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江以西是涪城

凸凹，本名魏平。生于都江堰，现居成都。诗人、小说家、编剧，成都作协副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甑子场》《大三线》《汤汤水命》，中短篇小说集《花儿与手枪》，长诗《水房子》，散文随笔集《花蕊中的古驿》，批评札记《字篓里的词屑》等20余种图书，其中获奖图书8部。编剧有30集电视连续剧《滚滚血脉》（2009年播映）。获杨升庵文学奖、刘伯温诗歌奖、冰心散文奖、中国长诗奖、四川文学奖、川观文学奖等奖项，以及“名人堂·2018年度十大诗人”“2019名人堂·年度十大作家”等荣誉。

从一个“涪”字里破茧而出的城邦

“四川盆地西北部，涪江西岸。”这是绵阳市涪城区对自己的地理位置作出的开宗明义的指认。

而作出这个指认的依据，是“1992年10月30日，经国务院批准，撤销绵阳市市中区，其辖区以涪江主航道中心线为界，分设绵阳市涪城区、游仙区。涪城区位于涪江以西，以古为涪县治地而得名。”

从1992年10月30日往上溯，不管涪城的名号有无变化，怎么变，基本上都是以“涪县”的原始地标和历史身阶立世的。涪县始设于汉高祖六年（前201年），因治地临涪水（今涪江）得名。

“先主留诸葛亮、关羽等据荆州，将步卒数万人入益州。至涪，璋自出迎，相见甚欢。”（《三国志·先主传》）我最早知道的涪县，镶嵌在刘备取益州的故事里——应益州牧刘璋邀，刘备率步卒数万人，溯涪水而上，在“涪”与刘璋举杯欢聚。蜀汉立国滥觞，从“涪”字酿制的一杯酒开始。

地名“涪城”，是“涪城区”的简称，也是整个绵阳市的别称。所以，见到“涪城”，还得根据上下文意，自个儿加以区分。总面积554.47平方公里、常住人口132.28万人的涪城区，与周边接壤的区市县，有绵阳市的安州区、江油市、游仙区、三台县，德阳市的中江县、罗江区。涪城区系绵阳科技城和科技城新区的核心区域。辖区出土的双包山汉墓经脉漆木俑、中国最大的摇钱树、最早的汉代铜佛像、最精彩的说唱俑、最大的汉代铜马，被誉为“绵阳五绝”。区境拥有西南科技大学等高等院校9所。绵阳中学、南山中学、东辰国际学校等学校声名远播。

从一个“涪”字里破茧而出的城邦，当然与蚕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占地面积15000亩的“千鹤桑田”蚕桑文化主题公园，亦在涪城区地盘上。

涪城区，历史悠久，人杰地灵。屈指历数，最杰的人，是生于斯的欧阳修;最灵的山，是峙于斯的西山。

在欧阳修出生地寻找欧阳修

二○二四年正月初四，早上八点一刻，我从安州维也纳酒店出发，顺安昌河河边，朝涪江驶去。

多次去过涪城区，但从未从安州去过。此次是为龙泉山脉北界选题去的，这就让我必须从安州出发，沿着涪江、安昌河的流向，向二水的冲积物学习，裹卷着，进入涪城区。

到达涪城区的首个点位，恰恰是安昌河汇入涪江的三角地带——绵阳第一中学所在处。去绵阳一中，是因为它与欧阳修的出生地，对上了时空的卯榫。

很多著名作家，的确名副其实，让我们只闻其名，不知其文——他们著的是自己的名字，而不是自己的作品。我以为，身为一名优秀作家，怎么着也该有几段文辞被人记诵，至少有一二件作品的名称被人知晓。至于被流传的文辞是金句还是庸章，作品是否是代表作，已不是作者可以把控的，更与作者无关了。

欧阳修，祖籍庐陵﹙今江西吉安﹚，生于绵州﹙今绵阳﹚，字永叔，号醉翁，晚年号六一居士。文学上，与韩愈、柳宗元、苏轼合称“千古文章四大家”，又是“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北宋古文运动领袖。史学上，主撰《新唐书》，独撰《新五代史》。24岁举进士，官至翰林学士、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副宰相），谥号文忠，世称欧阳文忠公。一生桃李满天下，仅“唐宋八大家”中就有五人出自“欧门”。

