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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闪烁

2024-06-24丁迎新

阳光 2024年6期
关键词:摊位老伴

好像是进城以来第一次悠闲地抬头,也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城市的夜空,竟然有星星,真的有星星,像当年写在黑板上的字,密密麻麻,闪闪烁烁,小小的破败教室和孩子们的眼睛,因此亮堂了许多。

远远传来越来越惊悚的警车声,像突然划空而过的巨大闪电,连同写在黑板上的“字”,一起撕裂和粉碎。

老万想动动已经坐麻木了的屁股,意念里动了,屁股和身体还在那个地方。水泥路牙冰冷,一直冷到身上和心里。僵硬的手从上衣口袋里掏烟,烟明明在口袋里,平日里熟练之极的掏烟动作却生疏了似的,老半天才摸出一根,递交给嘴巴,再掏一次性打火机,同样是老半天,才点燃。

火光里,手上的血已经凝固,但依旧是红色的,发暗的红,像涂了一层胶水。不知是左脚还是右脚动了下,碰着了丢在两脚之间的菜刀,那上面,同样是已经凝固的血。

身在昏黄路灯光下的老万,头扭向右前方的一片住宅楼,扫了一眼,又扫了一眼。那片住宅楼是黑的,一星半点的光亮也没有,隐隐有点楼的形状,分明是狞笑的样子。其实,老万的焦点是那片高楼围裹着的数幢低矮些的楼房,但看不见,只知道方位,具体的准确方位。无疑,那一片黑暗比头顶上的树冠砸在地上的这一团阴影还要黑。别看这小小的一团,足以狠狠地包裹老万,淹没了老万,除了那粒刚刚点燃的烟火。

像平常一样,老万抽烟,烟是几乎不用手夹着的,就那么含在上下嘴唇之间,连说话都不影响。烟才抽了几口,老万想吐出来,吐了几次,没成功,烟牢牢地粘在了嘴唇上,不愿离开。不得不伸手拨拉,过滤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碎了,在嘴里混沌一团,一小片卷烟的纸连在了下嘴唇上,成了嘴唇的一部分表层,揩了几次才剥下来。

老万又看了眼那片住宅楼,几乎精准地锁定了其中的一幢一层和一个窗户,人开始挪动,先是捡起两脚间的菜刀,攥在掌心,接着起身。经过一个垃圾箱时,老万停住了脚步,转向垃圾箱,走近两步,空着的手伸进去胡乱地摸。摸了好一会,把一个装了不知什么东西的塑料袋扯了上来,捉菜刀的手一起帮忙,把里面的东西又倾倒进垃圾箱,塑料袋拿在握刀的手上,空手再摸,又摸出几张揉成一团的废报纸。把废报纸在垃圾箱顶上展开,菜刀放上去,裹起来,再装进塑料袋,拎在手上,继续前行。

方向正是那片黑黢黢的楼宇……

城市,并不是老万喜欢和向往的地方。

如果可能,他宁愿在农村过着日升月落耕读传家的生活,一辈子。人是拗不过命运的,或许,他命中注定要与农村脱钩。何况,全中国的农村都在慢慢城市化,这是大势所趋。据说,有不少村庄已经空心了,只有空荡荡的屋,没有人。人都到哪去了呢?城市,只要能跑得动的,都随到城市挣钱的儿女进了城,娃娃们更是,那是现代人的天堂,要什么就有什么,能挣钱也能随便花钱的地方。

老万想得通。

虽然他曾是教过书的人,现在早就不看书了,但每天电视上的《新闻联播》必看,还订了份《新安晚报》,没生意也没事的时候,就仰靠在油腻腻的木椅上看报纸,报纸上也沾满油,卖肉摊上,最不缺的就是油。眼镜都不用戴。相熟的人在摊位前走来走去,会笑着打招呼:老万又学习呀。老万的目光从报纸上方射出来,瞅一眼是谁,如果是菜市场里烂熟的摊主们,就不用理会;如果是经常从这买肉的主顾,就得礼貌一下,回一句:是呢。年纪相仿的摊主都闲着的时候,就闲扯,不用凑到一块,就在各自的摊位里,扯开嗓门对话。看来的,听来的,都说,还加上自己的感想,话说出来就被风吹散了,不用负责任。

冬天早上六点半,人就到摊位上了,夏天更早些,五点半,一年到头,分毫不差,比钟表还规律。一晃,老万在这城西菜市场摆摊八年了,每天一个样。那么些摊位,那么些花样,那么些顾客,只有价格随行就市,有涨有跌,幅度却不大。卖的都是米面蛋粮鸡鸭鱼肉瓜果蔬菜油盐酱醋锅碗瓢盆扫把抹布杂七杂八的生活必需品,还能涨跌到哪去?尤其是那些米面和菜,老百姓过日子必不可少的东西,国家也下大力气保障着“菜篮子工程”。

可能是年纪渐大的缘故,中间好多年都忘了的教书时的事,又像水泡似地冒上来,咕嘟咕嘟地冒,捂都捂不住。那时,老万心里只有课堂,只有学生,天天脸上都有笑容。家由父母撑着,亲事也是父母做的主,姑娘不识字,但敬重读书人,不嫌老万家清贫。老万看中的,是姑娘长得水灵,做起活来风风火火,里里外外拿得起放得下,两条大辫子甩来甩去,花了老万的眼睛。

老万一年到头,穿着四个口袋的褂子,上面口袋插着两支笔,一支钢笔,一支圆珠笔,一身干净清爽,一星泥点都没有。走到哪,人家都老远送上笑脸,恭敬地叫一声“万老师”,体面,尊重,受用得不得了。

国家有民办教师转正的政策了,老万兴奋得睡不着。那可是梦寐以求的事,真正端公家碗,吃国家粮了,老了还有工资拿。但是,转正的机会一次被人顶了,两次被人顶了,三次还是,老万一气之下回了家,离开了学校,也从此离开了讲台。

那时,父母已经年迈,女儿正上高中,儿子上初中,山场田地和家里,全是老婆一个人操劳。老婆不懂转正不转正,只知道每月拿到手的钱有多有少,就劝老万,少拿就少拿呗,别人吃肉我们喝汤,不缺口饭吃。另外的意思,老婆没说,老万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除了教书,还能干吗?老万丢不下那口恶气,教师是绝对不当了,把家里所有的书本都塞进锅洞烧了,断了念想。

老万后悔过,要是知道民办教师后来差不多都能转正,熬也要熬到那一天。可后悔也没用,已经错过了。

学杀猪!

这想法一说出来,吓了全家人一跳。在农村,那叫杀猪屠夫,听老辈人讲,杀猪屠夫杀性大,杀生太多,命不长。再嗷嗷叫的猪,一见了杀猪屠夫,立马屁滚尿流,瘫在地上。细皮嫩肉文质彬彬的老万,能杀得了猪?家里的鸡,都是老婆杀的,老万一见到血,浑身就起鸡皮疙瘩,躲到房里去了。

可老万心意已决,谁都拦不住。四十出头的人了,又是个教书先生出身,师傅自然不收,老万像小孩子要糖似的,跟在师傅后面转,死缠硬磨。没想到,还真硬着头皮挺了过来,一直到脸不红心不跳手不慌脚不乱,一个人就能杀死一头大肥猪。

杀猪屠夫只有腊月才会忙,一天跑好几家。大多人家只养一头猪,年头捉猪苗,到了过年才杀。平日里老万就学到山里收树的树贩子,把山里的竹木往山外卖,十天半月一趟,比干活强得多。只有到了年前,才等着家家户户来请去杀猪,有的给钱,大多是给肉,猪身上最好的肉,猪下水猪尾巴之类也是属于杀猪屠夫的。

家里的日子慢慢好过起来,父母相继过世了,一儿一女分别上了大学,安安稳稳,无惊无险。如果始终这么过下去,老万也心甘情愿,虽不比教书时的体面,但生活是滋润的,一年到头嘴巴上有腥气有油水,也惹人羡慕得很。

世道就是奇怪,偏不让你好好地过。青壮年劳力们都不愿在田地里干活了,一个接一个地出门打工,因为外面挣钱多,好像到处是钱,随便弯个腰,就能捡到钱。

田地荒了,粮食没人种了,猪也不养了,有些人家屋子都空了,老老小小都跟着出了门。做生意的火爆起来,全民都做生意,老万的小打小闹没了市场。

就在这个时候,老万老婆得了病,一跤跌倒,跌出个脑溢血,全身瘫痪,除了嘴巴能吃喝,眼珠能转,其他都不能动。躺在医院大半年,治不好,一家人被拖垮了,最后,只剩老万在身边伺候,儿女都不见了影子。为治病,家里什么都卖了。没了家,就在县城的城郊租了个屋,老婆从此只能躺在床上。喂吃喂喝,不喂也不知道要,大小便、翻身、抹澡、换衣服,都是老万。

日子得过,得养活自己,养活瘫在床上的老伴。老万在城区转来转去,找挣钱的路子,拉板车,捡破烂,踩黄包车,打小工,都干过,稍稍攒了点钱,就在城西菜市场租了个摊位,卖猪肉,算是专业对口,老本行。

一晃,真的是一晃,八年了,从没想到的城里生活就这么过上了,农村成了回不去的农村,与老万无关的农村。

该死的命运!不是命运又是啥呢?

