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索备考》再研究的启示
2024-06-22王英睿
《弦索备考》面世
“弦索十三套”是遗存在我国北方的弦索乐种之一。这是以琵琶、三弦、胡琴、筝四种弦乐器为主奏的器乐合奏曲,共有十三个大型套曲:《合欢令》《将军令》《十六板》《琴音板》《清音串》《平韵串》《月儿高》《琴音月儿高》《普庵咒》《海青》《阳关三叠》《松青夜游》《舞名马》。1814年,清代蒙族文人荣斋将这“十三套”乐曲的曲谱编入他的《弦索备考》一书中。20世纪50年代初,陶君起先生(其曾祖父就是荣斋)将家传的这部《弦索备考》工尺谱手抄本出让给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使得这部珍贵的书谱公开面世。我们今天对“弦索十三套”的了解主要就是依据这部珍贵的历史文献。
在此之前,曹安和先生曾发现过“弦索十三套”几个不同的手抄本,并同杨荫浏先生发掘了其中的两套曲目:曹安和先生弹琵琶曲《松青夜游》、杨荫浏先生弹三弦曲《舞名马》。相传于清代乾隆嘉庆以后,北京有个著名盲艺人赵德壁者,能于三弦上弹奏十三套大曲。[1]解放初期,仅有少数民间老艺人能奏“十三套”中的少数几曲,今则已濒于绝响。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抢救的一批民间音乐的遗产中,有民间盲艺人王宪臣、满人溥雪斋、毓继明等人用三弦演奏的部分三套乐曲的录音。其中以盲艺人王宪臣凭记忆演奏的《海青》《普庵咒》《变音板》等五套尤为精彩、完整,但无乐谱。[2]
自《弦索备考》面世,就备受音乐学界的关注。一个甲子以来,许多音乐学家、演奏家都曾涉足这一相关课题的研究,对于《弦索备考》研究、试奏、打谱一直在断断续续中持续,到目前为止集中表现有三次。[3]
《弦索备考》的重要价值
正像杨荫浏先生所说,在音乐里,除了声乐就是器乐,器乐的重要意义不言而喻。器乐的重要性还在于为我们保存了很多古代乐器,以及与此相关的很多器乐乐曲,《弦索备考》即是如此。除了保存了琵琶、三弦、胡琴、筝这些重要乐器及其独奏曲谱,还为我们留下了珍贵的十三套器乐大曲。荣斋《弦索备考》(一八一四年手抄本)的序言中称“弦索十三套”为“今之古曲”。其中有些曲调如《海青》(即《海青拿天鹅》),是元代已有的琵琶新曲;其它如《阳关三叠》《舞名马》等曲,也可能是比较古老的琵琶曲。
对于一门器乐艺术而言,乐谱确实是一笔宝贵的音乐文献。然而,历史流传下来的器乐乐谱并不多见。《弦索备考》不仅记录曲调,还详细注明指法,是除琴谱之外,中国音乐文献中记录最为详尽、最为完整的弦索乐乐谱。其中的筝谱,在目前所能见到的各种文献资料中,是最早、最完整记录文人筝乐的曲谱。荣斋未编《弦索备考》之前,这十三个套曲虽在民间已经流传很久,但没有乐谱,仅凭口传心授很容易失传。鉴于此,荣斋编辑《弦索备考》的目的、态度非常认真严肃。他在此书谱的序言中清楚地叙述经历传授技艺的渊源关系和编书的目的。荣斋和隆公、祥公一起拜赫公为师,学会了琵琶、三弦(弦子)与胡琴,又从福公处学会筝。这几样乐器在当时虽然常见,但要学得精并不容易。在长期的学习过程中,荣斋“思无谱册,不惟指法失其传”,就和隆公、祥公一同把所学曲调编订了六卷 10 册的《弦索备考》,希望后人能“按谱寻声”,“传之久远”。
《弦索备考》手抄本全书分六卷、十册:
第一卷(第一册):荣斋自序、汇集板;
第二卷(第二、三册):琵琶谱十一曲;
第三卷(第四、五册):弦子谱十一曲;
第四卷(第六、七册):胡琴谱十一曲;
第五卷(第八、九册):筝谱十三曲;
第六卷(第十册):工尺谱六曲。
其中,第六卷工尺谱即原始谱,中间二至五卷是各件乐器的曲谱。
如上,《弦索备考》手抄本首卷用工尺谱记录了《十六板》的汇集板,谱面按照中国古代文字的书写方式,用楷书从右至左从上至下,纵向是以六竖行记写各件乐器的“分谱”;横向显示为一行各件乐器的“总谱”样式。各“分谱”的音字与节奏工整对齐,此种工尺谱“总谱”的记录方式在中国古代音乐文献记载中前所未有,这也是《弦索备考》非常珍贵之处。而且,这十三套乐曲在复调对位、曲式结构等方面也有着鲜明的特点和耐人寻味的规律,是研究我国古代民族器乐的重要资料。可见,不断地学习、总结《弦索备考》,对于揭示中国传统音乐的历史演进过程、表演理论等方面的深层学术内涵,均有重要意义。
是“总谱”和“分谱”的关系吗?