上述成就与作为，证明欧阳修很出名，这无可厚非。但即便出名如欧阳修者，依然有人不知其名。而知其名的人众中，一定有一个很大的占比，不知他写有什么作品。但我相信，北宋女词人李清照、台湾言情小说家琼瑶、台湾流行歌手邓丽君三人中，他们至少知道其中一位。他们不知道的是，三位女性艺术家，齐刷刷一个不落，皆为“欧阳粉”。她们让自己的一些作品，与欧阳修的作品产生了关系。出自她们的一些广为流传的金句，即为欧阳修原创，如“庭院深深深几许”（《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如“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生查子·元夕》）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写出了这等名句的李清照，一点不隐藏自己对欧阳修的“酷爱”，并将这种“酷爱”在其词作《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题记中明明白白表达出来：“欧阳公作《蝶恋花》，有‘深深深几许之句，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阕，其声即旧《临江仙》也。”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一部叫《庭院深深》的很火的40集电视连续剧，是根据琼瑶同名小说改编的，其主题曲《庭院深深深几许》的词作者也是琼瑶。

至于邓丽君，她演唱的《人约黄昏后》，词作者直接就是欧阳修。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多少年过去了，这首歌一直没有过去，一直处于正在进行时。

如果说欧阳修出名，我相信上述金句比他的名字更出名。并且，他的作品，在让李清照、琼瑶、邓丽君心悦诚服的同时，也得到了她们推波助澜的加持。突然发觉，我们的欧阳老爷子好有女人缘。又突然觉得，欧阳修的作品哪需她们的加持。

还有，“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欧阳修《醉翁亭记》）这句，几成迷山水又乐诗酒的超脱、旷达之士的东式圣经。

家居涪城区的文友，头天晚上提前发了定位来，说上午九点，在绵阳一中校门口等我。还好，一路正常，跟导航预判的时间一样，四十多分钟，到了碰头地点。

校门前是一条闹市小街，警钟街。人车鼎沸，人粘车，车撵车，根本停不下来。只刹了一脚，文友飞快上车，叫我赶紧继续向前。又手指紧闭的校门栅栏，说，看到没，门里边，有欧公的浮雕。我赶紧看，什么也没看见。前行右转黄家巷。再右转解放街，过一中东门（后门）时，文友向紧闭的校门一指，进门左转，就是欧公的出生地。但这里进不了，继续往前。至十字路口，一个右转，上了红星街。我想，再往前一个右转，就围着一中转了一整圈了。正想呢，终于入了右侧的一个很大的停车场。停车场的尽头，是一中的一个侧门（南门）。

文友一下车，就环指四方，迫不急待介绍起来。他说，停车场以前是市委市政府的，从这个侧门进去，就是一中，一中以前是市委市政府办公的地方，有的房子已评上文物了。他说，停车场过街，是涪城区监察委、纪检委，东门过街是涪城区政府。从古至今，这周围团转，大体上都是绵阳官府的所在地。看见没，那幢“红星金座”的位置，应该就是欧公的父亲欧阳观办公的地方，州府推官厅。那是钟楼，汶川地震，钟停摆了，定格在下午2点28分。

侧门开着，杵了一位穿黑色制服的保安，不让进，好说歹说，都不让，尽责得让我几乎失去了完成此行任务的信心。既是寒假，又是春节，管理严格，让人郁闷也让人理解。好在，保安听领导的话，值班领导一来，就让我们进了。值班领导叫尹成艳，校人事处的，保安呼他尹主任，我们就跟到呼。尹主任个儿小，名儿像女性，行动却很男人。尹主任不仅让我们进了，还充当起了在一中校园寻找欧阳修的导游。

一进门，我看见路边一幢三楼一底的建筑，爬满冬季枯藤，很古旧，名修润楼，以前是绵阳地区档案馆，现为学校图书馆。再往前的两幢苏式建筑，平房，正是文友提到的文物。左侧那楼门额上，挂有“欧阳修纪念馆筹建处”匾。门侧悬吊牌，左“祖籍庐陵出生绵郡父修城池母教沙荻”，右“官居宰辅领袖文坛宗师海内扬名五洲”。建面320平方米的筹备处，于2016年7月8日挂牌。

