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追忆
2024-06-26詹文格
詹文格
1
我深知,老宅一死,老家也就变得遥远起来了,没有牵挂的老家就像断线的风筝,失去了方向。20多年前,我沾着一身露水,穿过大片桑林,闻着淡淡的炊烟,离开了老家。
对于一个刚满18岁的后生来说,面朝山外的时候,远没有理解“桑梓”的含义。因此,我的出走找不到一丝离愁,充盈胸腔的只有对城市的向往与热望。这是一位年少者的一次懵懂出走,却隐藏着草根阶层的急切躁动。
无法预料这种随意的出走,竟成为一个时代的开篇。当弃土离乡成为一种共识的时候,席卷城市的乡民,便像漫过堤坝的洪水,涌向城市的大街小巷,由此衍生出一串全新的词汇:“农民工”“外来妹”“空巢老人”“留守儿童”,这些带着时代烙印的称谓,冲撞着无法破解的二元城乡,那种割裂的痛楚,那些纠结人心的故事,让电视台赚足了观众的眼泪。从此,离乡与回乡成为这一代人的两难选择,成为漂泊无依的精神苦旅。故土乡愁成为一个时髦的词语,渐行渐远的老家成为长满野草的意象,就如荷叶上滚动的露珠,只在表面滑行,无法渗入乡土的体内。少年不识愁滋味,所有的深刻与成熟都需要现实的反复摔打,锻造,淬火,然后才能在经风沐雨的江湖中慢慢长大。
20多年后,重返老家,斯人已逝,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望着荒芜的家园,回乡已成为赎罪的开始,成为凭吊往昔的过程,面对养育过自己的土地,心头已布满漫漶的暗伤,农民与土地,土地与庄稼,永远是一个宿命般的主题。
老宅在乡村站立了200多年,突然间坍塌下来,坍塌于2020年仲夏一个晴朗的午后。高高的山墙和大片的屋瓦砰然落地,就像祖先抽来一记响亮的耳光,眼前金光一闪,惊飞起屋后一群歇息的鸟雀。坍塌在瞬间发生,那翻卷的尘土像腾空的黄龙,扭动着浑浊的身子,弥散在万里无云的天空。
老宅在土崩瓦解中惨然地死去,老宅的魂魄,刹那间化作一缕烟云,随风消逝;它的躯体支离破碎;它的精神分崩离析;它的气韵烟消云散。庇护过祖辈儿孙的老宅,它的死亡听不到一声哭泣。
不知何时开始,人们都不喜欢老宅了,全都以一种逃离的心态,离开了老宅。即使是一些留守家乡的子孙,哪怕在紧邻老宅的咫尺之间,也要新起一栋楼房,把老宅变成堆放农具杂物的场所,甚至沦落为圈养鸡鸭、饲喂猪牛的栏舍,颇有崽卖爷田心不痛的意味。
子孙与老宅就像一场旷日持久的恋爱,随着光阴日脚的斗转,不断发生着化学反应,最初的那种情感物质也已消耗殆尽,一切都变成虚无的谎言。
闲置多年的老宅就像个孤寡老人,写满一脸的悲凉与哀寂。老宅的心被掏空了,风烛残年的老宅被候鸟一样的子孙遗弃在荒山野岭,变成蛇鼠出没的窠巢,飞翔的鸟翅掠过老宅的上空,已经触摸到了老宅的痛处和人类的悲伤。老宅容颜苍老,身体羸弱,老眼昏花,孤零零匍匐在山脚下,这就是老宅在残喘。
2
老宅的死其实有一个漫长的过程,确切地说开始于1988年。那一年,祖父和母亲先后离世,一年突遭两丧,亲人的离世给一个家庭带来无边无际的悲伤,它如泛滥的洪水,把我们一家彻底淹没。
过度的悲伤,已经没有一滴眼泪,唯有血液在周身煎熬。母亲永远是儿女精神上的故乡,妈在哪,家在哪,娘不在了,家便散了。出嫁的姐姐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曾经四季花开的亲情驿站,转眼成为寸草不生的荒滩,就像一条搁浅在泥淖中的破船。
亲人离世,老宅衰败,其间像有某种必然。岁月如水,永不停步,后浪推着前浪,在四季的轮回中,一代人将另一代人替换。当轰鸣的机器声与奔腾的车流汹涌而来的时候,这种金属迸发的声响成为送别老宅的挽歌。
