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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核奶奶”郑小瑛:音乐世界的孤勇者

2024-06-21仇广宇

中国新闻周刊 2024年19期
关键词:费加罗歌剧婚姻

仇广宇

指挥家郑小瑛(左)。本文图/视觉中国

5月10日,厦门嘉庚剧院,清凉的夜风吹进剧场,歌剧《费加罗的婚姻》即将开演。一位头发灰白、身材高大的老人向乐池中探着身体,对乐队做着开场前的叮嘱。“是郑老师!”提前进场的观众们迅速围拢在她身边,快门声不断在她身边响起。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之下,老人丝毫不受影响,坚持用洪亮、清晰的声音将话讲完。当她转过身,被工作人员搀扶着走向观众席时,人们才意识到,眼前这位名叫郑小瑛的老人,已经94岁高龄了。

从空间和时间两个维度来看,指挥家郑小瑛都是一个独特而珍贵的存在。在中国乃至全世界,以九十多岁的高龄活跃在古典音乐界的第一线,精力、工作强度都不逊于年轻人,这样的音乐家并不多见。而在历史上,郑小瑛也是新中国第一位交响乐女指挥,而且在33岁时就登上了国际级别的指挥台。1962年,郑小瑛在苏联留学时,在国立莫斯科音乐剧院指挥了难度极高的普契尼歌剧《托斯卡》,获得了海外音乐界的瞩目。

工作数十年,指挥了无数场音乐会和歌剧后,郑小瑛在退休后依然持续工作,通过办乐团、制作歌剧等方式,致力于古典乐的普及与传播。近几年,为了推广歌剧艺术,郑小瑛的工作室开始在Bilibili、抖音等平台上传郑小瑛亲自录制的视频。视频中的她表情生动,偶尔抖抖包袱,甚至会说“N个”“躺平”这样的网络语言。郑小瑛开始在年轻人中间有了影响力,有人叫她“硬核奶奶”,形容她的乐观和酷劲儿。

而郑小瑛笑称,她是被年轻的小同事“裹挟”,才做起了上网分享这件事,而且并不排斥继续做下去。“我是心甘情愿的。”她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为了41年后的聚会

94岁的郑小瑛永远不知疲倦。她说起话来仍是中气十足,思路也极为清晰。最近,她在为这部刚在厦门首演完毕的中文歌剧《费加罗的婚姻》担任音乐总监,经常要工作到凌晨一点,对演出内容的各个环节进行检查。从音乐、演奏、歌词修配的问题,再到歌词字幕,她都要严格核对。首演时坐在观众席上,她还是会全神贯注地盯着字幕,并当场给自己审核过的字幕又挑出了一个错别字。

不过,即便工作强度如此之大,郑小瑛还是保持着每天早上八点多起床的生活规律。起床后,她要先做一套健身操,因为腿脚不太好,这套操只能在床上进行。她对此表示遗憾,并感叹年轻人还是要多爬山、跑步,“我年轻时也经常做这些的”。自律生活的另一面,是郑小瑛在饮食上的不在意。她爱喝全糖咖啡,对甜点兴趣十足,吃饭时还要加重盐,她的每个饮食习惯都不符合营养学常识,却依然能够保持身体健康,听起来十分不可思议。

最近这部让郑小瑛投入了不少精力的歌剧,也和她本人有着奇妙的缘分。它曾是1983年中央音乐学院歌剧系首批毕业生在中国首演的一部中文歌剧,当时的指挥就是郑小瑛在中央音乐学院的学生、今年也近80岁的女指挥家吴灵芬。2019年9月,郑小瑛的学生、好友们为她庆祝90大寿时,歌唱家章亚伦和吴晓路夫妇提到,他们曾在1983年那版首演的《费加罗的婚姻》中扮演了伯爵夫妻,因戏结缘,戏里戏外都成为恋人,并刚刚度过了结婚40周年的纪念日。说到兴头上,夫妻俩即兴唱起了《费加罗的婚姻》中的一个经典片段,这个场面,让在座的人都感慨万千,仿佛重新回到了当年美好的青春时光中。后来,郑小瑛和剧中费加罗的扮演者刘克清聊天时提到,能不能再把当年出演这部戏的老演员们,包括指挥吴灵芬都凑到一起,再“玩”一回?慢慢地,这个“局”就这样攒起来了。

