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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华作家金枝芒:救亡、本土化与冷战

2024-06-23张松建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24年2期
关键词:冷战本土化

摘  要:21世纪以来,随着国际冷战研究和身份认同研究的兴起,马华作家金枝芒的文学创作得到新的审视。金枝芒的文学创作经历三个历史阶段,“救亡”“本土化”与“冷战”是其作品中相互交织的三个问题,这些问题既是文艺现象,也是文化政治,它们虽然源自马来亚本土文化文学场域,但与区域和全球的历史存在无法避免的互动关系。

关键词:金枝芒;救亡;本土化;冷战

一、离散华人与救亡文学:左翼现实主义的兴起

金枝芒,原名陈树英(1912—1988),另有乳婴、殷枝阳、周容等笔名,在马来亚共产党 [Malayan Communist Party,简称“马共”(MCP)]队伍中化名“文萱”“周力”“老陆”等,出生在江苏常熟一个贫困农民家庭,中学时代即踏上社会。1935年,金枝芒受到国民党政府的迫害,被迫南下谋生,首先抵达新加坡,后来任教于马来亚霹雳州督亚冷的同汉华文小学。1942年,马来亚沦陷于日寇之手,金枝芒在一家锡矿工作,参加马共领导的地下组织“抗日同盟会”。1943年,由于组织出现了叛徒,他被迫离开锡矿,转到农村去开荒种地。

随着抗战军兴,南洋华侨掀起了声势浩大的救亡运动,作家们也热情参与抗战文艺运动。①金枝芒爱国心切,他在1937—1938年发表了不少文学作品,背景有中国和南洋之分,主题是宣传抗日救亡,战后发表的短篇小说《牺牲者的治疗》也属于这个系列,这些作品都有朴素的现实主义风格。中国背景的短篇小说《逃难途中》《小根是怎样死的》讲述的是妇女和儿童如何在战争暴力下沦为牺牲品的故事。《逃难途中》的主角是农妇李大嫂,她和家人原本过着幸福安稳的生活,后来,日寇来袭,丈夫被杀,她被迫带着两岁的女儿在风雪交加的深夜加入了逃难人群。李大嫂途中饥寒交迫、疲惫不堪,一个路人见此情景,劝她扔掉孩子逃命。李大嫂本于心不忍,但几番犹豫后,最终下了狠心,把孩子抛到雪地里,单身逃亡。后来她被流弹击中,凄惨死去。②《小根是怎样死的》写日寇进犯中国某个城市,11岁的男孩小根在逃难过程中与家人失散了,他遇见邻居家的男孩阿兴,二人四处流浪,露宿街头,领取外国租界的慈善机构分发的食物,勉强维生。后来,食物严重短缺,饥民疯抢慈善机构抛送出来的食品,不幸发生了严重的踩踏,小根当场惨死。③这两篇小说的叙事和描写乏善可陈,文笔笨拙幼稚,词汇贫乏,故事情节重复,还有感伤滥情的嫌疑。金枝芒有时使用笔名“乳婴”,意思是正在吃奶的孩子,这个笔名说明他正值创作的起步阶段,文笔青涩笨拙无法避免,同时由于婴孩也是生命、青春和希望的象征,这暗示他对个人的文学前途颇有信心。金枝芒还发表有“南洋色彩”的小说、散文和随笔,表现底层华人的血泪生涯和高贵情操,洋溢着现实主义气息,见证暴力,控诉不义,一种深沉凝重的崇高感萦绕于字里行间。《弗瑯工》中的张福仔是一家锡矿山的工人,他勤劳诚实,忍气吞声,经历重重折磨,费尽心机讨生活,还是走投无路,打算一死了之。这篇小说也涉及离散华人的爱国情怀。被开除的矿工们哀求高管手下留情,除了有养家糊口的卑微理由,还怀着积蓄盘缠、回国抗日的崇高目的。结果,他们遭到欺骗和恐吓,一无所获,悲愤离去。①

金枝芒还有4篇以“南洋儿童”为叙事视角的短篇小说。《新衣服》写南洋华人社区兴起了抵制日货的风气,小学女生娇娣在姐姐出嫁的时候得到了母亲买给她的一件新衣,她非常兴奋。后来她去学校上课,同学南芳揭发说这是一件“敌货”,买敌货就是不爱国,娇娣因此遭到同学们的奚落,她非常伤心。经过激烈的内心搏斗,她把这件新衣送给了邻居家的贫苦女孩,心里如释重负,随即又和同学们一道去参加赈济活动了。②文学史家方修赞扬这篇小说以小见大,从侧面反映当地华族社会爱国情绪的高亢。③《一天的生活》以第一人称展开叙事:“我”是南洋华校一名小学生,授课教师是胆小怕事的陶先生,他受到过英国殖民当局的警告,不准学生们谈论日寇侵华。可是,达利等学生在作文中提到了日本侵略,这下激怒了陶先生,他担心自己因此而坐牢,于是恼怒地用藤鞭抽打学生。“我”回到家里,心里异常恐慌,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④《儿童节小景》叙说南洋一间华侨小学在儿童节举行活动,老师们悲愤地讲述日军侵略中国的时事,激起了小学生们的爱国热情。学校发红包给这些小朋友们,但是他们出于可贵的爱国心,决定把这些钱捐出来,救助祖国的受苦儿童。他们还勇敢地排队走出校园,举着小旗到矿场、街道上进行救国宣传。⑤这两篇小说写出了海外华人对救亡工作的不同反应及英国殖民当局对华人社会的管控。《姊弟俩》写一个蒙昧无知的华人孩童思想觉醒、成长为爱国者的故事。魏牛是一个贪玩、爱翘课的小学生,当听到老师在课堂上激动地讲述中国军队取得“台儿庄大捷”的新闻,他懵懵懂懂。当班长号召同学们参与募捐支持中国的抗战事业时,魏牛谎称父母没有给零用钱。他的姐姐每天积攒零花钱支持抗战,受到大家的赞赏。下课后,姐姐和几个女生翻看中国地图寻找台儿庄的位置、议论抗日救亡时,魏牛从旁边走过,还取笑她们。在回家路上,魏牛看到姐姐因为误买了几条东洋鱼、遭到爱国学生的指责而伤心哭泣,他受到了很大的触动,决心开始储蓄和捐款救助中国的苦孩子;他还主动告诉班长说,他愿意出演一出救亡戏剧中的汉奸角色。⑥这篇小说使用对比和情节翻转的手法,场景和情节紧密围绕救亡思想展开。

马华文学史家方修认为:“乳婴虽然写了不少中国题材的小说,如《逃难途中》《小根是怎样死的》等,但他主要的贡献还是在于一系列反映抗战初期马华救亡运动的健旺状态的创作,包括《新衣服》与《八九百个》。”⑦这段话显示了方修的马华文学本土意识,指出南洋题材之于金枝芒写作的重要性。《八九百个》讲述马来亚锡矿华工的离散民族主义,文笔繁复细腻,人物的心理转变有逻辑。在马来亚一家日本人开办的矿山上,八九百个华工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辛辛苦苦地干活,不分白天黑夜,为日本人做牛做马。矿工汉祥带了一份报纸给大家看,上面有马来亚各埠华侨热火朝天救亡的宣传,这下子让矿工们振奋起来了。小说的重心是描写秉全从消极到奋发的心理转变。秉全曾组织过两次工人罢工,但是罢工被分化瓦解了,他的进取心遭到打击,变得意志消沉。后来,哥哥告诉他一个消息:英国轮船上40名中国工人拒绝运输硝盐给日本公司而且集体辞职。这个消息让秉全觉得自己的懦弱无能,他痛苦地认为自己对危难中的祖国毫无帮助。在和同乡聊天时,秉全得知矿上的钢铁是被运到日本用以制造武器屠杀同胞的,这让他大吃一惊,决心唤醒工友,制止日本人的阴谋。在汉祥、秉全的领导下,八九百个华工集体辞职,还得到了数十个马来族和印度族工人的支持。这些工人们仿效焦土抗战的做法,放火烧掉了自己的简陋宿舍:

汽车装走了拿不动的东西。八九百个中国工人的一条长的行列,愉快地,欢呼着、谈笑着,缓缓地行进。在山麓、在原野、在敌人铁山的附近,大家一点也不爱惜地,亲手烧了用几年的血汗搭起来的小屋,火,在燃烧着、燃烧着。

像别的一些地方的,寒冷的黄昏的篝火一样,这里一堆,那里一堆,这堆堆的篝火,照耀着八九百个中国工人所走的路,照耀着龙运的以及别的一些敌人铁山里的中国工人所走的路;每一个中国人所走的路,这堆堆的篝火也照耀着。

“打倒东洋,打倒东洋…………”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会唱的人在行列的前头和旁边领唱着、指导着。这八九百个中国工人的行列,一声声,雄伟地歌唱着民族底仇恨,民族底新生。①

