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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薇服饰

2024-06-27张菊兰

金沙江文艺 2024年6期
关键词:黑虎阿爹阿珍

张菊兰(彝族)

“阿妈,回来了嘎?给有吃饭了?”听到小车驶近门口的声音,阿丽停下札扎作响的缝纫机,从屋檐上挂着“硕薇服饰”四个炫目的红底黄字的店里迎出来。

“吃得饱饱的呢!拗不过你阿佩姨,事情结束后,只能在她家等着吃饭晚。”阿珍边笑眯眯地回答,边打开后备厢,取出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绣花布包,递给女儿。

“都十点多了,民族服饰一条街连人影都见不着啦。要不是想到我爹今晚出差不在家,我一个人回家没意思,早就关门啰!”女儿说着,正要转身进店,却瞥见车顶躺着两支硕玛树枝,笑着打趣,“又跑去看硕玛薇(彝语:马樱花)了吧?要不也不会到这时候?!每年不看一次硕玛薇,你怕连觉都睡不着!嘻嘻——”

“背时姑娘,莫话多!还敢取笑我?赶紧把这些绣品收拾好,这次收到的绣品几乎达到我的预期呢。”阿珍笑着嗔道。

“是了!是了!得感谢硕玛薇!”阿丽调皮地对着阿妈吐了一下舌头,佯装用手轻轻打了打嘴巴,方拎着布包进店。

知母莫如女!阿丽晓得,阿妈对硕玛薇情有独钟,否则不会用“硕玛薇”的简称“硕薇”作为这家服饰店店名,也不可能创建出具有独特风格且县内有名的“硕薇”彝族服饰,她也不可能获得“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称号。

望着女儿扭着婀娜的杨柳腰走开,阿珍自顾自地微笑着,取下车顶的硕玛枝,抱在怀里,伫立在农历十五夜明晃晃的月光中,时而仰头看蓝汪汪的天空里那轮洁静娇美的月亮,时而低头瞧怀中那绿叶映衬下鲜血般殷红妖娆的硕玛薇,奶奶沧桑而沙哑的歌声仿佛又回荡在耳边:“嫩娥(彝语:排行老大的姑娘)硕薇的秀发如黑色绸缎,嫩娥硕薇的脸庞若十五的月亮,嫩娥硕薇的眼睛似天空里的星星,嫩娥硕薇的歌声像山居利(方言:蝉)鸣叫……”嫩娥硕薇如满月的月亮,又似红色硕玛薇样的脸庞,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阿珍眼前。

嫩娥硕薇是罗婺彝族叙事古歌谣《嫩娥硕薇》中的绝色美女,是彝族男人梦中的女神、彝族女人心中的榜样。男人们想起她,就会醉了酒一般痴痴迷迷;女人们想起她,就会喝了醋一样酸酸涩涩;老人们讲起她,就禁不住啧啧称赞;小孩子听着她,眼里就噗噗冒光……而此时的阿珍想起她,自己半辈子的人生经历,如一部电影在脑海中依序播放。

阿珍出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一个偏僻的彝族山村,襁褓中就听奶奶讲古(彝族民间故事),会说话就跟奶奶学唱古歌。到她有清晰记忆时,已会唱《嫩娥硕薇》里的好几小节了。

那是冬日一个雪花飞扬,无法出集体工的午后,火塘里燃着疙瘩火,阿爹在打草鞋,奶奶在绩麻,阿妈在纳鞋底,阿珍百无聊赖地用火钳捅着疙瘩,听大人聊家常。没多会儿,阿珍就被暖融融的篝火烤得连连打起呵欠。阿妈听着两岁的儿子在隔壁房间里,发出细微而酣畅的呼噜声,便扭头对阿珍说:

“打瞌睡就睡觉去!又不会做事,陪着大人熬着干哪样?”