实际上,《费加罗的婚姻》不仅承载了主创们的美好回忆,也是歌剧史上的一部重要戏剧,值得花大力气复排、介绍给观众。这部莫扎特创作的代表歌剧,是在法国大革命之前第一部挑战贵族权威,强调平民力量的喜剧,在题材上颇具前卫性,其中那些繁复又迷人的多种类重唱也有极高的艺术价值。这一切,让《费加罗的婚姻》成为高雅艺术入门者必须观赏的一部剧作。做这种复排和“科普”,自然也是她努力工作的动力之一。

而且,《费加罗的婚姻》也是一部拥有中文翻译版本的歌剧,这和郑小瑛“洋戏中唱”的理念恰好对上了,这也是她想做这部戏的另一个原因。实际上,她并不同意如今市面上流行的歌剧必须听原文演唱的观点,因为她觉得,原文歌剧造成的语言障碍会导致观众一直盯着字幕,分不出精力去观赏舞台上真正的演出。为了让观众能更加顺利地欣赏这部歌剧,她1984年在中央歌剧院指挥《费加罗的婚姻》时,又对蒋英和吴灵芬的“配歌”(即将翻译好的中文歌词按音乐的逻辑配到已有的旋律中去)反复进行了推敲修配。这次,为了让观众们能够更好地理解这部歌剧,郑小瑛还特地录制了四段歌剧导赏,分别放在这部剧的四幕之前,透过大屏幕播放给观众。在视频里,她解说了每一幕大致的剧情,告诉人们其中的哪些段落有欣赏价值,值得欣赏的“笑点”“聆听点”又在哪里。

很少有人能够像郑小瑛一样,用如此细致的态度服务古典乐的观众。而这些是她在早年间就开始践行的事情,也是她的日常习惯。1979年秋天,郑小瑛担纲指挥中央歌剧院的歌剧《茶花女》在北京复排,当时,很多人对歌剧毫无概念也不知道如何欣赏,现场一片嘈杂,甚至有人聊天、嗑瓜子。受了这次演出的刺激,在《茶花女》后续的演出中,郑小瑛开始站在剧院门口,拿起大喇叭给观众宣讲如何欣赏古典乐,没想到慢慢有听众接受、喜欢上了她的宣讲。后来,她把大喇叭改成了每场她执棒的交响乐或歌剧演出时的现场导赏讲座,久而久之,有人把她这个传播知识的方式,总结为“郑小瑛模式”。

而随着新媒体技术的进步,以及她这些年的“触网”,“郑小瑛模式”也有了新的玩法。前一阵子,郑小瑛在福州指挥《茶花女》,第一场演出之前,她先做了一场导赏讲座,到了第二场演出的时候没有安排讲座,她本来计划着站在乐池里,亲自给观众们讲点内容,后来,工作人员直接将她先前导赏的内容打在了字幕里放出去,让来剧场的人都能通过屏幕学习,也节约了她的体力。“孩子们给了我这个惊喜,这次(介绍《费加罗的婚姻》)我就更偷懒了,干脆坐在观众席里自己当观众了。”说起这个,屋子里又响起了她标志性的、洪亮的大笑声。

理想主义的孤勇者

如今的年轻人喜欢郑小瑛生机勃勃的样子,崇拜她丰富的学识和对音乐的热忱,却很少有人能真正体会,她是从一个什么样的年代,带着什么样的心态走过来的。郑小瑛曾自我调侃是“20后”(她生于1929年),她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就读于南京著名的“淑女学堂”金陵女大,并在读大学前就具有了高超的钢琴演奏技巧。这样一个家庭条件优越的女孩,却在1948年,在时代精神的感召下,主动离家出走来到河南中原解放区。

就像听到了贝多芬《命运交响曲》那心跳般的旋律,郑小瑛勇敢地踏上了自己选择的命运之路。去参加革命说起来浪漫,实际上却是冒着生命危险在追求理想。最终,幸运的郑小瑛和好友安全结伴抵达了解放区,一到那里,她就要学着睡通铺,吃粗糙的粮食,在温度达到零下的冬天,10人小组只能分配到一小桶共用的热水,她就只能这样洗脸,但郑小瑛很快适应了这一切。

