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记者典少尉列传
2024-06-21杨贵福
李粲者,松原人也,弱冠起精习算术,随军二十余载任记者之职,过目不忘,算无遗策。以职为名,人称李记者。
刘典者,四平人也。自幼专攻驱使机器,规划调度如臂使指,毕其一生不率生人兵卒。尝万里奔袭,一骑当千,阵斩敌酋。或检视军阶,犹自少尉也。
我,官道岭村野匹夫,幸与二人为伍,亲见风姿煜然,因为之记。
Alpha. 李记者
李记者说,人与人的相遇,就像空气中两个粒子碰撞。能对上缘分的最主要原因是随机性,所以才没有什么“努力成为好朋友”之类的事情。说这段话的时候,我们相识大约十年,他正在吃鹅肝喝红酒,我坐对面正在为难。
我说:“咱们以后不吃鹅肝吧。”
他说:“为什么,不够嫩?”
我说:“因为太贵了,这样下去我有经济压力。”
他说:“那就我请客呗。”
我说:“这样就不是平等的朋友了,我也得请。”
他说:“你想吃什么?”
我说:“麻辣烫怎么样?”
他又咬了一口鹅肝,用餐布抹抹嘴,叠整齐放在桌上,站起身说:“咱们走吧。”
这是2013年,他已经指挥百余人,都是精英,我一如既往地一文不名。
我们在2003年相识,相遇的起因是我和领导吵了一架,选择离职。之前我工作的运维部有新规定,要求进出佩戴员工卡走门禁,如果警铃响起便要检查书包。这些后来都成了广为接受的常识,然而我当时难以接受,认为是一种羞辱。承蒙大佬救我,换岗到研发部后长年外派,远离门禁。
换岗不换活儿,还是围绕着那些任务。运维岗的工作内容包括保证电力供应冗余足够、电压电流稳定、GPU别过热、调度合理、负荷饱满。研发岗的目标是调试训练人工智能体。运维和研发,都是配合现有人工智能的副驾,根据AI Copilot①的决策精准工作。用AI运维旧AI,用AI研发新AI。
对原岗位的怨气,一半多可能是因为运维工作毫无创意,而研发多少还能留下点儿个人的痕迹。这工作确有“创意”,年中调入,没到年底大佬便外派我去参加比赛。
我和李记者就是通过这场比赛相识的。比赛任务是竞逐本省最佳AI训练师。最佳才是胜利,我俩全失败了,我第二,他第三。颁奖之前大家在台下候场,我俩一左一右挨着坐。
他后来向典少尉介绍我时这样说:“那是第一次遇到老杨,这家伙太有个性了。别人都西装革履的,我往旁边一看,真是海选啊,怎么还有个清洁工。穿件破羽绒服,都擀毡①了,还蹭着油,对吧。拿本《福尔摩斯探案集》,第四册?我说‘什么书借我看看,你说的啥,‘不借?”
并不是“不借”而是“不行,我还要看呢”。说这话的也不是我,而是李记者,他当时读的是《计算机程序的构造和解释》,紫巫师那版。后来我才知道是典少尉推荐的。其他细节都对,他穿西装衬衫,来的时候私车全程暖风。我穿破羽绒服,徒步去的。回程李记者死活让我搭他的车,说是一定要显摆给我看没有AI副驾也可以马力强劲。
不借书以后我俩就上台了,一左一右,奖品是某款GPU,具体型号已经忘了,总之很昂贵。领导希望我们配合这些昂贵的设备训练出更优秀的AI。
他向典少尉讲这段故事的时候,把我俩怀疑第一名得位不正的对话插在这里,说当时是在领奖台上聊的,而且声音还不小,足以让领导听到并为之侧目,而第一名面有愧色云云,像真的一样。他的讲述总是充满了编造的细节,但是又都与真实的细节严丝合缝。如果我不够坚定,就会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然而当你怀疑他又在胡诌的时候,却又可能发现听起来如此不真实的信息竟然是真的,进而感慨他博闻强识,自己浅薄无知。省赛之后是全国赛。为了备战全国赛,省里找专家为我们办短训班培训。专家之一是丹麦教授拉斯,他给我们补习零互信计算,李记者和他一见面就像老朋友重逢,交换久别之后各自的见闻。
他说:“你们丹麦有个哲学家,名字我忘了,特别有名。”我心想,你就编吧,我刚给你科普完德国康德英国休谟,你就编丹麦,聊丹麦不是应该提安徒生吗?
“哲学家,”拉斯使劲儿点头,“对啊对啊,叫什么来着?”