也就是在城西菜市场,老万认识了叶大姐,波澜不兴的生活,起了波澜了。

女人的苦,只有女人自己才能体会。要不是遇到老万,叶大姐真不知道自己的苦能熬到什么时候出头。

叶大姐卖蔬菜。天还暗着,骑三轮车到城东大市场的菜贩子那去兑菜,回来时天正好亮,一一摆到摊位上,正好赶上卖。大可乐塑料瓶的瓶盖扎出几个小眼,里面装上水,头朝下,后面瓶身一捏,小眼里喷出细小的水线,雾一样降下来,洒到菜上,刚刚蔫头耷脑的菜又活了过来,绿油油,水灵灵,像刚从菜园里采摘的。一天几次,保证摊位上的菜看起来新鲜些。

摊位是叶大姐的老公租的。那时,他们还住在乡下,第三个孩子刚出世,乡里要罚款,天天上门。帮人开大货车的老公抱怨,都是你非要回来,我们就在外面多好,有钱挣,也没人罚我们。叶大姐不反驳,心里已经后悔了,可要再出去,又难了。老公的工作得另外找不说,两拖三,吃喝花费又大了不少,大的也要念书了。

城里的房子拼命地盖,越盖越多,除了住的,还有一溜溜的门面房。早先,门面房是抢手的,大多是上下两层,下面做门面,上面住人,也有上下都做门面。自从网购流行以后,从网上买东西的人多了,快递直接送到家,省事,还节约了时间,门面房就不再吃香了。临着街的,市口好的,还好卖,有人买,也有人租,像城西菜市场里面的一排排门面,就怎么都吸引不到人了。到最后,只好租给人临时住,尤其是那些家不在本地的摊主们,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行,不讲究。

老公照样开他的大货车,摊位是为叶大姐租的。光靠他一个人挣钱,日夜不歇也养活不了一家五口。好在大女儿已经八岁,在叶大姐的调教下,烧水煮饭洗衣都会了,照顾弟弟妹妹自然没问题。于是,城西菜市场上出现了一个最能吃苦耐劳的老板,摊位后面狭小的空间塞着摇篮,两腿间还趴着一个,偶尔有一个在身边帮忙,帮忙摇,帮忙哄,帮忙卖菜,看着就让人心疼。孩子时常的哭闹声,压过了相邻的活禽区的鸡鸭齐鸣。

摊位开张不到一个月,老公出了车祸,车毁人亡,连一句话都没留下,直接送到了火葬场。叶大姐哭得死去活来,可再哭,也哭不回来老公了。

老万的肉摊与叶大姐的菜摊,隔着一条勉强能通行小货车的路,而且面对面,老万是最先看到叶大姐的人,也是最先知道惨痛事件的人。老万还知道,她男人是疲劳驾驶导致的车祸,负主要责任,保险公司不赔偿一分钱。货车的主人白白赔进去了一辆货车,不找男人的麻烦就算不错了。男人死后不久,生前借过钱的债主上了门,出示借条,虽没提还钱的事,但债还在,不会烂。

短短一个月下来,叶大姐瘦得不成人形。先是每天都要哭上数回,在家哭,在摊位上哭,骑着三轮车去兑菜的路上也哭,不知道原委的人会莫名其妙,看她哭得那个惨样,心里也酸,却不敢上前安慰两句,生怕自己受不了,会被感染。随后的日子,她稍稍受点委屈就会哭,但哭的次数已经少了很多。

这时的叶大姐才三十三岁,之前的不胖不瘦不复存在,皮肤还是那么白皙,五官也还是那么端正,只是本来大大的眼睛是没神的,呆滞的。穿着简陋到了极点,人也就显了老,看上去至少四十开外。只知道她姓叶,比她大的,比她小的,都把她叫“叶大姐”。

最先了解到叶大姐苦的,是老万,从孩子嘴里掏问出来实情,让老万愤愤不平,埋怨老天太不公道,欺负一个弱女人。偶尔,叶大姐不在,只有大女儿守着摊时,老万帮忙照应一下,收个钱,卖个菜。天天都在市场上,什么东西什么价,都一清二楚;看到孩子跌倒了或被碰倒了,他上前拉起来;逢到叶大姐找不开零钱,老万绕过自己的肉摊,迫不及待地过来,一把零钱往那一放,转身就回了自己摊位,稍过一小会,叶大姐自会过来把整钱和多余的零钱送还;有学校和单位的食堂或者小酒店小饭馆等熟悉的主顾来买菜,老万往叶大姐摊位上引荐一下,往往,一下子就能让叶大姐早早收了摊,把全天的菜都给卖了。极少的两回,叶大姐会像蚊子一样地丢下几个字,“麻烦了”或者“谢谢”,轻得根本听不到。

没想到的是,后来的两个人之间,竟起了波澜,非同一般的波澜。是因为女人的苦生出的怜爱,还是因为救了她命?老万思考过,但没思考出答案。

老万进家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拎起水瓶上到二楼,把床头柜上碗里的冷水,倒掉大半,从水瓶倒出些热水添加到里面,用勺搅动两下,自己用嘴唇试一下温度,再坐到床边,一勺一勺地喂给床上的老伴。

其实,喂或者不喂,老伴都没反应,可老万已经习惯了。一日三餐也是,少一顿都不行。一开始的大小便,是放了个扁扁的便盆垫在屁股底下,一到家,就掀开被子,用一只手撑起老伴的身体,另一只手取出便盆,再用毛巾在热水里浸湿,擦洗一下屁股,换上另一个便盆。楼上不大的空间,空气可想而知,常年一股浓浓的尿骚味,用什么办法都去不掉。

晚上,照样睡在一张床上,如此,才是自己的女人,才是夫妻。两个被窝而已。半夜里,老万一只手伸过去,感受到老伴身体的温度,就又安心地睡觉。说安心,从来没安心过,总睡不踏实,迷迷糊糊地,像睡着又像醒着。倒不是害怕老伴无声无息地走了,和一具死尸睡在一块,起码要知道是什么时间断气的吧?

