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耕种的土地
2024-06-22申赋渔
申赋渔
父亲一直在院子里拔草。
我的小院子一直没有开垦,杂草丛生,野花乱长。父亲从老家来这里小住,先用铁耙翻地,而后栽下小青菜、苋菜、韭菜和菊花脑。所有这些,刚刚长出来,就被野草淹没。父亲每天一早起来,就在院子里拔草。刚刚拔完,一场雨过后,草立即又蔓延开来。父亲接着拔,像在进行一场没完没了的战斗。他说:“地不能荒着,荒着,会被人指脊梁骨。”他固执地认为,所有的土地都应该用来耕种。
他害怕饥饿。我现在居住的这个小村,已经完全不同于他生活的那个人情社会。这里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在意谁。这里田园荒芜,房屋颓圮,已经被时光抛弃了。人们忘记了饥饿。人们也不愿意只为一口饭食活着。
父亲还是在拔草。他已经知道了姨父的死讯。他什么也没说,一点点地移动着小板凳,低着头,仔细地、一根一根地拔除着面前的杂草。母亲坐在屋檐下的椅子上,一直望着他。母亲多年前摔过一跤,腰椎骨折。从那之后,她的腰就一年年驼下来。她不能做重活,也不能站立太久。她总要陪着父亲。父亲做什么,她都跟在后面。母亲东一句西一句地跟父亲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一句不提我的姨妈和姨父。父亲低头拔草,什么都不说。
姨妈也死了。四年前得了白血病,她不肯治。可是姨父一定要给她治。治了一年多,欠了一大笔债,姨妈还是死了。姨妈比我母亲小十多岁。母亲说,我小的时候,只要回外婆家,姨妈就一直抱着我,谁都不给。只要姨妈抱我,我就不哭不闹。大一点了,姨妈就背着我到村子里或者野地里去玩,给我摘各样的瓜果。姨妈跟我很亲。每次我回老家,去看她,她一边急匆匆地从地里回来,给我做家乡的饭菜,一边暖暖地对着我笑。她很少说话,总是在忙忙碌碌,她有做不完的事。我母亲在南京摔跤之后,姨妈来陪她,陪了一个月。我好几次要带她去城里游玩,她不肯。她守着母亲,一步不离。最后离开南京时,才跟我去过一趟玄武湖。除了后来治病去县城住院,南京是她去过的唯一城市,玄武湖是她去过的唯一景点。
她生病后,我去医院看她。病房是一排简易的平房,在县城医院的一个角落。到她的病房要穿过一个长长的走道。走道和两边的病房里,满满地住着病人,都是白血病。我不知道乡下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白血病人。姨妈一定要坐起来,姨父扶着她,脸上赔着小心的笑。病房里的四张病床都躺着病人,都有家人陪护。大概是因为病情都很严重,所有人说话都是悄声细语。小小的房间显得拥挤而凄凉。姨妈还是那样暖暖地看着我,可是眼睛里的热量已经很是微弱。
“没用了。你跟他们说,让我回家。”姨妈说。
“姨妈,你好好养病,等好些就回家。”
姨妈轻轻叹口气,不再说话,朝我抬抬手。我坐在她的床边上,轻轻握着她的手。她的手没有力气,凉凉的。她用这凉凉的手,努力握着我的手指,因为用力,微微有些颤抖。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我去巴黎后不久,她就死了。
姨妈死了,姨父一个人更勤勉地耕田种地。他说:“同英在的时候,我们家地里一根杂草也没有。她死了,不能地就种不好了。地是一户人家的脸。”同英是我姨妈的名字,这个名字很少有人喊。我的姨妈在亲戚乡邻中,是一种悄无声息的存在。
我之后又回过几次家,除了姨父,我没有听任何人提过她的名字。她在的时候,没有人在意她;她死了,悄悄地就消失了。
一周之前,这个唯一念叨我姨妈的人也死了。就在离他家几百米的一条狭窄的乡村小道上,被一辆小汽车撞死了。开汽车的人,是承包当地蔬菜大棚的外地人。姨父骑着一辆三轮车,从大棚外路过。这条路他走了几十年。三轮车被撞碎,他被撞飞。
