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偶书
2024-06-23何源胜
一
初夏的阳光好像琥珀,温润剔透,没那么照人,尤其是在穿洞沟里行走,空气中有丝丝凉意,阳光照在身上,反倒感觉温暖舒适,好像小时候我婆抚摸着我的脑袋。
新修的进沟水泥路和出沟的河水并行着,形成一动一静两条引导线,专门负责穿洞沟村的迎来送往。这次回老家,我特地选择在生日这天。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度过童年,这里有我的根。一大早,我就背上牛仔包,装上干粮、矿泉水,我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归来的少年”,要去寻找童年,触摸旧时光,将内心的某些东西翻腾出来。人活到一定年龄,需要这样的寻找和触摸,这也算是赋予生日“各复归其根”的哲学意义。
沿着河流行走,很多鸟叫声不断送来,阳光一会儿照在对面山坡突兀的石头上,一会儿照在身边安静的柳树上,没多久又照在了河水里。水是清冽冽的,干净透明,河底的石头、泥土、水草全都看得见。有时候河水会撞击河中的石头,唱着哗哗的歌,形成小块白色的布,在阳光照耀下,很是好看。河水一定是汇集了整个穿洞山山脉的精华了,我忍不住俯下身去,捧起来轻尝一口,有丝丝甜味。
忽然想起小时候在河里游泳嬉闹的情景,游泳在我们那里俗称“板澡”。七八个男孩子一起“扎猛子”“露屁股”“打水仗”,耍累了,大家相互递了眼神,光溜溜的全都懂得起。大家倏地一下跳上岸来,旁边地里“红癞子”家的番茄、黄瓜又遭大殃了。返回来挺着肚子又一头扎进水里,却发现好好的衣服不见了。“啊!”大家不约而同地叫起来,绝对是因为偷吃了人家的瓜果,遭到报复了。果然,我们看见“红癞子”抱着一堆衣服,趾高气扬地朝天怪笑。他并不怕我们“修理”他,因为他知道我们不敢光着身子追出来。哈哈哈!现在想起那种尴尬和无奈,真是忍俊不禁。不禁慨叹时光易老,自己已是人生半百。如果岁月可以重来,我想我们还是要去偷吃番茄、黄瓜,那种清香味,好像还在唇边。阳光从山梁子那边斜射下来,被树叶裁成碎花洒落一地,和“二丫头”的花裙子一模一样。
我继续向前行走,忍不住双手拢起嘴巴“哦哦哦——”地吼起嗓子,山谷回音,“哦哦哦——”,好像这沟里有两个我,在互相问候。
二
或许是离开老家太久了,我不知道哪次的离开才是真正的离开。
但我记得我婆离开老家,是因为国家“农转非”政策。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由农民转为城市户口即所谓“国家人”,绝对是让很多人羡慕的。我婆就是让人羡慕的人,因为我公是国家干部,我婆可以按照国家政策迁移到县城居住。
那次的“离别”具有空前盛大的仪式感。婆平时为人和善,是一个信佛的人,和村里大人小孩关系都处得很好,村里男女老少都来送她。大家有的站在石磨子上,有的站在石梯子上,有的从河里爬上来,手上还拎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鱼,纷纷招呼她,“三嫂、三嫂”喊个不停,喊了后再没有其他语言,等会又不停喊,“三嫂、三嫂”。这种场景表达了老家人对“三嫂”的不舍、祝贺、羡慕。而“三嫂”呢,则不停地挥手,挥手再挥手。“常回家啊,常回家啊!”幺公捏着旱烟袋,带着哭腔大声说。我婆已是泪流满面:“会的,会的”。我婆最终在大家不舍和羡慕的目光中,顺着河流往维摩院方向走了,最后消失在凰坡岭。我想,这一翻过凰坡岭,她老人家就是“国家人”了。
