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认同视域下田纳西·威廉斯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分析
2024-06-21李家泽
李家泽
[摘 要] 作为二战后美国最负盛名的剧作家,田纳西·威廉斯结合自身经历与所处的时代环境,通过对人类情感与人性的洞察,在作品中反映了美国“南北方”文化和价值观的冲突,揭示了社会变革的时代背景下个人的不安与困惑。田纳西·威廉斯擅长塑造复杂的人物关系与强烈的戏剧冲突,“南方淑女”形象成了他作品最显著的名片,体现了其对社会变革时代背景下,性别角色与性别身份等问题的思考。本文从身份认同的角度出发,以时代背景、社会背景与女性选择为切入点,对田纳西·威廉斯作品中的女性形象进行分析。
【关键词】 田纳西·威廉斯 女性形象 身份认同
[中图分类号] I106[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9-0097-04
女性人物在田纳西·威廉斯作品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她们的行为、冲突和发展对故事的进展和角色关系的演变有着重要影响,其复杂的内心世界和痛苦的情感冲突,自我认同的困惑与社会的压力通过这些个性鲜明的女性角色进行展现。对女性角色的分析有助于更好地理解田纳西·威廉斯作品的主题与思想内涵。本文从美国南方文化的影响与工业发展下的社会变革,父权的消解与女性的反叛,身份危机与淑女的困境三方面着笔,分析身份认同视域下田纳西·威廉斯作品中的女性形象。
一、美国南方文化的影响与工业发展下的社会变革
田纳西·威廉斯出生于美国密西西比州的哥伦布市,南方的土壤和文化对他的成长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对美国南方的眷念使他8岁时随父迁往工业城市圣路易斯时感到难以适应[1],南方角色的塑造与南北方之间的文化差异的讨论贯穿他的创作生涯。“南方淑女”的形象正是过去传统守旧却又温柔优雅的美国南方的化身,这些角色所遇到的困境也是随着蓄奴经济的瓦解,北方工业文明快速发展与强势入侵下,南方人在文化认同上迷茫无助的隐喻。
在美国南北战争爆发之前,奴隶制种植园经济是种植园奴隶主阶级赖以生存的经济基础,而扼杀人的天性、大肆宣传禁欲主义的清教则是囚禁人们思想的枷锁[2]。家庭与社会严格的等级制度、传统的观念与道德规范、对宗教的狂热信仰成为美国南方的文化底色,但同时,种植园经济又令南方人习惯了慵懒闲适、浪漫优雅的生活。虽然南北战争摧毁了蓄奴制,但人们固有的认知观念,黑人与白人的社会地位,对贵族政治的维护与宗教信仰等方面并没有发生本质的变化,反而愈加促使南北方文化的隔绝,人们愈发怀念过往的生活方式。1900年的南方人看待世界跟他们的父辈在1830年看待世界没有什么两样[3]。在这种社会背景下,妇女只需要活动在家庭生活中,遵循社会结构,扮演男性身边温柔听话的附属品这一角色,她们往往信仰宗教,善良优雅,保守敏感,追求奢侈享乐。《铁皮屋顶上的猫》中的玛格丽特与《玻璃动物园》中的劳拉均有着强烈的宗教情结,《欲望号街车》中的布兰奇更是“南方神话”中南方淑女的典范。然而进入20世纪后,随着南方棉花经济式微与工业经济的迅速崛起,美国北方在机械文明与现代精神文化都全面领先于南方。南方的牧师们眼见现代思想的成长壮大,心中十分害怕。他们把现代思想视为浮士德,视为扑灭“真理”、给人的兽性“松绑”的一场大阴谋[4]。工业文化的强势入侵使南方人不得不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并重新在文化认同上进行思考。
应该说工业文明进步所带来的文化影响是双面的,至少在田纳西·威廉斯笔下对北方工业文明的看法并不都是积极的。南北战争初期,北部曾一度发生经济恐慌,但随着大量军事订单的刺激,制造业快速发展,同时战争所造成的农业劳动力短缺又促进了农业机械的改良与推广,发生了依靠先进技术和机械的农业革命,这些综合因素都使得美国北方率先开始了工业化进程。南北战争后,工业发展也与其他方面变革一同在南方进行。相较于保守传统单一且基督化程度较高的美国南部,美国北部州的政治文化较为自由进步,呈现多元化和天主教化。然而在传统的南方人眼中,这种自由又因工业化开展、工人阶级壮大,带有了一份粗鲁野蛮。这种南北文化的碰撞时常出现在田纳西·威廉斯的作品中,最为明显的当数布兰奇与斯坦利的冲突:布兰奇纯洁优雅,文雅善良,是南方淑女的典范,斯坦利所代表的工人阶级热衷于展示力量与男子气概,强调家庭地位与权威。