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梁子
2024-06-23肖复兴
肖复兴
那年夏天,我回北大荒的大兴岛。这是我第三次回大兴岛。我在大兴岛插队六年,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了,真的是如歌里唱的那样,青春像只小鸟一去不复返。
大兴岛之所以称之为岛,是因为它被七星河和挠力河包围。那天,我到七队看朋友老吴。七队紧靠挠力河,老吴是当地坐地户的孩子,父辈从山东逃荒来到这里,他在这里落生。他从小就很有绘画的才华,完全无师自通,靠的是自学,小人书就是他的启蒙老师。队上有和我一起来大兴岛的一位初中同学,自幼跟吴镜汀先生学画,初三毕业考入工艺美校,绘画水平自然不错。老吴如遇救星一般,向我的这位同学求教。我就是到七队找我的这位同学,和当时还是小吴的他认识的。
四年后,1972年初,为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三十周年,北大荒搞了一个画展,各农场基层单位的人都可以参加比赛,从中评选出优秀作品参展。北大荒美术有传统,特别是版画,晁楣、杜鸿年等一批老将尚在,又有一批美院附中和工艺美校来的北京知青,可以说是人才济济,水平很高。我的这位老同学和新朋友小吴,都参加了这次比赛。记得很清楚,我的同学参赛的作品是版画《新生》,画的是牛棚里知青和老乡一起接生小牛犊;小吴参赛的作品也是版画,叫作《鱼梁子》,画的是挠力河边常见的鱼梁子。结果,我的同学的作品落选,小吴的《鱼梁子》入选。
小吴的作品入选,让他在我们大兴岛有了点小名气,他从七队的农工调到我们农场场部小学当美术老师。没过多久,好运联翩而至,学校教音乐的女老师,一位哈尔滨知青,喜欢他的这幅《鱼梁子》,继而爱上了他,算是以画为媒吧。
这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知青的眼眶子高,像音乐老师一样漂亮点儿的女知青,更是眼眶子比眼和眉毛都高,哪里能看中当地坐地户农民的孩子!
我和同学,还有很多人,都替他高兴。那时候,我刚从生产队调到农场中学教语文,认识了那位来自哈尔滨的女老师。她模样长得挺不错,性格也很开朗。下午放学后,我们有时候会在一起聊聊天,看看小吴画的画,听听她拉手风琴或吹口琴,一起唱唱老歌。那时候,农场场部的学校,连一架脚踏的风琴都没有,音乐课,她只能用从家里带来的手风琴和口琴教学生。
多年未见,小吴已经从学校退休,回七队养老。他的父母和姐姐、弟弟都还在七队,盖起了宽敞的新房,一大家子团聚,四代同堂,热热闹闹。
那天,在他那一大家子摆下的丰盛的午宴上,我们从中午一直吃到黄昏。酒足饭饱之后,我和老吴到外面散步,消消食儿。落日熔金,正是麦收时节,远近的田地里麦浪翻滚,一派灿烂金黄。我们边走边聊,说起往事,自然说起了那位哈尔滨女知青。尽管我早知道花好月未圆,最后他们吹掉了,毕竟也好了那么几年。教音乐的女老师,和教美术的男老师,有着天然的共同语言。但是,架不住后来知青返城高潮骤起,音乐和美术再美好、浪漫,也无法解决返城所面临的种种现实问题。老吴对女知青倒也没有什么埋怨。他对我说起,他们刚好的时候,女知青要他带着她到挠力河边,她想看看那里的鱼梁子,有没有他画的那幅版画《鱼梁子》那么漂亮。
当年,《鱼梁子》获奖参加了画展之后,我让小吴带着我,也曾经到挠力河边看过鱼梁子。鱼梁子,指的是打鱼的地方,人们把打鱼人暂时吃住的屋子,也习惯叫成了鱼梁子。挠力河沿岸,有好多鱼梁子,都是用木头和茅草搭起来的简陋窝棚,只用夏秋两季,过季之后,就荒废了,来年再修整或重盖。鱼梁子没什么好看的,但在河水、天空和芦苇、水鸟的衬托下,鱼梁子前的河边停泊着一条条打鱼的小船,船帮有的漆成白色,有的漆成红色,很醒目,别有一番北大荒独有的野味。