床是再简单不过的木床,是前一个租客丢弃不要的,可以拆卸,装在一起架上床板就能用。除了床,还有一个从二手家具市场买来的大衣柜,里面是两人四季的衣服,再就是两把木椅。

最值钱的,是一台从废旧电器店买来的18英寸彩色电视机,架在两张木凳顶着的木板上,正好靠着楼梯一上来的墙面。躺在床上得侧过头来看,时间一长,脖子酸痛。每次回来给老伴喂完水,就打开电视机,再下楼做饭炒菜,任电视机在上面唱叫哭笑。有个声音在,就不再清冷和孤寂。自己吃过了,老伴也喂了,把锅碗洗了,脸脚洗了,再端上热水替老伴擦洗一下身子,然后把木椅端到床边,后背靠着床帮,专心地看电视。偶尔回下头,看看老伴,怕吵醒了睡着了的老伴似的,再转回来继续看。

就一扇窗户,在床尾那一头,离床两步远的距离,室内的光线便很暗。一只50瓦的电灯泡,始终亮着,睡觉了也亮着。为此已经换过不少灯泡了,不经用。老万常年开着半扇窗,以便通风透气。窗台上养着一盆绿萝,一盆吊兰,是这屋里仅有的鲜活和绿色,盆子不大,要不窗台上搁不下。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就头靠着墙,看着绿萝和吊兰发呆,看着看着,心情软和下来,身体松弛下来,眼睛不知不觉眯上了,睡着了,头还靠在墙上。

这里,是老万在县城租的第四个住处。前面三个,有在郊区的农村,有在城中村,住不长久,就被主人逼着退租。搬到这里后,儿子和女儿只来过两三回。

老万理解他们。女儿夫妻俩是省城一家国企的普通职工,一套房子的按揭就把他们套牢了,还有孩子上学,大学考在北京,说是以后要在北京工作。北京的房子就是泰山了,让夫妻俩早早地焦灼上了。儿子就在县城,夫妻俩是教师,一年的假期有不少,照说是悠闲的,可只知道赚钱,每天晚上都有辅导班,周末还有加强班,放假比平时忙。有两套房子了,还不够,要在省城买,为孩子考虑。岳父岳母就一个女儿,属于他们照应,将来还指望着他们,压力同样不小。

老万用电饭煲煮饭,也能蒸菜。饭和菜尽量烂点,容易消化就行。老伴没得病时,老万对厨房的事从来不操心不烦神。老万图方便简单,经常是电饭煲煮饭的同时蒸菜,酱蒸干子、酱蒸茄子、酱蒸大椒、炖鸡蛋、蒸咸肉,什么菜都能蒸。嫌一个菜单调了,就饭头上蒸一个,架上蒸盘再蒸一个,还有市场里买的各种小菜多得是,瓶瓶罐罐有七八个,一齐摆到折叠的小方桌上,能满得放不下。

发现那女人就住在隔壁的隔壁时,老万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其实住进来已经几个月了,可老万一直没在意,之前是看到办丧事,人来人往,还有几个孩子戴着白布孝帽,但没去刻意关注。都是租住户,平时也不联系,不像在农村,一家有事大家都来帮忙,这是城里,都冷淡着呢,住对面也不认识。在摊位上知道了女人的事情之后,又天天面对着女人的惨状,才留意了些,那天看到女人从门前经过就感到奇怪,伸头瞅了两眼,这才知道,女人竟然就住在旁边。

一直平静的心神,莫名地有了点起伏,眼前总出现女人哭泣的样子,愁眉的样子,哄孩子的样子,发呆的样子。知道女人姓叶的,别人都叫叶大姐,老万没叫过,在别人面前称作“那女人”,心里想到时,也是叫做“女人”。

唉!苦命的女人。

好像是女人老公去世之后半个月的样子,一个胖妇人,像水桶似的晃到女人摊位前,从左边的菜开始翻捡,每一样菜都颠来倒去地翻,又是掐又是捏又是抖,一直翻捡到右边。女人心生不满了,脸上带了些愠色,冷淡地问:你买不买?

不买就不能看看?胖妇人嘴巴不饶人,还瞪了女人一眼。

看看就别动手。像你这样翻捡,别人还怎么买?女人以牙还牙。

我就动手怎么啦?胖妇人横上了,戴着两只大金戒指的手一用力,把面前的小青菜一推,青菜就从摊位上掉下来,散落在地上。

你太过分了吧。女人气往上涌,说出的话有些急促。

妈的,买菜还不允许我挑。就你这寡妇相,还做生意。胖妇人的手指指向了女人,说的话越来越难听。光说还不罢休,两只手一齐用力,把摊位上的菜全都推到了地上。女人的脸瞬间通红,浑身发抖,眼睛里有泪水不停地滚动。

一路之隔的老万从头到尾看了个仔细,忍不住了,三两步跨过来,瘦弱的身子像充足了气,大无畏地往胖妇人面前一站,声音明显带上了嘶哑,大叫道:

想干吗?到这里耍横来了。

胖妇人一见是个瘦小的老头,轻蔑地嘿嘿一笑,说:怎么啦?你能把我咋地?

老万本以为自己的大叫能吓到胖妇人,没想到,她竟然毫不在乎,气焰继续嚣张。老万左右转头,寻思找个什么东西助下威,扭头的工夫,看到了自己的手上还攥着砍肉的刀。正在砍肉,一急就快步过来了,忘记了放下。就手提将起来,手腕一晃,砍肉刀也同时摇摆了几下,嘴里蹦出硬邦邦的一句:

今天的菜,你要是不买,就别想走!

胖妇人一见沾有猪血的刀,脸立马变了颜色,腿也软了,慌乱地从手腕上套着的小花包里掏出几张钞票,往摊位上一扔,拔腿就跑。跑得过快的缘故,脚上穿的是高跟鞋,差点崴了脚,也不敢停,一歪一扭地继续跑,直到不见了影子。

老万站在那,直到胖妇人跑远了,低头扫一眼满地的菜,有几颗已经踩在了自己的脚底下,连忙把脚挪开,这才转身回了肉摊。女人明显是在压抑着哭,不让哭声出来,边哭边用手背擦眼角,一次次想忍住不哭,又没忍住。好不容易停了哭,呆坐半晌,才弯腰捡拾地上的菜,一根根地理,轻轻地,或抖或抹或挑,一把把地归成堆,重新放到水泥摊位铺着的塑料膜上,再用小水壶喷洒一遍水雾,菜们又挣扎着鲜活了一次。

从那以后,老万像是有了责任,始终关注着女人,有事没事就帮一把。有些,看似是顺便顺手的举动,只有老万心里知道,那是有意识的行为,不愿让别人看破而已。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要帮,一看到女人,就觉得心里酸酸的,像是面对可怜的孩子。女人的年龄,只怕比自个的女儿还小一点,但不便问,也没必要去问。

时间长了,其他相邻的摊主私下里偷偷开老万的玩笑,说:万老板又做好事了呀。做生意的人,都贼精,没什么看不出来的。老万哈哈一笑,说:才知道呢,竟然是我姨家的侄女。唉!苦命人啦。这一说,就成了套话,说着说着好像成了事实,不是也是了。女人也听到了老万的说法,不反驳,也不认可,默默地来,默默地走,默默地卖菜,始终独来独往。

时间一久,女人的三个孩子和老万亲近起来。八岁的大女儿皖月上学了,一放学,首先来到妈妈摊位这里,缩在角落里写作业,顺便照看弟弟妹妹,妈妈不在时,也照看菜摊。一张别人丢弃的小木椅当作桌子,椅背靠在大棚的钢柱上才稳当,有两条椅腿是用绳子绑牢的,两块砖头上垫着压扁了的调味品和水果摊主不要的废纸箱,就是坐的板凳。小身子趴在木椅上,扎着两只羊角辫的小脑袋左偏一下右偏一下,是看一眼左手的课本,再往右手的本子上写几个字。市场再喧闹,都影响不了她。

有时候,三岁的妹妹皖星学着姐姐,也在旁边挤着趴在木椅上,不是要抢一支铅笔就是要擦字的橡皮,模仿着姐姐平时读书的样子,一遍遍地把一二三四和上下多少来去颠三倒四地说。偶尔,听到一侧的摇篮里有了哭声,是睡觉的弟弟醒了,或者是闹腾。姐姐身子不动,直接伸出一只手搭在摇篮上晃动,晃没了哭声后手再缩回来。

慢慢地,老万不再拘谨,虽然大多数时候还是刻意保持着距离,偶尔,也会在闲着时晃过来,伸着头,看娃写字。一边看,一边指点两下。皖月乖巧,抬头说一声谢谢爷爷。老万第一次听到爷爷的称呼时,脸部的肌肉不自然地扯动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说:学生就是不一样,懂事了。女人搭上了话,脸上是淡淡的笑:您当过老师是吧,难怪讲在点子上。老万微微一愣,哈哈一笑道:老早的事了,不值一提。

指点多了,也熟了,皖月有时候会拿着书本跑到对面老万的摊位上,直接向老万求教。老万快快地打发走顾客,把油乎乎的手先在围裙上擦,再用湿布擦,确认干净了,捧过书本,认真地看,再仔细地教,手把手地教。不论是语文还是数学,都是如此,直到皖月小鸡啄米一样地直点头,才放松下身心,脸上浮现出阳光般的笑。

看姐姐往对面去,皖星也跟着跑,手里拿着本图画书,让老万讲给她听。妈妈忙,是没空理她的,让她自己看,要不让她找姐姐。姐姐不写作业的时候,把皖星搂在怀里,耐心地讲解。老万来者不拒,只要来了,就笑呵呵地把皖星搂进怀里,头挨着头,一起看,边看边讲。当年自己的儿女小的时候,好像都没这么亲近过,那时一心教书,心思都在学生身上。全是孩她妈一手带大的,孩子们和她妈倒是亲,但如今躺在床上,照样没哪个理会。老万这样一想,似乎觉得自己又没了错,不是自己的责任。

把女人早上兑菜的事揽过来,是缘于皖星发高烧,在医院住院,女人要把皖月和最小的皖亮都带在身边,在医院里看护皖星。老万听见了女人和皖月的对话。女人回去收拾东西,让皖月留在摊位,看能不能把最后的一点菜给卖掉。

老万走过来,问皖月:皖星要紧吗?