性格勇敢、热情的郑小瑛脱离了遍地淑女的环境,才华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施展,乐感极强又有钢琴功底的她,加入了中原大学文艺训练班(后改为中原大学文工团),开始教当地毫无音乐基础的同事们识谱、唱歌。新中国成立后,因为高超的天赋和优秀的工作表现,郑小瑛被保送到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就读,读书期间,她又因为天赋极强,被来中国访学的苏联指挥家杜马舍夫一眼相中,选为弟子,跟随他学习合唱指挥。1960年,郑小瑛又被公派到莫斯科国立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进修歌剧—交响乐指挥,前途一片光明。

当时,大环境已经有了变化,但郑小瑛为了学习,还是选择在莫斯科心无旁骛地努力。可贵的是,她的几位苏联老师,都在为她作为一名中国女性走上指挥台创造条件,包括她在莫斯科国立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的导师安诺索夫,在北京时师从的老师杜马舍夫和“伯乐”资深歌剧指挥家巴因。1962年10月,在巴因的举荐和指导下,郑小瑛以研究生的身份在国立莫斯科音乐剧院指挥了难度极高的普契尼歌剧《托斯卡》,成为第一位登上海外歌剧院指挥台的中国人。

可能是受到这些师友的影响,郑小瑛也慢慢形成了一种坚持自我的拓荒者人格。到了晚年,她经常单枪匹马地拉起一支队伍,哪怕条件不允许,她也要凭自己的努力创造条件做成事情。1998年,离休后的她受到邀请,以近70岁的高龄孤身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厦门,参与创办了“公助民办”的厦门爱乐乐团。刚到厦门时,她感觉绝大多数人不了解古典音乐,更别提花钱买票去听了。她不信邪,还亲自给一些嘉宾送了票,希望他们帮忙扩大影响力,结果来的人也是寥寥无几。但最终,郑小瑛还是把她的“周末音乐会”办了起来,在担任厦门爱乐乐团艺术总监期间,她每年要指挥四十多场音乐会,而如今,古典音乐已成了厦门的一个城市标签。

今天,对于她所从事的歌剧制作传播,她依旧采取这种孤勇的态度,她知道歌剧是高端小众艺术,需要政府和社会大力支持,而无法获得任何经济效益回报的,而她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目的就是要宣传、推广以声乐演唱为主要表现手段的高端综合性艺术——歌剧。歌剧艺术是一门以科学的发声方法为基础,不用话筒、音响等工具的传播,仅凭演员天赋的嗓音和高超的声乐技艺就能让美妙的歌声在剧场内传播,使人产生心灵震撼的艺术。在她看来,演唱歌剧,是只有“塔尖”上的人才能做到的事,加上综合了音乐,戏剧、舞蹈、舞美、服装等艺术,歌剧的脚本也多改编自文学名著或取材于重要历史人物,重大历史事件,因此欣赏歌剧一定会在享受美妙艺术的同时,扩大人们的知识视野,提升文化修养。创作和上演歌剧是一项寓教于乐的文化事业,它的巨大投入完全不可能从商业行为上来弥补。于是,他们只能在政府提供的有限经费中,获得各位参与艺术家的热情支持和理解,尽量压缩舞美等物质投入,尊重表演人才,严守艺术高度,在短短一两年里,保证了《紫藤花》《茶花女》《快乐寡妇》《帕老爷的婚事》《弄臣》和《费加罗的婚姻》等歌剧的成功呈现。“如果将歌剧表演也进行电声扩大,‘掺假、用‘夺眼球舞台装置的商业化运营,我担心声乐艺术将会永远失去它尊贵的舞台。”郑小瑛如是说。

听起来,郑小瑛对歌剧艺术还是怀揣着一份理想主义。不过,不喜欢空谈的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的情怀,“什么精神?说不出来。”她只是觉得,可能自己天生有一点正义感,凡事都要追求公平正义。当年,正是这一点点正义感,召唤着她走出了家门,走进了更广阔的世界,之后,也支撑着她走过了近百年的岁月。

