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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土地的一些事

2024-06-27王文英

青年文学家 2024年17期
关键词:紫云英油菜花

王文英

在乡下人看来,紫云英不过是寻常的生活罢了。就好像,那春天汪洋成海的油菜花,那秋天金色滚滚的稻浪,也并不是风景一样。那是什么?是粮食,是日子。

—周华诚《草木滋味》

一、紫云英

春天来了,紫云英生长了。住在城里的李叔叔专门赶来,就为吃盘紫云英。

母亲在小溪边摘了最嫩的紫云英。我们把八仙桌抬到门口院子里,太阳在头顶暖暖地照着,桌上两盘紫云英,翠绿翠绿的,加上野葱、马兰头,一桌子就这么春意盎然了。大家吃得津津有味,母亲却在一旁偷笑—“这花草,以前是给猪吃的!”

春天的空气,清新、湿润。李叔叔一行在田埂上走走停停拍拍照,尽管如今已经看不到成片的紫云英了,但一行人依然流连忘返。我的思绪也回到了从前。

那时候村里的整片田野,都是紫云英的天下。初春的紫云英,叶子绿得发亮。

我们常常在田里跑,从田的这头儿下去,也不抬脚,一溜烟地冲到那头儿,跳下高高的田塍,进入下一块稻田。而我们踩过的路,就像天空中飞机飞过后留下的那条线。碧绿的田里被我们犁出了一条翠绿的通道:紫云英朝着我们的方向,齐刷刷地倒下了。鞋帮和裤腿上沾上了绿色小叶片,裤脚自然也湿了几块。过往的大人们看了都会骂骂咧咧:“花草又被你们踩坏了。”我们就加快速度作鸟兽散。我们知道,花草这么踩是踩不坏的,第二天,花草又站起来了,那条绿色的路又不见了。这样的事我们乐此不疲,每天都要跑那么几趟。

放学后的我们要忙着采猪草。这样的季节,随便扯几把青草就装满了篮子,而且我们还会偷偷在青草下面塞点儿紫云英。我们一边顶着挨骂的风险,一边忍不住地顺手牵羊,走过路过,看到绿绿的紫云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上一把,匆忙塞进篮子底部,上方铺盖着野草,然后又一本正经地继续赶路。那些劳作的乡人看到我们这些调皮的孩子,总不忘提醒:“哎,你们可不要偷我家花草呀。”我们也假惺惺地高声回复:“嗐,谁要你家花草。你看我一篮子的青草都装不下了。”现在想来真好笑,偷没偷,一看表情就知道了,只不过善良的乡人不会去扒篮子找证据罢了。

雨停了,天空也慢慢放晴。紫云英开出了细碎的紫色花瓣,采上一大把,放鼻子底下嗅嗅,满是泥土的腥气和雨水的清新。

不等到开花,紫云英在最肥嫩的时候,就被割了当饲料。割刈回来斫碎之后就堆积在大陶缸之中,作为猪的饲料。我们姐妹三个也跟着父母忙碌。满满一大缸呀,家里的猪能从春天吃到冬天,那时候要从午后忙到夜晚。大缸之中悠悠的青气飘荡,手指甲缝里的青气也要过好几天才能清洗干净。

田里剩下的紫云英,开花,结果,老去。容颜已逝的紫云英,惨不忍睹:黑瘦、干枯,却很难扯断,有的被收割起来做种子,有的被直接踩进泥土下,成为秧田的肥料。即便如此,它们来年还是会重新活过来,在田间地头庄稼缝里随处可见。

紫云英是土地上最普通的植物之一,一生都在这黝黑的泥土上,一岁一枯荣,循环往复。

二、捡稻穗

秋天的午后,天气有点儿燥热。

父亲当时是生产队大队长,他卷着裤腿,穿着破旧的解放鞋,用力地吹响哨子大喝一声:“出—工—了—”父亲的声音洪亮绵长,用母亲的话说那声音可以穿山过坞。于是一个个劳动力,男男女女地汇集一起,一队人马“雄赳赳,气昂昂”地向田间地头出发。

在这样的日子里,孩子们一放学就扔下书包,不约而同地拿起畚斗或篮子直往田间冲。

大人们如风卷残云一样吞噬着金黄的稻田,孩子们则提着畚斗、篮子,跟在大部队的后面,眼睛盯着大人的手,希望在镰刀下能有个漏网之鱼。

我经常跟在大伯的后面,因为大伯掉的稻穗多,有的时候还趁着大家不注意,故意丢下几穗。特别是打稻机的后面,力气大的壮汉往往被安排去打稻子,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协调合作:一只脚用力上下踩着踏杠,另一只脚踩在田里保持平衡,双手从堆垛里捧起整捆的稻子,放进打稻机里呼呼地翻着打,手里差不多只剩下稻草的时候,就扔到一旁,几个小孩子一窝蜂围过去抢稻穗,一堆稻穗打好以后,打稻机便往前拉。