20世纪50年代,根据荣斋《弦索备考》上述原始手抄本谱本,在整理、分析、试奏,研究的基础上,音乐理论家曹安和先生、简其华先生合作,将全部曲谱解译,杨荫浏先生校订,分别于1955年、1962年,由人民音乐出版社相续出版了十三套的全套乐谱,分简谱和五线谱两种版本,并改《弦索备考》名为《弦索十三套》(共三册)。1985年出版第三版。
《十六板》是《弦索备考》中一首由六个声部组成的弦索合奏曲。各个声部由《十六板》原始谱和琵琶、三弦、胡琴、筝的四个《十六板》演奏谱及其相对的声部《八板》原始谱组成。在卷一中记有《十六板》的汇集谱的六行字谱。1955年出版的《弦索十三套》译谱版本,重新安排了声部次序,较高音部在上,较低音部在下,并将“工尺谱”改称“十六板原谱”做为主要曲调放在最上方,依次排列为八板、胡琴、琵琶、三弦、筝。从谱面编辑的角度,这其实是一个与时俱进的方法。正因为这种工尺谱“总谱”的谱面酷似我们现在乐队的合奏总谱,不少当代学人误以为这种汇集谱的形式就是总谱,其中每件乐器的演奏谱则为各个声部的分谱。
事实上,《十六板》汇集谱并不是荣斋有意识的编配,也不是现代意义上的配器谱,并非西方的总谱概念。荣斋《弦索备考》序言中有说明汇集谱即汇聚集合之意,是指琵琶、弦子、胡琴、筝四种乐器的专谱和《老六板》汇集起来的合奏谱,不能简单地套用西方音乐“分谱”“总谱”或“配器”概念来比附《弦索备考》的谱本。其中所记录的每件乐器的乐谱都是具有完整的曲调并标有详尽指法的演奏谱,有相当的独立性。比起各件乐器的演奏谱,汇集谱与原始谱相对简略,均不计指法,而各件乐器单独的分谱却记得特别细致,琵琶、三弦、胡琴、筝不但弦数标记明确,而且将所习之曲,阴阳、节奏,逐指逐字效琴谱字母一一注明。
荣斋不仅把这十三套乐曲主旋律记下,其智慧之举更在于通过详细的汇集板、各件乐器的分谱、原始谱几个部分的记录,准确客观地反映了当时音乐实践的真实面貌,其中包含了很多重要信息。比如,把合奏谱与各件乐器的演奏分谱,即原始谱分开记写,证明中国传统器乐合奏有使用原始谱的习惯;合奏中的各件乐器的演奏谱均来源于这一份共同的原始谱,即民间常说的“骨干谱”,相比西方乐谱,这是一份“不精确”的提示谱。就传统乐谱而言,中、西方记谱有很大差异。中国的乐谱不像西方简谱、五线谱那样注明了速度、强弱、各种表情等符号。在民间,中国传统民乐演奏只记骨干谱,演奏中的诸多音乐处理:哪里轻、哪里重、哪里迟、哪里缓,要靠演奏者发挥主观能动性去琢磨,适当处理。汇集板的六个声部里,除了琵琶、三弦、胡琴、筝的四个声部,其它两行乐谱并没有标明使用什么乐器。这也表明了中国弦索音乐的一个特点,除了主奏乐器固定搭配外,也可以加入其它的乐器,加入的乐器是根据曲目的不同而灵活多变的。这也是中国传统民间器乐的特点,乐谱是提示谱,同一份原始乐谱,在乐器配置、具体演奏时是灵活多变的,强调重视演奏者的二度创作。此外,这种记谱充分显示了中、西方音乐思维方式的差异,我们不是照谱演奏,所以也没有什么分谱与总谱。演奏者在长期演奏实践中发现,有些乐曲和在一起演奏好听,会有一些特殊的效果、有意趣,所以才把他们整合在一起的,这个“先后”是跟西方完全不同的。
文人对于保护传统音乐文化的作用