阿珍没回答,把火钳一扔,挺起小身板,奶声奶气地唱起来:“嫩娥硕薇心灵手巧,绣出的鱼儿会戏水,绣出的马鹿会奔跑,绣出的花儿发着香,俄尔北诗地方没人胜过她。”

“嘿嘿嘿——”阿爹没想到这么点大的女儿,竟然会唱古歌,惊讶得眼睛睁得像核桃一般大,嘴里迸发出松涛翻滚般的笑声。

“嚯嚯嚯——”奶奶知道自己的教导没有白费,长长的麻片从瘪瘪的嘴巴中掉落,皱痕间荡着得意。

当着奶奶的面,阿妈不好放肆地笑,却实在抑制不住,一串“矻矻”声从闭紧的嘴巴里漏出来。

在六束爱意融融的目光包裹下,阿珍感觉周身暖融融地舒畅。她仰着小头颅,打了一个得意的响舌,眨巴着眼睛回忆着,想再来一段,却听到阿妈说:“歌谣里的嫩娥硕薇,花绣得这么好,是彝族姑娘的榜样!你肯定也羡慕她吧?今天我就教你。作为彝族姑娘,要是不会做针线,以后嫁人都嫁不掉!”

“村里人都说,我家阿珍像嫩娥硕薇一样漂亮。我相信,长大后会像嫩娥硕薇样有本事!”奶奶咽了一下口水,爱怜地望着瘦小得如一只小猫样的阿珍,接着说,“学好针线活是重要,可她还太小,怕针戳手指头!过两年再学也不迟!”

“我,我……”当时的阿珍,还不到懂道理的年纪,只一门心思想着玩。听到针会戳手,吓着愣了一下,举起自己干筋骨瘦、只有核桃叶一般大的手掌,细细端详着,结结巴巴。

“不小了!不是有‘彝族姑娘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会拿筷子就会绣花的说法吗?越早学越好!”阿妈回答。

“是不早了,都五岁啦!再说凡事都应该趁早!”阿爹肯定阿妈的说法后,转了话题,意味深长地笑着问阿珍,会唱《嫩娥硕薇》的下一节吗?”

听到阿爹鼓励她唱歌,阿珍来了精神,眼睛叽里咕噜转动了几圈,用玉敲石板的声音唱:“嫩娥硕薇聪慧善良,过掉的事情全晓得,以后的事情晓一半,帮过的乡亲们数不清。”

“是啊!嫩娥硕薇漂亮温柔、心灵手巧、聪明善良,想要像她一样出色,各方面都得学呢。以后,你白天学绣花,晚上我教你识字和算术。我虽然不是文化人,好歹读过高小,在村里也算得上识字最多的人。教你没问题!”歌声刚落地,阿爹就严肃地说。

“这么点娃娃,就要她学这学那,连玩的时间都没得,这不苦了她么?”奶奶倏然垮下脸,说,“要想让她识字算算,过两年送她去读书就行!”

“是该送去读书,可小学校离家这么远,爬山过河,还得穿过一个村子。村里去读书的那几个男娃娃,不是摔伤,就是被狗咬,下雨天被河水冲走的事也发生过。莫说女娃娃了!再说,村里又没有女娃去读书,连个伴都没得。要她进学堂读书,实在太难了!唉——”阿爹神色凝重地叹息。

奶奶摇摇头,附和一声长长地叹息:“也是啊!唉——”

阿妈是个急性子,做事老风风火火,她没有时间惆怅,倏一下站起来,把手里的鞋底丢在脚边柴火上后,一个箭步跑进卧室,拎出针线篮,找出一根针、一团花线和一块巴掌大的碎布。

“左手捏针,右手捏线,把线从针鼻子穿过去,这是第一步!针线活熟练的人,一看她拿针捏线的样子就看得出来。”阿妈示范了一遍,说:“练到快速准确,每穿必过,才学下针。”

阿珍照着阿妈说的做,可两手哆哆嗦嗦,老穿不过去。咬着牙,舞弄半天,急得额头爬满细细的汗珠,急促的喘气声吓得依偎在屋檐避雪的几只鸡,咯咯叫唤不止。

“急什么?又不是撵山?”阿妈有些不悦。

阿珍见状,很想丢下针线跑去睡觉,却听到阿爹笑嘻嘻地说:“莫着急!慢慢来!心急喝不了热豆花!”