我心想,你还真能配合,顺杆就爬。
李记者说:“叫——”这时,他发出了青蛙的叫声,“呱呱。”
拉斯说:“对对就是他。”也像青蛙一样叫了一遍。我觉得这俩人表演有点儿夸张。拉斯说,“真有这么个哲学家,非常著名。”他青蛙叫了一声,这就是名字。李记者说:“名字是这个名字,但是中文我忘了。”
“丹麦,哲学家,名字像青蛙叫。”我问AI。
“克尔凯郭尔。”AI回答。
从此以后,我特别注意哲学家的国籍。
短训有几十人参加,我们前五名是种子选手,其余人员作为后备,在我们短路烧毁的时候递补,即使没机会递补也能学习进步。短训的时候每天午餐,除我和李记者,队员们聊的都是如何取悦AI,如何令AI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技艺,以及令AI相信自己真的相信AI决策的虔诚态度。不那么正式的交流包括AI的决策如何明显猪头,如何偷摸向上级汇报而绕过AI的通信链路。
我和李记者的交流经常围绕着如何炸毁食堂展开,AI服务员来回传菜时,它体表优雅的白色烤瓷漆下面那几颗GPU一直在隐隐颤抖吧。我们为方案加上各种约束条件,例如杀死所有AI服务员、一个AI服务员也不能伤害、限制实施者撤离时间、限制计算时间、实时分析计算量要求不得超过若干毫瓦等。
聊着聊着,会被拉斯叫停,说如果他不表达制止的态度,会被AI助理投诉。更多时候,我或者他的方案,自己讲得得意扬扬时,会被对方发现存在太多原来没有预计到的变量,模型会迅速由确定的数值计算蜕化为概率统计模型。一切都不确定,除了最终的结果,中间的路途千差万别。而我们所关注和享受的,恰恰是过程。
快速短训班以后我们搭绿皮火车去首都比赛,见识全国各省的前五名。
在去首都的夜车上,我俩缩在车厢连接处三面结满冰霜的铁墙夹角,各自取暖,他抽烟,我捂着热咖啡。从新疆到东北的列车,是持续近一个月的慢车。我们假想在成千上万次运输中,有一趟列车装载了葡萄,从新疆抵达东北时酒香四溢,取其中最精美的酒液灌装五百瓶,享誉世界。人们进行实验试图重复这一结果,无一成功。因为有太多的因素可能影响成品率,这些因素简直可以无穷无尽地列举下去——在哪个季节发车,路途上经过哪些气候变化,分别在哪个湿度、哪个温度、多少大气压下停留了多少分多少秒;蒙古高原的沙子有多少粒掺杂进去,直径分别是多少毫米;贝加尔湖飘来了哪种裸子植物,花粉有多少颗;哪种木材做的车厢;这节货车的前后车厢分别是什么样的乘客,他们在第几天睡了多少分钟,并有多少微克的呼吸溶入酒液……
精确地复制了所有能想到的物理量,在这个几万几亿个维度的空间里完成拟合,我们是不是就能重现想要的结果?
李记者望着窗外无限远的黑色虚空,烟头隔好长一会儿模糊地闪一下,照亮我们年轻的脸。他望向的可能是平原,也可能是山海之间。没有灯光,也没有星月,我们不知道车行何处,虽然整车人,包括睡梦中的所有人,都知道终点是首都。
比赛乏善可陈,回程的路上我俩甚至连批判试题的兴致也无。回程路上聊了些什么呢?聊比赛期间吃得也不好住得也不好。聊刚一报到就把我们的手机全收了上去,装进一个大编织袋,半夜的时候据说很多参赛队员的家人打电话来,见没人接就更着急,一遍遍再打来,导致看手机的工作人员一夜没睡。聊起这个我们都很高兴。
也聊到了比赛。这是场模拟赛,战斗环境设定在小行星带。比赛要求与AI协同,每个人操作矿船在小行星带中围绕其中一颗矮行星,绕出一条莫名其妙的轨迹,以全队最先完成者的时间为准,最快的队伍获胜。由于矮行星引力不足,所以行进时速度上限非常低,稍一超过就可能达到“第二宇宙速度”脱离小行星带。
李记者想到了妙计,但是被AI拒绝了。他尝试获取更高授权,超驰操作,却被AI以安全理由缚在座驾上,取消了控制权。AI在和他的争斗中消耗了不少算力,算出的轨道不够优秀,中等偏下。
在AI的严密围堵中,李记者还是打开了一个信道,私下告诉我他设想的路线。在低重力情况下,起动速度不能过快,否则会跳脱到宇宙空间。但是矮行星有若干卫星,我用更快的速度起跳,在卫星上反弹,可以形成快速而尖锐的轨迹。为了能实施这个计划,我前往后舱断掉了AI的电力供应,防止它出于保护而阻止我。
最终,我的速度最快,但是因为没有AI协同,成绩被判无效。而李记者建立私密信道,并没有扣分,官方解读是以赛队成绩为准,所以只要你有能力,并不限制人类间的协作。其余人等正常发挥,成绩不值一提,所以我省代表队成绩并不优异。
比赛铩羽而归,路上还聊了什么呢?李记者问了三次我的联系方式。第一次他喃喃重复了几遍。第二次他记在诺基亚手机里。第三遍用笔写在了纸上,工整折叠放进了钱包。
黎明时分,绿皮车到达长春。我们步出站台,晨雾弥漫,阳光昏黄,城市正在醒来。我们融入城市人流中,一回头就看不见对方。好在接下来二十年有网络羁绊。
Beta. 典少尉
虽然在同一颗星球同一座城市,但是我和李记者很少在物理世界中见面。或者说,和我们在虚拟世界中整天如影相随比较起来,物理世界中的交流低效且缓慢。我们总在午夜对话,数据流跨过大半个中国到达首都,进入对方的网域,再转回长春到达约二十千米以外的信宿,延时半秒左右。他常常发给我一个外包的小任务,三两天或者一星期就可以完成。经由他的筛选,任务总是边界清晰,需求明确,甚至技术路线也已经贴心地给出。
我有时好奇地问:“这点屁活儿,你稍微挤出点儿时间不就完成了吗,为什么找我?”他说:“只有共同做些事,我们才有理由长久地保持联系。你经常指导弥补我的技术漏洞,这可不是任谁都能做到的。”李记者这样形容我,“像你这样优秀的AI训练师并不多,不要以为自己很平常。”
李记者本人也并不平常。我所熟悉的人类指挥官希望操控人类时如臂使指,为此不惜欺骗诱导,AI训练师们也有样学样哄骗AI。所以我感叹他这样清晰明了的指挥官千里挑一,特别是揭示任务的隐藏动机时不藏私。
人类不仅在隐藏意图,也经常隐藏资源。他们经常在下属陷入困境生死存亡的时候又挤出一些后备军,表达出“看吧,还是我拯救了你”的态度。李记者对掌握的资源也不藏私,这在人类中也不常见。李记者跟我推介过好几次典少尉,说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狙击手,单兵无敌,断言我一定会欣赏他,非要介绍我俩认识。我懒于结交,总是觉得只有战斗才有友谊,而不是“我非常想和你交朋友”。大家没事都忙得要死,天天有活儿干,交什么朋友呢。就像在工作中,我不想隶属于任何团队,也不想与人匹配。当然也不想和AI配合,工作中训练AI是没办法的事,要借此糊口。除此以外,什么相向而行,多一步我都不想走。
世界难料,并非总能如人意。我不喜欢友谊,但是走出第一步的却是我。
因为上次的国赛,研发部大佬看中了我获取赛外资源的能力,又为我安排了更高段位的比赛。所谓获取赛外资源,我想了半天,应该就是说结交李记者这样了不起的朋友吧。明明是他先找我搭话的,人又可亲,我没有拒绝而已。这也能算是我的能力吗,吸引牛人来主动结交?
