够达到正确的含义。如刘勰说:“并谲辞饰说,抑止昏暴。是以子长编史,列传《滑稽》,以其辞虽倾回,意归义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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