有阿爹在场,阿珍不敢任性,只能呼呼舒几口气,平静下来再继续练。不知练习了几百遍,直到奶奶去灶房里生火煮晚饭,才练到十穿五过。可当她学着阿妈的样子,把针戳到布上的时候,针却戳进她捏着布的中指,一个芝麻粒大的殷红血珠子挂在指端,之后慢慢变大,再渐渐漾开,刺骨地痛。她像见到响尾蛇一样丢掉针线,眼泪滴滴答答滚下。

“咦,针戳一下就这个样子,嫩娥硕薇的歌谣白听了!”阿妈顿时板起脸,捡起针线塞进她手里,厉声道,“哪个学针线的,没有被针戳过?”

“要耐心嘛!呵呵呵——”阿爹爽朗地大笑。

她没想通,打小爱她疼她的爹妈,此时咋这么无情?心里那个恨哟,但又不敢违拗父母,只能抹掉眼泪重来。为了恢复信心,她默默地回忆嫩娥硕薇的经历:娥尔北诗村子一位七十多岁的孤寡老奶奶,从森林边捡回一对双胞胎婴儿。小女孩的面容像天上的月亮一样纯净清秀,长大后一定聪慧漂亮,适时房屋山上白色硕玛微开得正旺,便取名叫“嫩娥硕薇”;小男孩粗手大脚,两眼透出沉静和刚强,像山顶的栗树,长大后一定剽悍,就取名“鲁勾也弄”。

奶奶去世时,兄妹俩只有七岁。可灾难没有打倒幼小的孩子,他们自力更生,渐渐长大。到十五岁那年,兄妹俩不得不为大土司博洛耐慈的属下、掌管着娥尔北诗地区的楚耄阿基家服役。哥哥被派去高高的罗尼白山顶放羊,妹妹白天替他家放猪,晚上舂碓推磨、绩麻、做针线。生活的重压,没使嫩娥硕薇低头,她边放猪边绣花,还不时唱着动听的歌谣。

她悦耳的歌声回荡在娥尔北诗上空,引来无数仰慕者,她的美名由此传扬开来,最后传到博洛耐慈的独儿子博洛阿纳耳中。博洛阿纳翻山过林寻来,见到嫩娥硕薇第一眼就挪不动步子,回家后便央求爹妈去提亲。博洛耐慈拗不过儿子,就叫楚耄阿基去说媒。一心想巴结博洛耐慈的楚耄阿基,咋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不管嫩娥硕薇如何拒绝,带人押着她到博洛耐慈府里,逼着她跟博洛阿纳成亲。

嫩娥硕薇早听闻博洛耐慈的恶性,便宁死不从。博洛耐慈恨得牙痒痒,却实在没办法,就要她做三年三月零三天的苦工来抵。狠毒的博洛耐慈,每天让管家派给嫩娥硕薇十个女仆干的活,每夜要她磨十个下人才能磨完的粮食,却每顿让她吃猪食,每夜让她睡草窝,想把她活活折磨死。可嫩娥硕薇想着,总有替自己和那些被奴役的人们报仇那一天,便咬着牙,顽强地坚持下来……

阿珍不是把爹妈当作像博洛耐慈那样的仇人,而是想用嫩娥硕薇的精神鼓励自己,鞭策自己。果真有效,她变得有耐心、有信心。经过阿妈和阿爹的双重指导,两个多月后,阿珍学会自己画图案来绣,学会简单的加减乘除和珠算,也识了一些常用字。

山里美景多,可阿珍认为最美的是硕玛薇,尤其是红色的硕玛薇。因为《嫩娥硕薇》中说:嫩娥硕薇被迫给博洛耐慈家做苦役,终于熬过三年三月零三天,然而博洛耐慈却翻脸不认账,嫩娥硕薇只好趁夜翻墙逃跑。可惜刚爬过一座山,博洛耐慈的家丁,手持亮晃晃的火把围上来,她逃无可逃,狠狠地想着“活着报不了仇,死后也要把冤伸”,便跳下面前深不见底的悬崖。

冤魂不死,嫩娥硕薇变成一只黑虎,到罗尼白山顶看过阿哥后,就去实施报复计划。第一年,黑虎在山头,走遍博洛耐慈家一个又一个牧场,把所有的牛羊咬死咬伤,让放牧人离开牧场,不再给博洛耐慈家当牛做马;第二年,黑虎来到坝子,把博洛耐慈家所有庄稼踏平,让干活的仆人纷纷逃散;第三年,黑虎怒吼着冲向博洛耐慈家,想找他当面清算。博洛耐慈听到虎的吼叫,调集所有家丁和猎人,里三层外三层把宫殿围护,还叫猎人在路上支好九十九张窝弓和掂弩,扬言谁射杀黑虎赏给金银无数。

