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弦
2024-06-21程诗颖
程诗颖
邵星将目光投向身下,蔚蓝的地球占据了大半部分视野,扩张的海洋、退却的冰盖、天然的或人造的森林和荒漠、城市和村落,都掩映在大气环流的云舒云卷之下,仿佛披上了一层薄纱。地球边缘被大气的中间层描上蓝色的边线,反射的日光由明至暗,逐渐弥散至太空的漆黑与虚无之中。星星点缀在漆黑的背景上,像无尽天外通过小孔落入的光,而那蓝色星球的中央,数十道泛着银光的细线向上延伸,直达邵星身侧。在整个星球的映衬下,银线显得格外纤细和脆弱,但它仍将整个视野切割成许多部分,就像绘画构图时的透视线。
太空电梯。人类工程的奇迹,通往群星的门扉,邵星此刻与地球家园纤弱而坚强的维系。
邵星今年三十四岁,担任天梯工程师已有十年。每时每刻,数以百计的自动轨道车在无所不能的中控AI统筹之下,沿着天梯主体附加的外挂缆线不知疲倦地上下巡查,上报隐患,修补结构,替换老坏的零件,加固松动的连接。它们照看着太空电梯主体及附加的通信终端、聚变发电站,以及从大气科学到高能天体物理学等众多学科的探测器,无须人类介入。但即使每一台轨道车随时都在与中控AI通过无线电同步运行数据,也没有人能确保这些机器永远不会出错。邵星的职责就是确保这些机器不会发生故障。平日里他待在控制中心,每隔一个月都会穿上太空作业服,沿着外挂缆线往返,检查设备的每一处结构是否损坏。
一辆轨道车从下方缓缓爬升上来。邵星伸手拍了拍它方方正正的车身,轨道车前的电子屏幕上显示自检结果一切正常。他打量了一下这个小东西,觉得它没有问题,便暂且放它离开。此时,他在地球同步轨道上方237米处,距离地球约36000千米之遥,他忽然对自己所处的位置生出几分淡淡的自豪感:除去联合月球基地、环月空间站和太空港上的常驻人员,他是人类文明所有成员之中站得最高的。
例行的巡检早已结束,但他并不想返回。他只想多看几眼从太空回望地球的独特景致,享受一个人在太空中独特的孤寂感。陪伴他的智慧生命只有通信器另一头的控制主管,再加上在光学、加速度、振动等一系列传感器背后看着一切的中控AI。邵星喜欢和中控AI交谈,虽然它不会回复——毕竟它只是一个普通的通用AI系统,它的工作职责中没有“与人类交谈”这一项,更比不上那些图灵名册中几乎与真人无异的自我AI。他看着天穹城圆顶上反射的太阳光,对着距离他最近的摄像头说道:“日光下的圆顶看上去格外像露珠,你觉得呢?”
即使知道自己现在身处真空之中,声波这种机械波无法传播,邵星还是觉得AI能通过视频监测唇部运动“听到”他的话,正如百年前的科幻电影所展现的那样。但绝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在自言自语。天穹城——人类在大气之外建立的第一座城市,此刻正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烁,四个由聚合物复合材料制成的球状结构被轮辐形的空间站骨架串联起来,圆顶内隐约可见的高楼厦宇向圆心生长。他看到空间站缩回减压室,天梯的轿舱与空港分离,而后以1个G的加速度向下疾驰。在空间站两侧,一排排多晶钙钛矿型甲基铵三碘化铅太阳能发电阵列沿同步轨道依次排开,太阳能板中的日影光芒是如此强烈,让人觉得像是另一个小太阳。
邵星启动太空服上的喷气推进器,将自己的高度向上提升了一百米,各种附加结构从他的视野中远去。在越过PeV宇宙射线观测站时,他突然瞥见一颗钛合金螺母自上向下飘去。他向上看,发现距他七十米处的激光防御系统二级阵列上,一台激光器的检修门自铰链处断裂,岌岌可危地悬挂于太空中。