再丰盈的秋天,终究阻止不了寒冬的脚步,这是季节的使然。祖父和母亲过世后,他们亲手植在园子里的果树就像暗疾缠身的病人,萎靡不振,那些还没成熟的果实早早脱落于枝头。离秋天还很远的时候,树叶却率先枯黄,一派萧瑟笼罩果园。曾经枝叶茂盛的枇杷树、板栗树、柑桔树、沙果树、枣树,甚至那片四季长青的楠竹林全都面黄肌瘦,一脸愁容,没挨到霜雪交替的冬季,它们就先后枯萎。
对于这些果树的死去,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一直无法知晓那些果树死亡的真正原因,只能以拟人化的思维,虚构这些树的痛苦、哀伤、枯萎以及死亡的过程。
记得离开老宅的那天,阳光在苍老的台阶上白得刺眼,光影摇曳,像锋利的刀片在切割如水的阳光。门外的白,厅堂的暗,构成一道黑白分明的界线,仿佛是时光送给离别者的一句隐言。站在那儿,看着光线在屋檐下缓缓游动,每一日,每一年,循环往复,这就是人生四季。原来地老天荒与匆匆过客有着如此不同的况味。
光线仍在不停晃动,像一位赤脚的少女,用脚板亲吻着大地,她像夸父追日般地朝前奔跑。眼看她轻盈的身姿越过老宅的脊背,从下往上,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攀爬。这一刻,我如醍醐灌顶,猛然醒悟,千年时光就是以这种悄无声息的方式,在每一代人身上反复呈现。它像奔涌的流水,只知前行,不会倒退,归根到底,人生只是一次单程旅行,所有的过程都是一次性消费。因此,艳丽也罢,晦暗也罢,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这是无奈的慨叹!
时光太可怕了,可怕于时光的无所不能,它就像一道神的指令,所有的生命都必须接受时光的统管。青春不老好像只在神话中出现,所有的肉身最终都在时光面前瓦解、腐烂、消亡。时光有着锋利无比的隐形牙齿,它所向披靡,无坚不摧,时光还有一个永远吃不饱的贪婪胃口,它消化了久远的过去和漫长的未来,以及一切可以消化的物质;时光用一种颜色,覆盖了所有的颜色。
3
老宅坍塌的那天,已经搬到镇上的父亲给我打来电话,他告诉我,老宅已经倒塌了。父亲的语调虽然平缓,但其中仍透出了一个老人的忧郁与无奈。白发苍苍的老父,虽有过倔强的过去,但面对一幢比他更加苍老的祖屋,除了同病相怜的叹息,又能怎样呢!
从老父的电话里得知,连续下了半个月的大雨,风雨飘摇中的老宅奇迹般挺过来了,但雨霁云散,天刚放晴,老宅竟突然坍塌。
顺着父亲的疑虑,我也感到奇怪。细细一想,老宅倒塌在艳阳高照的晴天本属正常。老宅的倒塌并非无疾而终,而是早就暗疾缠身,甚至病入膏肓了。屋要人撑,人要饭撑,空置的老宅,就像空巢的老人,失去生命的交流,再加连续的降雨,让土墙吸饱了水分,墙基松动,雨一停,墙体收缩,轰然坍塌全在情理之中。
老宅倒塌之后,父亲一直在等我回家。中秋节我终于回家了,我在家里呆了半个月,自2000年至今,已经过去整整十年。十年来,做儿子的一直漂泊于南北,家成了驿站,淡漠了亲情,疏远了孝道,对于老家的一切,我失去了发言权。一个行走在路上的人,其实是多想停歇下来,与家人静静地呆一会儿,唠些家长里短,烧几道地道的家常土菜,吃顿团圆饭,感受一下血脉亲情的热度。父亲知道儿子回家一次不易,于是半个月里,他只安排我做过一件事,那就是让我去处理已经倒塌的老宅。
我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我不知道父亲其实是给儿子出了一道难题,面对倒塌的老宅该如何处理,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决定还是先看看再说。
镇上离老宅有十几里路程,摩托车载着我在新修的乡村公路上疾行。道路两旁的白杨树显得无精打采,不知是树已苍老,还是别的缘故,总之这些被称为“钻天杨”的顽强树种,现在已找不到当年那股气势,就像一个耗尽了精气神的老农,懒散地蹲在墙根。也许任何一个物种都有它的孕育期、生长期、衰老期和死亡期。