而我离开老家的情景,则不一样。我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师范的,“进入师范门,就是国家人”,毕业就要安排工作,师范生在当时,就是“铁饭碗”。一旦有了“铁饭碗”,也就意味着可以和老家“划清界限”,用我妈的话说,就“脱农皮了”“不用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做庄稼了”。
村委会在我上学的头天晚上,决定放一部电影表示祝贺。我妈为了表示回谢,提出自己出钱加映一部。这样一来,就要放两部电影,这就高兴坏了四邻八乡的人。午饭过后,有人就拿着席子到竹林里面去睡午觉,准备晚上好好享受难得的“文化盛宴”,还有热心的人迫不及待地站在山坡上,放开嗓子大吼起来,“看电影啰——”山谷回音:“看电影啰——”,声音在沟里每一个地方回荡。现在想来,究竟放了什么电影不知道,但我记得我穿了一件军绿色衣服,像一个小战士,在人群里跑来跑去。有不少人指着我说:“看看看,就是这个小孩子,他考上了学校,国家人了。”还有人对身边的孩子说:“你们要向他学习,考上了我们也放电影。”我当时心里有一些小得意。
后来参加工作,我在乡村小当老师,再后来到区中学当老师,再后来到县城当老师,再后来就没有当老师了,转行做其他工作。变动了不少地方,虽然不算“游宦成羁旅”,但时光却如同沟里的河水慢慢地流走了,不知不觉将我和老家推得越来越远,不仅物理上有了距离,更有心理认同上的距离。但究竟是哪年哪月哪日呢,老家竟然变得这样陌生了,我说不出来,只觉得往事如昨,又恍若隔世,好比房顶乳白色的炊烟,一股一股地冒出来,最终消散在空中,不见了。
三
从老家到县城,需要经过小坟山、大坟山,然后到达穿洞山顶,再然后顺着山梁子一直走,什么时候梁子消失了,县城就基本上到了。从山下往上看,人在天际线上行走,像卡通片里的动漫人物,非常好看。但我曾经早晨不到五点就起床,打着火把去县城上学的经历,却是充满艰辛。考上县城中学那年,我不到十四岁。中学早晨要上早自习,所以天不亮我就得出发。当时没有电筒,而且村里就我一个人去城里读书,我妈担心我一个人走山路害怕,就在山下晒场中央点燃一堆火,让在山里行走的我随时扭头可以看到,以便形成上下“呼应”。我打着我妈精心准备的火把,看到沟下的火堆,感觉妈就在身边,居然没有一丝的害怕。
从老家到县城,如果人多,其实大家说说笑笑,感觉也是很快的。在快到县城的时候,大家都要停下来休息一下,大人们需要点一袋烟,女人们则需要将头发用手拢拢,梳理梳理,而我则兴奋地看着城里的高楼,内心有莫名的幸福感滋生。兴奋和幸福混合一起,我的表情无法描述。我妈问我哭什么呢,原来这个样子是哭的样子啊。妈啊,这哪儿是哭呢,我是激动啊。但我究竟在激动什么,自己却说不出来。一个从小在山沟长大的孩子,见到了“高楼林立”,听到了汽车鸣叫,理想和现实碰撞起来,内心就产生了梦想的火花。
穿洞沟是根据山的样子来命名的,山顶有一个洞,远看好像山的“独眼”。“独眼”的大小,其实可以让一架小型飞机飞过去。老一辈人说,这是当年张献忠用“牛儿大炮”给轰的,从此这个山就叫“穿洞山”了,而下面的狭长深沟,就叫做“穿洞沟”。在穿洞山变成穿洞山之前,沟里就有人居住,形成了自然村落。我只是始终不能理解,祖先们为什么会选择这么一个地方来居住,走哪儿都远,走哪儿都要翻山越岭,不方便啊。他们是为了躲避战乱,还是想图个“清净”呢?