邵星的脑中闪过一丝疑惑。各种仪器的检修门都使用电磁控制,连接着中控AI,就算将其打开后忘记关闭,门也会自动关上,不会有被侥幸逃过激光防御系统的高速小型流星体撞断铰链的可能性。况且就算有事故发生,中控AI也会及时上报并派遣轨道车前来维修。为什么检修门会被打开?为什么中控AI没有发出警告?为什么轨道车没有前来维修?但他来不及多想,喷气推进器喷出的气体给予他反向的加速度,他朝故障发生处不断上升,直到与那道18750千米长的太空长城相接。
他躲避在这漆黑的庞大阴影之下,用安全绳将自己固定在铝基复合材料骨架上。面对着损坏的检修门和里面的光学谐振腔,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随身的应急工具箱,解开固定电动施具、螺丝和备用铰链的电磁锁,太空服的外骨骼装备引导着他的手臂精确地完成拆卸损坏结构、安装新部件、拧紧螺丝这一系列操作——毕竟在失重环境下人类作业会受到影响,而机器不会有这种问题。新的铰链已经换上,故障已被消除,邵星打开太空服头盔中的通信器,准备将此次故障报告给控制中心。
静默。信道内只有一片杂音,似宇宙背景的涨落。
一种不祥的预感从邵星心底升起。他不由自主地将身体缩了缩,向下望去。他看到地球两极以及更广泛的地方上空闪烁着紫绿色光带,一个词语呼之欲出:
“太阳耀斑!”
天穹城,控制中心的大厅内。
全体十五名工作人员焦急地看着墙上巨大的显示屏,原本应是二十四小时不断的视频画面已成了一片漆黑。
“这是太空港赫利俄斯-Ⅱ号探测器四十五分钟前传回的数据。”一个身着白袍的年轻人高举着手中的平板,“出现在活动区AR2992,级别X2.9,由于不明原因,系统没有及时发出预警。现在我们正面临第二轮物质喷射,虽然我们的设备在设计之初就对这种情况做了预演,但此次太阳活动过于剧烈,已经超过了屏蔽材料防范的阈值。目前我们与外界的无线电信道全部中断,卫星纠错算法失效,要等接通地面中继站之后才能恢复。”
“检查一下天穹城的超导线圈,”控制中心主管眉头紧皱,“第一要务是确保民众生命安全。”
技术员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线圈正常运行,磁场强度正常,预计可以抵挡96%的辐射。”在场所有人悬着的心放下了一些。除去聚合物复合材料膜的保护,每时每刻来自聚变发电站的电流,在环绕天穹城圆顶的超导线圈中不停地做无阻力的圆周运动,因此可以在外部产生一个匀强磁场,引导来自太空的带电粒子沿磁场运动,从而绕开城市。
但主管仍维持着严肃的神情,他犀利的目光快速扫视中心的所有人和显示屏,“预计会造成多大损失?”
“正在估算。”
突然,像是注意到什么,主管扫视的眼神停驻在监测缆线的工程师上。那名年轻的女工程师双眼紧盯着屏幕,露出了惊恐万分的表情,“天哪!难以相信……不,是极其危险……”缆线工程师语无伦次,她的身旁迅速聚集起一群人,“天梯1-5号缆线水平偏移均超过0.4米,张力数据达100%,正在不断上升……”
“检查一下电磁阻尼减振器的数据。”主管眉目间的沟壁再度加深。
“查不到,无线通信还需要十二分钟才能恢复。”白袍青年说,“据我推测,极有可能是太阳风干扰了电磁阻尼减振器的磁场,使其无法正常工作。”
所有人都明白这话意味着什么。来自月球和太阳的重力作用会使太空电梯的缆线发生垂直于天梯方向的振荡,这将会带来各种不良后果。因此,在每架天梯重心附近的同步轨道高度,分别设有三个环形减振器,由电子控制器ECU根据水平方向加速度传感器采集的数据发出指令,精确控制输入线圈的电流强度,从而产生反方向运动阻尼力,减小天梯的振幅。但此时此刻,强度媲美卡林顿事件的太阳风在没有大气和磁场阻碍的情况下肆意轰击减振器,干扰了ECU的运行,从而扰动磁场,使太空电梯发生不规律振动,紧接着极有可能出现天梯断裂的风险。
主管问:“天梯轿舱是否都在港口?”