老家的地名叫桃坪塅,这个已经见不到一棵桃树的地方,桃坪已成一种虚名。回老家要顺着桃河而上,因此每一个远行者的回家都是一次逆行,而离家就是顺水而下,所以出走倒显得轻松。那些海拔不高的丘陵在河道的两边顺势伸展,一条小河从塅中直通而过,很显然是人工拉直的小河,一条河流一旦失去它蜿蜒的身姿,就像一位曼妙的舞女失去了双手,再怎么努力也难以表现它婀娜的舞姿。小河两旁是良田沃土,村舍大都傍山而建。我环顾两旁,两年未回,无论是山间,还是塅中,那些明清时期的老宅已难觅踪影了,取而代之的是鹤立鸡群的小楼,高的有三层,矮的也有两层,造型各异,一看就是城里的舶来品。钢筋水泥搭构的建筑物,很生硬地切割着乡村的面庞,不锈钢、铝合金、防盗门、塑胶窗、大理石,乡村迎来了前所未有的颠覆,这样的村庄在长江以南的广大地区是多么普通,普通得找不出一丝一缕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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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托车“吱”的一声停了下来,在惯性的作用下,我身子朝前一拱,重重扑倒在前面骑车人的身上。思绪像逐鹿奔马,在记忆中已把村庄反复回放。
当我穿过半人高的蒿草,看到一堆废墟老宅的时,那一刻我真的惊呆了!
老宅其实还没完全倒掉,还有半间残屋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发黑的椽木像古战场上的炮筒,横七竖八,直指天空。那些木料上的蜘蛛网仍顽强张开着,上面挂满了苍蝇和飞蛾的尸体,蜘蛛却不知去向。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发现墙体已经严重倾斜,底部的砖块也裂开了拳头大的缝隙,但这半间屋子却没有倒塌,望着老宅最后一角,我不忍用垂死挣扎的词语来形容老宅的状态。在这个普遍热爱奢华的年代,老宅盛不下横流的欲望。
我不懂建筑和力学,半间屋子的墙壁已经倾斜得厉害,墙基断裂,它是依靠一种什么力量在支撑它不倒?我踩着潮湿的泥地,退出了屋子,心里突然变得空空落落。半间屋子,像一则寓言,让我想起某首闲诗:“万松岭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三更云去逐行雨,回头却羡老僧闲。”
看着颓废的老宅,我突然想起了那些从老宅中消失的老人,他们的血脉虽然仍在我们这些晚辈人身上流淌,但情感早已被稀释,老人的气息随着老宅的坍塌,在他们生活过的家园却再也找不到一丝一缕的痕迹了。对于亘古不变的天地来说,每一个鲜活的生命均是匆匆过客,半间老宅多像离去的老人,把脚趾深深地扎进泥土里,以一种纠结的心情和强大的现实作着抗争。
站在坍塌的老宅面前,我真的束手无策,父亲看似不经意的一个安排,使儿子品尝了情感的煎熬。我对这类事情没有一点应对的经验,眼下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该从何下手,我一片茫然……
后来有人指点,让我请人把埋在泥土中的一些木料和砖块清理出来,那样多少可以变卖到一点钱。我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请了两个帮工清理。谁知这一清理,使整个村子都为之震惊。有谁会理解一个孤寡老人对老宅的感情?鉴婆婆,是一位被地主成分压了一辈子的老女人,30多岁男人就死了,但是因为男人家是地主,于是背着这个坏名声煎熬了一辈子。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鉴婆婆被无数次地批斗,批斗的场所随时随地,水库工地、晒谷场上、学校忆苦思甜大会上……