发高烧,在医院里,要等烧退了才能回来。

你们晚上都去?

嗯。

明天出摊怎么办呢?

不知道。说不知道时,皖月的表情很无奈,很伤感,这份伤感也传染到了老万的身上。踟蹰了半天,转身往回走,走到自己的摊位前站住了脚,想了想,又向后面住的地方走,走的同时,侧身向皖月招呼:帮我照看着,有人买肉,说我马上就来。

老万回到住处,站在门口,并没有去动拉到三分之二处的卷闸门,而是向女人租住的那间望。左右看看,确认四周没人,这才向那边走。中间仅隔着一间,是空着的,卷闸门紧闭,老万感觉走了好久。到了门口,没看到里面有人,又不好轻易迈步,就故意干咳了一声。女人听见了,匆忙出来,一看是老万,有些吃惊。老万赶忙说道:我回来看看,看你门开着。言下之意,是我回来有事,正好看到你家的门开着,不放心,才来望望。女人说:我在楼上收拾东西,皖星病了,要到医院去。

老万说:那你明天的生意不做了?

女人说:做呀。一晚上总该能好吧。

老万说:明天早上怎么兑菜呢?

女人的眉头迅速打了个结,说:还没想好呢。

老万说:我来帮你兑吧,反正早上没事。

女人说:那怎么行。

老万说:怎么不行?就这么说定了。话说着,人已经绕过女人进了家,把停放在屋里的人力三轮车给拉了出来。女人没拦,就那么站着,看着老万拉,没帮着拉,也没说句感谢的话。好像压根就不知道该怎么做怎么说。

老万把车拉到自己家屋前,停下,拉起卷闸门,把三轮车拉进去。没忘记就机会上楼,给老伴喂了一回水,然后下楼出门,把卷闸门拉到三分之二处,又回了摊位。

第二天早上,天还黑着,老万就劲抖抖地出门。第一次到城东大市场兑菜,不知道什么时间到达为好,也不知道路途上来回需要多长时间,那就起早吧,早早地出门。结果,等老万兑好菜回到菜市场,天才蒙蒙亮,市场上还冷冷清清地,没有人,自己是最早的一个。

老万一觉醒来,睁开眼睛的瞬间,才觉得不对。

这不是自家的屋,自家的屋是灰暗的,屋顶是水泥板,墙壁和地面也是,没经过任何装饰处理。而这里是简单装饰过的,屋顶上是雪白的吊顶,中央是八个爪子的那种吊灯,四面是雪白的墙,左右两面墙上各有一幅大大的照片装在框里,一男一女穿着西装和婚纱相互依偎着,甜蜜地笑。

一个激灵,老万清醒了,随即全身一紧,像是掉进彻骨的冰水里,突然遇冷收缩。这是女人的家,女人租住的地方,墙上是她和她老公的结婚照。侧过脸,身边还在踡曲着身体酣睡的人,不是老伴,是女人,温暖的女人,娇小的女人,小鸟依人的女人。与昨晚不同的是,女人的身体是侧向那一边的,与自己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老万依然能感觉到温暖。

老万不敢相信,眨了眨眼睛,再次确认一下是梦还是现实。昨天傍晚的一幕开始像电影一样回放:

女人病了,勉强支撑着坐在菜摊前,头伏在案上,昏昏欲睡。来一个顾客,叫一声,才打起精神坐直身子,菜出手,钱收回来,就又趴下。家在郊区的堂姐带着孩子上城里来玩,放暑假的皖月和皖星也要去。堂姐说,反正放假,就在我家玩几天吧。于是孩子们就去了。她们一走,女人就收了摊,抱着已经一周岁多的皖亮回了家。

天黑了,老万吃过洗过了,把老伴也料理了,一如既往地坐在床边看电视。电视里热闹非凡,老万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看进去。一会喝口水,一会向窗外的黑暗瞅瞅,一会侧耳听听有什么响动,一会回头看下老伴,总之,心思根本不在电视上,像在担心什么。

电视上已显示时间为十点了,以往,这是老万开始关电视睡觉的时间。老万站了起来,回身,仔细看了看老伴,转回来,走到电视机前关掉,下了楼。轻轻地,把卷闸门拉起来到大腿根的位置。动作再轻,卷闸门是不听话的,依旧响得惊天动地。身体低下去,再低一点,好不容易才把头钻了出去,身体出去时,肩膀还是在卷闸门底边上撞了一下,又是哐啷一声响。

外面没人,远处的路灯光隐隐映过来一点,勉强能看到大致的模糊的形体,哪是门,哪是门口停放的车。老万尽量让脚步轻得不能再轻,走到女人门前,竟然发现女人家的卷闸门没完全拉死,还有小板凳高的一道缝。弯腰伸手,抓住把手向上一拎,拉开了,再用劲一拉,就到了大腿高。

里面毫无声息,静得可怕。老万看不清屋里有什么,脚挨着脚,摸索着往里走。

楼上的壁灯亮着,粉红的光塞得满满的,所有的物事都成了粉红,有另外的味道。能看到大概,一半的空间被床占据,床上隆起的地方是人。摇篮在床尾。老万在墙壁上摸灯的开关,自己家的楼上,灯开关就在门口,摸着了,按亮,突然光明下的画面,把老万吓了一大跳,女人斜躺在床头,一只手臂搭在床沿上,手腕上有正在滴落的血,另一只手上是剪刀。老万一声大吼同时扑了过去:

干吗?你怎么这么傻?

女人开始嘤嘤地哭,不一会,转为号啕,哭声却不大,压抑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万仔细一看,幸好割得不深,血也才开始淌,连忙翻开床头柜的抽屉找,找出布条,一圈圈地裹扎起来。

我送你上医院。

说着,老万伸手准备搀扶,女人身子往后躲,就是不干。老万说,你有娃呢,你死了,娃怎么办?女人再次哽咽起来。老万坐下来,摸出一支烟来抽,一支接一支,抽得房间里满是烟味。老万把刚才夺下后扔在地上的剪刀捡起来,又床里床外看了一遍,决定走。

突然,刚才绵软到瘫塌的女人扑过来,一把抱住老万,两个人一起,狠狠地倒在了床上。老万想挣开,可女人的手像铁箍捆在他的腰间,动弹不得。老万放弃了挣扎,两手平摊开来,任女人抱着。老万感觉到女人身体的温暖和柔软,久违了的感觉,能闻见淡淡的迷人的晕乎乎的香。老万的脸正好埋在女人的胸间,先是感觉到湿,一只搭在枕头上的手也感觉到湿,原来,女人之前已经哭了很久,然后感觉出温软和心跳透过衬衣裹挟了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彻底放弃抵抗。

好久,女人松开了手,解自己胸前的衣扣,把老万的头再用力地向下压,向两个乳房压。又低下头来,在老万的脸上胡乱地亲。之后的事,老万不敢想象,更不敢回忆,像犯了天大的罪恶,从此不敢见人。就那么躺在床上,稀里糊涂地睡着了,什么时候睡着的不知道。

女人也醒了,眼睛里说不出有什么东西,反正,让老万不安。是刺,刺得浑身发痒,不自在;是钩,把一潭死水的心钩了起来,落不下去;是光,亮晃晃地,心里心外都亮堂清爽;是水,一浪一浪地漫过全身,从没有过的舒坦。