清明节回老家时,我刚刚见过姨父。他的儿子开了一家水果店,他在店里帮忙。儿子有糖尿病,头发斑白,骨瘦如柴,比姨父还显苍老。姨父正在卸一车的水果。这是重体力活,儿子干不了。这样的事,都是姨父做。姨父的饭量大,一顿能吃两大碗米饭。他的力气也大。我来看望他,他一定要塞一大袋水果给我。我们在店门口争执着。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他的手粗糙、坚硬、有力,我完全挣不脱。
“下次回来,一定要在我家吃顿饭。你姨妈不在了,你连饭也不来吃啦。”
“下次一定来。”我朝姨父挥挥手。我其实不会去。姨妈不在了,姨父自己不会烧饭做菜。他一个人住在老家的房子里,种地,做油漆工,为儿子的店铺运送水果,自己都没时间好好吃一顿饭。他所有时间都在忙,他不让自己有一分钟停歇。儿子说他停下来会哭。
儿子的水果店开在小镇的街边上,门口人来车往。所有的车子都横冲直撞,所有人都散漫随意。汽笛刺耳地叫嚣着,叫卖的喇叭声嘶力竭,人们在扬起的尘烟中彼此高声招呼。空气中弥漫着焦躁,焦躁里隐藏着狰狞。
水果店的门面不大,却有一个气派的招牌,上面写着“杨家果业”四个大字。姨父的儿子对这个小小的水果店怀着殷切的希望。还妈妈治病欠下的债,孩子上学的钱,还有自己日常的吃药打针,全靠它。然而生意并不好。我在这里的四十多分钟,只来了一个顾客,买了三个苹果。他和姨父站在招牌底下看着我开车远去。大街上尘土飞扬,车开出去没多远,他们已经面目不清。
“你回去吧,看看能帮什么。他们家垮了。”父亲说。
我和姨父的儿子约好,在县城的交通事故处理中心见。他早就到了。他不敢进中心的大门,一直坐在门外路边上。我走到他面前,他才发现。他缓缓站起身来,用衣袖抹抹脸上的眼泪。他一直坐在这里哭。
我陪着他,在家乡的县城奔波着。两天时间里,他几乎没有说话。他不是以往的那种带着淳朴笑意的沉默,而是变得麻木甚至呆傻,外界的声音仿佛要走一段长长的路才能被他听到。他听到了,对这声音所要传达的意义也是茫然不解。他一声不响地跟在笨拙的我的后面。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家乡的县城里,我们尽最大的努力去熟悉它,找到一点可以紧紧握住的东西。要去公安局,要去事故处理中心,要去事故现场,要去找律师,要去找肇事者,要去殡仪馆,要去找许许多多莫名其妙又面无表情的人。死亡发生了,我们还不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有两年多没有回老家,两个多月前回去一趟,没有见几个人。可是见到的几个人里面,先是堂叔,接着是姨父,竟然都是车祸身亡。现代性的残酷开始吞噬着手足无措的乡村。
我和姨父的儿子是在殡仪馆门口分别的。我回南京,他回老家。他回去选好一个日子,来运回父亲的遗体。
“哥,我回去了。”他朝我点点头。他还不到四十岁,已经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老人了。他长得既像姨父,又像姨妈。他现在的样子,应该就是姨父和姨妈年老时的样子。姨父和姨妈还没有这样老,就已经不在了。
…… ……
明天是姨父的葬礼,父亲说他不回去了。他不能接受姨父的死,他不肯面对。他不回去,母亲自然也不回去。
“同英不在了,他就没过一天好日子。同英看他苦,喊他回去了。”母亲说。
夜已经很深了,我坐在书桌前,桌上堆满了打开又合上的书。小村安安静静,漆黑一团。没有行人,没有犬吠,只有偶尔的蛙鸣。人们都在睡觉,睡觉的人们都会有梦。我们要么活在自己的小梦里,要么活在庄子的大梦之中。我不知道,死去的人会不会是在做另一个梦?再虚妄的梦,也比空无一物好。或者在另一个我们想象不出来的梦里,姨父真的会和我的姨妈相见呢。如果他们相见了,他们还会耕种一块土地吗?土地曾是他们一生的依靠。小时候,我每次去他们家,他们总是在田地里忙。他们的存在就是耕种土地。当他们停下来,不再耕种,他们就不在了。
(摘自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一只山雀总会懂另一只山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