金枝芒曾在马来亚锡矿工作过,体验到矿工的艰难困苦、兄弟情谊和爱国热忱,《八九百个》和《弗瑯工》的故事原型很可能来自他的人生经历。比较而言,《弗瑯工》仅仅描绘草根庶民的苦难生活和主人公逆来顺受的性格,氛围是愁苦、灰暗和压抑的;《八九百个》前进了一大步,有阶级斗争和民族反抗的双重面相,涌动着一股壮烈的英雄气息。

南洋华人有不同的阶级出身和社会地位,对祖国危难的态度也有所不同,金枝芒对此进行了现实主义的刻画。《母女俩的故事》写南洋华侨女生陆芬的故事。她幼年丧父,与做洗衣妇的母亲相依为命。后来抗战军兴,华侨青年中间兴起了回国参战的潮流。陆芬收到了朋友们的来信,激发起爱国热情,也很想到中国去,可是舍不得含辛茹苦的母亲。多次犹豫后,她鼓起勇气把想法告诉了母亲,却被泼了冷水。她绝食抗议,结果不但没有感动母亲反而遭到了无情的打骂,她还愧疚于自己的不孝。后来,同学阿银找到陆芬的家里,希望她参加“卢沟桥事变”一周年的戏剧演出,她考虑以后答应下来,最终放弃了回国的念头,这个选择得到了母亲的支持,两人的关系和好如初了。②这个小说使用母女对比和浪漫反讽的手法讲述一出海外华人放弃原乡神话、选择落地生根的喜剧,写出了人性常态和理想主义者的挫折。短篇小说《亡乡人》写一所南洋华校的青年教师童先生对救亡事业漠不关心。③《阅报室里的小风波》批判华校教师曾先生和梁太太在祖国危难之际的蝇营狗苟。④金枝芒曾在马来亚霹雳州的华文小学教书,他对教育界的情况有切身的经验,不同类型的华人师生及其对祖国危亡的反应,给他留有深刻印象。陆芬、童先生、曾先生、梁太太、陶先生等南洋华人暴露出人性的普遍弱点,对这些小知识分子的道德缺陷的描绘显示了金枝芒的现实主义立场。

金枝芒有一些写景抒情的散文写于流亡南洋期间。《怀念》怀着伤感愧疚的心情思念故乡和亲人。①《亡乡人之歌》希望不愿做奴隶的同胞们保家卫国,争取抗战胜利。②《南湖的船娘》赞扬在时代精神感召下变成救助伤兵的英雄女子的南湖船娘。③金枝芒的杂感随笔同样关注祖国危亡,为救亡大业出谋划策。《南洋教育人往哪里走》提到救亡宣传受到英国殖民当局的打压,一些教育工作者为了维持生计,只好忍气吞声,金枝芒认为南洋华人目前需要一个组织,让大家为这个群体贡献力量。④应该说这是金枝芒对时局的准确观察,符合历史事实。⑤不久后,华商侨领陈嘉庚和马来亚共产党创立宣传救亡的筹赈组织,华侨踊跃参与。《略谈打汉奸》联想到当时华社缺乏民族统一战线,锄奸工作实属不易,作者呼吁马华团结和组织起来,向着统一的目标勇敢前进。⑥《我们得忍受阵痛》指出国人需要摒弃懦夫论调和汉奸思想,发扬艰苦奋斗、不怕牺牲的精神。⑦金枝芒的4篇书评也体现出左翼立场,这些著作在中国、苏联、日本和朝鲜出版,内容主题相似,说明在东北亚、中国和南洋存在跨国文化网络,中文书能很快流通到南洋图书市场。他的书评促进了左翼文学的跨国知识传输,有助于南洋华人民族主义精神的形成。四篇书评介绍的书籍如下:一是端木蕻良的长篇小说《大地的海》⑧,二是胡风翻译的短篇小说集《山灵》⑨,三是苏联作家班台莱耶夫的小说《文件》⑩,四是中国新近出版的中译本《列宁家书集》11。上述四本书都是革命现实主义作品,饱含阶级斗争和民族反抗精神,宣扬革命政治和国际主义。

金枝芒上述的小说、散文、杂文的主角都是底层华人,有民族意识、民族情感、民族归属感,流露中国认同、原乡情结、血缘神话与离散民族主义。及至短篇小说《牺牲者的治疗》,作者不但关怀“此时此地”的社会现实,而且塑造马共抗日英雄的光辉形象,有显著的马来亚认同,实践了他提倡的“马华文艺独特性”。不妨介绍一下故事内容:新马沦陷期间,林医生被日本老板命令去监狱中为受刑的“犯人”清洗伤口、涂抹药膏,这些“犯人”都是抗日分子、爱国华侨、进步人士,林医生耳闻目睹病人的惨状和呼号,非常怜悯他们。然而这种日子长了,老板对林医生的态度变粗暴了,经常刁难他。林医生对这份工作感到厌烦,于是敷衍了事,脾气暴躁,斥骂这些可怜的病人们。有一天,林医生照例来到狱里,日本老板给了他一盒药膏,让他好好治疗“548号犯人”。这是一名抗日分子,由于饱受日军的酷刑折磨,伤势严重得无法行走,只能躺在床上。林医生见此惨状,大为骇然,他好心地想在这位勇士的伤口上涂抹药膏,却被对方一把推开了,对方解释说自己明天就会被执行死刑,与其白费气力接受治疗,不如把宝贵的药膏留给其他难友。林医生几十年来不问世事,现在感动于革命者的崇高情操,不禁潸然泪下。小说结尾有这样一段动人的描写:

青年兴奋得过度了,一阵昏迷,身子摇晃了一下,就突然昏厥了下去,沉重的身体倒落在水泥的地面,发出一个重浊的声音,整个监牢也震动着,发出一个同样重浊的回响。

而林医生,也好像失却了理智,他一丝一毫也不曾想到扶起昏倒的人,使用些什么急救的手术;青年对他说过的话,也好像忘记得一干二净。他只是用手指捞着药膏,泪眼朦胧的,在这里那里涂敷着又涂敷着。①

在日据时期的马来亚,很多政党都被消灭了,仅有两个存活下来,其中之一就是马共,它创建和指导了全国最大的抵抗力量“马来亚人民抗日军”(The Malayan Peoples Anti-Japanese Army, 简称MPAJA)②。由于总书记莱特的叛变,几乎全部的马共中央委员会的高级干部都被日寇逮捕和处决了,抗日斗争遭到重创。直到1943年中期后,抗日斗争才赢得了广泛支持,在活动上有逐步的扩展。③金枝芒从事地下抗日活动,耳闻目睹不少英雄故事。根据马共退伍兵周彤的回忆,《牺牲者的治疗》中的抗日志士的原型是金枝芒的入党介绍人应敏钦,这是一位马来亚华人女性,她投身于革命运动,成为著名女战士。④方修对这篇小说有较高的评价:“作者在短短的三几千字的篇幅之内,深刻地揭示出日治时期一般抗日志士的艰苦战斗以及勇于牺牲的精神,创作技巧显得比战前更加成熟了。”⑤苗秀指出,战后初期马华作家最喜爱的题材是叙述马来亚沦陷时期抗日青年的英勇斗争,但是缺乏艺术提炼和经营,结果写出来的作品沦为笨拙的政治宣传,《牺牲者的治疗》算是较为出色的一篇:“作者用非常经济的笔墨写出一个抗日青年在生命临到结束的一刻仍以别的战友的健康为念的伟大牺牲精神。”⑥

二、如何本土,怎样文学:重访“马华文艺独特性”

从1945年8月日寇投降到1946年初,金枝芒化名“周力”担任《北马日报》和《怡保日报》的编辑。《怡保日报》被英国殖民当局查封后,他到吉隆坡担任抗日军退伍同志会的机关报《战友报》编辑,接着去《民声报》担任“新风”副刊编辑,直到1948年6月“紧急法令”颁布,他北上加入马共部队为止。在这期间,金枝芒使用“周容”的笔名发表了两篇文论,卷入“马华文艺独特性”与“侨民文艺”的论战。这场论争是发生在左翼作家阵营内部的一个论争,带出一系列二元对立的叙事:侨民文艺/马华文艺,中国革命/马来亚革命,中国认同/马来亚认同,形式/内容,族群/国家,特殊性/普遍性,民族主义/国际主义,论争双方各有中心关怀,有时不免产生误解。“马华文艺独特性”最初是在1947年1月新加坡后觉中学举行的一个写作人座谈会上提出的命题。①此后,这个话题逐渐引起文化人的兴趣,包括秋枫、漂青等。②凌佐的观点值得重视,他指出,马华文艺的独特形式至少有五个特点:不能是翻版的中国文艺;更不能是 “侨民文艺” ;它是马来亚文艺的主要成分;着重人民性和民族性;融合渗透社会生活的特色。③新加坡“星洲华人文艺协会”在1947年11月召开座谈会,绝大多数参与者认为马华文艺的确有其独特性,因为马来亚和中国的社会现实不同,那就是三大民族争取民族自主。④