另一幢苏式建筑旁边的校墙上，展示有“唐宋八大家”柳宗元、韩愈、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曾巩的头像和简历。粗大樟木覆盖的两幢文物，一名修和居，一名修美居，皆为建于1950年代的“绵阳市历史建筑”。两建筑之间草坪上，有一野石，上刻红色行草“荻草园”。欧阳修文化在一中命名术中的体现，是校园里建筑名和教学理念中含有一个“修”字。

到了校园中心大操场。右转，沿操场边缘直行，至一墙角。到了，欧阳修出生地，就是这里，尹主任说。

在两幢住宅楼之间凹进去的一块约五六十平方米的地方，在露天“拳击运动体验馆”氛围浓郁的所在处，我看见了侧墙上的欧阳修。墙面总题大字为“欧阳修出生地”，内容有三：一为欧阳修头像，二为《七贤画序》起首句，三为《醉翁亭记》。

属于稀缺资源的古代名人，因为各朝各代“当代人”的激烈争抢，狠力内卷，一般都有多个出生地。但欧阳修的出生地，却是毫无争议的，且只有一个，就是绵阳。

墙上欧阳修《七贤画序》起首句云：“某不幸，少孤。先人为绵州军事推官时，某始生。”有了欧阳修对出生地的这个自述，欧阳修生于绵阳，成了铁板钉钉、雷打不动的定案。

站在这里，操场的一角，透过若干住宅楼一片白乎乎的瓷砖，我望见了“红星金座”。目测，欧阳观办公的绵州州署推官厅原址，距此处的家眷院欧阳宅，相距约数百米。欧阳观上下班，弃马步行，也只几分钟罢。

此刻，耳朵里响起的声音，不是俄乌、哈以、春节和解放街的汽车，而只是啼叫，一位北宋男婴穿过1017年的风云，递过来的夏天的啼叫。我合上眼睛，看见清晰、新鲜的婴啼，将公元1007年8月7日（农历六月廿一）上的旧尘，擦拭成包浆。

从张挂在校园六一书院墙上的《一中赋》开篇语中，我望见了一中的地望，也即欧阳修出生地的地望：“天府山川钟神秀，巴蜀人杰荟涪城。蜀北之绵阳第一中学，东临涪水远望富乐高阁，南濒三江近瞻塔山英陵;北则倚越王楼，西可眺子云亭。环山拥水而筑，孕天地之灵气，秉山水之神韵。”

绵阳一中位于涪城区警钟街78号，原绵州州衙所在地。欧阳修去世后，绵阳人为纪念他，在州衙原址修建“文昌祠”。1740年，绵州知府在文昌祠延师课读，增名为“文昌书院”。接下来，先后更名为左绵书院、官立中学堂、绵州联立中学堂、绵阳县第一初级中学。直到1998年，更名为现在的集初中、高中于一体的四川省绵阳第一中学。

其实，关于欧阳修的出生地，还是有三个说法的：涪城区警钟街78号校内，红星街61号院内，解放街17号院内。此外，欧阳观办公、住家是在一处，还是各在一处，也执两论。天灾、战乱、城局变化、记录人更迭、正野史等的介入，导致时空错位甚至遗失。但甭管咋说，咋变，欧阳修出生地都在绵州，都在我脚下这片土地方圆几百米范围内。如果来个突发奇想，在这几百米方圆里，建个欧阳修出生地公园，三址归一，应该一下就安静了。

欧阳观（952-1010年），49岁中进士，入仕途。先后任道州判官，泗州、绵州推官。刚调任泰州判官，即染重病，不治而亡。一生从事的多为刑狱、司法、监察方面的公干。绵州任内，因修城治水、为官廉洁、为众生立“求生堂”等事体而被绵州人铭念与颂扬。任满离川，他唯一带走的纪念物，是他请人在他购买的一匹蜀绢上画的六幅《七贤图》。蜀物《七贤图》，也是他留给后人欧阳修的唯一遗产。