随着手中篮子慢慢充实,夜幕也悄悄降临了,每每这时父亲吹起哨子收工,大人们领着各自的孩子回家,那些捡得少的总免不了父母的一顿责骂。晚上还要记工分,村民们常因为一两分而争论不休。

秋收完了,稻田只剩下秸秆,一丛一丛地扎着,好像哨兵一样站在田里。其实,里面还藏了很多的稻穗,邻居王奶奶就会带上我们,一边在稻草垛里翻找零散的稻谷,一边讲着各式各样的故事。我们边打闹边干活儿,田野上总是留下我们欢乐的笑声。

三、插秧

夏天又来了,又来了。

童年最害怕的季节就是夏天。农村正是抢收抢种的“双抢”时节,是拼命的时候。闷热、忙碌、疲惫,没完没了地劳作,而我还要没完没了地长痱子。

午后一点多,太阳炙烤着大地,树叶疲惫地耷拉着头,只有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好像扯破嗓子就有奖金拿一样。我们“全副武装”,顶着烈日又出去干活儿。戴上草帽,穿上早晨割稻子的泥衣。一出门,背上的痱子似被针扎一般又痒痛起来。热浪从大地上升腾着扑面而来,有时候趿拉着拖鞋打个滑,触碰到滚烫的石头,就会本能地拼命缩回,如果赤脚踩上石头,应该是一道硬菜—“烤猪蹄”。

早上割掉的稻田,上午翻耕,中午晒稻谷,下午插秧,晚上扇谷子,一条龙操作,从不停歇。

一脚踩下去,滚烫的水田里一阵闷热冲上来,身子不由得打个激灵。没有丝毫的犹豫,开始干活儿,扎成捆的秧苗被一个个抛进水田,遍布各个角落。这个时候,我会先看看整片田的大小,估算一下完工时间,然后下田,埋头苦干。有的田好宽好大,插着插着,转身看看,终点实在太远太远了,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赶快插!一条胳膊插秧,另一条胳膊就抵在膝盖上,大人总是提醒“不能这样,干活儿要有干活儿的样子”,可是没办法,能省一点儿力气也好呀。不停地换手换手再换手,最后发现两只手都没力气了,而腰已经快断掉了,更令人绝望的是:田的尽头还在遥远的身后。唐朝僧人布袋和尚的《插秧偈》就描述了这样的情景:“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静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唉,这样的修行心态,实在高而远,只为生存奔忙的人,是望尘莫及的。

水的热气往上蒸腾,汗水往下滴落,像在桑拿房,见证了古诗中的“汗滴禾下土”。这个时候已经顾不上痱子了,喉咙过不了多久就开始冒烟,我跌跌撞撞地蹿上田塍,抱起水壶咕嘟咕嘟灌,这样跑得多了,旁人就会监督:“你这是偷懒。”

有时候,突然乌云就压过来,接着一阵雷声,转眼雨点就跟下来了,劳作的人没有躲的念头,任它打。头顶的草帽越来越重,身上倒是越来越凉快,衣服湿漉漉地粘在身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几乎没有一天在太阳落山前,能结束这繁重的劳作。夜幕降临,飞虫肆无忌惮地乱叮咬人。

那么盼望着收工,真正到了收工的时候,我们却没有心情欢呼这最后的解脱。插好最后一棵秧苗,抬脚上来,看着眼前这一片光景,一天时间,田野就由金灿灿变为绿油油。我长长地舒一口气,机械地、默默地洗去手脚的泥,抓一抓后背的痱子。在黑暗中,一双双疲惫的眼神互相看了看,什么也没说,心里盘算着明天的另一片稻田。

四、油菜花

油菜花在二月就着急开花,到了三月,整个田野就汪洋一片了。

小时候,油菜花开时,我们忙着采猪草,也不忘在油菜田里穿梭打闹。油菜花盛开的季节,春意正浓。房前桃花妩媚,远山青翠欲滴,清风迎面送来清新的空气,空气中有暖暖的油菜花味,有浅浅的雨后湿润感,有乡间淡淡的泥土香。

老家灵泉村是个小村庄,并不开阔的田野里把村分为上村和下村,房屋依山而建。油菜花开了,那样旺盛奔放,那样蓬勃向上,那样惹眼张扬。宁静的油菜花海将大地渲染得非常绚丽,斑斓的色彩淹没了朴素的农家村落,厚厚地抹上了一层金黄,整个村庄被这高贵的黄色包围着。头顶是蔚然天空和朵朵白云,周身是释放着青翠的环山的绿树,这里的一切给了人们丰富的遐想。

如今,每年油菜花盛开的时候,我都会多次回老家看看。每一次都会被这田园风光吸引,虽然是回老家,却依然有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感觉。