沟下土地是有限的,大多数在对面高山上。一到农忙,大人们天麻麻亮就得出去,要么吃“早早饭”上山,到了山上天都没有亮开。有时为抢农时,他们中午顾不得下山,午饭自然是我们这些小孩子送上去。记得有次“抢偏东雨”,晒场里晒满了粮食,但大人们全都在山上忙农活,面对突如其来的“偏东雨”,他们肯定是无法赶回来收粮食的。我们这些留守在家的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办法,大家便齐齐地坐在晒场边上,老天下大雨,我们一起大哭,无奈地、眼巴巴地看着马上就要晒干的谷物再次被淋湿。我们淋成了落汤鸡,冒雨赶回来的大人们也淋成了落汤鸡。大人们看着排坐一溜的我们,哭笑不得。他们没有抱怨我们,只是不停地抱怨天气:这鬼天气,这鬼天气。
四
天气捉弄我们没有关系,但不能屈服。这话我记得是我妈说的。
首先不能屈服的是村里的年轻人,他们开始不安分了,纷纷计划着要外出打工。打工是当时最流行的词语,这一词语关联到广州、深圳等沿海城市,关联到我们听不懂的“南腔北调”。年轻力壮的差不多都出去了,老家渐渐被掏空,人越来越少,少得只留下了老人、孩子。老家需要年轻人换回来真金白银,也需要他们带回来先进的发展理念。于是老家渐渐有了楼房,楼房外面贴了白色的瓷砖。阳光照在瓷砖上,楼房在沟里异常明亮耀眼,好像一幅画的高光。有的孩子被父母接出去读书了,听说打工人的孩子,也可以在当地读书,这是国家的政策。老家,便再次被掏空。
人少了,路就很少有人走。没有人走的路,草木便要去覆盖,去占领。曾经到县城的山梁子,那在当时是多热闹啊,现在已经完全没有路的痕迹了,那些担挑子的、背背篼的、拖“板板车”的,全被草木隐藏起来了,消失在历史的记忆中。
鲁迅说过,世间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现在,我们既然无法顺着这个山梁子“原路返回”,就只得“另谋道路”。于是大家顺着河流的方向,齐心协力新建了一条道路,用水泥河沙硬化了,还可以跑农用车、小客车、摩托车。这对穿洞沟来说,绝对是盘古开天地以来的一件大事。我曾将沟里的河流比喻为脐带,现在硬化的道路又是一条脐带了,直接打通了沟里的“任督二脉”,给穿洞沟注入了无穷的活力。
“要想富,先修路”,这道理是简单朴素的。道路修好后,沟里每个人都说,太方便了,躺在家里摸出手机,只打一个电话,农村客运车没多久就上门来了,不到半个小时便可抵达县城,这在以前是想都莫法想、梦都不能梦的。渐渐地,县城的锅碗瓢盆、洗涤剂、沐浴露、地板砖、席梦思床垫等运进来了,沟里的核桃、花生、蔬菜、大豆,以及杏子、李子、桃子、橘子等,又源源不断地被小汽车拖走。“红癞子”说,村里和城市,建立了一个农货交换平台。“红癞子”和“红癞子”的儿子,都没有选择出去打工,他们专心在家务农,据说他家的蔬菜水果还获得了“有机认证”,一年可以卖上好几万元。我还听说老家人也可以网上购物卖物了,京东、顺风、韵达,他们都懂。互联网正翻天覆地地改变着这个山沟。
穿洞沟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才通电的,说起来在全乡是比较晚的。电灯亮的一瞬间,整个沟里就闹热了,好像一锅煮开的水,有的人还敲起盆子、点燃鞭炮,大家都说,这是沟里有人居住以来,最辉煌的一次啊,这是要记入村史的。有的老年人哭起来,咿咿的像个小孩,只流鼻涕却没有眼泪,村里人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内心的幸福感受。
我家是沟里第一个买电视的。电视买回来了,何家大院热闹得好像过年,大家白天很忙,所以都期待天黑,天黑了就可以自带凳子来看电视,按先后顺序占领位置,一直看到荧屏上出现“再见”,大家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电视是黑白的,后来有人自作主张买回来彩色塑料纸贴在屏幕上,但由于画面显得极为不真实,被我妈给撕掉了。其实,最让人提心吊胆的事情是“信号”不稳定,“麻子点点”总是一阵一阵的,但大家不急不躁,有人便帮忙制作起天线。找来几根大铁丝绑在竹竿上,外观很像风筝的骨架。很多人高举竹竿,“风筝”在院子里鬼鬼祟祟地走来走去,有时候还跑到山坡上去了,寻找着空气中缥缈不定的信号。现在想来,当年放过的好多电视剧都还记得,比如《霍元甲》《陈真》《追妻三人行》等。还有一些广告词,比如“月儿明,月儿亮,月光照在酒瓶上……”大家都可以背诵了。但寻找信号的过程却是充满乐趣,最难忘怀的。