换言之，欧阳修从父母那里承续过来的，除附着了蜀土天候地气的血脉、胎教、言传身授，还有伴随一生的蜀物。

因为欧阳修的作序，《七贤图》成了欧阳观夫妇携子经历绵州的人证物证。当然，欧阳观并不知道这个，因为欧阳修写《七贤画序》时，他已离世43年。

《七贤画序》作于皇祐五年，收入《文忠集》卷六十五·居士外集卷十五：

某不幸，少孤。先人为绵州军事推官时，某始生。生四岁，而先人捐馆。某为儿童时，先妣尝谓某曰：“吾归汝家时，极贫。汝父为吏至廉，又于物无所嗜，惟喜宾客，不计其家有无，以具酒食。在绵州三年，他人皆多买蜀物以归，汝父不营一物，而俸禄待宾客，亦无余已。罢官，有绢一匹，画为《七贤图》六幅，曰此七君子吾所爱也。此外无蜀物。”后先人调泰州军事判官，卒于任。比某十许岁时，家益贫。每岁时设席祭祀，则张此图于壁，先妣必指某曰：“吾家故物也。”后三十余年，图亦故暗。某忝立朝，惧其久而益朽损，遂取《七贤》，命工装轴之，更可传百余年。以为欧阳氏旧物，且使子孙不忘先世之清风，而示吾先君所好尚。又以见吾母少寡而子幼，能克成其家，不失旧物。盖自先君有事后二十年，某始及第。今又二十三年矣，事迹如此，始为作赞并序。

绵阳人真该感谢《七贤图》《七贤画序》，感谢《泷冈阡表》，没有它们，我们该从哪里去知道，它们的主人与蜀山蜀水发生过何等交集！

关于母亲郑氏，欧阳修在给父亲作的墓表《泷冈阡表》中指出：“太夫人姓郑氏，考讳德仪，世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郑氏教子的故事，成了后来的成语“画荻教子”。《宋史·欧阳修传》：“欧阳修字永叔，庐陵人，四岁而孤。母郑，守节自誓，亲诲之学。家贫，至以荻画地学书。”买不起纸笔，母亲就以用芦苇在地上写字画画的方式，教幼子读书，欧阳修孩提时代家贫至此，窥一斑见全豹。

欧阳修三岁多时，随父母迁泰州。四岁时父卒，随母迁随州，投奔叔父欧阳晔。欧阳晔，与兄欧阳观同举进士甲科，从仕，起于随州推官，至都官二员外郎，后因其侄欧阳修的影响力，加赠兵部郎中。

欧阳修离世后，全国各地与之相关的地方，先先后后建起纪念场所：因为葬地，河南新郑建有陵园;因《醉翁亭记》和《泷冈阡表》，安徽滁州、江西永丰，分别建有纪念馆……

绵阳不甘人后，因为《六一居士传》，建了全国唯一的“六一堂”。

何为“六一”？请听欧阳修用《六一居士传》开篇作的自解：“六一居士初谪滁山，自号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

最早醒豁过来，认识到“六一”价值而建“六一堂”的，是一个叫谭望勉的人。宋政和初年，欧阳修“羽化四十年”后，时任绵州参军的龙泉山南段仁寿人谭望勉，在绵州司户廨舍（推官厅），改造设立“六一堂”。他的领导、绵州知州唐庚闻讯，特作《绵州六一堂诗并序》予以表扬。南宋诗人杨万里亦有《拟题绵州推官厅六一堂》。1936年3月，教育家、社会活动家黄炎培过绵阳，夜宿六一堂，写长诗一首，内有“六一堂留一宿缘，解装朝夕念前贤”句。几兴几废的六一堂，1989年选址复建于涪城区六一堂路南湖公园，整个建筑为仿古重檐歇山式风格，欧阳修雕像置于堂中。

涪城区新皂镇有个欧家湾，游仙区游仙街道有个欧家坝。当地人自称欧阳家族后人，一到农历六月廿一（欧阳修生日），他们或到“六一堂”，或在家中，点一炷香，毕恭毕敬祭拜天上的先人欧阳修。

在一中校园六一书院，我还看了墙上与欧阳修有关的纪念邮票和连环画。尹主任说，连环画丛书《文宗欧阳修》已出版发行，而由一中资助出版的《大宋文宗六一风神》，则是一本收录了“2014年绵阳欧阳修国际学术研讨会”参会专家、学者58篇优秀论文的研究文集。最后，去看了学校大门内侧欧阳修峨冠博带、手持笔纸的大型坐像浮雕。

欧阳修与“三苏”之间有知遇之恩。苏洵是欧阳修向朝廷举荐为官的，苏轼和苏辙是欧阳修主持礼部考试时选拔出来的，他们视欧阳修为恩师、挚友，故欧阳、苏两家有通家之好。

除了上述渊源，还有一层关系，是苏轼的儿子迎娶了欧阳修的孙女。欧阳修在龙泉山脉北段，眉州三苏在龙泉山脉南段。难道，一切的缘，皆因龙泉山的脉线，从中施加了隐能量，使了暗力？