我喜欢先爬到房子阁楼顶,远看油菜花,一层一层地开向对面的上村,约有三公里。一丘丘梯田,像一轮轮弯月,仿佛是一双神秘的手,将一颗石头击入灵泉这块湖面,荡起一圈圈的金色涟漪。

走进花丛中,春风拂面,整个人都沉浸在油菜花香中,油菜花的香是一种纯自然无修饰的天然香,靠近它,美美地吸上一口,沁人心脾。这时候,我也会对着油菜花傻傻地微笑。我们总是活得太严肃,一天到晚不停奔忙,忘了对一朵花微笑。油菜花给我带来满心欢喜和激动,也让我看到一生中那些还未到来的美好前景。我的微笑回馈,也是对油菜花的赞美和鼓励,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话—“君子美美与共,和而不同”。

飞奔而来的蜜蜂,嗡嗡地一头扎进花蕊中,翘着屁股,贪婪且专注地忙碌着,这朵采完了又飞向另一朵,完全无视我这个庞然大物观众的存在,它用华丽又勤劳的背影告诉你—“你看你的,我忙我的”。

微风送来孩童的嬉闹声,偶尔的犬吠声,还有悠闲自在的鸟虫鸣叫,这些声音和着地头飘落而去的花瓣,演绎出一首绝世的交响乐。

远处有农夫和水牛,成了其中跳跃的乐谱,充满了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

脚旁是肆意生长的绿草,虽然不能像一头牛一样扑过去猛吃一顿,但我可以在油菜花田旁躺下打个盹儿。找到一块干燥地,真的就这样躺下了,和煦暖阳下,花香迷离中,昏昏欲睡。渺小的我如同在幽静的山林中一样,抬头,黄晃晃的花正托着高高的蓝蓝的天空,低头,是黑黑的土地,泥土和油菜花香味混成乡土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我成了小虫们的大餐,它们在我身上爬来爬去,不时地咬两口,把小肚子撑得鼓鼓的,吃饱了就在我身上走走停停。我被痒醒了,看到手臂上脖子上的红包包,虽然有点儿肿痛,但我还是不忍心拍死他们,跳着抖落后,与这里挥手告别。

不知不觉,有的农家升起了袅袅炊烟,炊烟又渐渐飘远,仿佛有一种东西被它从高远处吸纳回来,丝丝缕缕地进入每一户人家的锅底。老家的油菜花田如江南所有乡村的油菜花一样,很朴实,很婉约,并没有一望无际的奔涌,它自然得随处可见,它真诚地对待每个来客,我们也真诚地对待着油菜花。

路上,遇到一位似曾相识的大爷,正牵着一头水牛回家,老人微笑着打招呼。走过后,我回头看了水牛一眼,水牛也正扭头看了我一眼,它一边甩着尾巴,用一双水汪汪的黑色大眼睛说:“回家了。”

二十多年前,我接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出门碰到乡亲们,他们满脸羡慕地说:“成居民户了,你再也不用跟泥土做伴了!”

我曾经为自己庆幸,能够体面地离开土地。如今我也不再下田,但在很多时候,我发现自己就像一条垂死的狗,只有踩在泥地上才能喘过气来。就像黑木耳干,一沾到水,才能盛开出鲜活的花朵来。泥土的气息已深入我的骨髓,成为我生命中最有效的营养剂。我不愿意到大都市里去旅游,再宏伟壮观的建筑也只是让我惊叹,而不是亲近;我不喜欢景区里的水泥路,生硬的人工雕琢,少了许多乐趣;我害怕在高楼大厦间穿梭,它们让我晕头转向。而天空下的土地,开阔、温厚、平和、慈爱;一年四季各不同,相同的是永远都有独特的清香味;还有数不清的生命的气息和声音,那是一个鲜活热闹的世界。

这是我曾经想逃离的土地,如今我又一次地回归了,在春天的油菜花田里昏昏沉沉瞌睡,在夏天的河塘里光着脚丫采莲子,也在秋天里装模作样收割沉甸甸的稻子,哪怕是冬天,也条件反射般地要去田野里摘几棵菜。许多年后,我猛然发现,只有在这里,我的心才是安宁的;只有在土地里,我的生命才是鲜活的。我的逃离就像一只高飞的风筝,那根线始终握在土地的手里,包括我所有的文字。它们和紫云英一样,也都没有离开过这片土地。

前些年,作家周华诚回到常山县农村老家,开创了“父亲的水稻田”项目,重新下田。他在这片土地上,俯身插秧,埋头收割,挥洒汗水,创作了大量文学作品,他在《秧在空中飞》一文中写道:“秧在空中飞,是它一生离开大地最远的时刻。此刻,它们以女巫的扫帚的姿态,短暂地脱离地心引力的束缚,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

“当时只道是寻常”,只有在稻田中吹过风的人才能感受到这种美。而故乡,故乡的土地,已然是我们的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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