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放世界下文学的表层写作模式探究
2024-06-25周子淋
埃科在其《开放的作品》 一书中提出了 “作品的开放性”,这一概念同时包含了形式 和意义等诸多方面。就意义方面来说,“作品 的开放”指其隐喻特征,即阐释者、演绎者和 作品之间关系的开放,它强调艺术作品在接收 端的可解读性,正所谓“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 哈姆雷特”。这是一种传统的阐释学意义上 的观点,相关研究屡见不鲜,在当下这个开放 多元的数字时代有着越来越重要的价值。可以 说,如今我们身处其中的就是一个“开放世 界”,各种二创、同人作品的愈发兴盛就可以 视为例证。但遗憾的是,与学术繁荣相对的是 创作理论的稀少,学术似乎并没有回过头反哺 创作,或至少没有形成系统的创作指导。因 此,以下谨以个人阅读及创作经历,试提出一 种文学写作模式,其更多偏向应用而非学理层 面。
一、卡夫卡“以实写虚”的寓言书写
在埃科提出其开放作品理论时,作为现代 主义大师的卡夫卡其作品也被进行了阐释。埃 科认为,卡夫卡的作品就是一种非常“开放”的作品,其城堡、刑罚、疾病等主题都不是只 靠字面意义就能直接理解的,他的作品由于其 “模棱两可性”仍然是不封闭的、开放的。昆 德拉也曾指出,卡夫卡的作品是一场“梦的召 唤”,他“完成了后来超现实主义者提倡却未 能真正实现的:梦与现实的交融”。可以说, 卡夫卡最令人拍案叫绝之处在于其总体意味上 的隐喻与象征性,而他对于梦与现实的处理也 可谓是一部“现代寓言”。
与意识流小说相比,卡夫卡的作品在形式 上平平无奇,但读罢却能让人产生一种极大的 震撼,这里的奥秘在于具象与抽象的脱节。具 体说来,卡夫卡的“平实”更多体现在叙事、 细节、语言等微观层面,在这些层面,甚至可 以说他是现实主义的;而在宏观层面,他的整 体叙事框架却出自虚构、架空,文本后的终极 与先验概念被悬置,最终意义被导向遥远的不 可指,与要求获得意义与精准性的现实世界有 了区别。这自然是一种从欣赏和研究出发的论 点,移植到写作上来说,卡夫卡是在“以实写 虚”。即除了最终的意义指向外, 一切都以“类 现实”的方式高度仿真现实,在架构出的世界 中有条不紊地运行,给人一种吊诡之感。
以实写虚的典型是《红楼梦》。在很多 地方, 《红楼梦》都被视作一部现实主义作 品,但其中有着相当程度的梦幻因素,从头尾 的太虚幻境到中间的女儿判词,可以说其整体 就是一个在“虚”的框架中搭建起的“实”的 世界。以《城堡》为例,同样是处理梦境,卡 夫卡也是以一种深厚的写实笔法去描摹这个梦 幻世界,他不以此为奇幻,反倒当作是一种生 活的常态,以“是”取代“仿佛”,似乎读者 自然能够心领神会。这便是“以实写虚”的效 果,甚至可以说,卡夫卡的故事预先就告知了 读者它的梦境色彩与可能导向的结局,也许几 十几百字的故事梗概就足以概括它的基本情 节,但读者仍愿意通过阅读它获得一种不同的 体验。
二、新小说派“以呈代述”的零度写作
小说的叙述方式大概可以分为两种,一种 为讲述(telling),另一种为呈现(showing)。 “所谓讲述,通常有一个明显的故事叙述者, 故事就是通过他的口吻或声音来讲述的;与此 迥然不同的另一种方式是呈现,这种叙述方式 表面上看没有一个明显的叙述者在讲述,事 件、动作和场面好像都是自然而然地展示出来 的。前一种方式很像是本雅明所描述的‘说故 事的情景,人们围坐在一起听一个说书人讲 故事。后一种方式则更像是一幅幅电影画面, 场景、人物、动作和对话自动呈现出来,没有 人担任叙述者,也没人做任何评论和解释。” 从文学的发展历史上看,传统小说更多采用讲 述,也即“以述代呈”,而现代小说更倾向于 呈现,即“以呈代述”。
新小说派于 20 世纪后期登上历史舞台, 他们最大的特点是反对现实主义文学传统,提 倡“写物主义”,以“物”而非“人”作为小 说的中心,因此也被称为“视觉派”“写物派”“摄影派”,甚至是“反小说派”。在他 们笔下,一切都依靠视觉得以呈现,而作家的 任务,就是去描写这样的平面,不带感情、不 加任何评论或暗示,只能看见眼前的事物,不 能再像从前一样从上帝视角决定作品的走向, 这又被称为“零度写作”,同时造成了一种“深 度感的消失”。在新小说派看来,传统小说具 有一种深度模式,习惯层层挖掘自然与社会, 试图从中找出一种先验的潜在含义,但这样的 方式却产生了一种“毒药作用”,作者先一步 替读者预设了答案并试图教化读者,长此以 往,读者只会变得懒惰、被动、迟钝。因而, 新小说不是“轻松的娱乐”,它要求读者一同 参与小说的创作过程,与作者一起探索“深层 的真实”,正是罗兰 · 巴特所说的“可写的” 文本。