“根据时刻表,三分钟前刚有一班离开天穹城。”
“通信恢复了吗?”
“还要再等一会儿……”
主管沉吟片刻,眼下有众多人命攸关的事迫在眉睫,他和团队必须全力以赴。而这时,显示屏上突然弹出一个画面,那是刚刚重新连接上的光学摄像头画面,但镜头不知为何对准了漆黑的激光防御阵列底下一个小小的白点。
“是邵星!他还在外面!”大家的脸上带着惊讶、紧张和害怕,即使他们都是资历深厚的工程技术人员,也不能确定太空作业服是否能抵挡摧枯拉朽、势如破竹的高能粒子,更不能确定这些高能粒子对邵星造成的伤害有多大。直到通信初步恢复,才听见主管一声低沉的命令:“联络下行的轿舱,叫他们立刻返航。还有,接通邵星。”
整座天梯正在振动。
太空中没有空气阻力,太空电梯在回复性保守力和电磁减振器产生的电磁力的共同作用下,左右往复运动。起初振动并不强烈,只能隐约看到些许银色的残影,而后随着振幅不断扩大,天梯偏移的幅度越来越大,似被一双巨手拨动的琴弦。然而,这几根琴弦并不会发出乐音,只是在吟诵一曲无声的悲歌。
系挂在激光防御系统背后的邵星看着振动的天梯,眼中的忧虑并不比天穹城中控制中心的成员轻几分。太空电梯这座人类建造的最高建筑,此刻正像1940年的塔科马海峡大桥一般起伏扭动,像一条愤怒的巨蟒,让任何工程技术人员都无法放心。耳畔通信器的杂音突然消失,带着欣喜和迫切,他听到了主管沉郁而威严的声音,“邵星,这里是控制中心,听到请回答。”
“回主管,我目前一切正常。刚刚是发生色球爆发了吗?”
“是的。我们监测到一个X2.9级的太阳耀斑,无线电通信系统全部瘫痪,经过通信工程师和AI的不断抢修,我们得以成功恢复部分信道,才与你取得联系。但请你不要离开目前所处的位置。抛射出的日冕物质包含各种带电粒子,其中质量较轻的质子先到达,质量大的粒子如α粒子稍后一点儿到。现在距离抛射已有四十六分钟,再过三分钟α粒子潮就会到达,我们并不能保证你的太空作业服能有效阻挡所有高能射线,但你现在所处的位置有激光防御系统阵列为你阻挡粒子潮,所以请你保持原位,不要离开,等待救援。是否明白?”
“是。但是现在天梯主体发生了肉眼可见的振动,会对正在3号天梯上运行的轿舱产生隐患。”知道主管大概在用摄像头看着自己,邵星指向了3号天梯。轿舱正随着缆线一同往复运动,在五根此刻维系着它命运的纳米丝线操纵下无力地摇摆,就像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
“没错。现在的情况是电磁阻尼减振器受粒子潮干扰,会逐渐加剧天梯的水平振动。我们正在寻求解决方案。目前我们认为,最可行的方法是暂时关闭减振器,但我们目前未能与减振器ECU或轨道车联通,实在不行,我们可以等太阳风过去……”
“但是,”邵星突然打断了主管的话,“我们可能等不到太阳风过去了。”
“对天梯振动模式的分析显示,减振器驱动力角频率使天梯振幅到达极大值。”缆线工程师说,“这意味着,太阳风不知怎么让减振器磁场力变化的频率刚好与纳米缆线固有频率呈正整数倍关系……也就是发生了共振!”
“有多严重?”