金枝芒的《谈马华文艺》对上面的座谈会做出了回应。文章开篇大谈战后一年来马来亚三大民族结成的统一战线及其展开的反殖斗争,认为这正是“此时此地”的马来亚社会现实,马华作家应该表现这种独特现实。然而当下文坛竟有一些作家出于“大国民思想”,迷恋中国认同,远离此时此地的马来亚,醉心于“侨民文艺”。金枝芒独尊左翼现实主义,看重其政治潜能和道德价值:

一个现实主义的作家是忠实于现实、是不看天花板写作的。写政论,用道理,用事实,用数字,我们不妨承认可以手执报纸,可以写出一篇很好的政论来,然而,文艺作家,特别是一个现实主义的文艺作家却不能;当他表现现实的时候,必须要熟悉现实,文艺作品需要描写典型的人物和典型的环境,作为观念形态的文学艺术的唯一源泉,是作为自然形态的人民生活,不熟悉人民生活,对于现实斗争没有经验,是不能创作文艺作品的,即使写出来,也决然空洞无力,没有甚么此时此地的战斗性;所以,手执报纸而眼望天外,决不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的态度,侨民文学的倾向(或者说中国文艺的“海外版”的倾向)必须及时的加以纠正……(省略号为引者所加)⑤

金枝芒看重“左翼现实主义”和“革命现实主义”,强调“此时此地”“人民性”“典型性”“战斗性”,将这些关键词嵌入“马华文艺独特性”的叙事中:

一切文艺现有独特性,这是因为只有有“独特性”的文艺,才是现实主义的有艺术价值和政治价值的文艺;这是因为只有有“独特性”的文艺,才有此时此地的战斗作用,才能发挥文艺武器的力量,才能有力的帮助现实的政治斗争。⑥

一个水到渠成的逻辑就是,金枝芒不但强调现实主义的道德优越感而且突出作家的身份政治,处处张扬走向人民、拥抱大众的左翼思想:

到今天,说时代已经进步到除了崇拜和迷恋洋奴文艺,封建文艺,帮闲文艺的所谓文艺作家之外,已经没有一个愿为人民利益服务的文艺作家,认为文艺作品可以不必表现“此时此地”的了。这是因为要为“此时此地”的人民利益服务,必须要变现“此时此地”的现实:“此时此地”的人民生活和人民斗争,从而可以说:一切文艺都是有“独特性”的,没有独特性的文艺,是侨民文艺,侨民文艺即便有若干作用,这种作用也不是最大的,最高的,不是马华文艺创作的主导方向……(省略号为引者所加)①

金枝芒进而指出,“形式和内容统一”的马华文艺独特性可以是马华作家在今后的发展道路,马华文艺独特性在形式上可以“暂时是中国的”,而内容却必须永远是马来亚的。他呼吁中国南来作家必须关怀马来亚本土社会现实、深入人民生活,他辛辣地讽刺道:“要是身处马来亚而等待中国人民的大翻身,那就连侨民作家都够不上,只好做‘逃难作家了。”②

李玄的《论侨民文艺》辩驳道:一切现实主义文艺具有通用的价值,无论是表现中国革命的侨民文艺,还是表现马来亚革命的马华文艺,都是为了求得民族解放和民主自由,均有不容抹杀的价值。侨民作家的中国认同和爱国情操值得肯定,侨民文艺的存在并不妨碍马华文艺的发展。③沙平(胡愈之,1896—1986)的文章《朋友,你钻进牛角尖里去了!》认为“文艺独特性”乃是指民族形式而言,马华文艺独特性不在于“内容”,因为内容一定是国际性的,那就是民族翻身和人民解放。只要反映马来亚这个殖民地的现实就是有价值的作品,不一定非要书写“此时此地”的现实。④沙平后来又发表的《牛角尖图解》坚持文艺普遍性和一般性,批判金枝芒提倡的文艺特殊性和“此时此地”现实主义。⑤必须指出,李玄和沙平都是中国民主同盟的发起人,也是中共地下党员,二人倾向于中国认同,他们为侨民文艺做辩护,这也很自然。

针对李玄、沙平的反驳,金枝芒写出长篇反驳文章《也论“侨民文艺”》,在吉隆坡的《民声报》上连载6次,完整系统地阐发了自己的观点。⑥在第一部分中,金枝芒承认马华文艺和侨民文艺的论争本质上是一个关乎立场和原则的争论,核心是文艺的战斗作用和为人民利益服务的程度高低问题。在第二部分中,金枝芒重申:“侨民作家”的定义是一种“创作态度”而非身份识别,有这种创作态度的作家没有深入表现马华现实,“手执报纸而眼望窗外”。“逃难作家”指的是为了讨生活而暂住南洋,盼望早点回归中国。第三部分批判李玄的“大国民思想”对马华文艺的轻视态度,指出那些初来乍到马来亚、不熟悉马华现实的中国作家多写了几篇表现中国现实的作品,这无可厚非。紧接着,他笔锋一转,犀利地指出:

但是,如果有某些身处马来亚的华侨作家,不管他们是来自中国或是生长于马来亚的,他们鄙视生活实践和写作实践的结合,不承认马华应有其本身的新文艺运动,以直接服务于马华爱国运动和民主运动,不承认马华作家应该以表现此时此地为创作主导方向,企图超然于马来亚的半空中,遥望中国;用报纸和幻想来虚构其作品的题材,这怎样不是“侨民作家”?这怎样不会有“大国民思想”?

金枝芒认为,侨民作家的“大国民思想”拒绝表现“此时此地”的马来亚现实,应该彻底清除。第四部分批驳沙平的看法,认为马华文艺和中国文艺毕竟还是有区别的。金枝芒服膺文艺必须服务于政治、现实主义有其道德优越性的文论,例如下面的三句话:

中国文艺服从中国的政治斗争,马华文艺也不能例外的应当为马华的政治斗争(自治运动和爱国运动)服务。因为马华文艺的读者,不是一般的中国人,而是具体的马华。

我主张马华文艺应该表现此时此地的马华现实,目的只是为了促使马华文艺能够有力的服务于马华的政治斗争。

我认为能够最有力服务于马华爱国运动的文艺,应该是表现此时此地现实的马华文艺,而不是“手执报纸而眼望窗外”所虚构出来的“侨民文艺”。

金枝芒发现,关于“马华文艺独特性”和“侨民文艺”的论争是发生在“民主阵营内部”的对于不正确的文艺创作倾向的讨论。他两次引用毛泽东的观点,赞成《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看法,希望中国南来作家把政治实践、生活实践和创作实践密切结合起来。第五部分重申马华文艺必须表现此时此地的马来亚现实,直接使用“革命的现实主义”这个表达:

马华文艺不应该以表现中国现实为主,而应该表现马华现实。这是由于:第一,只有表现此时此地的马华现实的马华文艺,才能够最直接的和最有力的服务于马华的政治斗争(这就是各民族联合的自治运动和马华的爱国运动)。第二,革命的现实主义也要求着作家应该以表现作家所处的“此时此地”的现实作为创作的主要方向。只有这样,才能反映现实和改造现实,表现斗争和推进斗争。

金枝芒主张马华作家要有本土意识和在地关怀,呼吁他们走向阶级斗争、思想改造和革命现实主义。金枝芒指出,“侨民作家”有走向脱离现实、脱离斗争、脱离生活的危险,这对马来亚各民族的自治运动、马华爱国运动以及侨民作家本人都是一种损失。第六部分引用毛泽东的话,说马华文艺尚处在“萌芽状态”,主张在普及的基础上提高马华文艺,鼓励马华作家走向“革命现实主义”的广阔道路。

金枝芒的《也论“侨民文艺”》包含三个环环相扣的关键词:“本土”“左翼”“现实主义”。强调马来亚认同,放弃侨民意识,这是本土化追求;强调文艺应该为革命服务,作家应该重视阶级政治和思想改造,这是左翼文艺观;强调作家关注“此时此地”的马来亚现实,这是我们熟悉的现实主义文艺。以前的马华文学史家如方修、李庭辉、黄孟文等,一边倒地赞赏此文的本土化论述,唯独忽视了其中的左翼政见和革命现实主义,主要是因为他们当时没有发现金枝芒的马共身份。马共作为革命政党强调阶级斗争和暴力革命,反抗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追求民族解放和国家独立。马共作家金枝芒从事文教宣传工作,他的文论突出左翼思潮和革命现实主义,这符合组织纪律和政治立场。不难理解,此文提倡的现实主义不单是“本土现实主义”而且还是“左翼现实主义”和“革命现实主义”。金枝芒在文中大谈左翼思潮,使用了不少马克思主义政治术语,例如“阶级斗争”“无产阶级”“革命”“为人民服务”等;“毛泽东”也出现了很多次,“《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也出现了,“革命现实主义”被多次使用。在马华文学史上出现过本土现实主义,例如“南洋色彩”“马来亚地方作家”,但没有突出“左翼”成分。1927年到1930年的“新兴文学”是左翼文学、革命文学的同义词,作者都是侨民作家,有中国背景也有南洋故事,清一色是现实主义。1956年出现的“爱国主义大众文学”与现实主义有重叠,不过突出的是“国家”而非“族群”。1981年涌现的“建国文学”呼吁本土现实主义,然而没有左翼思潮。

