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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26
《爱欲与哀矜》是当代作家、文学批评家张定浩的代表作,收入其读书随笔30篇,涉及艾丽丝·门罗、杜鲁门·卡波特、约翰·威廉斯、T.S.艾略特、奥登、布罗茨基、黄永玉、扬之水等中外名家。此书于2016年初版,2022年7月出增订本,做了一定幅度的增删,一以贯之的主题“爱欲与哀矜”更为鲜明。
与学院派学者固守价值中立的论文生产不同,张定浩的批评文字只为钟爱的作家而作,他所着眼的是阅读中特别打动他的东西,也正因此,他的文字中没有学院派文学研究惯有的理论膨胀,更没有层层专业行话包裹下的陈词滥调,有的是倾注深情的阅读经验,关于心智、伦理和情感的思考,以及对当代文学毫不掩饰的褒贬锋芒。无论对于初涉文学的普通读者,还是专业的文学研究者,《爱欲与哀矜》都称得上一份出色的导游手册。
书名中的“爱欲”源自古希腊神话,爱欲之神厄洛斯是丰饶之神与匮乏之神的孩子,天生便具有丰盈与匮乏的双重特性。“爱欲”源于匮乏,同时又给予人丰盈的感觉,这在男女间的情爱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在此书中,“爱欲”的存在形式多种多样,情欲、宗教之爱、知识之爱、怜悯之爱、物爱等都在讨论之列,甚至写作也被视为一种爱欲行为。“哀矜”则出自《论语·子张》:“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哀矜勿喜,是对不幸者的怜悯,一种庄重、真诚且付诸实践的怜悯。
爱与怜悯,是张定浩作为一个作家的精神内核,亦是其文学批评的尺度。试举二例。比如,张定浩把黄永玉小说《无愁河》归于“爱的写作”范畴,其特点在于消弭作者强大的自我意识,努力化身为另一个人或物,甚至是一阵轻风,真切地感受世界的差异性和丰富性,而不是企图凭借一孔之见去解释他者。这种写作方式的背后,是一种怜悯万物的思维方式和伦理态度。《无愁河》的力量便是来自于这种素朴的怜悯:“怜悯者首先相信自己是和那个受怜悯的对象一样的人,他人触目惊心的苦难令他看清自身未被揭示的苦难,而在他人的痛楚面前,他并不敢立刻有所表示,因为自觉轻薄。他只是先深深地俯下身去,向一切深陷在悲伤中的命运低头致敬。”(《爱与怜悯的小说学》)又如,对于扬之水的古代金银饰物研究,张定浩看到的不只是物恋,还有更广阔的伦理依托:“她相信那些存在过的名都生于人世的真实之物,就像女儿家藏在箱底的糖纸和手绢,枯燥耗时的考证之学遂在这样对微物的爱惜中转化成有温度的生命之学。”(《对具体的激情》)
丰富的智识、敏锐的感受力和诗的韵味,是《爱欲与哀矜》的特点所在。张定浩读过大量文学理论和哲学著作,并融会贯通,而不至于为智识所累,损害其艺术感受力。读他最好的文章,我们往往能获得双重享受,一方面是关于爱、欲望、死亡等人类基本处境的思想洞见,使我们反躬自省,摆脱旧有的偏见,灵魂为之一新;另一方面,他的文字注重节奏和气息,考究而精准,如诗人T.S.艾略特所说的,“新词与旧词从容交流,/日常词语准确又不粗俗,/书面词语精细且不迂腐”。正是后者,使他的文学批评成为真正的文学。“文学批评的有趣之处仅仅在于,那是密度更高的文学”,书中的这句话,用来评价他的写作,再准确不过。
无论是早年的古典文学随笔集《既见君子》,还是这本《爱欲与哀矜》,张定浩一直都保持着真诚、庄重的写作状态,对流入油滑保持高度警惕。这种虔诚的写作态度,和他的思想洞见、审美趣味一样动人。
(撰稿人:巢林栖一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