比赛越来越难,终于有一天超过了我的能力上限。又一次模拟赛,我想了半天感觉无解,毫不犹豫求助李记者。
因为比赛紧张,我在白天就尝试联系李记者。他工作时间手机都要上缴,我拔打了他的机要号码,座机电话。
响铃三声,对方摘机。
我急匆匆地问:“是李记者吗? ”
对方说:“不是。”
我问:“李记者在吗?”
答:“不在。”
问:“知道在哪儿吗?”
答:“知道。”
问:“在哪儿?”
答:“在隔壁。”
我举着听筒,对面没了动静,估计在找。过了半天,我问:“还没找来?”
对方非常诧异,说:“你也没说让我去找粲哥啊。”
我猜到了,对方是典少尉,李记者提到过,跟他说话指令要简短,意义要明确。
我应该说:“请你去找李记者,告诉他老杨在等他听电话。急。”
我们三人,聚齐的第一次会面并非在物理世界中,而是通过传统的电话线。虽然当时都在长春,同一个城市,相距不超过十千米。以后近二十年间,我们的相聚千奇百怪。
某次是在我家,典少尉相中了我新买的遥控汽车,回去立即照样买了一辆练习操控,三天后把手指磨出一个血泡。另一次是我到首都出差,典少尉那段时间长驻于此。于是我办完入住,在网络上呼喊典少尉,结果他正在马来西亚潜水,而李记者响应说距我不足五百米,他立刻退了房拖着行李来与我会合,令我甚是惊喜。还有一次,我与典少尉在他的出租屋,我看到他把客厅的墙当成书架摆满了书。我翻看《DOOM启示录》,他说:“你是要找拉马克快速求平方根倒数那个八卦吧,里面有,书你拿走吧。”我的习惯是书与车概不借人,虽然并没有车。他说已经看完记住了。还有一次我在芬兰,典少尉在埃及,李记者在丹麦,聊着聊着,听着彼此的呼吸声睡着了。
在虚拟的世界中相互守望很久以后,我们三个人第一次在物理世界中聚齐,是在比赛现场。
按照比赛要求,我们切断网络,使用当时还未听说过的意识投放技术,将意识投映在木星上空进行推演。木地之间通信时延近一小时,并且开发这套系统时,因为负载受限,没有本地知识库可供检索。我们只能依靠自己完成任务。
这次比赛的题目有些奇怪,要求设计一套通信系统,由木星同步卫星搭载传感器侦测特定图像——木卫二欧罗巴闪光,侦测到后通知在木星大气层内潜航的我与AI助手,我们接到指令后克服湍流,从木星向目标地点发射礼花。
木星主要由氢和氦构成。既然要求匿踪潜航,我认为我们应处于液氢平面以下。液氢导电,电磁波传播时衰减极快,所以需要周期性浮出液氢面和在轨卫星交换信息。根据香农采样定理①,我们浮出的时间间隔需要小于闪光出现到礼花抵达之间时长的二分之一。比冲太高,没有符合要求的发动机;冲量超过10G太大,人类承受不了。以上是我的看法,此题无解。
李记者说:“有没有想过这是要干吗?”
典少尉说:“难道哪个家长要用这种方式祝贺孩子生日?不然的话,设定时间向木卫二发射礼花就可以了,因为即使过生日也是能够事先就知道时间的,除非是庆祝第零个生日。”
李记者沉吟片刻,“明明是军事课题,不明白老杨怎么会在普通比赛里见到。我的理解是,当位于木卫二的我基地受到袭击后,需要第一时间报复,反击敌方目标。我们要发射的不是礼花,是核导弹,所以密度和质量给的数据都偏低,需要修正。”
我说:“这样要求就合理了,不过可行性……这么重要,可以提高成本。”
典少尉对我的方案大修大改。舰船始终潜行,不应露出液面。由浮标与在轨卫星通信,二者之间是光速。浮标向我发信号,不通过电磁波,而是振荡,通过液氢传递声音信号。他说:“在地球上,只需要十余头蓝鲸合理分布,它们低频的悠长歌声就能建立起覆盖全部海洋的通信链路。”
我说:“计算这段的时延,还需要液氢中的声速,不能上网查询怎么办?”