改革开放之后,阶级斗争被逐渐淡化,鉴婆婆才开始走出噩梦,正式过上平常人的日子。前些年,衰老得不能劳动的鉴婆婆被安排到了乡镇的敬老院,算是老有所养了。可是谁能想到,两个帮工在清理被掩埋的房料时,竟然挖出来一具尸体。两个帮工吓得扔下锄头,远远地跑开了……
我也很惊恐,倒了房子不说,还出人命!很快把村主任叫来了,村主任和我上前察看,在一些发黑的木料和断墙下面,蜷缩着一具老太婆的尸体,洁白的头发落满了黄土。村主任把两个帮工唤回来,把木料挪开,用锄头和铁锹将墙土清掉,然后把老人的尸体抬了出来。
我猜想应该是个流浪乞讨的外乡人吧!但是把尸体弄到开阔的场地上,拂去蒙在身上的黄土,在场的人眼睛都瞪圆了。已经离开老宅多年,居住到敬老院去的鉴婆婆怎么会不声不响回到老宅中来呢?而且听说近来鉴婆婆的眼睛几乎失明,在敬老院也寸步难行,她是如何回到相隔两里多地的老宅中来的,这几乎是个谜。我站在离鉴婆婆尸体不远的地方,原以为她死去时的样子会呲牙咧嘴,可遗容竟十分安详,好像根本不是被土墙砸死,而是在地铺上睡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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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埋在泥土中的房梁残骸,知道一个时代随着崩塌的建筑呼啸而去,掠过耳边的声音就像风雨中的啜泣。
建筑是人心的物化与外化,建筑是利用物质材料创一种供人从事各种活动的人为空间,它是一门综合艺术,它与书法、绘画、音乐不同,它除了艺术价值之外,还有强大的实用功能。
想着老宅,记忆很自然就把我拉回童年,在老宅中出生,在老宅中长大的我,从来就没想过老宅会在我这一辈人手上倒塌。老宅人气最兴旺的时候是20世纪60年代,那时候老宅像个多汁饱满的蜜桃,20多户家庭,50多口人,使老宅到处充满了生机。“五·七大军”来了,为了接纳他们,大屋所有住户每家匀出一间,让给“五·七大军”入住,因为他们不少是拖家带口的,其中一位姓梁的医生,医德医风无比高尚,为村民们解除过无数的病痛,但一场意外的大火夺去了梁医生儿子的生命,他那个年仅十岁的智障儿子永远留在了乡村。
后来老宅又住进了下乡的上海知青。知青们初来乍到,他们在老宅里四处转悠,不解的目光盯着祖牌神龛,盯着四水归堂的天井,盯着“紫微镇照”的木匾,盯着门头上活灵活现的虾公梁……
老宅有着恢宏的气势,是在清朝末年,一位叫八老子的祖先,生了7个儿子,成家立业后,他协助7个儿子做了七栋式样相同的大屋。当时或许是受经济条件所限,七栋房屋都是采用同一种工序,正向墙面青砖到顶,而且砖都是打磨过的,那光滑的墙面,严丝密缝,工艺精湛,后来者难以模仿。为了节约成本,正面之后的所有墙壁均用黄泥夯筑。于是外族人便送给他一句不无讥讽的顺口溜:“八老子不怕丑,前面垒砖,后面筑土。”
在我们孩子的记忆里,老宅是一个庞大的世界,那个时候,闻着上海知青油锅中传来扑鼻的带鱼香味时,我们不敢相信现实里还有如此诱人的美味,这样的美味给我们未来的生活带来了无限的想象和向往。有时候上海知青也会给一两块色泽金黄、酥香可口的油炸带鱼给孩子们尝鲜,那美妙的滋味至今还满口留香。
老宅还是人们的聚集地,生产队办夜校、会计算账、计工员对工分,总之大凡小事一概都会在老宅中完成。我们从小就喜欢这艾蒿和植物围护的屋子,夏日有各种植物和庄稼的气息弥漫在大屋中,莲蓬和菱角散落在院子里,还有吃剩的红薯皮和栗子壳,黑狗追着花狗在屋场前疾跑,它们蹿行在各家各户,紫红金冠的大公鸡与麻褐色的母鸡正在交尾。阳光好的时候,坐在堂前的石门槛上,举目望去能看见菜畦前远接天际的稻田,风吹而过,一波一波的碧浪向眼前涌来,像一块绿色的绸缎,在田野中飘展。季节守望着庄稼,稻田的清香随之能传送到堆放金黄稻谷的仓房来。老宅的夜晚很寂静,寂静到半夜时分鸡便开始啼叫,先是从厅堂的鸡埘响起,然后隔壁的鸡应和着,接着邻村的鸡也跟上了,波浪一样此起彼伏,鸡叫声直至天明……