西山上的涪城

出绵阳一中，向西山驶去。

西山是山名，也是公园名，顾名思义，它地处涪江西边。在成都大部分区县，以及眉山东坡区、青神一带，当地原住民，多把龙泉山呼为东山。而对于大体地处龙泉山脉北段东侧、山势山貌平平的涪城，这座西山，是可以视作龙泉山在涪城的代表。如是，呼西山，也就是呼龙泉山了。

之所以去西山，是听闻西山有“子云亭”。而子云亭的横空出世，则是因为唐代诗人刘禹锡《陋室铭》（《全唐文》卷六零八）经典妙句：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四川有好几处史载的“子云亭”，成都三座，犍为等地也有。但你抖擞精神，真要吟着“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去找，见到的，除了一蓬荒草、一块田园或几幢高楼，哪来亭影？所以，当得知涪城西山真有实物子云亭而非传说子云亭后，还真是有些小吃惊。扬雄，何其邈远、朦胧而又伟大的存在！

扬雄（前53年-18年），字子云，成都郫都人，名士严君平弟子，西汉末年哲学家、文学家、辞赋家、思想家。40岁后始游京师，得到汉成帝重视，任给事黄门郎，结交王莽。历成、哀、平三世。王莽篡位后，校书天禄阁，后复召为大夫。被后世誉为“西道孔子”，2017年与大禹、李冰、诸葛亮、武则天、李白、杜甫、苏轼、杨慎等入选首批四川十大历史名人。

扬雄沿金牛道出蜀至京师长安，很有可能在涪城逗留甚至住上一段时间，所以，西山出现他的遗迹和后世纪念性建筑物，也在情理之中。

沿警钟街、剑南路西段、西山南路，大概十里路，约行二十多分钟，到了。到了方知，到的是西山公园半坡上的后大门（西门）。举目眺望，下边是城，上边是山，和山上的林。面前有一坡起伏不休的草坪，一点绿也无，在冬日太阳的照拂下，枯黄的身体散发出一种向死而生的本真美、旷达美。游人不多，也不少，宽大的车道，路边串有春节红灯笼的电杆下，亮出足够的车位。

“西蜀胜景”西山公园，位于绵阳“四象西鼓”西山。何谓“四象”？四象又称四相，指天空中东南西北四大星区，亦指“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何谓“西鼓”？绵阳古有“四山环抱，三水汇流，东旗西鼓，南蛇北龟” “东阁西亭，南塔北楼”之说。即，东有旗山（富乐山富乐阁），西有鼓山（西山子云亭），南有蛇山（南山南塔），北有龟山（越王楼）。绵阳“四象西鼓”西山，由此而来。绵阳四山，涪城区占二，西山和南山。南山又名蛇山，缘于山形似蛇，蜿蜒绵长，高低起伏不大。郭玉为汉代名医，涪翁二代传人，曾在南山留下读书台。南山公园内的南塔，始建于明代，为九层高砖石建筑。

既然自西门进山，我想，正在爬的这面坡，当为西山西麓。过公路上山，经公园“门厅”小平台后，山愈发显陡。近山顶时，一巨型书卷石雕，赫然入目。因书卷上深刻有“西蜀子云亭”五个红色大字，便以为此处必为“子云亭”古景。可伸颈四望，除了这尊石雕，只有草坡、林木、鸟啼、阳光和微风在眼眶打转。又想，一定在石雕背后目不能及的地方。于是，不再上主道，直接从石雕旁小路上山。果然，一下便在山脊一个凼窝处，看见了一幢小建筑。兴奋中走近一瞅，方知误判，小建筑只是公园的管理用房。这才明白，石雕上的大字，其实是对西山的指代，因为西山公园即便有再多的看点，其核心主景恒定为子云亭。主景的由来，缘于西山古有子云亭，以及“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之记赞。

西山公园，融文化古迹、自然风光于一体，规划占地面积595.5亩，已建成开放358.5亩，年游客量13万人。西山山体，包含有起伏连贯的三个山峦。中间山峦突出在前，两侧山峦靠后，其山形如凤凰展翅飞翔于蓝天，故西山又名凤凰山。