李记者说:“我记得一点儿。液氢零下255摄氏度时,声速1246米每秒。”
我问:“木星温度?”
李记者说:“气态部分145度,更多细节还没有回忆到。”
典少尉说:“深度1000米至5000米,舱壳在压强承受范围内,时延最多4秒多一点。”
我说:“核导弹从土星环深井出发至抵达,这部分不是通信系统,速度不受我们控制。”
从我接收信号,到确认AI的发射指令,受人类反应速度限制,这部分时延也无法去除。
典少尉说:“这个倒是容易,把信号直连发射装置,去除人工不就行了。”
李记者说:“那么一旦出现问题,谁来负责呢,AI助理吗?”
我问:“反应时间有数据吗?”
李记者说:“记得正常人类一般300毫秒左右,严格训练可以达到100毫秒。所以百米起跑中,选手在发令枪响后100毫秒内启动算抢跑。”
典少尉说:“系统是给老杨用的,需要实测。”
李记者说:“直尺反应速度测量法。”
李记者抓住尺子的正上方,我按要求食指和拇张开一道缝,卡在尺子底端的两侧。我看李记者手一张开就抓住了尺子底端。李记者“嗯”了一声,说再测一次。三次之后,我已经想清楚了原理,加速度恒定情况下位移和时间的方程——加速度即重力加速度,是确定值,作为常数。根据位移能求出时间,几厘米范围内,误差不大。
李记者说:“典典你来。”典少尉跟我一样手张开在尺子底端等待着,李记者撒手,典少尉犹豫一下抓住尺子。这样测了三次,每次典少尉都犹豫一下,他抓住的是尺子中段。
李记者看我。我看典少尉,问:“你为什么要犹豫一下?”
典少尉说:“什么犹豫,我没有啊。”
李记者拿起一元硬币,抓住顶端,示意我。我把手指在硬币底端两侧虚捏,李记者一动,钱到了我的手里。
我问:“用硬币和直尺有什么区别,重力速度与质量无关。”
李记者说:“老杨,没有人类能抓住硬币。”
我说:“我就能啊。咱俩第一次见面,在讨论炸食堂的时候你就让我玩儿过,你不记得了?”
典少尉说:“正常人类的反应速度是300毫秒,物体会下落44厘米。100毫秒作为上限,4.4厘米。”
李记者问了个答案显然——就是高等数学老师常说的那个“显然”——的问题,“硬币直径多大?”他看了看我手里的硬币,自问自答,“2.5厘米。”
我哈哈大笑,说:“其实我作弊了。我观察的不是硬币底端,最初的下落速度太慢,难以觉察,所以我选择的触发条件是李记者的手指张开。”
典少尉说:“区别不在这里,我看的也是手指。”
李记者说:“每个人看的都是手指。”
所以这场比赛就是为我设计的吗,我是天选的必胜选手?所依靠的并不是高超设计和驯服AI的耐心,而是功夫在诗外,由反应速度决定成绩?
典少尉说:“粲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有这种比赛,才特别看重老杨,向我推荐?”
李记者说:“我见过更神的。一整个下午,超远距精准快射,从靶盘显露到命中,几毫秒。”
典少尉说:“你说的不就是我嘛,一下午骗了你两箱啤酒。我不是看靶盘出现才击发的,那飞盘发射器是个伪随机系统,用算法实现的。我看了一会儿把分布规律找出来了,所以,我每次都是卡着节奏提前击发的。人类听辨节奏和预估事件的时间分辨率可比即时反应要高多了。”
李记者拍了我的大腿。我说:“对啊,这也是个伪随机系统,通信系统这样就行了,实测部分我们可以卡节奏,甚至可以更好。”
玩节奏大师一类的游戏,难道是听到乐音才击鼓点吗?
这以后,我们经常合作,屡屡取胜。就像远古的猎人,看到有趣的新鲜猎物,就呼朋引伴,把猎物大卸八块,穷尽品味,变换着法子射杀。与你旗鼓相当而又充满差异的猎手,是最好的玩伴。AI副驾?我好几次忘了这事,它除了碍手碍脚、替我担无所谓的心以外,根本没有什么用处。
如果可能,我倒是希望李记者和典少尉做我的副驾,或者反过来,我做他们的副驾也可以,一定无往而不胜,而且充满乐趣。
Gamma. AI
少年时读李白,“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觉得特别奇怪。既然感觉这么好,为什么大家不干脆生活在一起呢?长大以后才知道,人生艰难,求生不易,即使不得不把触手伸向太阳系内各个角落,也仍然不一定足够谋生求活。
好在还有网络。我们分布在世界各地,像尘埃一样波动,但是总可以通过网络连接在一起。建了个聊天群,只有我们三个人,凡事都在这里讨论,几乎不私聊。群的名字是“进步青年叫”,最后一个字据说是为了规避宗教信仰倾向。也一起玩没什么情节的那种游戏,比如在荒漠上行走,偶尔有风掠过。2019年夏,他俩正玩一个扮演快递小哥的游戏,又是造载具,又是交换地图。为了表示喜爱,我们把群聊昵称改了,典少尉叫典Link.刘,李记者叫粲塞尔达讷亚李,我叫茂·杨贵福·宫本。
我以为岁月静好,以后我们会在下一个钟爱的项目里换新名字,然而这些昵称就定格在2022年秋。
与李记者和典少尉相识近二十年后,他们从打模拟比赛的菜鸟成长为各自领域的精英。近二十年的磨炼,我也从动辄拔掉AI电源的毛头小子,转变为能够把AI副驾作为称手工具的顶尖“驯兽师”。我们花了二十年时间把AI辅助刻进了自己的骨子里,成为本能反应。
2019年冬,山雨欲来。先是谣传,小道消息在地下网络中满天飞,说是有颗小行星即将在几年以后撞击地球,简而言之,世界末日要来了。
典少尉说:“我算了下,谣言的数据看起来很合理啊。直径八千米,撞击以后产生的尘埃阻碍呼吸,也遮挡阳光,影响植被。四分之三物种会灭绝。”
李记者说:“你算得一点儿不错,这事儿发生过。6500万年前,这颗小行星撞击墨西哥尤卡坦半岛——就是《帝国时代》里那个——造成了恐龙灭绝。”
我说剧本看着这么熟悉呢。
典少尉说:“又来一颗新的,直径相似,概率有多大?”