这场论争始于1947年1月,1947年11月渐渐进入高潮,直到1948年3、4月份完全落幕。支持“侨民文艺”者,有沙平、李玄、金丁、郭沫若等,赞赏“马华文艺独特性”者,包括佐丁、金枝芒、苗秀、赵戎、铁戈、海郎等,倾向于折中论调的是丘天、克刚、洪丝丝、夏衍等。①需要指出的是,战后新马地区出现了大批量的华文报刊,一些报章有显著的左翼立场,上述的争论文章就发表在上面。庄华兴发现,这些媒体的政治倾向与参与者的社会背景有很大的差异,这就让这场争论在萌芽之初就带上了意识形态的烙印。①这是非常准确的观察,不过需要补充一点:大多数文章都有多多少少的左翼立场而且看重现实主义文学。今日重访“马华文艺独特性”与“侨民文艺”的论争,必须注意金枝芒提出这些观点时的针对目标和多重语境。其一,金枝芒文章批判的对象其实是“侨民意识”这种具有中国中心主义色彩的思想观念,而不是与本土作家相对应的“侨民作家”这个具有特定身份的社会集团。必须清楚一点:身份与意识之间不存在绝对化的因果关系。例如,一个地主家庭出身的青年人背叛了自己的阶级身份,产生了左翼思想,最后投入了革命阵营,这种例证,所在多有。在当时的马来亚,属于“土生土长”的本土作家寥寥无几,只有苗秀、赵戎等极少数人,绝大多数活跃在马华文坛的作家都有侨民身份,例如金枝芒本人就是一位南来作家、侨民作家。关于“马华文艺独特性”这个话题,这些侨民作家要么反对,要么支持,要么是折中调和。方修在一篇文章中已经深刻指出了“侨民身份”与“侨民意识”的问题。②其二,反殖民主义和追求民族解放是时代潮流。马共自诞生之初,就强调政治斗争,注重阶级分析,主张各民族联合战线的战略③;倡导号召组成统一战线,把革命文学作为宣传工具。金枝芒是马共党员,他必然会服从组织纪律和政党意识形态,谈论文学课题必然会强调此时此地的马来亚现实。马共退伍老兵周彤在回忆录中指出,二战后马共领导的争取马来亚独立自治的斗争是“马华文艺独特性”论战的历史背景,作为马共文艺干部的金枝芒“基于马共的斗争政策和任务,积极参与马华文艺独特性论战,以便从正面宣传和教育人民,为争取本身的权益和独立而斗争”④。其三,全球冷战在1947年正式开始,英国殖民当局和美国政府在东南亚积极配合,推行冷战政策,“紧急法令”就是冷战政治的尖锐化。金枝芒在战后从事文教工作,适逢冷战开幕,他的两篇文论带有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和冷战宣传的气息,并不奇怪。其四,二战后新马华人的本土意识崛起,国家认同出现大幅度转向,民意调查显示,大多数华人愿意在保留中国国籍的同时获得居住国的公民权,他们的生活模式从叶落归根的侨居模式转向落地生根的定居模式。崔贵强、原不二夫、王慷鼎、王赓武的著作均已指出过这一点。

“马华文艺独特性”这个观念具有重大的文学史意义。苗秀认为:“一九四七年底马华文艺界提出的‘马华文艺独特性这一创作口号,及随后为了确立马华文艺获得独立发展而展开的有关清算‘侨民文艺的那场大规模的论争,对马华文学运动是有着划时代的意义的,是马华文艺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事件。这口号的提倡,是马华文艺发展的一个里程碑,马华文艺从此走上独立发展的新阶段。”①方修认为,“马华文艺独特性”实际上就是马华文艺自立运动自觉意识的表现。但这种自立运动并非从二战后才开始,早在马华新文学运动发轫之初,林独步、陈桂芳、李垂拱、李西浪等已经在创作方面初步确立了这个路向。20世纪20年代后期至30年代初期的“南洋色彩”的提倡,特别是带有浓厚反殖色彩的“南洋新兴文学运动”的开展就是马华文艺自立运动的正式发端。20世纪30年代中期的“地方作家”问题讨论,“马来亚新文学”(又称“民族自由更生的大众文学”)口号的提出……以至40年代初期的“马华文学现实化运动”的推行等等,进一步说明了马华文艺自立运动一向就是此起彼伏、连绵不断的。②方修的观点高屋建瓴,影响了后来的新马华文文学史论述。

三、烽火连城:冷战年代的战争叙事

马来亚共产党在东南亚现代史上有特殊而重要的意义,也与国际共运保持千丝万缕的联系。1954年出版的一本英文著作指出:“马共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外部共产主义的政策方向。马来亚游击战争紧密联系着当前的全球冷战,它只是这个广阔斗争的一个晴雨表而已。”③马共在1930年4月宣告成立,取代1928年1月创建的南洋共产党(简称“南共”),直到1989年12月宣布解散,大约有60年历史。关于马共历史,中英学术界出版了大量论著可供参考。④一些马共干部和革命志士撰写了回忆录和口述历史,这也提供了珍贵的第一手资料。⑤有学者针对文学作品和历史著作中的“马共书写”进行了绵密扎实的研讨,主张把“马共书写”与马共分子的“历史书写”区别对待,展示出这个课题的丰富面相。①

马来亚的橡胶和锡矿为英帝国的经济提供了重要支持,太平洋战争结束后,英国允许印度、巴基斯坦、锡兰、缅甸独立,但是拒绝放弃马来亚。日本投降后,马来亚出现了短暂的权力真空,导致马共迅速壮大。霹雳州北部和新山发生的针对欧洲种植园主和华人胶工的暴力事件是英国殖民当局颁布 “紧急法令” 的导火线。②马共做出了火速回应。金枝芒化名“周力”,被组织调往彭亨州参加武装斗争,在南彭和北彭的州委机关工作,负责编辑和出版油印报刊,包括《战斗报》《团结报》《火线上》等。1951年底,他被调入马共中央机关,负责宣传、出版、撰写评论和通讯等,也负责部队的文教工作,辅导马共战士的文化学习、写作歌词。1953年,马共中央机关北上马、泰边境,金枝芒协助指挥部的后勤工作,负责管理粮食物资。1961年,他奉命跟随马共总书记陈平绕道越南,前往中国执行宣传任务。1969年,“马来亚革命之声”在湖南益阳建成,使用四种语言向东南亚进行广播,这是冷战年代的政治宣传,金枝芒担任华文组一把手,从事编译工作,直到1981年电台关闭为止。后来,他担任马共海外代表团秘书,1988年在北京逝世。③由于这段传奇经历,他被称为“马来亚民族民主运动的标杆”④。

金枝芒在戎马倥偬之际不忘文学事业。从1954年到1960年,他出版三部中篇小说《督央央和他的部落》《甘榜勿隆》《烽火中的牙拉顶》,一部长篇小说《饥饿》。这些作品是冷战年代的典型文本,在马共内部油印出版,没有进入图书市场,因此有学者称其为“潜在写作”⑤。这四部作品在题材、主题、文字和风格上有革命现实主义特色,也在艺术技巧上暴露出明显的不足。《金枝芒抗英战争小说选》收录的三个作品都有反抗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主旋律。第一篇是《督央央和他的部落》,属于地地道道的“小说”,后两篇是《甘榜勿隆》和《烽火中的牙拉顶》,则属于“非虚构”文类。不同于一般马华作家只写华人故事的习惯,金枝芒的这三篇小说转向“跨族群叙事”和“跨文化书写”,他讲述华人、马来人、土著人的风雨同舟和患难与共,凸显马来亚民族解放战争植根于各民族统一战线这种左翼国族叙事话语。

《督央央和他的部落》从原住民的视角讲述故事,突出种族团结和统一战线。小说中,阿沙族长期以来被叫做“沙盖”和“山番”,被视为野蛮愚蠢的民族,饱受鄙视、侮辱与欺诈,只有马共才平等地对待和真诚地帮助他们。⑥阿沙族男青年巴谷年轻时父母被日军杀死,他在老江的栽培下加入马共成为积极分子。小说令人信服地写出了阿沙族的头人督央央的思想变化过程,这位老人起初不辨是非,胆怯懦弱,息事宁人,后来经过一系列灾难性的事件,他的思想觉醒了,深切认识到“红毛鬼”是阿沙人的不共戴天的死敌,只有“朗外”(马共)才是生死相依的救命恩人。下面这一段话写督央央的人生经历和马共发生交集后,双方患难与共、守望相助的关系促成这个族长告别苟且偷生的态度,并出现了政治意识的觉醒:

一向以来,他也很为他和他部落的好名声而觉得骄傲。因为他和他部落曾经带过抗日的朗外冲出了敌人的包围,也曾经拿一些枪和子弹交给老江。督央央一直清楚记得,当他把这些武器交出的时候,老江怎样排列了他的队伍,向他行军礼,向他说千恩万谢的话语,那是何等光荣的事情呵!阿沙在森林里一向默默无闻地出生,默默无闻地长大,又默默无声地死去,觉得很可惜;他懂得自己老了,盼望着做一点什么光荣的事情,使得人死了也还有个名声留着,为人们所纪念不忘。而且,在这个战争的年代里,生活上一切有关生死的大事情,都迫着他和他部落的命运和朗外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他明白,有朗外,阿沙不会死;朗外没有了,阿沙也活不得。眼前的一切事情都告诉他:阿沙一定要跟着朗外走,和朗外一同去奋斗才能打开生路,找到幸福。①

后来,督央央和族人被殖民军赶入集中营里,忍受饥饿和疾病的折磨,面临灭顶之灾,他被迫指示手下人偷偷找游击队求救。游击队及时赶来,救出了阿沙人,又偷袭了特警楼,杀死红毛警长和奸细依淡,为族人报了血海深仇,并护送他们连夜进入深山,摆脱殖民军的追捕。小说中的老江、金祥、老马等都是作者歌颂的对象,他们身上有许多美好品质。例如第二章,老江告诉督央央:阿沙人依淡做了殖民当局的特警,恐怕会陷害自己的族人。但是这位头脑简单的部落酋长半信半疑,他把依淡的堕落归咎于花花世界的影响。老江看到督央央沉默地想着心事,知道这件事在老人家的心上纠缠不清了,作者在这里细致描写老江的心理活动,清晰显示马共的政治动员策略:通过跨族群的群众路线和革命思想的灌输,促成督央央的政治觉悟的出现。②由于阿沙部落以前从未出现过奸细,这也导致督央央对奸细的危害性认识不够,这令老江深感忧虑。老江考虑到敌人即将进攻,带路者是“沙奸”依淡,如果消灭这个奸细可能会引起族人的不满、破坏群众路线和种族团结。可是不消灭这个奸细,他又会带领敌人来进攻阿沙族,这让老江左右为难,但他还是想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③上述的故事情节针脚细密,有条不紊,深刻表现老江的工作能力和道德品质:忠于组织,爱护人民群众,时刻以大局为重,随机应变。当然,金枝芒对阿沙族投奔马共的文学想象只是道出了部分的历史真相。

《甘榜勿隆》署名“永丁”,收入《人民文学家金枝芒抗英战争小说选》,篇末有一段文字解释说本文主要是根据永丁的文章整理而成,又参考了洋平、老江、阿汉等马共军人所写的同一内容的文章,而且补充了不少材料。这样看来,这个小说不是金枝芒的个人原创而是属于“集体创作”。整篇小说叙事散漫杂乱,叙事人称比较混乱,情节缺乏提炼,类似于普通的讲故事,没有淬炼成为真正的艺术作品,人物缺乏传神的肖像、神情和动作的精心描写。读者看完小说以后感觉主人公面目模糊,没有取得生气灌注的效果,只是政治理念的传声筒。小说开始于1951年2月1日马共建军节当天,干部老马誓师出发,他带领第1中队的16个战士沿着吡叻河向甘榜勿隆前进。小说特意提到,老马深知被土匪蹂躏过的甘榜人见到拿枪的人是怎样的一种情形,所以他叮嘱同志们要严格执行纪律、尊重马来人的风俗习惯。他走遍整个村落,了解到由于土匪、恶霸、红毛人的长期压榨,马来百姓生活贫困,惊恐不安,于是,他决心为马来群众谋福利,用实际行动保护他们。④于是,老马指挥战士们帮助农民收割庄稼、提供医药、消除迷信、改善生活习惯、消灭各种疾病,上山打猎,下河捕鱼,真心救济这些穷苦的农民。经过三个月的努力,改变了甘榜勿隆的面貌,这支游击队获得了马来农民的拥护。①游击队成立了人民委员会和保卫团,领导马来群众投入生产劳动和土地改革,效果非常可观,叙事者发出了深情的感叹:“现在,甘榜勿隆的面貌真正的改变了。整个甘邦显得整洁、美丽、紧凑、愉快,好像遍地开了花,处处闪烁着金黄色的希望了。”②然而好景不长。英国殖民当局出动军机对甘榜狂轰滥炸,残害百姓,摧毁农作物,逼迫百姓搬迁。为了保存有生力量,游击队只好转移到别处,在他们临行前,马来群众放声痛哭。毫无疑问,这篇小说是典型的革命小说的叙事逻辑。游击队员都是足智多谋、品德高尚的形象,毫无人性的弱点,遇到了恶劣环境总能逢凶化吉。老江、金祥、老马等干部的外貌神采、语言动作和生活细节都被一笔带过,他们的五官长相、神色表情、衣着打扮统统没有交代,也没有复杂激烈的内心冲突。每个开口说话的人物,不管是华人还是马来人,不管是马共干部还是草根百姓,都缺乏与其身份个性相吻合的语言风格,顶多是穿插了几个马来文词汇和方言土语。在道德说教和政治宣传的外表下,小说对事件的挑选和叙述有历史决定论和目的论的倾向,这当然是冷战之一端而已。

《烽火中的牙拉顶》的正文前有编者方山的说明: “周力同志综合金祥、老胜等人的口述资料和笔记,以署名‘愚伯为第一人称,展开本小说。”看来本书是从口述历史和工作日志修订而成,有高度的纪实性,文体属于新闻报导。因为有语言的艺术经营、故事情节的编排、修辞手法的运用,勉强可称为“报告文学”,但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小说”这种虚构性的文类。这个文本不是金枝芒个人而是“集体创作”的产物。故事的发生地“牙拉顶”位于彭亨州的深山,此地与外界少有接触,居民们大多是华人,祖先来自华南地区,漂洋过海,筚路蓝缕,辛苦开辟了10个山村,方圆一二十英里,大约有一二百户人家。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马来亚沦陷,日寇和强盗残害牙拉顶人民。抗日军打败了日寇和强盗,解放了大片的马来农村和阿沙族的地盘,建立起一块根据地,牙拉顶很快就呈现一片繁荣景象。后来,殖民当局企图绞杀马共。马共火速派出老罗赶到牙拉顶布置任务。金祥是游击队的负责人,他紧急动员抗日人民军的退伍兵拿起武器,招兵买马。殖民军遭到多次失败后,气急败坏,放火烧掉了芭田和民居。作者交代说,这件事发生在1951年6月20日左右,恰好是“紧急法令”颁布三周年,冷战宣传的意图不言而喻。这篇作品的叙事人称是“我”和“我们”交替使用,有时还使用第三人称,过于平铺直叙,近似流水账,故事一览无余,直线推进;最吸引人的地方是朴实的文字、生动的场景描绘、鲜活的方言土语。

金枝芒最被看好的长篇小说是《饥饿》。“紧急法令”执行以后,由于马共实行群众路线和人民战争,殖民当局的“剿共”行动受挫。为了更有效地打击丛林中的游击队,当局在1950年4月实施“布里格斯计划”(The Briggs Plan),把数十万华人赶入集中营,统一供应食物,实行宵禁,百姓出入都要被搜身,此所谓“新村运动”,企图断绝他们给马共提供粮食和药品。③从1952年2月到1954年6月,邓普勒将军担任马来亚最高军政长官,他推行心理战,对马来亚人民进行“洗脑赢心”(gain the hearts and minds of the people)④的策略。1957年8月31日,马来独立。1960年7月31日, “紧急法令”被彻底废除。在这之前的10年当中,马共遭到了灾难性的失败,战士总人数从4000人减到1500人以下。从1948年到1960年,被消灭的马共分子达到10699人(包括被杀6710人,俘虏1287人,投降2702人),另有2810人受伤。①

《饥饿》讲述的是在马来亚一座高山密林中活跃着的一支小小的马共游击队的故事,人物一共有16个,包括1个婴儿、1个叛徒和14位游击队员。小说描写这14位游击队员在殖民当局封锁政策下坚持战斗的故事:付出巨大代价以后获取了粮食,又联系到上级组织,最终成功突围和转移。第五章第17节描写长期饥饿导致这些人的身体极度虚弱,7个人的肖像描写穷形尽相,令人触目惊心:

饥饿,越来越凶恶的蹂躏着队伍,同志们已经今非昔比,面目全非了,本来年轻力壮的,不见了泛着红润的颜色的丰满的肌肉,变得面黄肌瘦,衰弱起来了;桂香的病日见沉重,吃野菜喝水要人扶着坐起来;青莲脚肿面肿,伤脚近于残废,扶着木棍走路也觉吃力;年轻的小良,从小娇生惯养,未经体力锻炼,不曾吃过苦,身体激剧衰弱,平白无故地也会头昏眼花得突然跌倒,常常象个病人一样躺在床上;老刘、玉兰、老方、才伯,脸孔也有些浮肿,走多几步路也气喘了。②