老万想躲开女人的目光,一扭头,看到了摇篮,摇篮里的孩子还在睡,老万却莫名地紧张起来。

他能睡一夜,一觉睡到大天亮。女人看出了老万的紧张,解释似地说。

老万找不到话说,冷场让老万越发不安。你真不要去医院?话说着,老万看向女人的手腕。没事,死不了,你走吧。

随后的日子,老万拼命回忆过,但无能为力,他无法确认是自己的错还是女人的错,或者都有错。

自从那次代为兑菜以后,女人中午才回到市场,对既忙着卖肉又忙着卖菜的老万感激不已。平时很少说话的女人,那天一个劲地说谢谢,把兑菜的钱往老万手里塞,也不管多少,从荷包里掏,掏出来就全部塞给老万。老万知道,这钱肯定是要接的,不接说不过去,就一五一十数了,多余的再还给女人。

老万说出个提议,每天早上兑菜的事交给他来做。理由是:就当是锻炼身体,活动筋骨,反正早上睡不着,又没事干,急得慌。女人说,怎么好天天麻烦你呢?不行。老万说,要不你算我工钱,多少随意,行吧?你有三个孩子要忙,早上时间最宝贵,孩子可耽误不得。一说到孩子,女人就添了压力,哪天不是起早歇晚,可还是忙不过来。一想,也罢,就按老万说的吧,工钱必须要给,不能亏了他。

老万思前想后,想把自己和女人的渊源给想明白,可怎么想,就是想不明白。纠结来,纠结去,无非要搞清楚一个问题,那就是——

这是现在的年轻人说的爱呢,还是女人在以这种方式报答自己?

当然老万希望是前者。可自己是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头子,人家才三十多岁,凭什么爱?爱什么?肯定不希望是后者,那算什么呢?我帮她是图她这样回报?丢八辈祖宗的脸!再说,就算是报答,也不会像那样亲密吧?老万企图以一些细节来证明自己的观点。揣摩来揣摩去,还是一锅粥。

算了,不费那个脑子也罢。

有了第一次,就有了后面的,慢慢成为习惯。习惯成自然,成了自然而然的事,一开始的羞耻感和自责逐渐消失。当着别人的面,一个是姨夫,一个是姨侄女,是亲戚关系,私下里,与夫妻一般无二。

无论如何,他们是不敢面对孩子的,孩子的眼睛是镜子,能照出羞耻来。老万把中间的那间给租了下来,对外说是替别人租的仓库,随时救急使用。其实,下面就堆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故意把一些别人不要的东西给搬进来,冒充是堆满了。楼上本来想放一张床,可买床搬床太惹眼,干脆弄了两个旧海绵床垫,铺在地上,拼在一起,无床之床。

老万干脆把电视机也搬了过来,把这里当作卧室了。之前的习惯绝大部分没有改变,和老伴的吃喝洗涮照样一成不变,在完成好这些规定动作后,也照常躺到床上一会,也就是老伴身边,只不过眼睛睁着,想些什么,或者没想些什么。偶尔侧脸望一眼老伴,偶尔伸出一只手搭在老伴身上,这个睡在身边的女人咋就毫无反应呢?这么多年毫无反应,对于自己的夜不归宿也毫无反应。我可是你的呀,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老婆,名正言顺的,我们是受法律保护的夫妻。

差不多了,就起身,看一眼睡得不知道醒来的老伴,下楼,出门,进门,上楼,上床。

女人就不同了,没办法像老万那么规律。有些时候,女人下半夜是要回到那边睡的。虽然谎称替别人值班,看仓库,有工钱拿,最小的孩子皖亮是必须带在身边的。好在小,瞌睡大,一觉到天亮,不影响两个人。但有时候,两个大点的想妈妈在家睡,说太孤单了,害怕。女人就不忍心,答应值半夜,下半夜回来。好在,老万和女人睡在一起的日子毕竟是多数,一起看看电视,说说话,几乎没有争吵的时候,连不同的意见都没。女人对他可以说是百依百顺,凡事都听老万的,老万也凡事都先为女人着想,不会提过分的要求,还主动为女人买衣服给孩子买吃的喝的,也为孩子买衣服。偶尔,女人也为老万做些事,替外出的老万到家里喂床上的人喝口水,洗洗衣服,打扫一下卫生。一开始她是不敢的,总觉得床上那人的眼睛在盯着自己,盯到心里去了,盯得浑身不自在,不敢走近。老万叹口气,说,她要是能知晓倒好了。渐渐地,女人把她当成了一件物品,还帮着老万给她洗澡换衣服。

老万替女人捉了一条土狗养,其实是自己在养和调教,看护三个家(老万已经把中间的门面房也称为家),是孩子们的玩伴,也是两个人的陪伴和守护。狗子白天跟着主人一道到市场摊位转悠,一会女人那,一会老万那,偶尔也逛逛其他摊位,晚上就被拴在中间门面房的门口,像是保护神,没人敢轻易靠近。稍有响动,就一通嚎叫,只有老万和女人进出时才默默无声。

这是一段幸福的时光。

老万比以前不知忙了多少,可忙得心甘情愿,乐滋滋的,也没了烦恼。往日的清冷没了,孤单没了,无聊没了,没精打采没了,变得格外充实,格外精神,格外快乐。清早骑着三轮车在兑菜的路上也好,身边围着三个孩子叽叽喳喳也好,奔波在两个摊位之间也好,不觉得累和烦,脸上总带着笑。有其他摊主开玩笑说:老万越活越年轻呀。老万无法判断别人是猜测到了一点什么,还是无意中的逗乐,哈哈一笑,回答道:年轻态,健康品。这是一个保健品的广告语,人人耳熟能详,自然引来身边人的大笑,气氛就活了,围绕着广告或者这个保健品又闲扯开来。

和女人睡在床上,老万不敢相信会有今天,女人睡着了,他总侧过脸去看,一再确认。睡着了,之前时常会有的伸手动作依然会有,不同的是,现在触摸到的是热乎乎的身体,是有温度的,柔软的,甚至,能触发荒废了好多年的内心的那种欲望。

这个睡在我身边的女人,是我的什么呢?无疑,是我的女人。在农村男人的嘴里,喜欢把老婆说成我家女人,简单点,就直接以女人取代老婆的称呼了。可她算是我的老婆吗?显然不能算,又明明睡在一张床上。老万也不是特别封建和传统的人,喜欢看电视看报纸,也不落伍,知道时下流行情人和小三,可那大多是有钱人的事,有几个老百姓敢惹那个祸?过去的农村也会有这样的事,叫通奸,最为人不齿,一旦被发现,没脸活下去,投河自杀的都有。老万是无论如何不愿把自己和女人的事,定义为通奸的,更不是类似于嫖娼的买卖,可到底应该是什么呢?

皖月上初中了,皖星和皖亮上小学,和老万的亲近还是有,却稀少了些,眼光里总有一种让老万看不懂说不清的东西,反正怪怪地。女人也时常会有情绪,突如其来就会有,让老万莫名其妙。有两次,女人应老万的要求帮忙给老婆洗澡,很不情愿,重手重脚不说,还恶作剧似地捏住她的鼻孔捂着嘴不放,要不是老万及时阻止,呼吸就断了。从那以后,老万再不叫女人帮忙。

有一件事,逼着老万伤脑筋了。皖星小学即将毕业,要上初中,户口不在县城,只能跟皖月一样,上郊区的学校,就这,还得花钱找人。艰巨的任务落在了老万的身上。

听一个姓郭的卖鸡的摊主说,他一个远房表叔好像是教育局的副局长,但好多年没联系。老万兴奋得不得了,请姓郭的摊主喝酒,让无论如何想办法介绍一下。两人来到教育局,见人就问,有人不理会;有人警惕,拒绝回答;总算问到了,已经退休一年了。老万心一冷,但这是救命稻草,怎么能放弃?又厚着脸皮,冒充是乡下的亲戚,找他有急事,要到了手机号码。