“水平偏移量超一米,张力达120%,张力达200%后会发生断裂。”
最令人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物体发生共振时,外界频率和物体的固有频率相等,物体本身的振动增幅会越来越大。最后,物体将因为振幅过大导致结构无法承受而断裂。即使纳米缆线有极高的强度,但它已经在纵向承受了8.5吉帕拉力,无法再承受横向的剪切应力。
“还是无法连接到轨道车和减振器吗?”主管问。
“无法连接,卫星网络已有15%损毁。”
主管低下了头,他明白天梯断裂的后果。这座历时十年建起、凝聚全人类团结精神的工程奇迹,是地球到太空最便捷的运输通道,一旦通往群星的门扉损毁,天穹城以及太空港上生活着的1672人将被困在距离地球36000千米的太空之中。最危险的是,3号天梯轿舱由于天梯的振动无法顺利返航,一旦天梯断裂,全轿舱的人将无法生还。
主管艰难地开口:“……做好Ⅰ级应急预案,我们需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或许还有一个办法。”
邵星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回荡在静寂的控制中心。所有人的目光霎时落在了屏幕上,摄像头映出了邵星隐匿于太空服头盔下的脸庞,“电磁阻尼减振器备有一个应急开关,可以由我手动关闭减振器,至少能阻止振幅进一步增大。”
主管的目光盯着屏幕上的邵星,眉头紧皱,凝噎良久,才出声:“但……这会使你暴露在超过规定剂量的辐射中,我们不能让你冒这个风险。”
“但是,”大家似乎看到了漆黑的头盔遮挡下邵星坚定的目光,“太空服能抵挡25Sv的辐射,就算多出一点点辐射,对我影响也不大。但天梯断裂危害到的人命可远远不止一条。从最坏的角度看,即使以我一个人的性命去挽救他们的性命,也是值得的。”
“可是……”
没等主管说完,屏幕上,身着洁白太空服的邵星倚在黑色的巨构上,背对深邃的太空和千亿星辰,向着摄像头敬了一个礼,“请,批准同意!”
整个控制中心沉默了。每个人都低下了头,只有主管的目光落在屏幕上那幅几乎凝固不动的画面上,一向严厉的眼神此刻却充满敬意,“天梯维护控制中心主管,同意你的请求。还有,我命令你,必须给我完好地回来。”
大家的心情复杂,只能默默目送这位英雄,而那位负责监测缆线数据的女工程师半跪在地上,早已泣不成声。
危难当前,唯有责任。
在启动推进器加速奔向减振器的环形结构时,邵星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这句话。他想起这句话是如何支撑着他的祖辈们跨越一个又一个黑暗的长夜。先驱者们背负着时代的重量,前赴后继,以身为炬,只为守护自己希望守护的一切,只盼有人能到达他们所期盼的未来。
邵星沿着正在不断共振的天梯向下,丝毫没有感到紧张和惧怕,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平常的检修任务。
“振幅一米,张力达130%,预计六分钟后断裂。”他的耳畔传来控制中心人员的数据播报。邵星将推进器方向调转180°,在路途半程减速下降。2号天梯B1环正向他不断靠近,他能想象出环内不断变化的磁场,以及在这一磁场作用下不断变化的磁场力,正是这个力引起了天梯的振动并正逐步将其放大。他停在环边上,取出电动旋具拧开环上的几个螺丝。一扇隐蔽的检修门打开,露出一个老式的把手式电闸。他以最快速度拉下电闸,环上闪烁的指示灯随之立即熄灭。他看了一眼辐射计,再度打开推进器,继续向下。
他不知怎么回想起五岁的那个傍晚。那天,他们全家罕见地一起去海边度假,湿润清凉的海风温柔地吹拂,他和父亲坐在沙滩上,望着远处的拦海大堤和上方的星空,看到天边的几个光点正向大地坠落。
“爸爸,看!星星落下来了!”
他看到父亲脸上露出的笑意,“那可不是星星,是人造卫星,我们造出一些设备,把它发射到天上,它就可以把地球另一边的信号送到你这里。”
“可是,人造卫星为什么要落下来呢?”