黑虎避过九十八张弓弩,不幸破发了第九十九张。毒箭穿透黑虎心肺,殷红的鲜血汩汩流淌,可黑虎仍然不放弃,她忍着钻心的疼痛向前,咬断九十九个家丁的脖子,身上又钻进九十九根毒箭,最后终于体力不支,向后退去。黑虎滚过九十九座山,爬过九十九条箐,她的鲜血染红了山箐,染红了白色的硕玛薇。自此硕玛薇家族中,便多了一种颜色——红色。最后她的血流尽,倒在一棵硕玛树下闭上眼睛。

黑虎告别鲁勾也弄时说,三年后再回来看望哥哥。可三年已过,没有黑虎的消息,鲁勾也弄寝食难安,便带着牧羊狗四处寻找,终于在硕玛树下找到死去的黑虎。鲁勾也弄流着眼泪抱着黑虎,说道:妹妹热爱自己的家乡,牵挂着父老乡亲,愿你投生变成布谷鸟,每年回来看一次。之后,把她葬在对面村子的山峰上。没过几天,彝家的山山坳坳,就传遍布谷鸟清脆的歌声,催促乡亲们快快“布谷”。

阿珍深信,红色的硕玛薇是嫩娥硕薇的鲜血染成的。因此,每下笔画绣花图案,画的是红色硕玛薇;每下针刺绣,绣的也是红色硕玛薇。而每绣一针,心头就会涌上一股崇敬,觉得无比神圣,甚至老禁不住哼着“山寨鲜花美,最美的只有一朵,那就是硕玛薇;彝家故事多,最动人的只有一个,那就要数《嫩娥硕薇》”。这样一来,从她纤细的手下出来的绣品,无论是鞋面、嫁包、背布、裤脚、衣领、衣边等等,无一不是一朵牵着一朵有绿叶映衬的红艳艳的硕玛薇。

半大女孩有强烈的表现欲,也属正常,可阿珍不单是为了表现自己,而是希望更多的人记住《嫩娥硕薇》的故事,喜欢硕玛薇。凭着她的号召力,她把村里同龄的五个姊妹全召集起来,教她们绣硕玛薇。在绣花的同时,教她们唱《嫩娥硕薇》,还把从阿爹那里学来的汉语和算术拿来教她们。

八岁那年秋天,阿珍像村里的男孩一样去学堂。可村里仍然没有女孩读书,她又撵不上一路疯跑的男孩们,只能靠阿爹接送。然而三天后,阿爹因此被队长恐吓:“作为社员,不晓得好好干生产,竟然三天两头迟到早退。要是再有一次,就扣粮食。”

每年分得的那点粮食都不够度日,再被克扣,一家人咋过?阿爹无奈,只能让女儿回家。

不甘心?又能咋的!阿珍丢下书本,和村里其他女孩一样参加生产队劳动,每天挣很低的工分。幸好想到嫩娥硕薇,她又振作起来,一有时间就绣硕玛薇,持之以恒地跟阿爹学知识,不间断地教姐妹们。到十一二岁时,她的绣工已经相当出彩,绣出的硕玛薇鲜活得如开在枝头上一般,还能用汉话跟人交流了。姊妹们的绣活虽逊色一点儿,汉语也不如她流利,但也相差不大。

见火候到了,阿珍就带领姐妹们街天去街子上卖绣品,换到钱后,再到供销社买回更多的布和线,继续绣。要是遇到有硕玛薇的时节,在穿山过林去赶街的路上,她们每人摘一朵娇媚嫣红的硕玛薇戴在发髻上,然后才翩翩婷婷地走上街头。一群穿着漂亮彝家绣花服饰,手中捧着鲜艳的绣品,头戴艳红硕玛薇的姑娘,一步三摇地在人群中缓缓穿行,成了一道勾人眼球的独特而美丽的风景。一圈下来,她们手中的绣品便一散而空。十四五岁时,记巴拉村姐妹们的绣品在街上已经小有名气,她们专绣硕玛薇的事情,传遍方圆几十里,甚至还有人誉称她们为“硕玛薇”。当然,最大最艳的“硕玛薇”,就是阿珍!

