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誉

莫小谈

门被打开了，钱程听到屋外父亲与邮差之间一阵嘹亮的对话声，父亲一个劲儿地向邮差道谢，他知道自己的梦想实现了。

钱程不是这个村里走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但他绝对是村里第一位警校学生。钱程上警校的时候，每每放假回家都会着一身警服在村子里穿梭一阵子，见谁都打招呼，腿勤了，嘴也甜了，像是变了一个人。对门的王婶儿逢人必夸：“老早我就看钱程这孩子有出息，是块好料。”

参加工作以后，村里人更是拿钱程做榜样，教育自己的孩子：“看看人家钱程，书读得好，工作也好，以后你也要像他一样。”

在这个被一湾溱水滋养了千年的古村落内，从没有出现过一个当差的人，这个结论也许不准确，但这个结论时常被钱程挂在嘴边，言外之意是自己开了先河，成了本村第一个吃皇粮的人。

随着钱程肩章上“星星”逐年增多，父亲也越来越神气，晚上还会抿几口烧酒助兴，然后哼着古老的唱腔美美地进入梦乡。

父亲曾做过一个梦，他说他梦见儿子办了一起大案子，一时间报纸杂志都报道了这起大案，钱程还因为在案件侦办过程中表现突出被单位授予个人奖章。“那一天呀，你挂着大红花出现在村祠堂前面，啧啧。”

“会有那一天的。”钱程安慰父亲。

父亲抚摸着老伴的遗像说：“老太婆，你生了一个好儿子，没白遭罪。”钱程知道父亲又思念母亲了，尽管在他的生命中与母亲的交集并不多。

随后的几年间，父亲曾多次向他提及那个梦，总是念叨说，梦中的钱程披红戴花，立了大功。本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梦，却被父亲念叨成一桩心愿。

有一年年关，钱程回家探亲，他陪父亲喝酒，其间父亲问他最近工作怎么样，忙不忙，累不累，他回答父亲，不是太忙也不是太累，依然是老样子。“不忙不累，你就去多找点儿活儿干，也干出个大案子来，上电视的那种。”

“你又来了……”钱程觉得父亲的这个愿望反成了他莫大的心理负担。

父亲没作声，默默地连酌几杯，睡下了。

那一天，钱程回到溱水营警队，彻夜未眠，他知道，光宗耀祖是父亲心中最朴素的愿望。也许此时，在父亲梦中，他正与犯罪分子做殊死的较量。睡不着，他干脆坐起身子，下床，出门，在单位大院的水房里用冷水洗脸。“是该找领导谈谈了。”他想。

几天后，钱程正和父亲吃饭，突然来了两位单位的同事，他们首先向父亲送上新年祝福，然后给父亲宣布了一件事情，说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发生了一起大案，单位准备派钱程去那里协助办案，当天就要出发。父亲没有阻拦，他知道这是儿子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父亲原本想叫上几个老乡邻一起送送儿子，但儿子不同意，不让那么招摇。当晚，父亲将钱程送到溱水河畔的车站，那里有人迎接，然后他们会转道去那个不便言说的远方。

钱程在到达目的地后寄出的第一封信上说他十分想家，想门前的桑葚树，想石屋后的小溪，想父亲做的烙饼和荆芥味的扯面，但他不能半途而废，再苦再累也一定要坚持到最后。父亲给他回信，说门前的桑葚树一开春就泛起了花挂了果，石屋后的小溪也已被村里规划成了鱼塘，“养的是鲤鱼”。至于烙饼和扯面嘛，家中随时备着精面粉，啥时间回来就啥时间做，只是不一定正巧赶得上荆芥的时令，“配上些西芹或者茴香一样好吃”。

钱程办的这个案子看样子的确不小，已经过了好些日子了，依然没有回家的迹象。父亲的身体在焦急的等待中每况愈下。终于，在悬心苦等了一年零三十七天后，钱程返家了，他特意为父亲买了一件羊绒的大衣，还为街坊各准备了一份精美的礼物。就在分发礼物的当儿，单位来人了，还是之前的那俩同事，他们为钱程送来一枚奖章和一张荣誉证书，火红火红的奖章挂在钱程的胸前，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钱程郑重地将荣誉证书转递给父亲，沉甸甸的。

父亲激动得眼中泛起了泪花，钱程也流下了泪水。之后，单位为钱程放了一段长假，让他好好陪陪父亲。

在家的时间久了，村子里慢慢流出一段谣言，说钱程压根就没有参与什么大案件的侦破，消失的这一年多，鬼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就连送来的奖章都是假的，也不知那孩子用啥手段说服人家和他一起扯谎。”王婶儿撇了撇嘴，和身边的人说道。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好在父亲是在见到儿子的奖章后才离世的。

“这就足够了。”钱程说。

选自《山西文学》

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