五
草木情深义重地覆盖在山上,也沉浸在河水里,水流声和鸟鸣声此起彼伏。硬化了的公路确实比较好走,两边青山绿意盎然,山坡上麦子使劲地抽着穗,穿洞沟中国画一般欢迎着我。山村现在的生活多美好啊,我长舒一口气。这就是我的老家,我曾经千方百计想要离开的地方。而现在,我是多么愿意回来,在小河里去“板澡”,去偷吃人家的番茄、黄瓜,去和大家一起看黑白电视,就算信号不好也没有关系啊。当初离开老家的幸福,是扬帆起航,天高任鸟飞,那么现在呢,现在是历经沧海,阅尽千帆归来。布谷鸟大声唱着,“布谷——布谷——”,“听杜宇声声,劝人不如归去”。现在,距离我的何家大院已经不足百米了,“乡关”就在眼前,我又回到了我人生起航的地方。人生就是这样,最初和最后都会联结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不断盘旋上升,不断上升又盘旋的环。
不知不觉走到村委会门口了,一根瘦高的电杆上,挂了三个高音喇叭,分别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喇叭嘹亮地唱着歌,歌曲是刘德华的《今天》,歌词意味深长,曲子振奋人心。但刘德华没唱多久就停了,喇叭里那个人清了清嗓子,讲起了乡村振兴,之后又讲起森林防火、秸秆禁烧。讲话的人事先准备了稿子,但很多话都是重复的,像是在强调,怕别人听不懂,记不住。
河流和道路在村委会门口交汇了。河流和道路一旦交汇,便有了桥。站在桥上,看着河水缓缓流动,好像那些正在逝去的光阴,一去不复返。抬头看了看穿洞山,太阳刚好靠在山顶,似乎伸手可以触摸,太阳很大很圆,却像是被磕出了很多鲜红的血,涂抹了沟里的天空、草木、河流、房屋。我迎着这初夏的夕阳站立桥上,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长,长到了河那边的田里了,样子好像恐龙特级克塞号中的机器人,展示了无穷力量。四处望望,村里又新建了不少时髦的房子,也有人叫别墅。外出务工的人,基本上都回来修了小洋楼,似乎有攀比之意。很多旧房子也进行了维修整治,整个穿洞沟村,清清爽爽,有滋有味,俨然一幅浓墨重彩的山居图画。
田里有人开着耕地机,来来回回平整土地。沟里的土地大部分都流转给了承包业主,实行了统一标准的种植模式,主导产业是有机粮油、时令蔬菜,产品专为县城某些单位、超市生产。山那边是马槽沟,正加足马力推进临江新区的工业园区建设。按照建设规划,将会从凰坡岭前面不远的地方,钻通一个隧洞,将马槽沟和穿洞沟连在一起,这样,老家人到县城的惜字塔公园,只有不到十分钟车程了。柑橘园和沟上湾的堰塘,也承包了出去,由一个爱说“有哪句说哪句”口头禅的人负责管理。
一群孩子在公路上嬉笑奔跑,有几个中年人看到了我,多远就挥手招呼。老家人依然很热情,真诚发自内心,就是纯粹的、自然的。带了点岁数的人招呼着我的小名,但那些嬉闹的孩子我却一个也不认识,他们都笑着问我是从哪儿来的,要找谁,正应了贺知章当年的尴尬:“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一一和他们微笑点头,伸出手摸摸这个,又看看那个。距离远点的我就大声招呼,喊着他们的辈分称呼或者名字,欢乐的声音在沟里回荡,这样的亲热让我幸福无比。
我终于又回到老家了。
【作者简介】
何源胜,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火把照亮的岁月》,曾获第四届四川散文奖优秀奖、第二届南充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