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与红土

阿痴

说起来，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最奇怪的一个年了。明明是过年，却热得异常。

天气在大年初七热到了顶峰，就连池塘里的夏蛙都叫了起来。

阿婆阿公们聚集在一株三百多年的老樟树下打扇聊天，说起天气都在摇头：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年了，世道要变。这种时候老天爷都要拿人来祭才会罢休，一定要看紧后生们，不准他们下河疯玩。

报生的阿婆坐在祖屋门口，等他。

阿婆是他奶奶的妈，年老后被接到陈家村来住，已经住了十多年了。

报生穿着一件新衬衣从外面回来。

阿婆叫住他，道，报生，骑自行车带我去肖家村。

报生骑一辆车杠锈了的旧车，阿婆坐在后座上。

他小小的、结实的、敦厚的，阿婆也是小小的，却是瘦弱的、佝偻的。

阿婆今年八十七岁，耳朵上戴了两个巨大的金耳环，把耳垂扯得像蒲扇。

骑上坡很吃力，报生就站起来蹬。一二嘿，一二嘿。

阿婆闭起眼睛养神，什么都不说，享受重外孙子的卖力。

遇到泥泞的红土路，他就下车来推，解放鞋上沾了厚厚的红黏土，分量很重。

阿婆问，报生啊，重吗？

他说，还好。

阿婆说，土哩，干了就会掉下来，落回土里。

进入肖家村，阿婆指挥，报生在排屋中间穿来穿去，到了一间红砖房门口。

房子破旧不堪，墙面挂了许多灰，墙根下都是红泥点。

推开门，里面却干净得一尘不染。堂屋里挂了好几件寿衣，颜色款式都不同。

案上点一钵子线香，烟雾袅袅，供的是王母。

往东屋里走，雕花木床上躺着一个干瘪的老妇人。

房内有奇香，丝毫没有老人味。报生感到奇怪，这香味从没闻过。

他有一丝怯意，不敢再往前走。

老妇人听得阿婆的脚步声，从床上坐起，靠在床头。

她伸出手，阿婆也伸出手。

老妇人说，莲香你来了！坐我边边上。你手还很热，还蛮有劲哩。

报生这才看清她是瞎的。眼眶陷下去，被层层皱纹包围。

阿婆挨着她坐在床边，说，我前天梦见天龙缠身，喷火把我烧死。所以我来找你了。有点怕。

老妇人听闻，咂摸咂摸嘴唇，反复捏着阿婆的手，不语。

阿婆说，阿姐你帮我解一解。

老妇人哆嗦着摸上阿婆的脸、头发，说，莲香啊，你骨气衰，骨头中间空，寿数快尽哩。

阿婆点头，说，我的苦吃完了，走了好。

老妇人笑了笑，拍拍阿婆的手。

阿婆说，阿姐帮我度吧。我晚上困不落，翻来翻去。

老妇人点点头，从枕头下摸出一块木牌，按在阿婆手心，念念有词：

昭昭其命

冥冥其无

视之不见

听之不闻

受持万遍

身有光明

受持万遍

身有光明

念罢，老妇人问阿婆，心里舒了吗？

阿婆流了泪，说，舒了，以后再做梦不会怕了。

老妇人拍拍她的手，说，不要怕，落叶归根，你回到根里，有什么好怕的。

阿婆说，给我量衣服吧。

老妇人捏捏阿婆的手脚腰身，叫来一个女孩，交代了几个数字，女孩便出去了。

老妇人又指了指报生的方向，问，这个后生是你重外孙吧，你以前讲过的报生？

阿婆说，是哩，今年过了年就是九岁，虚岁十岁。

老妇人喊他，后生你过来，阿婆给你捏捏骨。

报生于是走上前，将手伸过去。

老妇人的手冰凉，瘦骨嶙峋，却力道惊人。

她拉住报生的胳膊从上到下捏了一遍，说，莲香，你这个孙好，骨沉，有根。

阿婆问，骨气好多，是吗？

骨气涨得满满当当，是个好命。老妇人回。

阿婆高兴起来，不顾自己命数的事情了。

临出门前，阿婆问，阿姐你看我大概几时？

老妇人答，后宁夜间（后天夜里）。

阿婆问，到时候你去陈家村接我的魂啊？

老妇人答，必是去，你放落心。

阿婆心满意足地走了，又坐上报生的车后座。

走过红土地的时候，报生的单车被石子颠了一下。

阿婆拉紧报生的衬衣，说，后生，你要喜欢红土。红土种的花生最好吃。

报生说，我知道了。

第三天夜里，阿婆在睡梦中安静地离世。从肖家村方向传来隐约的唱和，报生听不真切。倒是田里通宵烧的稻草烟一直跟着风往屋里灌，又香又熏，惹得报生一夜未睡，疲倦不堪。

大人们忙着做法事，那老妇人家的女孩骑车送来寿衣、寿鞋、寿帽，并帮忙洗面擦背、梳头穿衣，将阿婆料理得体面妥帖。

阿婆走了，报生感觉到那一股的热更加强烈。堂哥们连长袖衬衣都穿不住了。

他心里有些麻麻的烦闷，想找出字帖来写字，字帖却不翼而飞。

他呆坐在青石板的小屋里，想起小时候夏天，阿婆和他并排躺在竹椅上，两个人一起看星星。

一颗流星闪过。阿婆说，刚才是哪个人落泪了啊？

他说，阿婆，那是流星。

阿婆叹气说，日子难过啊，今年又欠了债，谁屋里欠的债比我屋里多，落了泪？

报生不再说话，躺着看星星。

阿婆说，你叔叔明年下蛮（努力），看能不能还上。

过了一会儿，阿婆睡着了，打起鼾。

报生还是想写字。他翻抽屉找字帖，发现了一个银手圈，已经发黑发乌，蒙了尘。想起来了，这是那一年还清债后，他过生日，阿婆给他买的。戴了两年小了，他就把它留在阿婆这里，此后竟然忘记了。

他守着这个细细的圈，呜呜呜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