老万想了个办法,让姓郭的从摊子上挑两只正宗的土鸡,再拨通副局长的电话,说特意从家乡来看望他。副局长姓葛,退休前,老伴得癌症去世,一个儿子在北京工作安家。退休后,就像被打入了冷宫,小鬼都不上门,电话也没人打了,度日如年。这个记不真切的亲戚竟然特意从乡下来看望他,喜不自禁,连忙告诉住址。一见面,比老朋友还亲热,一点没有老万想象中的官架子,跟市场上的摊主们差不了多少。

他们就在附近找了个饭店吃饭,酒是葛局长从家带的,非要带,老万抢先买了单。酒酣耳热之机,老万说了皖星的事,葛局长胸脯一拍,说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老万高兴得连敬了三大杯。

没想到,第二天,葛局长到菜市场来了,还带了两瓶酒,来看望老郭和老万。老万受宠若惊,连忙把女人介绍给葛局长认识,说就是她的女儿。当然,没忘记说女人是自己的姨侄女。老万毫不犹豫留下葛局长请吃饭,老万邀女人也参加,几个人抢着买单,老万手快,酒还在喝就付了账。账付了,酒足饭饱,老万信心更足了,看女人的眼神里,很是眉飞色舞。

葛局长开始隔三差五地来,说老万义气,说女人贤惠,也不讲究,就坐在女人的摊位后面闲聊。到了吃饭时间,不愿再去饭馆,说我请客你们不让,你们挣的是辛苦钱,我心不忍,我们就买盒饭吃。他一个电话,外卖就送来了,有鱼有肉,丰富得很,围在一块吃得照样开心。

慢慢地,老万觉出一点异样。有时,葛局长来了,又匆匆地走,葛局长前脚一走,女人后脚也有事要走。再就是,女人开始讲究衣着了。这几年下来,女人的精神好了不少,饮食好了,肤色也好了,本来就生得不丑,女人味更浓。只是衣着一直不讲究,大多是灰不溜秋的,但掩不住苗条的身段。这一讲究,鲜亮的衣服一穿,款式上再新潮一点,就更招人眼了。

老万心里在打鼓,七上八下,有时魂不守舍,发呆。当女人说出那样一句话的时候,老万可以确认,是有事发生了。

你不要来了。这样不好。

老万刚走上楼,一只脚还在楼梯上,已经先到的女人就说出了这句话。说的时候,女人的眼睛并没有看老万,而是平视着窗户外的黑暗,好像在看窗外的什么东西,话也似乎是对窗外的什么说的。

老万的那只还在楼梯上的脚,停住了,用了很大的劲,好半天才重新动步,走了上来。人上来了,没再往前跨,就那么站着,望着女人,像望着陌生人。

老万想张嘴,上下嘴唇粘住了似的,要不就是太沉重,张不开。过了好久,总算张开了:是不是因为葛局长?

老万已经看到过不少回,葛局长在女人的租住屋里进进出出,有时手上拎着袋子,有超市的塑料袋,也有服装店装衣服的那种纸袋。摊位上仍然经常去,但手是空着的,应该已经有了默契。

在这几年里,有人为女人介绍过男人,女人当时就拒绝了,面都不愿见。老万想问问她为什么拒绝,却开不了口。如果,如果老伴不是植物人的话,而是已经走了,女人会不会嫁给我呢?这个问题,老万曾在脑海里翻滚过无数回,翻滚来翻滚去,还是问题,没有答案。

女人不说话,动都没动,连眼神都纹丝不动。少顷,女人站了起来,衣装整齐,鞋也没脱,不像以前。女人向老万走过来,老万的心一下子拎了起来,有些紧张,不知道女人会干什么。可女人绕过老万,仅仅衣服与老万摩擦了一下,径自开始下楼。噔噔噔,清脆单调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地响。听见卷闸门响了,显然是女人弯腰往外钻时,某个地方碰着了卷闸门,然后,一切归于沉寂,像黑暗施展了法术,把世间的所有全部收拢了,包括声音。

老万憋不住了。

心头之火在熊熊燃烧,持续燃烧,烧遍了全身,烧得体无完肤,烧得坐立不安,寝食难安,烧得全身的骨头咯咯响,浑身有焦糊味。就是把老万埋到雪堆里去,也停止不了燃烧,相反,他能点燃了雪,共同燃烧。

自从那天晚上以后,女人不再来了,她把老万的电话和微信都拉入了黑名单。在白天的市场上,女人把坐和站的方向特意调整了一下,侧身对着老万,避免和老万的目光对视了。老万兑回来的菜,被女人扔在一边,她自己买了辆新的电动三轮车骑着兑菜。

葛局长好长时间没在市场露面了,但老万看到过,他在女人的租住房里,有意躲避着老万。

老万一下子衰老了许多,头耷拉了下来,脸皮皱了,背驼了,腰佝了,手脚没了劲,做什么都无精打采,浑身无力。这就是衰老真正的样子吧。

老万的心里只生出一样东西——恨!越生越多,越生越涌,越生越泛滥。已经没有任何方法能够压制和阻挡,消解更不可能。明明是自己的东西,硬生生被别人给半道上抢了,除了恨,还能有什么?

老万下定决心了,平时只能喝三四两的酒量,硬是灌下去半斤。头有些晕,伸到自来水龙头下浇,浇得清醒了才罢休。老万开始满屋里找工具,目光转了几圈,锁定在了墙角装杀猪刀的竹筐上。竹筐已经用了很多年,发红,发黑,油光锃亮,里面歪七竖八地躺着屠宰刀砍骨刀剔骨刀割肉刀等所有杀猪的刀具,任何一把,都锋利无比。老万走过去,弯腰在里面挑来拣去半天,拿起来又放下去,几次三番之后,空着手站起了身。略一思忖,走到放电饭锅和切菜的案板跟前,从刀架上抽出一把好久没用了的锈菜刀,在手上掂了掂。相对于用惯了的杀猪刀,菜刀很轻,不称手,但还是攥在手里,出了门。走到门口,用菜刀在门口斜着的板凳上斩了一下,只是一道白色的印子,没有损伤。

巷道空荡荡的,大水冲洗过一样,杂七杂八的小东西全都不见了影。白天,与前边热闹的市场相比,这里始终没什么人,也没什么动静。虽是门面房的设计,因为位置偏僻,没有一间在做生意。大部分都空着,少数几间被租作仓库,用于货物周转和临时存放。

老万站到女人家门前,也不出声,另一只空着的左手握成拳头,直接砸门,狠狠地砸。“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每三下为一次,每三次为一波。彩钢材质的卷闸门像一道硬邦邦的门帘垂挂下来,两面悬空,稍稍触碰就哗啦啦响,在半夜三更,又是用力地砸,响声非常骇人。

第三波刚结束,听到里面有了声音,少顷,卷闸门哗啦一下拉起来半截,正好露出头。女人知道是老万,除了他,不可能有别人。这样惊人的声音突然响起,三个孩子都醒了,纷纷叫妈,女人连滚带爬地起床,丢下一句:你们睡,没事。人已经跌跌撞撞下了楼梯。

女人站在门里,冷冷盯着老万,刻意压低声音,厉声质问:

你想干吗?

老万反问了一句:

你想干吗?

女人说:

你能娶我?

老万哑了,浑身的怒火像是被从天而下的水泼了个透,连一点火星都没了,身体随之疲软下来,没了丝毫力气,看一眼女人的勇气都没有。女人更添了胆气,向老万挺进了一步,一把抓住老万捉菜刀的手,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冷冷地叫:

想杀我是吧?来呀,有胆你就杀。白让你玩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还要杀我是吧?

老万的手在抖,刀也在抖,目光不得不对接上女人的眼睛,阴冷无比,冷酷无比,不再是曾经的女人,而是另外一个无情无义的人。老万的软弱让女人更加嚣张,女人的声音又大了几分,似乎忘了楼上还有睡觉的三个孩子。

杀呀,杀呀!怎么不敢了?