历史上,文人对于保护传统音乐文化起到了重要作用。古琴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因为琴是一件典型的文人乐器,有大量文人从事打谱实践并著书立说,因此古琴音乐历史一直没有断过。而这一次,要感谢我们新时代的“文人”:历次从事《弦索备考》研究、打谱、演奏的理论家、演奏家们。
20世纪50年代起,曹安和先生、简其华先生的第一次译谱及相关理论研究,为将“弦索十三套”由谱面转变成实际音响提供了忠实可靠的依据和一个较高的起点。
1984年,由三弦演奏家谈龙建策划组织,中央音乐学院聘请曹安和先生为顾问,对《弦索备考》进行了首次探索性演奏实践。这是一次艰难的从无到有的解读及再度创作过程。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师生朱毅(音乐指导)、郝一凡(琵琶)、谈龙建(三弦)、田再励(胡琴)、李萌(筝),历经三年多的刻苦研习,终于将“弦索十三套”的全部乐曲(演奏时间约三个多小时)搬上舞台。1986年1月10日在中央音乐学院小礼堂举办了“弦索十三套专题音乐会”;1988年7月13日在北京音乐厅举办《爱新觉罗·毓峘三弦传谱音乐会》。《弦索十三套》终于从乐谱变成活的音响,弥补了《弦索备考》有谱无声的遗憾,填补了中国音乐史上的一个空白。那紧随演出后与之相关的理论研究也是至今为止最为详尽深入的一次。[4]
2005年,林玲争取到北京市“市属高校拔尖人才科研项目”专项课题资助,与谈龙建、张强、薛克四位演奏家正式开始了第三次、新一轮对《弦索备考》的探讨与试奏,并于2007 年底完成了全套《弦索备考》CD的录制。2009年11月14日下午,由中国音乐学院和中央音乐学院联合,在中国音乐学院国音堂成功举办了“清代古谱《弦索备考》全本音乐会”。从第一次的“复原”到第二次的“复活”,从乐谱修订、专场音乐会、专家研讨会和研究生培养,这一项目把“弦索十三套”的研究推向高潮,不仅还原音乐本身,更重要的是在院校中的推广与传承。后续的研究还体现在研究生专题论文撰写,以及在专业教学方面的拓展。尽管目前我们专业院校传承传统音乐有其弊端与问题存在,但不得不承认院校对于传统文化的传承是当代的一个非常重要传承途径。可喜的是,现在有越来越多的青年学子在关注、研究这个课题。我们人类的文明就是靠着这种传承得以延续。
两次从事弦索十三套演奏实践的诸位演奏家们以及众多学者学人,这些新时代的“文人”,为继承传统,发扬祖国遗产不遗余力。从事弦索十三套演奏实践的诸位演奏家们,在拥有高超的演奏技艺同时非常重视理论学习,不断提高研究意识,重视理论研究对于演奏实践的重要指导作用。如果我们的理论研究也都紧紧与表演实践相结合,那我们的研究将更加有据可依,有章可循、有的放矢。
参考文献:
[1]曹安和:《<弦索十三套>派生出来的几种伪乐谱》,《文艺研究》,1981年,第4期,110页。
[2]谈龙建《<弦索十三套>的三弦演奏艺术》《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87年第3期。
[3]详见王英睿《<弦索备考>研究综述》《中国音乐年鉴》2014年卷,文化艺术出版社,2024年。
[4]详见王英睿《<弦索备考>研究综述》《中国音乐年鉴》2014年卷,文化艺术出版社,202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