“那是为了造太空电梯。太空电梯就好像一根绳子,连着地球和太空中的天穹城。但太空里的人造卫星太多了,这根绳子可能会撞到其他卫星,就需要把这些卫星换到其他轨道上,或者把它们清理下去。”他看到父亲的眼中映着星光,“你知道吗?爸爸的工作就是建造太空电梯,等太空电梯修好,你不用坐火箭也能上太空了。”
这个建造了这架天梯的人,正是在他心中播下对星空的憧憬的人。他仍记得说那些话时父亲满溢的自豪,那是参与人类最伟大、最终极事业的荣幸。
邵星利索地关闭了B2环和B3环,向1号天梯前进。
“2号天梯振幅已不再扩大。”耳畔传出的声音继续说,“其余天梯振幅升至1.52米,张力达160%,还有四分钟。”
邵星将推进器方向调整至水平,没有奔向中央的1号天梯,而是奔向3号天梯的C3环。他看到受困的轿舱夹在C2环和C1环中间,电磁推进器由于粒子潮导致的超导输电线路过载而无法启动。他可以想象,在这间狭小轿舱中的人们是多么惊慌和绝望,他们被困在距离大地36000千米之遥的高空,维系着他们生命的细线在太空中飘摇,时刻有断裂的可能。他迅速关闭了C3和C2环,在前往C1环的途中,他注意到了一个孩子,那孩子盯着窗外,渴切的目光像是在盼望救世主。
辐射计的数值仍在上升,耳畔传来了中控AI冰冷的倒计时。还有三分二十秒。他索性不再去看辐射计,将推进器开到最大功率,像一支利箭冲向一个个目的地,和耳畔的倒计时赛跑。他屏除了一切杂念,将自己化为轨道车一般的维修机器,整个宇宙从他的视线中消退,剩下的只有电闸开关。
减振器环的指示灯一个个接连熄灭,天梯的振幅趋于稳定,可由于太空中没有空气阻力,天梯仍会在回复力作用下继续进行简谐振动。但一盏一盏不断熄灭的指示灯,却为所有人点亮了希望的星火。
七盏、八盏、九盏……
直到推进器能源不足的警报声响起,周遭的宇宙才再次进入邵星的视野。他望向四周,十五个减振器环已经全部关闭。他看了看太空服剩余电量,只够再维持三个小时了。邵星的心中不明思绪翻腾,有悔恨、有遗憾、有惧怕、有抗拒,但最终一股名为释然的情绪包裹了他。
“任务完成。”他打开通信,吐出了控制中心所有人渴望听到的四个字,“但太空服能源耗尽,我已无法返航,请继续你们的任务。”
他靠在E3环的边缘望着地球。地球静静躺在下方,像母亲守护着孩子。他回想起多年前陷落灾难发生的时候,那天恰逢他十八岁的生日,他不顾母亲劝阻,决意要独自一人乘坐天梯上一次太空作为成人礼。他乘车在刚果盆地的旷野上行驶了两个多小时,直到看到地平线上矗立着的钢铁巨构、直插入云霄的银色丝线以及天边不断下坠的火光,他这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一块直径十米的流星体以每秒十二千米的速度冲向天穹城,而激光挡截系统没有成功使它变轨,而是使其爆炸分裂为数块,其中两块径直撞向天穹城。整个环形空间站断裂成为两截,碎片坠向地球,形成比他五岁时看到的更加震撼的白昼流星。他不得不再次千里迢迢赶回家中,却只听到作为航天员的父亲在执行出舱任务时被空间站碎片击中而殉职的噩耗。从那时起,他便立志成为一名天梯工程师,要确保所有设备运转正常,不再让更多的人因此丧生。时过境迁,天穹城早已从创伤中恢复过来,从一个太空移民试验基地发展成了地球与其他行星间最繁荣的港口,只有重建城市时用来连接断裂处的球状圆顶提示着过去的伤痕。
邵星觉得这一切还是值得的。他至少保住了父亲和人类的遗产,阻止了第二次陷落事件的发生。他将视线长久地置于地球上,像长年漂泊在外的游子回望着阔别的故乡。恍惚中,他似乎看见几缕痕迹从他眼前划过,那是幼年时看到的决然奔赴地球引力怀抱的人造卫星的残像。
如果有什么羁绊是无法摆脱的,那一定是引力与爱。他这样想着,直到鲜血从口鼻中奔涌而出,模糊了所有的一切。
邵星再次睁开眼时,已在医院的病房。护工机器人显示屏上友好的微笑映着暖黄的灯光,病房的白墙也被染上了暖色调。主管站在病床边,少见地露出了笑容。