金枝芒使用细密坚实的写实笔触,进行大量的细节、场景和心理的生动描写,造成了震撼人心的效果。这种段落贯穿全书,如第3章第7节,金枝芒在揭发明富的投机革命、贪生怕死的性格之外,也写出他一闪而过的天良发现,刻画了一个叛徒的真实微妙的心理状态。第3章第9节,青莲在撤退的过程中与敌人交火,她的一只脚受伤了,只好异常辛苦地爬回营地。小说使用好几页的篇幅细致描写青莲负伤爬行的艰难和内心的革命信念。③第3章第10节,满仔救起了落入湖水的受伤昏迷的青莲。青莲醒来后告诉同志们明富已经叛变的消息。金枝芒没有紧接着描写围观者的反应而是详尽刻画队长老刘的震惊愧疚的心理,又补充一段他以前被救治腿伤的细节,表现政治理想如何支撑了他的生命意志。第4章第11节,游击队绝粮日久,只好食用山芋荷、山荠菜、山公蕉、柠檬、山椰等野菜。陈月带领了几个战士去侦察敌情,他们饿着肚子出发了。看着他们的背影在矮青间消失,老刘大为感慨,心情很激动。第5章第17节,关于才伯这个游击队老队员的软弱、细心和善良的细致描写,见证了人性中真实、脆弱而又温暖的一面。第6章第19节,蛮仔和石古在寻找粮食时中了柠檬刺,被迫卧床养伤,玉兰给他俩敷药时看到伤痕累累,怜惜之情油然而生。这一段文字有困境中的幽默对话,有惨不忍睹的视觉奇观,还有革命者的深厚情谊、自由联想和感动人心的内心独白。经过几个月的饥饿、疾病和伤痛的折磨,9名游击队员先后倒下了,而且有各种遇难的原因和方式:老刘在掩护大家撤退时,弹尽粮绝,投崖自尽;桂香长期体弱多病,虽有革命同志的悉心呵护,还是回天乏术;老方在大风中爬上高树去砍柠檬,摔下来当场牺牲;才伯吃了生竹笋,中毒而死;张福、刘芳与敌军发生枪战,双双遇难;小良长期“饿盐”难耐,后来寻获了几罐食盐,他偷吃过量,中毒死去;阿冬在返回营地的过程中,不幸被大水冲走;永兴在追击山猪时迷路,他采食“波拉”树的叶子充饥,中毒身亡。小说还提到了一名刚出生的婴儿,其父母是陈月和玉兰。因为游击队遭到了敌人的包抄追击,为了避免婴儿的哭声暴露游击队,这对年轻的父母亲忍痛扼杀了他。总之,整部小说讲述革命、饥饿和死亡的壮烈故事。有评论家认为《饥饿》最有力量的部分是在“对那种特殊状态下日常生活细节的刻画,被包围、反击、退走,尤其是陷入饥饿情境下狂乱的觅食与死亡。”④这是准确的观察。最后,这支游击队只剩下5名年轻男女,他们费尽千辛万苦,获得了集中营里群众偷偷送出的粮食,又找到了组织派来支援的同志。小说的最后一段以乐观昂扬的笔触写道:

他们从残酷的饥饿中过来,经历了森林游击战争中的最大的困难和最高的艰苦,这已不足以阻止他们的斗争的前进的步伐了。在党的领导和群众的支持下,队伍又慢慢地壮大了起来,高举着民族解放的光辉灿烂的旗帜,勇往前进了。①

饥饿是粮食的匮乏造成的肉体磨难,也是道德的净化和意志的考验,关乎革命大业的成败。这部小说形象化地描绘了“饥饿”与“粮食”、“吃喝”与“革命”、“马共”与“群众”之间深刻微妙的关联。 2008年是“紧急法令”实施60周年,马共称为“抗英民族解放战争60周年”,也是《饥饿》出版50周年,马共老战士此时重印这部小说,纪念的目的不言而喻。出版社编辑甚至将其与苏联作家法捷列夫的小说《毁灭》相提并论,评价如此之高,经典化的用心一望而知。②

当然,《饥饿》的缺点也无需讳言。整部小说的故事情节散漫游离,叙事速度推进太慢,将近400页的篇幅讲述的只是几个月内发生的故事,节奏显得疲沓,故事密度过大;细节有肥大、冗余、琐碎的毛病;类似的故事情节重复发生。这些缺点说明金枝芒未能以精炼的文字表达丰富复杂、有深刻暗示性的内容。有学者认为:“金枝芒执着于现实主义写作,现实主义的语言原来是相对透明及工具化的,但他却用来描写极致的革命经验,将语言的特性发挥到极点。”③其实,能将革命经验发挥到极致的,非现实主义莫属,无论是注重抒情幻想的浪漫主义,还是回归个人内心的现代主义,都难以胜任。小说的优点也很明显:文字朴实,故事有真实性和感染力,个别人物的性格丰满生动,心理刻画有成功处。是故,有人盛赞金枝芒的《饥饿》“成功塑造真实英雄人物形象”、“高扬革命英雄主义精神”,可谓“马来西亚森林武装斗争与左翼文学创作的图绘”④。

结语:金枝芒与马华文学史

从马华文学史来看,金枝芒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他的文学作品包括了多方面的线索,例如:现实主义、左翼文学、本土化追求、亚洲冷战。这些线索在马华文学史上承前启后,又与同时代其他作家有呼应和共鸣,可以说是纵横交织,蔚然成风。这些线索既是文艺现象也是文化政治,虽然扎根于马来亚本土社会,但与区域和全球的历史存在互动。

“现实主义”是19世纪欧洲文学的主流。中国“五四”作家感时忧国,遵奉现实主义为正宗,受此影响,现实主义曾是马华文学的“主流”,至少在1960年代现代主义出现之前,这是马华文学史的事实,方修对此有大体准确的把握。⑤方修的3卷本《马华新文学史稿》、10卷本《马华新文学大系》及《战后马华文学史初稿》,莫不视现实主义为金科玉律,引领马华文学史书写的方向。金枝芒的作品处处凸显现实主义,讲述离散华人的心史和革命人物的事迹,跻身 “人民文学家”之列,良有以也。

新马华文“左翼文学”也是源远流长,代不绝续。从1920年代出现的“新兴文学”到蓬勃于新马沦陷之前的“救亡文学”,再到1950年代崛起的 “爱国主义大众文学”,以至于1970年代出现的新马华文学 “文革潮”,包括当下少许作家的创作实践,构成了一个连续不断的左翼文学发展史。金枝芒抱持“左翼现实主义”和“革命现实主义”,念兹在兹,无时或已,这已然成为其作品的身份标识,允为南洋 “革命文学”之重镇。

说到新马华文学的“本土化”倾向,这方面有很多话语实践:1920年代“南洋色彩”的提倡,1930年代“马来亚地方作家”的命题,1947—1948年“马华文艺独特性”的论争,再到1981年“建国文学”的号召,这些思潮构成了绵绵不绝的本土化的“最强音”。金枝芒写于1947—1948年的文论《谈马华文艺》和《也论“侨民文艺”》提倡马华作家表现“此时此地”的社会现实,强调马来亚认同,扎根融入本土文化,其立论之大胆,令人敬佩,数十年后读之仍觉掷地有声。

“冷战”与马华文学的关系是一项重大课题。在二战后的东南亚,英国殖民强权和美国政府合力推行冷战政策,围堵越南、中国等社会主义国家,东南亚五国致力于政治清洗,导致反共民族主义泛滥。英属马来亚的“紧急法令”就发生在冷战历史背景下。①从1948年到1991年,韩素音、黑婴、贺巾、韩萌、萧村、杜运燮、王里、郭宝崑等作家都是冷战历史的见证人或参与者。金枝芒在战后发表的文论和中长篇小说是冷战年代的产物,也以冷战宣传为内容。

金枝芒作品的思想主题与马华文学史的现实主义、左翼文学、救亡文学、本土化、冷战等内容发生了密切而持续的关联。从“救亡文学”“本土化追求”“冷战政治”这三个角度出发,通过重探金枝芒的文学世界及其思想意识,期待与学术界的相关论述形成批评对话。

*  本文系新加坡教育部一级科研基金(Ministry of Education Singapore AcRF Tier 1 Grant) 资助项目“Literary Representation of the Cold War: A Comparative Study of Singapore, Malaysia and Indonesia[项目编号:RG 65/18 (NS)]”的阶段性研究成果。李树枝、刘秀美、马正锋、王芷菁在资料获取上给予协助,高祥校订文稿,在此一并致谢。

①  参看方修编:《马华新文学大系》第2卷,新加坡:星洲世界书局,1971年版。

②  乳婴:《逃难途中》,方修编《马华新文学大系》第4卷,新加坡:星洲世界书局,1971年版,第224—229页。

③  乳婴:《小根是怎样死的》,方修编《马华新文学大系》第4卷,第230—237页。

①  乳婴:《弗瑯工》,方修编《马华新文学大系》第4卷,第266—299页。

②  乳婴:《新衣服》,原载新加坡《星洲日报》“晨星”副刊,1937年12月15日—20日,收入方修编《马华新文学选集》小说二,新加坡:世界书局,1969年版,第181—203页。