有春风吹拂,花儿会开得更繁茂、更艳丽。当姐妹们的绣花钱包有鼓起的时候,生产队包产到户工作也完成了。阿珍抓住机遇,动员姐妹们拿出所有的积蓄,把队里那两间廉价出售的公房买下来,又买了一架缝纫机。想把自己绣品缝成成品,再拿去卖,还像模像样地在屋檐下挂上一块“硕薇服饰”的牌子。一套完美的服饰,不仅体现在绣工上,剪裁和缝制同样不可忽视,于是,她们请来村里裁剪和缝制技术最好的阿珍妈做指导。

“硕薇服饰”开店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到一年就传遍彝区。刚缝出来挂在简陋的墙上的成品,就被慕名而来的人买走,尤其是彝家娶亲嫁女的冬季和初春,想要买到她们的产品,还得提前几个月预订呢。

阿珍和姐妹们整天忙得脚不沾地,但心里却像灌了蜜一样甜。无论多忙多累,她们都不改初衷,绣的仍旧只有硕玛薇,一针一线都不会马虎。熟能生巧嘛,她们的刺绣技术越来越好,绣得越来越快,口碑也越来越好。日子要是能就这么下去,该有多滋润啊!然而好景不长,十七那岁,各个姊妹家就不断有媒人登门,家家的父母都催她们早点出嫁。

“姑娘要嫁人”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但阿珍不想像前边几茬大姐姐们一样,十六七岁像花骨朵刚打苞就嫁去生儿育女,过早承受生活的重压。她说服了自家父母,同时引导姐妹们跟家长据理力争,希望再给她们几年时间。可几个姐妹的父母,都坚信“女大不中留”的老理,于是责备声不断,个别母亲还撵到服饰店,连他们认定是罪魁祸首的阿珍一起骂。曾经犹如山泉水般纯净欢快的日子,被搅得鸡犬不宁。

一年后,五个姊妹实在耐不住父母的聒噪,先后出嫁,阿珍流着泪,算清了该给她们的钱,送她们离开。两间土坯房,一架缝纫机,一个孤零零的人,就算不吃不睡赶工,也交不出预订的东西。没办法,阿珍只能把房子、缝纫机、布料和花线等贱卖,赔偿给了人家。

人生没有一帆风顺,破茧后才能成蝶。为了给自己鼓劲,她一遍遍回想嫩娥硕薇的故事,一段段唱着《嫩娥硕薇》。想着,唱着,心底还真升起一线希望。不是还有绣花的手艺么?怕什么?大不了从头再来!她抹干眼泪,又拿起针,绣红红的硕玛薇。经过没白没黑的三个多月,她绣出五套衣裤装饰品,总算又有点小成绩。

初夏一个阳光朗照的正午,阿珍拿着绣品,回忆着跟姐妹们一起上街的欢乐情形,落寞地踟蹰在街头。突然听到一声“嗯哟”,才发现撞在一个人身上。

“阿表妹,心不在焉的想些哪样?我还来不及躲闪,你就撞上来!”没等阿珍反应过来,便传来磁性十足,却不失幽默的母语声。

“对不起!对不起!”阿珍边道歉,边抬眼看。只见面前站着一个鼻梁高挺、黑发略卷、身材挺拔的彝族帅伙子。他就那么随意地把白色短袖T恤,别进黑色裤子,却无比地潇洒!

伙子笑眯眯地望望阿珍,又看看搭在她手里的绣品,一言双关地称赞:“好漂亮的硕玛薇哟!”

“嘿嘿——”阿珍正想低头离开,却听到伙子话,羞得脸颊比红色硕玛薇还艳几分,只能尴尬地笑着。

正在阿珍不知所措时,又听到伙子说:“我想耽搁你一会儿,可以吗?”