作为写作者, “以述代呈”似乎是个古老 而挥之不去的问题,它相当基础,却又总能难 倒不少写作者,甚至他们自己都没有发现,一 直沿用下去。然而,以现代的眼光来看,这样 的写作会让叙事停留在一个相当幼稚的阶段。 在古老的民间故事传统中,外婆、说书人等承 担讲述义务,他们都有一个非常明确的叙述者 身份,甚至会界限严明地将真实与虚构区别开 来,传达给听者。显然,现代读者不再那么青 睐这样喋喋不休甚至有些自以为是的方式了, 他们受到了更好的教育,有着各自的评价体系, 更欢迎“呈现”而非“讲述”,更希望作者直 接将一幅幅图景、事件脉络客观公正地展现在 眼前。在这样的情况下,真实的定义不再由作 者或叙述者说了算,因为没有人(哪怕作者自 身)能知道笔下的虚构人物究竟在想什么,最 接近真实的途径反而只能通过对外部世界的描 述呈现。
当然,我们不可能完全避免讲述,完全做 到客观,但尽量以人物视角或情节的自然流变 去呈现会高明得多。
三、塞林格、表层写作及其当代意义
综上可以发现,无论是卡夫卡,还是新小 说派,似乎都在有意无意地进行一种“去深度 化”的写作,这似乎也与现代世界日趋复杂、 难以解释有关。就卡夫卡而言,他的语言并没 有什么特别值得称道的地方,叙述也中规中 矩,甚至可以说,他在用一种很朴素、很“随 大流”的方式写作,普通老百姓也能够轻易接 受、流畅阅读,是一种可读性很高的文本。在 这样的写作中,作者的重点在于纯粹的叙述、 描写,而绝少动用作者(或隐含作者)的主观 情绪,尤其是解释说明、抒发感情——笔者将 其称为“表层写作”。
在这里有必要区分一下它与“零度写作” 的关系,因为从广泛意义上来说它们很相似, 但“非个人化写作”往往会陷入如新小说派般 的极端境地,彻底拒绝了必要的叙事、说明与 内心活动,而这里的“表层”所包含的范围则 更广一些。以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为 例,这是一个以第一人称为视角、主人公霍尔 顿担任叙述者的文本,在小说里,主人公也会 大谈特谈自己的过去经历、现在生活、内心想 法等,而这一点似乎与新小说派迥异,因为他 们更倾向于对视觉进行呈现、较为回避以上几 点。也就是说,在这部小说中,由于叙述者同 样是故事中的人物,他就有资格不那么“非个 人”、不“避嫌”地进行个人化叙述,这也就 与传统追求“深度”的诸如第一人称自叙传小 说有了区别。
说《麦田里的守望者》是“表层写作”, 同样是因为它没有过多地展现所谓的“先验 性”。这并不是说作者就没有先行意图,而是 它更多通过对“生活表面”的叙述去体现。这 种体现并不是作者强加给读者的,读者需要自己去领悟,甚至有可能得出和作者完全不同的 结论。总的来说,它不是“强制说服”,作者 没有办法控制或影响读者接受。比如在这部小 说中,一直在叙述的就是霍尔顿“流水账”般 的遭遇:被学校开除、在纽约游荡、躺在精神 病院……霍尔顿也经常抒发自己的思考和感想, 但我们并没有感受到很强的“作者干预”,他 似乎只负责敲字,他想让读者感受的意图则隐 匿在了文本背后。所以读者有了更大的阐释空 间——这是“表层写作”所能产生的良好效果, 它拒绝了甚至作者本人的偏见,真正给了读者 一个自由开放的空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 与当代社会日趋复杂、分裂的情状是相契合的, 所以也是更能为读者接受的。
总的来说,关于“表层写作”,新小说派 或所谓“非个人化叙述”可以算作一种,塞林 格式的“坍缩”也是一种,也许还有更多呈现 方式,说到底,这是一种解构,毕竟就如昆德 拉所说,绝对的真理消失了,我们只能掌握相 对的真相——这是至少从现代主义时期开始就 产生的共识,后现代时期曾因此沉沦,因为一 切都毫无意义了。但难道人们就将一直沉湎于 此吗?我们还能在这片废墟上做什么,比前人 更进一步也许才是更重要的。而将每个人、每 个圈子、每个集体的相对真相拼凑起来,也是 一种解答方式,这也就是“表层写作”的意义: 作者期待的不只是展现故事或自身思考,他还 期待见证反馈、见证不同读者阅读后的不同感 想——这是一条更加完整、互动的链条,区别 于过去传统写作的单向输出。
[ 作者简介 ] 周子淋,女,土家族,贵州贵阳 人,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 向为外国文学与文艺学、影视与游戏叙事、幻 想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