我和李记者都沉默,即使概率再小,一旦摊到了自己的头上,还是100%灭亡。如果被小行星刚好迎头砸中,连痛苦都不会有。
我说:“死亡不可怕,对死亡的恐惧才是可怕的。”
典少尉说:“恐惧,不就是可怕吗?”
典少尉对真理的追求和对情感的漠视让李记者爽朗的笑声持续不停,直到后来咳嗽,咳嗽又被吸烟声掩盖下去。
互联网上能抓到的信息越来越少,缺乏素材,我只好就手头的一点点资料推演,疑问也越来越多。想来他俩应该有更广阔的信息来源吧。
这么巨大的一颗小行星,那么多年的天文观测都干什么了呢,哈勃和韦布为什么没有起作用?
典同学说:“这俩望远镜不是干这个的,它们瞄准的是深空,看的是星辰大海,眼睛聚焦着宇宙起源的地方。”
马斯克不是把汽车都运上了地球轨道,没送上去个传感器?
李记者说:“能见百步之外而不能自见其睫。”
你们不是还参与了国际近地小行星防御系统吗,这时候不开炮?
他俩好像对视了一眼,一起说:“到时候请你来看。”
当时小行星距离地球还远,陆基导弹在途所需的燃料也较多,并且后续的变数也多,越接近计算结果才越准确。万一它从地球旁边擦身掠过呢,那样还创造了许多科学观察的机会,如果成分稀有,成功固定在地球轨道上,也许还会产生采矿权的纷争吧。
三年就这样过去了,我成天担惊受怕。典少尉说:“交通事故也死人,比例还不低,也没见你怕什么。”李记者说:“等危机过去了,我要远赴京沪,有大项目要做。”
这一天终于到来,小行星进入地球轨道范围,可能会受到威胁的国家全都准军事管制,预期撞击点另一面的国家载歌载舞,认为自己是天选之民。
受李记者特别邀请,我得以参观近地小行星防御系统指挥所,列席目睹在轨巨炮向深空喷射。
第一次看到幽暗星空中赤裸的太阳。李记者说:“赶紧降下头盔面窗组件,你俩这是想瞎啊。这可不是仿真场景,是真实的物理世界。”
典少尉说:“失重的感觉跟潜水训练的感觉还是不太一样。潜水的时候,腿太长上身轻,得在脑袋后面压不少铅配备才能不翻转。”
我问:“你没来过?”
典少尉说:“我一直只管远程操作。”
一路上每个持枪哨兵,每个迎面路过的战士,都向李记者敬礼,就像朝我敬礼一样。我从来没体验过这么隆重的待遇,问:“你这么大官儿啊?”又一个敬礼来了,李记者懒洋洋地抬抬手到脸旁边,头也没转,说:“飞行员最低也是中尉,职级取决于你操控设备的价值,不取决于管多少人。”
任务跟历次AI协同训练差别不大,制订方案、设定参数、取得权限,诸如此类。移动同步轨道武备库里的导弹,把足够当量转运到迎击面。近炸引信在来袭小行星侧向触发爆破,把目标推离地球轨道。
方案不停修改,屡次被上级否决,原因多种多样,归根结底是大家存在利益分歧。百十来人围在一屋子里开会讨论,李记者把方案被否决的原因挨个介绍一遍。
上级转来的意见,有人认为爆破后的辐射可能会覆盖某国卫星或太空城,造成长期污染;有人认为某国月球基地在碎片抛射的路径上,可能受到轰击;有人认为应该更近些再实施方案,可以取得更佳观测结果,不仅自然科学上的,还能采集到近地轨道攻击的一些技术数据;有人认为应该缓慢推离,花费一些代价物有所值。
还有离谱到拿出三年前的需求,认为应该像打太极那样把小行星控制住,然后采矿或者开发为旅游区。至于撞地球的危险,让它滴溜溜转起来就能消耗动能,李记者说:“提案这位声称他看到过书里这样写着。”
典少尉说:“《倚天屠龙记》?怎么不打回去重学高中物理冲量定理呢,算算在这么短的缓冲行程中停下来需要多大的力、多短的时间,会不会把小行星击碎。”
李记者把所有方案和方案的否定意见推到一边,有些从桌子上落向地板。他说:“这些都没用了,在轨指挥所的AI副驾锁死了近地小行星防御系统,AI判断认为整个任务是人类针对AI的阴谋,导弹群在发射后坐标可能会修改为攻击分布各地的AI计算集群。”
有资格参与讨论的百十来人群情激愤。有的认为怎么能够攻击AI副驾这样兄弟般亲切的好伙伴,有的认为这是无稽之谈,天下苦AI久矣。
典少尉说:“发射后确实有短暂的时间可能脱离AI掌握。这个漏洞以前没有想到,巧妙。”
我说:“AI能锁,咱们就能切断。找到关键代码,超驰运行就能解决问题。关键处在哪里?”
