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宫廷乐器考(中)
2024-06-22彭俊园
彭俊园
(接上期)
(三)宋代鼓吹乐队与乐器
宋代元丰年间,有人提出“鼓吹害雅乐,欲调治之,令与正声相得”。[13]在宋代元丰年间,有人倡议以雅乐的黄钟音高为标准来改造鼓吹乐,这充分展示了当时强烈的复古之风。《宋史》记载,宋代沿用了唐代的卤簿鼓吹制度,并详细规定了乐器种类和用乐制度。鼓吹乐队主要由鼓类击奏乐器和笛箫类吹管乐器组成,规模庞大,乐工人数众多。此外,还有多种仪仗鼓吹乐队,如随军番部大乐、马后乐等,根据不同场合调整规模。比如,皇帝仪杖鼓吹时人数有1793人,晚上戒严时却调整到了1275人。
承上可见,宋代为了推广雅乐,将“雅乐”融入“燕乐”和“鼓吹乐”中,多沿袭隋、唐、后周之制,展现出复古与仪式性。宋代宫廷雅乐乐队的乐器数量和乐工人数增加,礼仪制度规范各异,音乐程式性强,主要用于祭祀,风格庄重,艺术性和表演性相对较弱。宋代宫廷重视皇权彰显和复古神秘性,使用新造乐器,增加雅乐乐器,减少胡部乐器,管弦乐器多于金石类。同时,排斥外来和民间音乐,强化儒家正统性。在统治者严令下,宋代宫廷乐队与乐器呈现显著的“雅化”趋势。
三、正古音:宋代宫廷乐器制作与实践之崇古
宋代鼓吹乐队与乐器《宋史》卷一二八(乐三)论八音曰:“匏、土、革、木、金、石、丝竹,是八物者,生天地间,其体性不同而至相戾之物也。圣人制为八器,命之商则商,命之宫则宫,无一物不同者。能使天地之间至相戾之物而不同,此乐所以为和八音所以为乐也。”[14]圣人将八种不同性质的东西制成乐器,能够让天地间最为相互抵触的东西相互协调,便是音乐之所以和谐、八音之所以作为乐器的原因所在。在战乱不断、人心动荡不安的情况下,宋代宫廷使用“八音相谐”的雅颂正声——钟鼓管弦之声,达至和谐人心之功效。其雅乐建设还将胡、夷之乐排除在外,极力推崇“雅颂正音”之声,且大多使用“雅乐”性质的乐器。与前代相比,宋代宫廷乐器的品种与数量有了很大增加,且在制作与实践方面极力效仿古制。
(一)打击乐器
宋代宫廷各类乐队中,广泛使用的打击乐器有编钟、磬、建鼓、拍板、铙等,以应用较多的编钟、磬等为例。
编钟。《通典》载:“东京大乱,绝无金石之乐,乐章亡缺,不可复知。”[15]因此,宋代需重新制作乐章。绍兴十六年,官方设立了专门部门制作钟磬类击奏乐器,包括编钟、镈钟、编磬等,以满足宫廷音乐之需。然而,北宋时期多次改乐,导致编钟的形制历经变化。五代战乱后,雅乐遭受严重破坏,王朴创意制作的新乐器虽被采用,但因制作技术粗糙,材质不佳,声音韵味不尽人意。为此,宋朝初年决定在锡庆院重新铸造编钟,以恢复其优美的音色。在宋朝初期,编钟的形制与演奏方法仍沿用后周旧制,并采用王朴律制作。这些乐器在锡庆院完成铸造后,被用于宫廷音乐的演奏。《宋史》卷一二六(乐一)载:“先以钟磬按律准,次令登歌,钟、磐、埙、篪、琴、阮、笙、箫各二色合奏。筝、瑟、筑三色合奏,迭为一曲,复击钟为六变,九变。”[16]演奏时先以钟磬按律准校对音高,再由各类乐器合奏,形成美妙的音乐。可知,编钟在其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为宫廷音乐增添了庄重与和谐。
磬,作为宋代宫悬乐队的主奏乐器之一,制作材料不一,有石制、玉制、铜制等。其形制多样,有编磬、玉磬、石磬等。“王朴磬厚,李照磬薄,惟阮逸、胡瑗磬形制精密而声太高,以磬氏之法磨其旁,轻重与律吕相应。”[17]为得“中正之声”,宋代编磬在大小、轻重、厚薄方面也在不断作出调整。因郑声乱雅,故律吕中正之音,以示万世。最初,其演奏方式与编钟一样。但为了防止出现“声烦而掩众器,遂至夺伦”的情况,其演奏方式调整为,众器先奏一声,镈钟、特磬、编钟、编磬则同时连续击奏三声。其目的在于达到“金石并用,以谐阴阳”之效。