叫嚣的同时,女人的手用上了些劲,仍是老万握着的菜刀明显地向脖颈的肉压去,就在那一刻,老万的软弱没了,害怕没了,仇恨的火焰再度升腾,不知哪来的力量瞬间传输到老万的手上菜刀上,菜刀毫不犹豫地切入了脖颈,切不动,就来回拉割起来。

拴在中间门边的狗,冷冷地盯着这一切,不声不响。老万是它熟悉的人,是养它喂它爱它时常抚摸亲近它的人,是它的主人,他是它保护的对象,只要他不受到攻击和侵扰,它就是安静的。

老万这才想到看看屋里面,里面漆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又深吸一口气,弯下腰,拽着已经不再动弹的女人肩膀处的衣服,向自己的门口拖。女人很重,老万拖得很吃力,拖得很慢,好一会,才拖到位置。

老万坐在自家门槛上,其实是门槽,冰凉的窄窄的门槽硌得屁股痛,但老万丝毫没有顾忌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着,幽幽地吸,缓缓地吐出烟,接连不断,几乎没有停歇,一支烟几口就抽没了。那狗还在淡定地望着,老万像往常一样,从口袋里掏,每次回来不会忘记从肉摊上带点猪杂碎包上,给狗吃。他忘了,晚上回来的时候,已经给过狗了,掏摸半天,只摸出指头大的一块碎骨头,扔给了狗,看着它吃。烟抽完了,狗也吃完了,狗没像往常一样亲热地凑过来,细细地闻老万的脚老万的裤子,老万也就机会摸摸狗的脑袋。狗站在那,冷冷地看着老万,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在揣测今晚的老万为什么与以往不太一样。

烟屁股扔在地上的一刻,老万的视线才重新落在女人身上,慢慢游移。女人还是丝毫没动,老万的视线最终落在了一只光着的脚上。应该是刚才拖动时,把女人脚上的鞋给拖掉了。身边是没有的,眼睛向刚才的方向望去,看不清,也看不到。犹豫间,一抬头,看到旁边柱子上拴着晾衣服的铁丝上有个毛巾,慢慢起身,扯下毛巾,像是甩,却准确地轻轻盖在女人的光脚上。

再深深吸口气,老万绕过地上的女人,向通向市场大门方向的巷道走去。在转身的一刻,老万从上衣内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扔在地上。快走出巷口了,老万又转了回来,进了自家的门,好一会过去,他再次出来,每一步比平时稳实了很多,向市场大门的方向义无反顾地走。

这不是结束,只是开始!

老万重新转回来,回家,只做了一件事。

上楼,走到床边,把一只手并拢,按在老伴的鼻子和嘴巴上,紧紧地捂,直到再也感觉不到一丝丝气息出来,还捂了一会才松开。老万在心里对老伴说:

差不多了,你走吧。

本来想说:到那边享福去吧,你罪已经受够了。最终还是没说。

做完这事,老万真正踏实了,像了结了一桩心事,重新下楼时的脚步都轻快了一些,坚定了一些。在做这事的时候,菜刀还在另一只手上,黏稠的液体成了黏合剂,使刀和手充分地结合,握得格外地紧,像是和手长在了一起。从现在开始,这把刀就是活着的希望了,等同于自己的命。

万万没想到的是,老万失算了。他来到葛局长家门前,门铃按陷了进去,门打得哐当响,就是没人开门。隔壁的人受不了了,起来,把自家的门打开一条细缝,通过细缝传出一句话:葛局长到他儿子那儿去了。说完,门又砰地关上了。

老万在门口呆站了半晌,才慢慢转身下楼,停在楼梯口,又站住了。老万茫然了,虽然是深夜,城市的灯光永远醒着,从来不要睡觉似的,每时每刻都忠于职守,没有黑暗的地方,也没有老万能够去的地方。

老万干脆坐在了楼梯口拐角的台阶上,掏出一支香烟,叼在嘴上,点着,慢悠悠地吸。

约莫半个小时过去,老万觉出浑身上下的冷,冷得身体缩小了一圈。突然,身后一户人家的门打开了,室内的灯光泼在楼梯口,也泼在老万身上。老万转回头,见是一个佝腰驼背的老人,稀疏的雪白头发在光影里像是透明的,裹着件旧大衣,两只手交叉拉住大衣的门襟,脚上穿着拖鞋,正要走出来。老人看见楼梯口坐着个人,愣了一下,想张嘴问,又止住了,径自向楼道口走,家门任其开着。走出楼道口,向右拐弯,过了好一会,又从右边冒出来,拐进楼道口,站到家门前的一刻,停了步,看着老万还是开了口。

你这是……?

我是三楼葛局长的堂哥,从乡下来的。没想到,葛局长到儿子那儿去了。

哦!总不能在这里坐一晚吧?顿了下,接着说,你要不嫌弃,就到我家将就一晚吧。

老万没想到老人会叫到他家去,想了想,抓起搁在台阶上裹在报纸里再装在塑料袋中的菜刀,站起了身。那就谢谢了!站起身的同时,先表示了感谢。

进家,关门,老万向四下里打量,室内简朴老旧,桌椅是老式的,黑乎乎地一堆,桌椅上方的墙上贴着毛主席像,像是新的,两边还有对联,是隶书,内容是:“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不忘共产党”。桌椅对面,靠墙放着三人沙发,陈旧灰暗,能看到破了好几个大窟窿,也没补。灯光是昏暗的,刚才在室外感觉到的明亮,是因为与外面的黑暗有了反差。

老人让老万坐会儿,自己进房间去铺床。老万几眼就扫遍了不大的客厅,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上有血,已经放松的神经一紧,全身的肌肉也紧绷了起来。没看到卫生间在哪,倒是看到近旁一头的厨房,连忙走过去,不知道灯的开关,摸黑进去,稍久了些,隐约看到了洗菜池和水龙头,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紧接着一双湿手在胸前从上往下地擦。擦了胸前,再擦两只胳膊。突然,灯亮了,吓了老万一跳。是老人铺好了床过来,看老万在厨房里洗,就过来开了灯,说:那边卫生间有热水。老万回道:好了,差不多了。又擦了几下,人还是出来,随着老人的指点,去了卫生间。

在老万洗脸的工夫,老人已经把一双棉拖鞋拿了过来。脸脚都洗好了,老人说不早了,抓紧睡吧,带老万到刚铺好床的房间。房间很小,很杂乱,很多杂物堆在床的四周,看得出来,已经好久没用了。老人把杂物攒了攒,床上本就有海绵床垫,铺上一层薄棉被当垫被,上面是还没铺开的盖被。两床被子都旧,灰暗的色调,看不出是什么颜色。

躺到床上,老万有瘫软了的感觉,仿佛卸下了浑身的重负,连头脑都放空了。这一觉睡得很实在,好久了,没这么实在过。一觉醒来,没拉严实的窗帘中间已经透进白晃晃的光亮,像一把剑,正好刺在老万盖着的被子上,把老万从腰部一刀两断。

连忙穿衣起床,把被子铺好,到卫生间解小便,刷牙,洗脸,再来到客厅,老万发现多了个人,一个胖大的中年人。中年人像一堆肉似地窝在沙发上,眼睛直直地盯着电视机,一脸憨憨地笑,嘴角有口水成了丝。面对走进客厅的老万,中年人像没看到一样,仍然专注地看自己的电视。

起来了?我们吃早饭吧。

老人看到老万出来,立马站起来,话说着,就移步到厨房,把已经煮好的稀饭端出来,还有从外面买的包子和油条。把稀饭盛给老万之后,盛了一碗端给沙发上的中年人,然后是自己的。筷子拿到手中,才对老万说:

我儿子,智障。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很平静,很淡然,老万却能感觉出这几个字背后的辛酸和艰难。想问点什么,又打住了,以闷着头吃来掩饰自己。老人找话说了,说葛局长人不错,这楼上楼下都受过他的恩惠。

是吗?老万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但不接又觉得不合适,就故作疑问了一下。

那当然。我儿子的低保就是葛局长帮忙申请的,隔三差五地,经常给旧衣服,还给吃的喝的米面油什么的。当官的像他这样,少啊。

聊着聊着,老万才知道,老人就这么一个儿子,先天性智力残障。老人原先是交通局的驾驶员,在单位的支持下,才买了这房子,要不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老伴走了有十多年了,现在就父子俩相依为命,事实上是老人勉强维持着,糊弄一天是一天,到死的时候就带儿子一起上路。

听完老人的讲述,老万很伤感。这世间,可怜的人不少呀,啥时候才能人人都幸福呢。猛然想起昨晚上老人半夜开门出去的事,就问:大半夜的,晚上出去干吗?老人叹息一声,说:我这孬儿子每天得带他出去转转,散散心,在家待久了就会闹。像个孩子似的,喜欢捡石头搭房子,今天搭好了,明天还要去看,经常被人给踢散了,就哭闹不休。我只好晚上出去看看,要是踢散了,就重新搭好放在那。

两人又说到了葛局长,老人说:葛局长老伴大前年走的,儿子让他去一起过,不干,说一个人自在。这回好像是有事,说到儿子那住两天。要不你就在我这,等他回来?