李记者指着地图说:“这样钻再这样走,最后穿过那片开阔地,两百米左右,尽头那个半人高的手柄,一扳到底。”
李记者话音未落,会议大厅的顶灯全灭,不受AI控制的应急灯次第亮起,警报轰鸣。紧急情况,氧气供应剩余三十分钟。
典少尉说:“那是手动刀闸。手柄用于强制切断AI供电,是古老设施的一部分,新的架构已经没有这种保险了。”
人群嘟囔说:“所以AI先下手为强。只是它能采取的措施有限,不能一下把咱们团灭了,毕竟最初的设计目标不是机器崛起。”
李记者说:“A计划,开始行动吧。”
有人点头出去,走廊传来强行突破装备柜的声音,不到十分钟,太空行走需要的全副动力装甲就绪。人工、机械、电气的声音让人感觉可靠安心。
尖兵从防御系统内部直刺目标,像热刀切入黄油,迅捷而隐蔽。队伍穿过防火通道,爆破墙壁,低重力速降,依托管道内壁滑行。没有AI,我们跟着排头兵迅速突进到最终开阔地旁的临时掩蔽所。
三具动力装甲向后喷射尾焰,在铁黑的表面滑行而过,看起来像是大鱼在穿越透明的海水。一道阴影划过视野,还没等看清楚,就钻透动力装甲和人体。无声无息地,灰色的人形飘浮起来,四肢伸展,牵引着弯曲的安全绳在太空中慢慢抖动。
典少尉接过别人递来的狙击步枪,从十倍瞄准镜看出去。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微陨石。”
李记者说:“时间迫近,按流水作业。每十人一个作业梯队,每三分钟释放一组。”
他的指令简短明确,我立即复核检验。三分钟,几乎达到掩蔽所锁气开关的速度上限。派出十组,需持续三十分钟,共计一百人,考虑到锁气室开关耗散的氧气和当前总的战斗员数量,这是极限投入。最差情况是战斗至最后一人,用完最后一升氧气。
第一组阵亡,陨石凭空出现,颗粒不大,速度奇快。突击人员视野受限,加上身着沉重的宇航服和维生系统,没有机会躲避。
李记者面色沉重,但是决心完全没有受到战损的影响。大家协作穿戴装备,机器一样准确,井然有序。第二组进入锁气室,我们毫不犹豫。令出如山,不知道李记者平时是怎样练兵的。
开阔地上飘浮着十一具尸体,但是陨石撞击的痕迹在地面上刻画出百余道瘢痕了。我说:“不是精准射击。”
典少尉说:“AI能够调度和利用的资源受限,很多装置需要人工授权才能操作。AI正靠密集轰击达到精准射击的效果。”
李记者说:“AI还能够调集安防机器人和炮火,所遇到的障碍不是可行性,而是时间。”他下令,继续。
锁气室排气声音的背景里,又有十名战士沉重的脚步声沿地板隆隆传来。我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节奏越来越快。如果我们的速度能够比AI发射陨石更快,就有活着跑过开阔地的机会。只要有一人抵达终点,就可以切断AI的电源。李记者就是这样计划的吧,用人命换机会。
又十名战士失控飘浮起来,如同游进大海,有的绳索彼此牵绊,有的轻轻地搭手相撞然后又分开。陨石的密度没有给我们一丝机会,也许我们用更多的人命能博得一点胜率?足够长的时间,足够多的样品,即使小概率事件也可能发生。如果有无穷多人无穷时间,我们总会有一个抵达刀闸。可是无论时间还是样品,我们都没有。
李记者大喊:“注意防护!”
我阻拦他,防护是没有用的。陨石贯穿,即使有军用轻装甲也不一定能拦截,更不用说这些民用装置,只是为了日常维修的防护。
李记者没有停下,喊第三组预备。
我说:“还有个机会。”
李记者停下来看我。
我说:“陨石即使初速度高,从发射到抵达也需要时间。只要有后方瞭望,战士就可能有足够时间改变位置活下来,继续前进。陨石不能制导转向,为了防止战士突然转向,所以AI才采用随机落点。后方指挥战士不要冲向落点。”
典少尉说:“我可以用狙击速射,指示陨石的下一个落点。”
我说:“典典可以判断伪随机事件的规律,能够提前预警,这样为战士预留的时间刚刚够。”
典少尉放低枪口,也垂下头。他说:“这是真随机事件,完全没有规律,没办法提前预警。”
如果不能提前,就只能根据实时观测。响应时间包括,从典少尉发现陨石估算落点,到狙击枪击发,子弹射中落点,还有战士转向的时间。
我想象实施的情景。身后射来密集的子弹在黑铁上溅射出火星,每个闪烁的流星都将在下一瞬间带来死神。紧急规避,急停,股四头肌绷紧,变向,跟腱绷紧,脚掌和地面摩擦发出尖叫。陨石从肩膀侧面风驰电掣而过,正砸在刚刚狙击的弹着点上。
不能停留,持续突进。
典少尉说:“负荷百千克紧急转向,正常人的反应时间几乎不可能避开陨石。”
汗水顺着脖颈流下来。我突然想起,看到我运动流汗时李记者曾经说过:“你这不是虚弱,是超强应激。我们最喜欢你这种战士了,紧急的时候肾上腺素飙升,速度超人,没有恐惧。”
我说:“我能。没必要防护,只要穿着最基础的隔离服就够了。甚至氧气都不必携带,这么短的距离,没必要呼吸,无氧运动足够。两百米,二十秒。”
李记者说:“是的,老杨能。低重力、低质量、动力装甲。”
典少尉说:“这是B计划?”