柷、敔木类击奏乐器,据《宋史》卷一二六(乐一)记载,柷是以木为底,下实上虚,象征着阳卦之形,并饰以山林物生之状。翰林学士王珪曾言,古代音乐以五声播于八音,调和谐和,用于天地、宗庙、社稷以及山川鬼神的祭祀,能感动鸟兽,更何况人呢?然而,如果音乐虽盛但音律不全,便失去了其作为乐的意义。在郊庙升歌之乐中,金、石、丝、竹、匏、土、革七音俱全,唯独缺少木音。柷与敔作为圣人用以标识音乐始终的乐器,其存在不可或缺。古代音乐之盛,莫过于韶乐,书中记载“戛击”,即指柷与敔的使用。因此,为求得“八音之和”,解决郊庙升歌之乐中“无木音”的问题,堂上、堂下均设置了柷与敔。
(二)吹管乐器
宋代宫廷雅乐建设中,笛、箫、笙、竽等为代表的吹管乐器均受到了强烈的影响,应用广泛。
笛箫类乐器。宋代宫廷教坊乐、随军番部大乐、马后乐中,都有笛子的身影。主要有七孔笛、雅笛、十二箱笛等。笛,代表着洗涤。它能洗涤邪恶的杂音,吸纳并发出雅正之音。笛子长一尺四寸,有七个孔。笛子发出纯正的声音,可以洗涤人心邪气,节制人之情欲,流通人之精神,有助于净化人们的心灵和环境;宋代宫廷乐器中的箫属类乐器主要有雅箫、宴乐箫、十三管箫等。其形制多样,大多效仿古制,有雅、俗之分,多用于宋代的登歌乐队、宫架乐队以及教坊大乐中,且有单管箫(如尺八管、玉箫、清乐箫等)和排箫(编管箫、鼓吹箫)之分。很多箫的制作与先人制作的意愿有所不同。如二十三管箫(排箫),它取七音而三倍之,为龟兹部所用。在当时,认为其有乱华音之嫌,故所用甚少。
笙竽吹管类乐器。前已述及,宋代宫廷雅乐登歌、燕乐乐队中使用了各种形制的笙、竽。名称繁多,形制多样。主要有巢笙(十九管笙)、七星匏笙、九曜匏笙、闰余匏笙、和笙(十九管笙)、义管笙(十七管笙)以及十七管竽、十九管竽和二十三管竽等。从七、九、十二等数字的附会意义上可以看出,笙、竽类虽然大多为创新所制,但因脱离民间传统与实践,是宫廷雅乐派神秘主义的产物,并无实际应用价值。
宋代宫廷中所用的吹奏乐器还有埙。陈旸《乐书》提及,古时的雅埙形如雁子,颂埙则似鸡子,它们的音色深沉且和谐,与雅颂之声相契合。然而,在太常旧器中,颂埙一度缺失。直至皇祐年间,仁宗皇帝为恢复古制,亲自制作颂埙,并调习其音韵,使其与钟律相协调。此举不仅补足了“土音”的缺失,更展示了仁宗皇帝追复先古之意的决心。
(三)弹拨乐器
宋太宗、宋徽宗等皇帝均酷爱古琴,其正统的音乐地位得到复原。至道元年(995年),太宗制作了九弦琴,并说道:“传统的琴有七弦,现在我增加了两根变为九弦,这九根弦的名字分别是:君、臣、文、武、礼、乐、正、民、心,这样九弦演奏起来就能够和谐统一而不会混乱了。”太宗对传统的七弦琴进行了创新,增加了两根弦,并赋予了它们特定的象征意义,可能是为了体现他治国理政的理念或期望社会和谐稳定的愿景。这种九弦琴在历史上并不常见,也是太宗个人的一种独特创制。
宋代,琴应用广泛,种类繁多。在宫架乐队和登歌乐队中,便同时使用了一弦琴、三弦琴、五弦琴、七弦琴和九弦琴[18]。“太常制琴,其长三尺六寸,三百六十分,象周天之度。”[19]太常寺制作的琴在长度上象征着一年的时间或一昼夜的循环。这也体现了琴与天文、历法、自然之间的密切联系。另外,琴形前广后狭,寓意尊卑有序;上圆下方,则法天地之道。五弦代表五行,大弦如君,温和而庄重;小弦如臣,清廉而有序。文王武王增二弦,寓意君臣同心。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征为事,羽为物,五音和谐,象征天下太平。宋朝制琴紧遵古旨,强调“琴之于天下,合雅之正乐、治世之和音也”,将其视为“合乎君臣等天地万物之秩序”之器。“赜天地之和莫如乐,畅乐之趣者莫如琴。八音以丝为君,丝以琴为君。众器之中,琴德最优。白虎通曰:“琴者,禁止于邪,以正人心也。”[20]即体现天地万物和谐美好的音乐没有比得上雅乐的,要畅快地抒发对雅乐的情趣没有比得上抚弄古琴的。在八种乐器中,以丝乐器最为重要,而在丝乐器中又以古琴最为重要,在众多乐器中,古琴的品德最为高尚。可见,琴被附有强烈的道德伦理色彩。从琴的尺寸、琴的形状、琴弦数量、琴命名以及其象征的意义均是否以“复古卫道”为准,而不在乎“琴声之优劣”。