“你终于醒了。”主管的声音仍是那么严肃,但脸上的微笑投射出他的欣慰,“在你汇报完三分钟后,我们成功连接上了减振器和轨道车的系统,抢修过后减振器所有缆线已能正常工作,现在水平偏移量也恢复到正常水平,危机解除,没有人员伤亡。还有一个好消息,此次耀斑爆发引发的日冕物质抛射刚好错过了地球,没有造成更多损失。”他打量了一下邵星,“只是轻度辐射癌,做几次耙向治疗,再休息几个月就能康复的。但若不是你的努力,我们无法解决此次危机。谨让我代表此次事件中波及到的所有人向你致以最高的敬意!”主管突然笔直地站了起来,面对邵星,深鞠一躬。
种种思绪涌上邵星的心头,他艰难地尝试爬起来,但发觉全身缺乏力气,最终还是躺了回去,轻声说:“谢谢主管,我不认为自己做出了什么壮举,这只是应尽的责任,仅此而已。”
主管沉默了。良久,他幽幽地说:“我还记得你的父亲。当年陷落灾难时他主动请求去救援群众时也是这么说的,他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到现在,已经有十六年了……”
几个月后。
邵星来到天穹城零重力区的观景球舱。球舱外壁是透明的,窗外即是深邃的太空,只觉得无论上下左右都是一样凝重的黑色,望不到边际。时有星星点缀于黑色虚空之上,像无尽黑色幕布上散落的珍珠。邵星思索着,以现在完善的太阳观测技术,完全可以在耀斑爆发八分钟之后及时进行预警,从而有时间做出充足的应灾准备。但在他出舱进行检修之前,控制中心都没有收到预警,直到第二波带电粒子潮的到来——真是完美的时机,那时其他地面平台发布的空间天气预报还来不及传输到工作人员的终端上。这说明了一件事:太阳探测器传来的数据被拦截了,抑或是被刻意隐藏了。计算机工程师调查了系统,近三日内没有黑客入侵的记录。除非那黑客的技术足够高超,能攻破控制中心不断被AI监控修补的拟态防火墙,然后不留痕迹地全身而退,否则只能是AI出了问题。他不禁想起了一些古早的科幻电影中觉醒的AI反叛人类的故事,但他更倾向于AI并不是有意为之。
他从同事们口中得知,若不是最先恢复的摄像头不知为何对准了他,他几乎会被遗忘在太空。或许这是AI在为自己的过失赎罪。虽然真相无从知晓,但他倾向于相信这一点,相信善意。
他看到泛着银光的纳米丝线横跨虚空,减振器的指示灯散发着光亮,轨道车秩序井然地上下穿梭。“这个星球从未有过无法跨越的寒冬。可是,寒冬之所以能够被跨越,是因为有人燃烧灵魂,融化了坚冰。”①他从未认为自己会是那个以灵魂为燃料融化坚冰的人,但此刻他真真切切从中感到共鸣。
他看了看时间,该回控制中心了。
控制中心内,一个隐匿的角落里,悬挂于天顶的摄像头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红光。
小雪说文
这篇小说是本雪从雪片一般的来稿中捞出来的,真的可以说是眼前一亮!我该有多久没有在“校园之星”栏目中看到这么硬核的科幻小说了!相信大家可以看出,小作者在动笔之前一定下了很大的功夫去收集资料、整合素材,字里行间都透露出她对科幻创作和航天事业的关注和热爱。她通过扎实的技术细节,构建出拥有坚实技术基础、真实可信的未来场景,且在硬核的技术幻想中,塑造了邵星这样一位英勇的太空工程师形象,融入了中国航天人责任至上、坚韧不拔、勇敢无畏的精神内核,不管是从科幻层面还是从人文层面都值得夸奖。当然,我们也可以在这篇小说中看出很多熟悉的影子,比如阿瑟·克拉克的科幻小说中都会提及的坚实科技基础,《流浪地球》电影中太空电梯的样貌,江波的《命悬一线》中同样紧张刺激的太空抢险……其实,对于初学写作的人来说,小说中有名作的影子很正常,重要的是我们应该怎么把握好这个度,这篇小说就是怎么学习大咖写作并化为己用的良好范例,希望同学们可以多琢磨琢磨。
①该句引用自游戏《战双帕弥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