我问李记者:“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了有这么一天,从咱们相识的那天开始?”
李记者说:“我们全都是千万计划中的原子。”
典少尉说:“这是概率论经典的题目,三颗种子能提高出芽率多少。”
李记者叹气,说,“只是我们谁也不能事先知道哪颗种子才是活下来的那个。真随机事件,命运充满意外。”
意外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后方传来消息,AI操控保安机器人转为攻击模型,已经突破临时掩蔽所外层门禁,即将攻入内线。第一个攻入的家伙银光一闪就钉住了。它受室内磁吸鞋固定住不倒伏,像急流中的水草颤抖着。
李记者说:“后备队举盾。”
我意识到他早已经成长为指挥千军的领袖,即使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居然还留有后备队。
敌人在枪声里不断翻倒,但是仍有漏网之鱼进入掩蔽所找到掩体,步步进逼过来。
十面铁盾排成楔形指向敌群,李记者在最尖端扛鼎冲击。敌方枪弹轰然作响,从铁盾直传到李记者的后背,我看到那里像波纹一样震颤。
李记者喊了一声什么,我已经听不清楚。在锁气室里,隔着简易隔离服,我只能听到模糊的鼓声,那是敌人的枪弹重击李记者的铁盾。
在我的急促呼吸和心跳声里,这铁鼓格外清晰,如同夏日暴雨里的惊雷一样。我细心数着,七十六、七十七,根据概率和铁盾规格,计算着李记者护盾破裂的时刻。
我已卸去所有护甲,引擎的巨响沿着骨骼上传在我大脑里轰鸣。典少尉架起长狙指向锁气室外。
锁气室开,飓风与我一同倾泻而出。宇宙向我敞开怀抱,无数没有尾迹的流星划过。我就是暗夜里的精灵,我在夜空里低下头,去除所有防卫和担心,身后有典少尉为我指明路径。
狙击枪弹穿透锁气室无声袭来,落点像涟漪一样在我的身前绽放。我感觉不到基地里的空气喷涌而出,我飞得比飓风更快。我们赌在氧气耗尽前,我能终结AI的性命。
我踏在枪弹落点的涟漪间突进。我屏住呼吸,放弃对自己的操控权,按典少尉的规划突进。我相信他能看到我无暇顾及的视野,我把后背把整个生命托付在他的指向上。
隔着真空,我听不到铁盾抗击AI枪弹的声音,只在落脚时能感觉到些微大地传来的震动。铁盾所维系的,是李记者典少尉,是几十位守在铁盾之后战士的生命,是为地球扭转AI和小行星危机的机会。
我不必知道距离目标有多远,不必关心下一个急转的时机。我是机器,在典少尉的操控下释放出超越人类的速度。后来人们回忆说,他们听到十几声枪响同时发出,我幻化成几十个影子于暗夜之中钢舰的甲板上同时存在。
我不必知道我关掉闸刀以后,即将启动的是保卫整个人类的防御系统,还是投射出了毁灭世界的死神烈火。我是机器,是李记者的手,是他意志的延伸。
我的脚再次触地的时候,除了扭曲的疼痛,还有异样的声波传来。我知道,那是李记者铁盾碎裂的声音。下一刻,AI的意志就将深入基地的每一寸,它的手会切断李记者的脖子,扭弯典少尉的长枪。
典少尉还有机会放弃我,转身投入攻击。他是李记者最后的后备军,有了他的加入,也许就能战胜AI的军械,也许人类就有存活的希望。然而只要我还没有成功,或者没有死,他就不会停止对我的支援,因此也就不会舍我去救身边的战友。说服他转身加入李记者,对典少尉我需要指令简短、意义明确。
手柄就在触手可及之处,我已经看清握把上的花纹。此刻它沉重的青灰色像闪着神圣的光芒。
我看到了典少尉新的落点指示,但是我没有急停转向。我能听到典少尉心跳的声音,听到因为保持平稳射击他不能喊出的声音。我能看到李记者坚实的后背不动如山。
勇猛精进。边缘视野感受到了上方急速袭来的陨石,指向典少尉枪弹的落点,指向我要扑向的地方。如果我稍微慢一些,如果我能急停转向,它就会和我擦肩而过。但是与此同时,李记者和典少尉就可能被击毙。我纵身一跃,抓住手柄。陨石从天而降,把我的鲜血蚀刻进钢铁甲板中。如同我的预计,陨石之力也帮助我拉动千钧。全舰断电,整个世界为之一暗,大地沉寂,所有机械瞬间沉默,只留银河里的点点星光寂静无声。
Epsilon. 无间
我问:“我们拯救了世界吗,小行星是不是没撞到地球?”
李记者对典少尉笑,“他还关心这个呐。”
典少尉说:“如果世界毁灭了,我们怎么可能在这里聊天。”
李记者说:“我思故我在。”
李记者在舞台上朗诵台词,抑扬顿挫。背景像宇宙深空一样沉黑,只有他在光明之中。他哑声说:“雨果说,世界上最宽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心灵。”
我问典少尉,“那么世界上最小的是什么?”
典少尉说:“是计算机的指令周期,在这之下,没有计算,也没有意识存在。”
我问:“比指令周期更小的呢?”
典少尉说:“是机器周期,每个指令周期由若干机器周期组成。”
我问:“比机器周期更小的呢?”