③  方修编:《马华新文学大系》第4卷,第13页。

④  金枝芒:《一天的生活》,原载新加坡《南洋商报》副刊“南洋文艺”,1938年4月3日,转引自叶清润编《金枝芒散文汇编》,无出版社,2017年,第45—55页。

⑤  金枝芒: 《儿童节小景》,原载新加坡《南洋商报》副刊“狮声”,1938年4月11日,转引自《金枝芒散文汇编》,第56—60页。

⑥  乳婴:《姊弟俩》,原载新加坡《星洲日报》“文艺”周刊,1938年6月5日,收入方修主编《马华新文学大系》第4卷,第238—243页。

⑦  方修主编:《马华新文学大系》第4卷“导言”,第13页。

①  乳婴:《八九百个》,原载新加坡《星中日报》副刊“星火”,1938年1月11日至1月21日,收入方修编《马华新文学大系》第4卷,第244—265页。笔者对照两个版本,发现方修版有字句和标点错误,此处引文引用《星中日报》版。

②  金枝芒:《母女俩的故事》,原载新加坡《南洋商报》副刊“狮声”,1938年7月7日,转引自《金枝芒散文汇编》,第94—103页。

③  金枝芒:《亡乡人》,原载新加坡《南洋商报》副刊“狮声”,1938年5月14-7日,转引自《金枝芒散文汇编》,第66—77页。

④  金枝芒:《阅报室里的小风波》,原载新加坡《南洋商报》副刊“狮声”,1938年5月29日,转引自《金枝芒散文汇编》,第78—88页。

①  金枝芒:《怀念》,原载新加坡《星洲日报》副刊“晨星”,1937年11月20日,转引自《金枝芒散文汇编》,第7—12页。

②  金枝芒:《亡乡人之歌》,原载新加坡《星洲日报》副刊“晨星”,1938年1月8日,转引自《金枝芒散文汇编》,第29—33页。

③  殷枝阳:《南湖的船娘》,原载新加坡《星洲日报》副刊“星火”,1937年11月25日,转引自《金枝芒散文汇编》,第13—18页。

④  金枝芒:《南洋教育人往那里走》,原载新加坡《星洲日报》副刊“星星”,1937年11月16日,转引自《金枝芒散文汇编》,第1—6页。

⑤  有研究者指出,当时的马来亚政府当局为了避免给英日两国关系带来负面冲击,既不容许华侨抗日运动,又不许可支援国民政府的运动,还公告禁止一切基于“七七事变”的政治运动,禁止输入抗日教科书、禁唱抗日歌曲。见杨建成主编“南洋研究史料丛刊”第四集《南洋华侨抗日救国运动始末1937—1942》,台北:“中华学术院”南洋研究所,1983年版,第37页。

⑥  金枝芒:《略谈打汉奸》,原载新加坡《星洲日报》副刊“晨星”,1937年12月1日,转引自《金枝芒散文汇编》,第19—22页。

⑦  金枝芒:《我们得忍受阵痛》,原载新加坡《星洲日报》副刊“晨星”,1937年12月30日,转引自《金枝芒散文汇编》,第23—28页。

⑧  金枝芒:《大地的海》,原载新加坡《南洋商报》副刊“狮声”,1938年10月24—25日,转引自《金枝芒散文汇编》,第104—111页。

⑨  乳婴:《山灵》,原载新加坡《南洋商报》副刊“狮声”,1938年11月18日,转引自《金枝芒散文汇编》,第112—119页。

⑩  乳婴:《给孩子们介绍一个好童话——〈文件〉》,原载新加坡《南洋商报》副刊“狮声”,1938年4月29—30日,转引自《金枝芒散文汇编》,第61—65页。

11  乳婴:《大家应读的“家书”》,原载新加坡《南洋商报》副刊“狮声”,1938年5月30日,转引自《金枝芒散文汇编》,第89—93页。

①  殷枝阳:《牺牲者的治疗》,收入苗秀编选《新马华文文学大系》第5集,新加坡:教育出版社,1972年版,第28页。

②  Cheah Boon Kheng, Red Star over Malaya: Resistance and Social Conflict during and after the Japanese Occupation, 1941-1946 (Singapore: Singapore University Press, 1982), p. 56.

③  Hara Fujio, “Leaders of the Malayan Communist Party During the Anti-Japanese War,” in Akashi Yoji and Yoshimura Mako eds., New Perspectives on the Japanese Occupation in Malaya and Singapore, 1941-1945 (Singapore: NUS Press, 2008), p.93.

④  周彤:《金枝芒和马华文艺独特性论战的历史背景》,收入21世纪出版社编辑部编《缅怀马新文坛前辈金枝芒》,吉隆坡:21世纪出版社,2018年版,第95页。

⑤  方修编:《马华新文学大系(战后)》小说一集,新加坡:世界书局,1979年版,“导言”,第4页。

⑥  苗秀编选:《新马华文文学大系》小说2集,新加坡:教育出版社,1971年版,第7—8页。

①  方修:《战后马华文学史初稿》,吉隆坡:马来西亚华校董事联合会总会,1987年版,第29页。

②  秋枫:《艺术创造的社会基础》,新加坡《南侨日报》“文艺”副刊第38期,1947年10月1日。秋枫原名吴荻舟(1907—1992),是中共党员,1946年南来新加坡。漂青:《关于马华文艺的独特性》,原载新加坡《星洲日报》“晨星”副刊,1947年10月4日,收入苗秀编选《新马华文文学大系》理论卷,新加坡:教育出版社,1972年版,第199—200页。

③  凌佐:《马华文艺的独特性及其他》,原载新加坡《星洲日报》“晨星”副刊,1947年10月11日,收入苗秀编选《新马华文文学大系》理论卷,第201—204页。按:凌佐原名林宏昌,另有笔名“佐丁”等。

④  普洛记录,秋枫整理:《“马华文艺的独特性”座谈会》,新加坡《南侨日报》,1947年12月3日、12月10日。参与讨论者除了普洛和秋枫,还有杨嘉(李玄)、吴楚、马宁、左丁、王耑、杜边、刘思。普洛原名郑德松,是南来作家之一,1923年出生于广东潮安,1939年秋来到马来亚的柔佛新山等地,1946年参加刚成立的戏剧团,后来与杜边等人组织新星文化服务社,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回到中国定居,从事中学教育工作,1990年去世。事迹参看王宝庆主编:《南来作家研究资料》,新加坡:新加坡国家图书管理局,新加坡文艺协会联合出版,2003年版,第184页。

⑤  周容:《谈马华文艺》,吉隆坡《战友报》1947年12月26日新年特刊,第4版。

⑥  周容:《谈马华文艺》。

①  周容:《谈马华文艺》。

②  周容:《谈马华文艺》。

③  李玄:《论侨民文艺》,新加坡《南侨日报》副刊“南风”,1948年1月8日。李玄原名杨家驹,另有笔名杨嘉,1917年出生于广州,曾经南来新马,后来归国。

④  沙平:《朋友,你钻进牛角尖里去了!》,原载新加坡《风下周刊》第108期,1948年1月10日,此处转引自苗秀编选《新马华文文学大系》理论卷,第208—211页。

⑤  沙平:《牛角尖图解》,新加坡《风下周刊》第112期,1948年2月7日。

⑥  周容:《也论“侨民文艺”》,连载于吉隆坡《民声报》“新风”副刊,1948年1月17日、1月19日、1月20日、1月21日、1月23日、1月24日。

①  金丁:《开窗子,透空气——与周容先生略谈“马华文艺”》,原载新加坡《风下周刊》第113期,1948年2月14日,转引自《新马华文文学大系》理论卷,第237—242页;郭沫若:《申述“马华化”问题的意见》,新加坡《南侨日报》,1948年3月16日;闻人俊(苗秀):《论“侨民意识”与“马华文艺独特性”》,原载新加坡《星洲日报》副刊“晨星”,1948年2月25日,转引自《新马华文文学大系》理论卷,第257—260页;西樵(赵戎):《略论侨民文艺》,原载新加坡《星洲日报》副刊“晨星”,1948年,转引自《新马华文文学大系》理论卷,第212—213页;铁戈:《文艺独特性·任务及其他》,吉隆坡《民声报》副刊“新风”第354期,1948年2月18日;海郎:《是“侨民文艺”呢,还是“马华文艺”?》,吉隆坡《民声报》副刊“新风”第344期(1948年2月2日)、第345期(1948年2月3日)、第346期(1948年2月4日);丘天:《关于“侨民文艺”论争》,吉隆坡《民声报》“新风”第340期,1948年1月28日;克刚:《我对于“侨民文艺”的见解》,原载新加坡《风下周刊》第91期,1948年2月15日,转引自《新华华文文学大系》理论卷,第247—249页;洪丝丝:《马华文艺之路:谈“独特性”诸问题》,原载槟城《现代周刊》第94期,1948年2月29日,转引自《新马华文文学大系》理论卷,第261—265页;洪丝丝:《关于马华文艺的论争》,原载槟城《现代周刊》第96期,1948年3月14日,转引自《新马华文文学大系》理论卷,第268—273页;夏衍:《马华文艺试论》,原载香港《文艺生活》海外版第2期,后来被新加坡《南侨日报》副刊“南风”转载,1948年4月14日。