小吴画的鱼梁子,有点儿像北大荒老林子里的木刻楞,带有点儿鄂伦春族的味道,还带有一个小阁楼,比实际的鱼梁子好看许多,是他有意美化了。鱼梁子离七队不远,高高地立在一个土坡上,远没有版画里那样漂亮。因为靠近河水,四周是沼泽地,在北大荒叫作草甸子。在沼泽中间,只有一条人们修成的土道,通往鱼梁子。这条土路弯弯曲曲,隐没在水草中,不熟悉地形的人,很容易一脚踩空,陷进沼泽地里,被蛇一样的水草缠裹,出不来。这一片沼泽,被他画得有水有草,还有星星点点的野花,烘托得鱼梁子漂浮在水雾氤氲中,分外迷人。
我第一次看到《鱼梁子》时,朦朦胧胧的,总感到有点儿像契诃夫那带阁楼的房子。我曾经问过他,是不是受契诃夫那篇《带阁楼的房子》小说的影响?但他说,他没看过那篇小说。
不过,看画时的那种感觉,和踩在通往鱼梁子的土路上的提心吊胆,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小吴没调到学校当老师前,夏秋一直在鱼梁子干活,这条土路,对于他,轻车熟路,不算什么。对于初来乍到的人,晃晃悠悠地踩上去,有点儿惊心动魄。
当然,对于正处于热恋中的人,这也算不了什么。手牵手踩在蜿蜒土路上,颤颤巍巍又心旌摇曳地走到鱼梁子,尽管不是漫步在城市公园里曲径通幽的林间小径,却是比那还要心动而难忘的经历。更何况,在鱼梁子,还能够吃到从挠力河捕捞上来现杀的活鱼,尽管只是在清水中煮熟,简单地蘸着酱油、醋、辣椒,也美味无比。而且,女知青还带来了口琴,吃完鱼后,对着星光月色下的挠力河水,吹上一段《杜鹃圆舞曲》,琴声荡漾在微波粼粼的河水上面,大概是小吴这辈子最珍贵的回忆了。
提起鱼梁子,老吴有说不尽的话题。流年似水,尽管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小吴已经变成两鬓霜白的老吴,一切似乎仍近在眼前,触手可及,甚至能闻到鱼梁子的鱼腥味,听到悠扬的口琴声。
我问老吴:“她来咱们大兴岛,没来鱼梁子看看吗?”
我知道,前两年,女知青曾经回过大兴岛。知青返乡潮中,全国各地的知青,开春的燕子般,一批批结伴而行,恋恋飞回旧巢一般,重返北大荒。
老吴告诉我:“她来大兴岛,只在场部住了一天,然后就去看咱们的万亩大地号,接着去抚远黑瞎子岛了。”这是知青回大兴岛的常规路线。
老吴又告诉我:“我陪她和那批重返大兴岛的知青去的抚远。
我问他:“这一路,她没提想再看看鱼梁子吗?”
老吴摇摇头。
我又问:“你也没提?”
老吴又摇摇头。
我对老吴说:“咱们去看看吧。”
老吴抬头望了我一眼,停顿片刻,说:“鱼梁子早没有了。现在成立了专业的打鱼队,都用机油船了。
我说:“那咱们去看看挠力河吧。
老吴带我到了挠力河边。路很好走了,河岸似乎垫高很多,用石头铺成了平坦的道。前些年在四周种的小白桦,已经长得很高,袅袅婷婷很好看。原来的那一片沼泽地,不见了。河边,也没有见到一个鱼梁子,挠力河显得空阔,一览无余,只有河边的芦苇和水草长得茂密。芦苇还没有秀穗,不是最好看的时候,但青青一片,迎风摇曳,和钢蓝色的河水一起轻轻荡漾着,浑然一体。东边水洗一样的蓝天下,有白鹭和白鹤飞翔。西边血红的落日和绚烂的晚霞,沉入水中,辉映着迷人的光泽,晃人的眼睛。
(选自2024年3月5日《文汇报》,有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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