“啊?有哪样……哪样事嘎?”阿珍惊异地站定。

“我想跟你商量点事情!可这街上人挤人的,不方便说话。能不能跟我去背静些的地方说?”伙子小心地道。

“我……我……”自打十四五岁起,到哪里都有伙子故意找她搭讪,阿珍一般不以理会。然而见这伙子仪表堂堂,彬彬有礼,不像是逗猫遛狗之徒,阿珍犹豫不决。

“阿表妹,你也太小心了吧?我不是勾搭姑娘的人,没有恶意。是真有正事相商!”见阿珍迟疑,伙子解释。

话说到这份上,阿珍只好一前一后跟着伙子,来到离正街两三百米远的水井边一棵香樟树下。见周围没有人,伙子从容地躬下身子,用双手从井里捧出一捧清幽幽的凉水喝下,方微笑着,做了简洁的自我介绍,并说明意图。

原来伙子叫阿斌,一年前才退伍到县里的文化部门工作。趁周末回老家探亲之际,顺便上街,想定制几套如意的彝族服饰,为火把节时文艺表演做准备。他打小喜欢唱《嫩娥硕薇》,也特别喜欢红色硕玛薇,见到阿珍手上的绣品,他喜欢得不行,希望她能帮着准备十套装饰着硕玛薇的衣裤。说着,还情不自禁地轻声哼起:“山寨鲜花美,最美的只有一朵……”

茫茫人海,知音难觅,阿珍脸上露出硕玛薇样美丽的笑容,可又有些为难,道:“火把节才剩一个月了,我手上现成的绣品就五套。单就绣活都赶不出来,何况还要缝制呢?”

“我实在太想要了!能不能想想办法?”阿斌接过阿珍手上的绣品,爱不释手地摩挲着,说,“价钱由你定!”

“不是钱的问题,怕真的没有办法!”

“算我求你了!”阿斌掏出一卷票子,塞到阿珍手里,说,“先付你定金,你拿去买原料!”

推辞不掉,阿珍赶紧拿着绣品打回转。第二天就去找嫁到各地的几个姊妹,请他们帮忙绣花。为了坚定阿珍的信心,三天后,阿斌买了一架新缝纫机,亲自送到她家。

瞌睡遇着枕头,阿珍很是感激,但怎能平白无故要人家东西呢?只能推辞说:“不,不……我不能要!”

“都火烧眉毛了,不必推辞!这是用我的退伍金买的,钱放着也不会下蛋。你先使着,就算我借给你的。”阿斌严肃而诚恳地说。

毫无疑问,这次的合作很是圆满。一来二去,感情逐渐升温,两人终于走进围城。结婚后,阿斌在县城为阿珍租了一个小店面,专门缝制彝族服饰,成了县城第一家出售彝族服饰的店铺,店名仍叫“硕薇服饰”。

众人拾柴火焰高,阿珍还是去找那几个姊妹帮忙,从她们那里收购来硕玛薇绣品,再进行加工。空闲间,不时买服装杂志学习,不断改进刺绣和裁缝技术;阿斌在不影响工作的情况下,常帮忙进材料。几年后,彝族服饰店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但因“硕薇服饰”绣工好,又有特色,名声渐渐传开,生意越来越好。

二十多年后,她的小店改成大店,缝制的成品销售到省内外。人怕出名猪怕壮,时不时有记者来采访,邀请她去参加展览会更是家常便饭,还被授予“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称号。

阿珍想,既然是传承人,不能只顾赚钱,还得把自己民族的东西传下去。因此,她让女儿读书之余学绣花、裁剪,等女儿大学民族服装设计专业毕业后,就让她帮着管理店里的事务,自己却到熟悉的彝寨去办刺绣学习班。她自掏腰包,买刺绣材料分发给妇女们,然后耐心教她们绣硕玛薇,再把绣品回收,拿回自家店里加工。在绣花的同时,她还不忘教大家唱《嫩娥硕薇》。

有付出就有回报,几年下来,为他们店绣硕玛薇饰品的有上百人,会唱《嫩娥硕薇》的妇女也越来越多。

“阿妈,愣哪样呢?进来收拾收拾,关门回家吧!”

“山寨鲜花美,最美的只有一朵……”阿珍的思绪被女儿拉回来,又一次轻快地哼着歌,走进灯火璀璨的店里,笑眯眯地望着满墙的红艳艳硕玛服饰。

责任编辑:李军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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