严格、温暖的母亲

对待工作严格的人,在生活中通常没有太强的亲和力,不过,这件事在郑小瑛身上却成了例外。在剧场里,观众们总会情不自禁地跟随她的脚步,围绕着她,和她聊天。尽管她在指出身边人工作的错误时,总是直接又严厉,不留情面,但是身边人反而因此跟她更亲近。无论已经是79岁的指挥吴灵芬,还是郑小瑛身边年轻的工作人员,似乎都习惯了与这位“硬核奶奶”这样直来直去地相处,并经常和她上演一些逗趣的对话。《费加罗的婚姻》演出前,吴灵芬嘴上说着“郑老师今天又来记我的小错了”,但她又会把郑小瑛给她提建议的字条保存起来,还开玩笑说,将来要把这些字条“做成文物”。

感染人们的,或许是郑小瑛一以贯之的真诚。就像她常说的那句话“唯乐不可以为伪”一样,在严肃的业务批评过后,她依然满怀真诚地关怀着她的学生们。《费加罗的婚姻》在厦门的演出结束后,郑小瑛的工作人员需要奔赴福州,为下一场演出做准备,而下一次演出的指挥还是年事已高的吴灵芬。他们启程时,郑小瑛马上叮嘱他们要照看好吴灵芬,关注她的身体情况。“她也是能扛的拼命三娘啊,你们要关心她。前天一场彩排下来,她的腰都快不会动了。如果她不舒服,你们要赶快找人给她按摩啊。”外表严苛的她,天然带着一个母亲的严厉和温暖。

2018年10月11日,郑小瑛与山西太原一支民乐团排练。

在郑小瑛的指挥生涯里,她从未感受到什么性别歧视。不过,她也慢慢注意到了全球其他女性指挥家的处境。在苏联留学时,她听自己的老师说过,他很少招收女学生,是因为很多女性结婚之后不得不放弃指挥事业。1987年,郑小瑛曾在美国与电影《指挥家》的原型安东尼娅·布里珂有过交流,布里珂问郑小瑛,中国有没有歧视女性指挥?郑小瑛回答,我是中国中央歌剧院的首席指挥,还是中央音乐学院指挥系的教授、系主任。布里珂听完感慨地说:“你很幸运!在美国,对女指挥是有很深的偏见的!”在这部电影里,郑小瑛才得知,布里珂在德国留学时也曾经是柏林乐团的第一位女指挥,但此后却没有好运,直至去世,布里珂也没有等来一个属于自己的乐团。这时,她才真切感受到布里珂内心的孤独。

她很少旗帜鲜明地谈到这些问题,只是实际地与身边的女性音乐家一起做着工作。早在1989年,郑小瑛与其他女音乐家一起创办了中国第一个完全由不计报酬的女音乐家志愿者组成的 “爱乐女”室内乐团,虽然乐团只存在五六年时间,但在当时也是先锋之举。近年来,她也在关注华人女性指挥家的动态,在谈到中国女指挥的职业生涯时,她说: “现在我们已有多位优秀的女指挥家,但是她们的知名度还不高,有的还在第二线帮那些大指挥们‘打底,做预先排练。指挥的职业岗位少,更新换代也慢。我之所以成名,是因为我不仅是中国的第一位歌剧—交响乐女指挥,也走在了世界女指挥的前边,才引人注目了。”

九十多岁还在高强度工作,亲力亲为,除了她的人生态度“小车不倒尽管推”, 还因为目前还没有人能够接替她做这些高级艺术工匠般的工作。她相信,一定会有既热爱艺术,有高瞻远瞩的理想追求,又能够埋头实干,不计个人得失的接班人出现。这位“硬核奶奶”,当前还在继续着她的工作,即使腿脚不便,她还在为还不熟悉歌剧的观众认真选择中外剧目,为大众走近西方经典歌剧精心完善中文配歌,组织邀请表演团队,亲临排演现场,去年还亲自指挥了三场大歌剧《弄臣》的演出,国家大剧院的音乐总监吕嘉感叹:“这么高龄还指挥歌剧演出,这在世界上也是奇迹啊!”这种状态,就像她在B站对网友留言回复时说的那样:干活儿是最实际的。

她的真诚实干,如同一部强劲有力的交响曲,在年轻人心中留下了真切的回响。5月11日晚上11点,当《费加罗的婚姻》在厦门的首演结束,众演员谢幕,当他们从台上向坐在观众席里的郑小瑛招手表示谢意时,全场观众也起立,热情地向她鼓掌欢呼,那一瞬间,她或许正在感受着一位音乐家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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