住下来之后,老万开始着急,开始不安。后悔当时把手机给扔了。如果手机在,应该能看到关于女人的消息,从手机上看新闻,也是女人教的。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希望她死,又不希望她死,唉,该死的女人。

不怪我,只怪她自己,是她逼我动的手。老万一直是感激女人的,感激得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捂在怀里,打算和她好一辈子,对她好一辈子。什么都给她都行,哪怕是自己的命。

在一起整整七年了呀,七年。

十一

没想到,老万一待就是十多天。老万几次说要走,老人都给劝阻了,说葛局长肯定要回的,不在乎那么几天。好久没人说说话了,你就算是陪我。这一说,老万就又住了下来。

老万猜想,远在北京儿子家的葛局长肯定知道了女人出事的事,如今的新闻,比风还快。他会猜到是我干的吗?他怕了,他不可能回来了。

在和老人的谈天说地中,经常说到葛局长,老人总能说到葛局长身上,只要一说到他,都是他的好。还问老万,葛局长小时候人就很好吧?看一个人啦,从小看大,错不了。两人经常讨论好人和坏人,什么时候遇到了什么好人,什么事情上遇到的是坏人,说来说去,还是好人多,坏人是少的,有的坏人不是真坏,是有一点点坏,或者在什么事情上坏。

当天晚上匆忙,一弯腰,顺手把装菜刀的塑料袋扔进了沙发肚里。老万每天不忘记瞅机会蹲到跟前,伸手摸摸在不在。有时候,老万迫不及待地想问问每天出去买菜的老人,外面可发生了什么事,大事。县城小,这么大的事,一定早就传开了。可每次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电视上看到的都是国外的,要不就是国家大事,老人喜欢看戏,黄梅戏庐剧都看,老万不太喜欢,也只好跟着看。

老人每天按时拉胖儿子解大小便,胖大的儿子扭来扭去不配合,经常把老人累得气喘吁吁,瘫坐在那,半天动不了。就这样,还是有屙在裤裆尿在裤裆的时候,就又给胖儿子换裤子洗屁股。那臭味尿骚味,一开始老万闻到了想吐,比老伴的味儿似乎更浓烈些,更难闻,可老人没事一样,换下来之后再洗,洗好了再晒。阳台上始终晾晒着好几条胖儿子的内裤外裤。老万想到了老伴,自己也是这样伺候老伴的,伺候了十来年,老人伺候儿子已经四五十年了,一样的苦命人啦。

再看到老人帮儿子擦身子洗澡换衣服,老万就当帮手,一个逮手脚,一个忙活,动作熟练,很快就搞定了。老人洗衣服,老万就抹灰拖地洗碗择菜,像是在自己家里。老人不让老万帮忙,老万说闲也是闲着,闲久了,身上痛,不得劲。

老人每天上午在雷打不动的时间出去买菜,顶多半小时就回。老万无聊,一间间房里细细地看,走进老人的卧室,被墙上挂着的全家福吸引。傻胖儿子还在睡觉,另外一张稍小一些的床和大床并排平行放置,等于是一张床,从大床伸手就能摸到。照片不大,很旧,装在老式的玻璃镜框里,是黑白的,涂了点色,是那个年代特有的方式。上面就三个人,应该是年轻时的老人和一个年轻女人坐着,女人自然就是老人的老伴了,中间坐着的是差不多一岁大孩子,两个小腿叉开,分别架在夫妻俩紧紧靠拢着的大腿上,两个人的手都扶着孩子的胳膊,满脸的幸福。那时,应该是感觉不到孩子的残疾吧,所以才那样幸福地笑。

老万微微叹了口气,低下仰酸了的脖子,脑袋向两边扭动了几下,活动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扭头的工夫,看见老人床头的枕头下露出一张纸角,醒目的白色与深蓝的床单和枕巾格外反差。强烈的好奇心促使着老万,忍不住走上前,轻轻抽出来,打开折叠着的纸。一看之下,呆了,上面有自己的照片,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目光稍稍上移,是“协查通报”四个大字,下面是老年人都能看清的大字体的内容,最下边的落款是舍予县公安局和日期。

简单地一扫,其实不用看,老万就已经知道内容写的是什么。一切皆在意料之中,从一开始,老万就没想过要隐瞒什么,躲避什么,逃避什么,只是事情还没了结而已。落款时间是第二天,也就是说第二天就被发现了。上面没说女人是死是活,老万最想知道的却没有。

不知道是老人哪一天捡回来的,也就是说,老人已经知道了自己是谁。那么清晰的照片,不可能不知道。但老人在瞒着,故意装作不知道。他隐瞒的目的是什么呢?上面写了,举报线索是有奖金的,整整五万元,一直在过清苦日子的老人不想要?他可能已经猜到了我的目的,所以一再地说葛局长的好?

或许,老人真的是一个好人吧,甚至是有点老好的那种好。葛局长呢?女人呢?包括自己,是不是好人?

老万决定要走了,不能再待下去。反正来去无牵挂了,哪一条路,都是路,能走到哪算哪。

老万掏出钱包,钱包有些瘪,不多的几张红皮和几张零钞。想了想,老万从钱包的内层抽出了银行卡。老万只有这一张卡,所有的家当都存在里面,平时很少用,也用不上。用的时候会有的,老伴走的时候,自己生灾害病的时候,没任何人可以指望,只能靠这张卡。现在没必要了。

老万从上衣贴身的口袋掏出一支圆珠笔,把协查通报翻过来,在背面写上密码两个字,后面是一串数字,仔细地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再看一遍,又看一遍,确认无误了,最后画上一个比数字大了一倍的感叹号。想了下,把感叹号描了又描,直到描得粗粗的,特别醒目,还有点艺术体的感觉才罢休。对了,还有五万块奖金,又添了个加号,后面是五万的数字。

本来,老万想写上女人的名字,无论是死是活,三个孩子遭罪了,还有谁会管他们?可笔尖几次落下又几次提了起来,眼前晃来晃去的,总是女人那张阴冷无比冷酷无比的脸。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了,偏偏这样的脸记在了心里,抹都抹不去。

最终,还是写了几行字,愿意把自己的遗体捐献出去,以此赎罪,希望爱心人士,帮帮女人的三个孩子。好了,该了结的都了结了,欠下的,只能来生还了。

卧室里扫视一圈,没找到合适的地方,走出来,一路寻找。到了客厅也是,目光经过电视机上架着的机顶盒时,停住了。把银行卡放置在协查通报的顶头位置,两个角翻折下来,银行卡裹到里面,两个角再从下面内折进去,稳稳地,不会滑出来。小小的银行卡戴上了特大的帽子,后面还拖着飘逸的披风。尖尖的上半部分压在机顶盒下,下半部分垂挂下来,遮在电视机屏幕前,一眼望去,必须首先关注到它。

做完这些,老万的胸膛放松地挺了挺,轻松了很多,自在了很多。再扫视一眼整个客厅,跟当年离开家时一样,用眼神一一打个招呼,说声再见。他取出那把藏在沙发肚里的菜刀,揣在怀里,估摸着老人要回来了,这才快速转身,迈步,开门,出去,关门,一声沉闷的关门声响,把这十多天的生活隔绝在了记忆里,从此成为过往。

走在通往公安局的路上,老万感觉怀揣的那把菜刀由沉甸甸变得轻飘飘的,如释重负的感觉。

丁迎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六安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作家研修班学员。已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等转载,入选《中国微型小说年选》《中国年度小小说精选》等选集,获中国作家协会第二届志愿文学小说类一等奖等奖项。出版小小说集《咖啡加盐》《找·寂寞》和散文集《家有帅哥》《就想做个大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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