①  庄华兴:《马华文艺独特性论争:主体(性)论述的开展及其本质》,收入朱文彬编《世界华文文学研究》第二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24页。

②  方修在1968年深刻指出:“其实,战前的马华新文学作者,他们的侨民身份是一回事,他们的文艺事业,创作方向,服务对象又是一回事。侨民身份不等于所谓侨民意识,并不妨碍他们为新马的民主改革、民族独立而献出他们的艺术才能以至于可贵的生命。非侨民如土生华人等,也不等于他们就有所谓公民意识,或为本地人民的利益服务的民族意识,不等于他们的作品就是真正的马华文学。而且,战前马华新文学作者之大多具有侨民身份,也并非他们自己的过错;新马的华族人民能够自由地选择侨民抑或公民的身份,那已经是战后的事,并且还是最近10年的新事。”方修《马华新文学简说》,收入方修《新马文学史论集》,香港:三联书店香港分店;新加坡文学书屋,1986年版,第20页。

③  陈剑:《马来亚共产党的革命纲领及其作用》,收入陈剑主编《与陈平对话——马来亚共产党新解》,吉隆坡:马来西亚华社研究中心,2006年版,第269—291页;Richards Stubbs, Hearts and Minds in Guerrilla Warfare: The Malayan Emergency 1948-1960 (Singapor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pp. 46—48; Lee Ting Hui, The Open United Front: The Communist Struggle in Singapore 1954-1966 (Singapore: South Seas Society, 1996);叶钟玲编撰《战后星洲马共重要人物志》,吉隆坡:策略咨询研究中心,2019年版。

④  周彤:《金枝芒和马华文艺独特性论战的历史背景》,收入21世纪出版社编辑部编《缅怀马新文坛前辈金枝芒》,吉隆坡:21世纪出版社,2018年版,第92页。

①  苗修主编:《新马华文文学大系》理论卷,第12页。

②  方修:《战后马华文学史初稿》,吉隆坡:马来西亚华校董事联合会总会,1987年版,第76页;杨松年:《战前新马文学本地意识的形成与发展》,新加坡: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八方文化企业公司,2001年版。

③  Gene Z. Hanrahan, The Communist Struggle in Malaya (Kuala Lumpur: University of Malaya Press, 1971), p. 135.

④  Victor Purcell, The Chinese in Southeast Asia, second edition (Kuala Lumpur: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5); Cheah Boon Kheng, From PKI to Comintern, 1924-1941: The Apprenticeship of the?Malayan Communist Party (Ithaca,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2); Lee Ting Hui, The Open United Front: The Communist Struggle in Singapore 1954-1966 (Singapore: South Seas Society, 1996); C. F. Yong, The Origins of Malayan Communism (Singapore: South Seas Society, 1997); 原不二夫:《马来亚华侨与中国》,刘晓民译,曼谷:大通出版社,2006年版。

⑤  陈平、伊恩沃德、诺玛米拉佛洛尔:《我方的历史》,方山等译,新加坡:Media Masters Pte Ltd, 2004;方壮璧:《“马共全权代表”——方壮璧回忆录》,雪兰莪:策略咨询研究中心,2006年版;陈剑主编:《与陈平对话——马来亚共产党新解》,吉隆坡:华社研究中心,2006年版;陈剑主编:《浪尖逐梦——余柱业口述历史档案》,雪兰莪:策略咨询研究中心,2006年版;应敏钦:《应敏钦回忆录:战斗的半个世纪》,雪兰莪:策略咨询研究中心,2007年版;郑昭贤:《陈田夫人——李明口述历史》,雪兰莪:策略咨询研究中心,2007年版;林雁、贺巾、文羽山编撰:《陈田纪念文集》,雪兰莪:策略咨询研究中心,2008年版。

①  潘婉明:《文学与历史的相互渗透——“马共书写”的类型、文本与评论》,收入徐秀慧、吴彩娥主编《从近现代到后冷战:亚洲的政治记忆与历史叙事》,台北:里仁书局,2011年版,第439—474页。

②  Peter Lowe, Contending with Nationalism and Communism: British Policy towards Southeast Asia, 1945-65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09), p. 43.

③  《悼词》,见金枝芒:《人民文学家金枝芒抗英战争小说选》,吉隆坡:21世纪出版社,2004年版,第1—5页。

④  麦翔:《论金枝芒》,收入《缅怀马新文坛前辈金枝叶芒》,第99—109页。

⑤  黄丽丽:《论马华文学的“潜在写作”——以金枝芒为例》,《台北大学中文学报》第27期(2020年),第183—221页。

⑥  阿沙族(Orang Asli)是马来半岛最早的人类栖居者的后代,在马来语中这个词汇的含义是“原住民”,马来亚当局在1960年代采用这个词汇,以取代原先带有歧视性的称呼英语说法“土著”和马来语说法“沙盖”。阿沙族由至少19个不同文化和语言的亚群体组成,直到大约1960年代,大多数阿沙人住在内陆森林和偏僻农村的帐篷和村子里,其他马来亚公民很少会见到他们。阿沙族社区过着自足自治的生活,依靠渔猎、采摘、园艺和林产品贸易为生。直到近来,内陆地区的经济发展以橡胶和棕榈种植取代了原先的雨林,政府发起了把阿沙族带入社会主流的项目,逼迫大多数阿沙人迁入重组的村镇中,政府期待阿沙以照顾橡胶树和棕榈树、贩卖种植的水果来自给自足。参看Kiek Endicott ed., Malaysias Original People: Past, Present and Future of the Orang Asli (Singapore: NUS Press, 2016), p. 1.

①  金枝芒:《人民文学家金枝芒抗英战争小说选》,第68页。

②  金枝芒:《人民文学家金枝芒抗英战争小说选》,第31页。

③  金枝芒:《人民文学家金枝芒抗英战争小说选》,第39—40页。

④  金枝芒:《人民文学家金枝芒抗英战争小说选》,第217页。

①  金枝芒:《人民文学家金枝芒抗英战争小说选》,第255页。

②  金枝芒:《人民文学家金枝芒抗英战争小说选》,第260页。

③  Anthony Short, The Communist Insurrection in Malaya 1948-1960 (London: Frederick Muller Limited, 1975), pp. 231—253.

④  关于“紧急法令”时期英国殖民当局的“洗脑赢心”宣传,有学者进行了翔实深入的专题研究,参看Kumar Ramakrishna, Emergency Propaganda: The Winning of Malayan Hearts and Minds 1948-1958 (London: Curzon Press, 2002).

①  Edgar OBallance, Malaya: The Communist Insurgent War, 1948-60 (London: Faber and Faber Limited, 1966), p.177.

②  金枝芒:《饥饿——抗英民族解放战争长篇小说》,吉隆坡:21世纪出版社,2008年版,第114页。

③  金枝芒:《饥饿——抗英民族解放战争长篇小说》,第58页。

④  黄锦树:《最后的战役——论金枝芒的〈饥饿〉》,香港《香港文学》第298期(2009年10月),第73页。

①  金枝芒:《饥饿——抗英民族解放战争长篇小说》,第368页。

②  原话如下:“《饥饿》形象地描绘了14位革命战士在英殖民当局严厉封锁粮食的饥饿线上坚持斗争的惨烈事迹,从残酷的一面反映出革命战士的高贵品质,在绝望的境地仍然看到曙光。他们也为一个初生生命的离去致以革命的送别;虽然最终只剩下五位战士,但他们毫不动摇,看到的毕竟是革命的前景,终于突破重围胜利转移。而那个立场不稳、品质卑劣者,早就逃跑投敌,背叛革命,为所有人所不齿。正如苏联十月革命时期的著名小说《毁灭》,叙述一个游击队的勇士们在残酷的斗争中英勇牺牲,最后剩下几个战士,故事悲切壮烈,却也使读者体会到勇士们高贵的革命精神和品质,从而增强革命的斗志。”金枝芒:《饥饿——抗英民族解放战争长篇小说》,第5页。

③  苏颖欣:《论战、现实与马华革命文学:金枝芒的“此时此地“实践》,台北:《文化研究》第32期(2021年春季号),第38页。

④  长河:《马华军旅文学的精品——谈金枝芒德〈饥饿〉等军旅小说》,田英成:《马来西亚森论武装斗争与左翼文学创作的图绘》,收入21世纪出版社编辑部编《缅怀马新文坛前辈金枝芒》,第110—122页,第123—128页。

⑤  方修:《马华文学的主流——现实主义的发展》,参看方修《马华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新加坡:洪炉文化企业公司,1976年版,第20—31页。

①  这方面的最新研究成果,参看魏文擎的专著,Wen-Qing Ngoei, Arc of Containment: Arc of Containment: Brita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Anticommunism in Southeast Asia (Ithaca,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19)

作者简介:张松建,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海外华语文学、比较文学、批评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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