到了大晟府时期,为得五音之正最优琴(五弦琴)而罢除了其它四种琴。宋朝雅乐所用的琴还有两仪琴[21]、十二弦琴[22]等。除此之外,还有五弦筝、十二弦筝等乐器的创制,均是为了遵循“律吕相合”,达“五声乃备,八音相谐”之效。
承上可见,宋代宫廷乐器在雅乐建设推动下,品类与数量均迅速增长,涵盖复古与创新。与隋唐相比,宋代以中原传统乐器为主,外来民族乐器较少,显示“尊古斥夷”风尚对外来乐器与俗乐器发展的限制,导致构造相似、性能相近的乐器冗余。如一弦琴、十二弦琴、七星匏笙、九星匏笙、闰余匏笙等,多为“崇古”而制,实用价值有限。从乐器种类、制作、命名、数量及陈列等方面可见,宋代宫廷乐器制作与实践均以“复古卫道”为准则,乐声质量次之,反映了宋人对“中和之道”的审美追求。
四、追古德:宋代宫廷乐器“复古卫道”之涵义
宋代儒学复兴,理学成为主流思想,承续汉儒正统,融合诸家之说与外来文化,开创了中国文化新篇章。其博大精深影响了八百多年的中华学术话语体系与思想,且远播东亚、东南亚及西方。宋明理学实现“性即理”到“心即理”的转变,彰显儒佛融合特色。在此背景下,宋代乐器、音乐文化也深受当时意识形态和社会心理的影响。
战乱频繁,民生凋敝之际,宋代宫廷礼乐治世,强调崇古、尊君、安民、颂神。周惇颐认为,古乐因礼法教化而和谐万物,淡雅心宁;后世礼崩乐坏,新声诱人欲增,致乱败因。不复古礼今乐,难致太平。宋代宫廷效仿礼乐制度,通过“八音合和之乐”的手段,来规范天、地、人之间和谐有序之关系,达到“和人心,正人伦”之目的。“圣人作乐以纪中和之声,所以导中和之气,清不可太高,重不可太下,必使八音和谐。”[23]圣人创作音乐是为了记录“中和之声”,通过音乐来引导“中和之气”。在音乐中,声音不能太高亢,也不能太低沉,必须保持八种音调的和谐统一。这里的“中和之声”和“中和之气”,都是指一种平衡、和谐的状态,是中华文化中的重要理念。“中和之声”的音乐可以调节人的情绪、保持内心平衡的效果,从而引导人们追求“中和之美”,实现身心的平衡与和谐共处。因此,圣人创作音乐的目的,是为了传承和弘扬这种“中和”的理念,让人们在音乐中感受到和谐与美好。宋代,以宫廷乐器为载体,赋予礼乐文化,推崇“雅正之声”(“中正”“平和”“适度”的音乐),节制人欲之过繁,达至“中和之道”,意在以和邦国,以谐万民。另据《宋史》卷一二八(乐三)载:“惟人禀中和之气而有中和之声,八音、律吕皆以人声为度。”[24]只有人类秉承了中和之气,才能发出中和之声,八种乐器的演奏以及音律体系都是以人的声音作为标准和参照的。这也体现了古代对于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念,认为只有人类能够领悟并体现出自然之道的精髓,从而创造出真正和谐、美好的音乐。它深刻表达了一种深刻的人文和音乐哲学思想,即音乐是人类精神与自然之道相结合的产物,是人类对于宇宙和谐的一种领悟和表达。并且,宋人推崇“中和之声”,其用意如《乐记》所云:礼节民心,乐和民声。礼节人之欲,乐节人之情。礼乐之功用,在于使人有节而得中使其发而合乎“道”。这些都充分体现了宋人从乐器(音乐)与人的关系出发,延伸至音乐与自然(节气)、与社会、与天地万物之间的关系,体现了古人对天、地、人以及万物之间和谐共存的精神寄托。实际上,“中和之气”“乐和民心”的实质内涵是万事万物遵循“礼”的秩序,真正目的在于告诫人们要节制欲望,敬畏天地自然,建立和谐的内心秩序,才能处理好人与自身、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天地万物之间的关系。这也深刻体现出“礼以制身,乐以治心”的哲理内蕴。