但现在的人都再也不想过这种同居一屋,鸡犬之声相闻的生活了,开口闭口就是个人隐私,独立空间,私密生活。因此单家独户是现代人的追求,饮食起居,嬉笑怒骂再也不愿暴露在众目睽睽和大庭广众之下,随时防范有什么秘密泄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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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面庞日益青春的乡村,发现古老的东西无声无息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平坦的水泥路面,砖混的小洋楼,没有人觉得哪儿不好,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需要,一个时代自然有一个时代的建筑,明清时期的民居,可以找到庞大家族的根系,那一进三重,正厅祖堂,厢房偏间,天井亭台,凝固的是一个时代的神韵与气质。进入一幢老宅,只要了解居住的方位,就能了解一个人在家族中的地位。
老宅看似老丑了,但今人建造的万间广厦,也必定会成为将来的老宅。以前留下的倒见过不少,比如乡间横跨小河两岸的石拱桥它千年不倒,但新修的水泥桥梁十年八载就已坍塌,其间的复杂的成因不言自明,修桥者又该作何感想呢?
对于老宅来说,其实我是最没有资格把它遗弃的,从南到北,我一路漂流,可是一直两手空空。现在老宅被我们抛弃之后,它反过来彻底把我们抛弃了,老家成了一个空洞的记忆。
20多年的时光中,有很多机会可以挽救老宅的命运,但是我们却一次又一次错过。现在摇摇欲坠的半间老宅,在它倒下之前是否还想证明一点什么?
工业化时代的浪潮无比汹涌,它把一个模式不停复制的时候,无情地扼杀了丰富而又自然的个性,以千人一面的共性去构筑人类的集体记忆,已经找不到一点想象的空间。住一样的房子,穿一样的衣服,用一样的手机,一样的空调,一样的电脑、电视,坐上同一品牌的抽水马桶。城与城之间,家与家之间,不分彼此,用一种方式改变了所有的方式。许多地方把农舍庭院拆除,称之为“拆村并居”,无数的村庄正从中国广袤的土地上消失,无数农民正在被请上高楼,洗刷胎记。安乐生活饲养的新一代没有必要回到过去的生活方式中了,于是只能在健身房里操练,在跑步机上流汗,在笼子里养鸟,在玻璃缸里养鱼……
我们可以偶然地回到乡村度假,但是终归不愿长久留在乡村居住,面对死去的老宅,我在心底轻轻地叹息。
在废墟前踯躅的时候,天色悄悄暗了几分,风也呼啦啦刮来,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在我的眼前舞动,颓败遍地的空气里,一阵阵泥瓦的腥气,混杂着一些艾草的味道直逼而来,一种呼吸不畅的感觉让我记住了老宅的气息。
老宅的死无法唤醒什么,无法挽回什么,为了生计,我还得再次踏上漂泊之旅,父亲交付给我的任务,做儿子没能完成,最后只好当了逃兵,让半间残屋成为老宅的记忆。比起那些在外建功立业、衣锦还乡的同辈们,我更像一个不孝子孙。回乡一趟,让我平添愁绪,卑微者既拯救不了过去,也开启不了未来。眼下,我除了在一堆废墟上忏悔之外,再找不到别的救赎途径,我面对的不仅是一幢老宅,而是一个强大的时代。
当南下的列车飞速奔跑的时候,我趴在硬坐车厢的窗前极目远眺,望着鳞次栉比的高楼正在无数的老宅身旁成长。没有谁能告诉我,老宅为什么会死去,它死去是不是已经以物质不灭的形式获得了重生?若干年后,人们会用一种什么样的记忆来勾画乡村的精神图景。加西亚·马尔克斯说:“乡愁总能抹去不好的记忆,放大好的记忆。”我无法预料,几年后再次回乡,老家老宅老人将会出现怎样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