登顶一望，山上不再有山，山都在山下。开始从山的另一面下山。走了一阵，大路小路时逢时分，就不知如何下脚了。问了一二回路，下了山，又上到对面的山脊上，才望见了堪称华丽的子云亭建筑。这是山脊上的垭口，也是一个十字路口，右边通子云亭，左边是蒋琬墓，直行为玉女泉。没有犹豫，直接成了西山这一刻的“右倾主义者”。

顺山脊走百十米，到了“凤凰”左翼的端头。子云亭，连同亭顶的“子云亭”三字，就耸立在端头山崖之上，白云之下。上几级石阶，入子云亭前院大门，到了天井式态的院坝。

院坝中央，花池地台上，雕塑有高约4米的扬雄像。侧坐于大理石上的扬雄，手握书卷，头微仰，既像察观天象，又似遥望远方。大门内侧，一边镶《陋室铭》，一边嵌《国营长虹机器厂捐建子云亭碑》。

扬雄雕塑身后，即为下两层阔、上两层瘦，通高23米的子云亭，一座集楼、台、亭、阁于一体的仿古建筑。一入亭门，即见《子云亭》简介：“子云亭原位于西山玉女泉侧的‘扬雄读书台磐石之上，始建年代不详。本图片中的子云亭为清代前期于原址修建的木结构六角重檐亭，后经民国六年修复，1978年毁于洪水，洗墨池左侧仍保留有历史名人游览留题的石刻。1987年绵阳政府成立西山公园时重建现有子云亭。”

在清代文筱农的笔下，我看见了图片上的西山子云亭：“偶向西山深处去，子云亭上共登高。”（《左绵竹枝词》）从明代绵州知州尹衮《游西山》、清代李调元《西山观砚石壁所刻扬子云真像歌》等诗中，我看见了西山“扬雄读书台”。

子云亭里呈现的“扬雄生平事迹陈列”，以扬雄文化为主，蜀土地域文化为辅，结合汉代文化元素，采用现代展陈手法，依次从过厅、廊道和主楼三大展区分别介绍了扬雄与四川、扬雄与绵阳的渊源及其生平的重大事迹;历代名人游览西山、缅怀扬雄的文学作品;扬雄在文学、史学、哲学、语言学、音乐学、政治学、天文历法等方面的主要作品和成就。

站在子云亭顶上，越过城区，涪江以东，那些五公里以内的故事原发地，远在龙泉山外，又近在咫尺：刘备欢宴的畗乐山，李白、杜甫、陆游等历代大诗人登楼题咏诗篇的“唐代四大名楼”越王楼，李白、杜甫合祠李杜祠，王勃写《北亭群公宴序》的碧水寺……

江东，我是熟悉的。去过多次，印象深的有三次。两次住富乐山九洲国际酒店：2015年5月，作为受邀嘉宾，参加“首届李白诗歌奖”颁奖活动，去过;2021年12月，作为评委，参加第十届四川文学奖评审活动，去过。2016年11月那次，宿位于富乐山和越王楼之间的绵州开元酒店，参加“名家看四川·走进游仙”活动，写有一篇七八千字的随笔《雾中的游仙》。

江东，地属剑门山脉边缘地区。因为一条涪江，龙泉山脉与剑门山脉相隔;因为一条涪江，龙泉山脉与剑门山脉相连。这种关系，有点像舒婷《致橡树》里的爱情：“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

接下来，自该去子云亭原址了。按照介绍中的描述，找子云亭，必先找扬雄读书台;找读书台，则要先找玉女泉。去玉女泉，必经过与子云亭处于同一山脊、隔着百十米的蒋琬墓。

蒋琬（？-246年），字公琰，零陵湘乡人。三国时期蜀汉大臣。他跟庞统一样，不属“百里之才”，当不好县令之类的小官，只适合在高位上纵横捭阖，运营社稷。诸葛亮去世前，密表后主刘禅，荐蒋琬为自己的接班人。建兴十二年（234年），诸葛亮病逝，蒋琬继其执政，拜尚书令，领益州刺史，迁大将军，加大司马，总揽蜀汉军政。曾制定由水路进攻曹魏计划，未被采纳。病卒后，费袆接任。蒋琬执政期间，蜀国政通人和，经济复兴。他修正诸葛亮“无岁不征”北伐战略，使得“边境无虞，邦家和一”，其“以安民为本”的执政理念，深得后世敬重。