为了重构昔日的“礼乐”体系,宋代统治者推广以宫廷乐器为载体的一系列的雅乐建设。“北宋理论家和百官们非常注意皇朝乐器的设计、尺寸、演奏方式、编制情况和演出场合等问题。”[25]
参考文献:
[13][元]脱脱等撰:《宋史》卷一四零(乐十五),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206、2205页。
[14][元]脱脱等撰:《宋史》卷一二八(乐三),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017-2018页。
[15][唐]杜佑:《通典》卷一四一(一),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3596页。
[17][元]脱脱等撰:《宋史》卷一二八(乐三),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012页。
[18]《宋史·乐一》:“又敕造七弦、九弦琴。皆令圆其首者以祀天;方其首者以祀地。”基本定弦为宫商、角、徵、羽、少宫、少商、少角、少徵”。各弦皆有命名,分别是君、臣、文、武、正、民、心七字以及唐代燕乐半字谱中的“凡”、“一”两谱字记谱。[元]脱脱等撰:《宋史》卷一二六(乐一),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986页。
[19]宋·陈旸:《乐书》卷一二零《乐图论·雅乐部·八音丝之属下》,《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二零五,杂类,211册,第510页。
[20] [元]脱脱等撰:《宋史》卷一四二(乐十七),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234页。
[21]宋始制二弦之琴,以象天地,谓之两仪琴,每弦各六柱。”[元]脱脱等撰:《宋史》卷一四二(乐十七),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234页。
[22]它是附会十二律而制造的乐器。《宋史》卷一二六(乐一)载:“时又出两仪琴及十二弦琴,以备雅乐……十二弦琴者,如常琴之制而增其弦,皆以象律吕之数(十二律)。”[元]脱脱等撰:《宋史》卷一二六(乐一),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992页。
[24][元]脱脱等撰:《宋史》卷一二八(乐三),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011页。
[25]英文题名:“Huizongs Dashengyue, a Musical Performance of Emperorship and Officialdom,” in Huizong and the Culture of Northern Song China, edited by Patricia Ebrey and Maggie Brickford (Cambridge, MA: Harvard, 2006), 395—452.初译稿人为杨赛。
(待 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