典少尉说:“是时钟周期,是计算机中最基本的、最小的时间单位,是外接晶振的倒数。”
我问:“更小的呢?”
典少尉说:“我曾经问过脑神经科的医师,如果我的意志特别坚强,是不是能在手术刀切开大脑的时候仍然思考。”
李记者说:“庄子说,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周围的世界呢?我看不到,并非黑暗,而是没有颜色;我听不到,并非安静,而是没有声音;我触摸不到,并非空虚,而是没有感知。
但是我知道你们两个的存在。
典少尉说:“还记得缸中之脑吗?”
李记者说:“把大脑放在营养池中,接上各种电极,替代你观看,替代你倾听,替代你感受。你无从知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我是……被陨石砸中,你们救了我,但是只有大脑?
李记者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们还是经常一起打游戏,一如既往地通过网络联接在一起。AI副驾独自作战,打得热火朝天,积分不断上涨,我们袖手旁观。
我说:“这AI副驾不听话啊,我想往东他偏往西。怎么才能禁掉呢?”
典少尉说:“阿拉斯加雪橇犬为什么不听人类指挥?”
李记者说:“因为它认为自己比人类更专业、更聪明,听你话的时候,是你的指令与它的意愿刚好一致,表面服从不过虚与委蛇,让你心情愉快。”
我说:“咱们游戏的目的是什么,打赢得分吗?”
典少尉说:“我观察过城市里的流浪猫,它们经常定期聚在小区里开会,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讨论,静悄悄的,只是坐在附近,像是彼此毫无关系。猫们为什么会经常聚在一起,它们定期开会的意义是什么?”
我说:“李记者,我需要你帮忙,于某时去某处救助某人。”
李记者说:“我不在那里。”
指令简短,意义明确。不要心存无望的期待。
我说:“典少尉,我需要你帮忙,于某时去某处救助某人。”
典少尉说:“好,请发来更详细的指令。”
我说:“是安慰一位小朋友,他失恋了。”
典少尉说:“好,我请他喝酒,喝迷糊以后就不会心存无望的期待。”
典少尉说:“他的腿不听指挥了,可能是神经传导受阻。戴上夹具,看着像个风暴战士。”
我说:“等我好了就亲身去嘲笑你。”
半年后,典少尉说:“腿好了,医生说本来也没必要固定,白遭罪了。正跟李记者喝酒。”
李记者说:“其实典典一直就在你附近,相距不过三千米。”
我说:“你怎么不秀文学修养了?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什么的。”
李记者说:“老杨,典典离开这个世界了。”
我说:“你发什么疯,知道现在几点吗?知道只有大脑的人也要睡觉吗?”
李记者哭了。
我的汗毛从后背直竖到脖子,愤怒和无助同时迸发。
李记者说:“就是一瞬间,应该没有痛苦。存在肉体和物质的世界,是这样的。”
几乎每夜李记者都会痛哭。有时在三个人的群里,我俩一起大骂典少尉,希望他能突然跳出来回嘴。有时李记者念叨些莫名的警句,人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我的人民为什么要忍受苦难。有时李记者提到,有人提到典少尉嗜酒少锻炼,是不是悲剧的原因。我说:“滚。”
有时我问:“眼前的一切,也在你算无遗策的计算里吗?”
李记者说:“典典就像我的孩子,你就像我的伴侣。”
我说:“我梦到典少尉了。我冲动地跑过去拥抱他,戳他的肚子,他的肚子非常软。他笑呵呵地说:‘我这不挺好的吗?你天天来,我天天在这里。”
李记者的AI副驾回答我,说:“李记者不能回答,他正在截肢。”
我说:“李记者我梦到你了,我握住你的手臂,和典少尉的肚子一样软乎乎的。不知道你切掉的是手指脚趾还是胳膊腿。是不是像我只剩了大好头颅。”
李记者的AI副驾说:“李记者进ICU了。”
我说:“李记者我梦到你俩了,你俩竟然骗我,说老杨我是AI副驾,你俩是我的AI训练师。我们相识二十年,在CPU的节拍里,不过一瞬。因为我并不是人类,有CPU和GPU的地方就有我的意识。只需要提高主频,我们就能思接千载,决战八荒,像积分一样积累经验。是个聪明的问题。”
“真是难以证伪呢,我还没有想到怎样反驳。李记者,你什么时候痊愈,我们喝酒痛骂典少尉吧。”
李记者的AI副驾说:“李记者离开这个世界了。”
我说:“李记者我又梦到你了,你告诉我说,你根本没死,是去执行保密任务了。想想真是可能。我在梦里又哭又笑着说,李记者你这太过分了啊,这事典少尉知道吗?”
我常常梦到你俩,我一个人梦到你们两个人。
看到什么好玩的,我想到你俩也会喜欢,还是会找你俩献宝。或者在只有三个人的群里,或者在梦里。
有一次,我在梦里告诉你们,现在我有机会再次申请物理实体。大佬亲自说,我是至今为止训练最成功的AI,富有团队精神,勇于献身,愿意为队友舍弃生命。公司在对我的培养中投入了巨大的成本,我应该知道心存感恩。
你俩说:“真好啊,你又可以回到真实的世界了。”
我说:“只是这个真实的世界里,我愿意为之舍弃生命的两位队友已经不在了。”
①飞机副驾驶员,此处指AI助手。
①蓬松的绒毛、头发等结成片状。
①也称奈奎斯特采样定理,是一个重要的信号处理定理,指只要采样频率大于或等于有效信号最高频率的两倍,采样值就可以包含原始信号的所有信息,被采样的信号就可以不失真地还原成原始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