蒋琬墓、祠共处一园。于山脊尾部的垭口处设园门，沿山势顺坡向上铺衍，其呈现的道路、古迹、林木和体量，堪比一座精美的公园。与孤峙的子云亭相较，“蒋琬”宽阔。

蒋琬墓也有过“撂荒”毁废历史，后于清代在原址复建。2012年被公布为四川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墓园大门“蒋琬墓”三字，为魏传统题。墓高4.65米，墓围31.6米，系八角形复钵式建筑，由座、身、檐、顶四部分组成。墓前立有一通高2米的石碑，上书“汉大司马蒋恭侯墓”。墓碑刻于清道光二十九年，为时任绵州知州李象昺手笔。神道碑上，刻有蒋琬生平。

蒋琬墓祠建成后，历代政要、名人前来拜谒者众。最早见于记载的是陈寿《三国志·蒋琬传》，文中叙述了魏国大将钟会奉命攻蜀，因敬仰蒋琬，涪县破城后，特来西山祭扫蒋琬墓的史实。1949年后，朱德、郭沫若、邓小平、张爱萍先后来过墓地。张爱萍参观后题有一方“蒋恭侯祠”匾额。

站在“凤凰”左翼，吟“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蓦然发见，《陋室铭》中的两处胜景，西山不说占全了，至少也算占了个准全。此处无“诸葛庐”，好歹也有诸葛接班人的墓。

从墓园尽头下山返回。出园门，左转，继续下山，自“凤凰”左翼，去往右翼。至半山腰，见一列火车来到高架桥，从城区上空轰隆隆驶过。

玉女泉水自石隙中流出，由泉而下，顺序成潭、成湖，泊在凤凰山两翼之间。湖心塑有汉白玉玉女立像，玉女低头看水，她应该能看见我看不见的夏荷。我是到了山腰湖边，再往山上走的。景点大门匾额上的“玉女泉”名，为郭沫若题。站在半山往下看罩住玉女泉的建筑，房瓦上冒出的不是香樟就是楠木的几株葳蕤大树，让我想起了一句话：青山不老，绿水长流。

玉女泉旁侧山崖一处盘石，即为子云亭原址“扬雄读书台”，读书台左下侧是“洗墨池”。正在作维修保护施工的子云亭，看上去很新、很结实。

1956年即被公布为四川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隋唐时期“玉女泉道教造像”，分布在玉女泉周边和读书台下的岩壁上。由于水浸、风化，我去的时候，正在搭架维修保护。附近，新发现的一通长2米、高1.8米的明代石刻文物，正在开发。

山梯很陡，出气比山梯还陡，但还是爬到了读书台上方的“西山观”。西山观，古名仙云观，始建年代无考，相传为“蜀中八仙”之一尔朱仙的修炼处。

据晋书《神仙传》记载，东汉顺帝汉安元年（142年），重建了西山观三殿宇——前为玉皇殿，中为大雄殿，后为八仙殿。1949年后仅存八仙殿石柱。今貌成形于1986年——复修前殿，维修八仙殿，两侧建庑殿。八仙殿祭祀的，是“蜀中八仙”容成公、李耳、董仲舒、张道陵、严君平、李八百、范长生、尔朱仙。

清同治版《直隶绵州志》记载：“州治有两处子云亭，一在西山观，一在钟阳镇。”钟阳镇位于涪城境。看来，扬雄走蜀道，只在涪城区玩。涪城境内的省级文保单位还有：五世同堂坊、萧杨氏节孝坊、石桥铺双牌坊、圣水寺、新铺双牌坊等。而中医针灸鼻祖涪翁、蜀汉谏议大夫杜微、清末将领徐邦道等，则是涪城历史名人。

西山是相对涪江而言的。相对涪城区而言，还有两座更西、更倾向龙泉山的山：一座叫边堆山——因其地拥有绵阳已知最早、距今4500年以上的古代文明起源地“边堆山遗址”而地位显赫;一座叫九龙山——因区境内唯一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汉代“河边九龙山崖墓群”坐落其间而驰名遐迩。

出西山观，再上，就到了山顶一个草坪上。草坪上约有一二百名茶客在侃大山、晒太阳，气势宏大。但再大，也没有西山上的这块草坪大。草坪大得可以踢足球，可以把世间的浮华尽数收了，只为不去打扰近旁扬姓读书人那个小小的读书台，小小的洗墨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