即使与周围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布兰奇依然试图坚守自己的优雅与骄傲,也因此与斯坦利发生多次冲突,在两者的直接碰撞中,布兰奇最终被摧毁。然而细思之下不难发现,真正摧毁布兰奇的并非是她外在的容颜或优雅的生活态度,而是一方面对南方传统或主动或被动地继承,另一方面又要承接着工业文明所代表的北方不断施加的压力。南北文化的强烈对撞直接作用并体现在她身上,痛苦与分裂使她难以对任何一种身份产生完全的认同,也无法在心理上保持独立生存的空间,最终随着信念的崩塌,她成了文化对抗的牺牲品——一个怪异的疯子。事实上这种怪异从布兰奇出场便有所展现:惧怕强光,言辞闪烁等表现都令这个角色成为严重的“怪人”。“怪人”形象也是南方文学的一大特点,如麦卡勒斯《金眼睛中的映像》中的双性恋者,福克纳《喧哗与骚动》中的白痴,南方文学总透过一个不正常的视角审视社会变迁与生活遭遇。这些作家“热衷于”写“怪人”“怪事”,并不是因为好玩,有吸引力,而是当目睹经历了南方的历史进程和演变,他们所看到的种种怪诞现象,他们所记录的种种痛苦和悲剧都是这一发展进程中的必然现象[5]。但在时代的洪流面前,“南方贵族”的生活方式终将会被淘汰。相较于缅怀过去,田纳西·威廉斯作品更多的是对当下问题的思考与个体生活方式的追问。
二、父权的消解与女性的反叛
在工业革命深入发展的大背景下,西方社会经济结构和人们的观念意识一同向前发展,两性地位在这期间也产生了较大的改变。妇女在工业革命之前相比男性社会地位较低且主要活动于家庭生活中,无论是实现社会理想还是实现个体价值似乎都只是男性的游戏,与妇女无关。工业革命的发生使生产方式产生了本质的改变,生产力的提高降低了个体劳动成本,同时新技术导致的大量岗位缺失也呼唤女性的加入,女性有了进入社会独立生活的能力。同时,家用电器的发展,解放了妇女在繁琐家务中疲于应对的双手,越来越多的女性急迫热烈地希望能够走向社会,进入工厂、公司等职场,甚至是参选国会议员。女性权利运动在这一时期得到迅速发展,女性意识快速觉醒。
然而任何事情都非一蹴而就的。伴随着女性解放运动轰轰烈烈开展的同时,大量反对的声音与社会的固有观念也阻碍着女性改变过去的生活方式,在保守传统的美国南方更是如此。田纳西·威廉斯在作品中经常探索性别角色和性别身份的问题。他关注女性在社会中的地位和自由,以及男性对女性的期望和控制。作品通过对反叛女性的塑造与父权压迫的展现,反映了当时社会中关于性别角色和性别身份的讨论和争议。
田纳西·威廉斯作品中的男性和女性角色大多数都较为传统,男性角色作为父权的化身,通常带有强壮、权威和支配性的特点,而女性则被描绘为柔弱、被动和受压迫的角色。这种传统的性别分工和期望对于女性来说常常是受限制和压迫的,而对于男性来说则是一种负担和责任。可以说,父权的社会结构所伤害的不仅仅有女性,还包括男性自身,因此父权的消解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然方向。在《玻璃动物园》中,父亲的缺席非常“显眼”,同时这释放了剧作家潜意识中弑父的欲望与对承担父亲责任的逃避,儿子汤姆同样逃避继承父亲本该承担起的责任,渴望自由独立的生活。《欲望号街车》中没有正面出现的布兰奇前夫与《铁皮屋顶上的猫》中的布里克,以同性恋的身份将其与过去传统父权男性区别开,这种思想观念的变化或社会身份的转变显示着男性主导地位的逐渐丧失,也正因此,带有反叛精神的女性形象愈发活跃。
田纳西·威廉斯作品中女性的身份职业年龄虽有不同,但她们都有着相同的特质,即在社会和家庭角色中寻找自我认同和自由身份,也许追求自由的方式手段并不都是值得肯定的,但她们在一定程度上也确实以反叛者的形象出现在剧本舞台上。阿曼达通过对女儿的控制与主动帮助女儿寻找夫婿来实现自我价值和幸福的追求。布兰奇大声地指责丈夫,不愿受到男性的控制和束缚,直面与妹夫斯坦利间的冲突。玛格丽特更是直接展现出自身对性与金钱的渴望,为自己和丈夫争取权益。田纳西·威廉斯作品中对反叛女性的描写与刻画呈现了女性在社会与个人层面的复杂性和多样性。
但我们也要看到,在田纳西·威廉斯作品中的女性虽然也有反叛意识或行动,但仍或多或少地受父权的影响,将解决问题的希望寄托于男性或是依赖男性以达到构建父权中心的幻想,然而在纷繁复杂的社会环境中与巨大变革的时代背景下,男性往往也不可靠或不可控,父权制度逐渐消解使得过往传统的女性幻想便如“玻璃动物园”般轻易沦为泡影。
三、身份危机与淑女的困境
在田纳西·威廉斯的作品中,女性角色时常会陷入身份危机中,这一方面是由外界压力与家庭关系所导致,另一方面则是内心欲望与现实困境所致。在身份危机下,虽然女性也试图通过反叛行为来改变,但往往却又陷入新的淑女困境。
应该说田纳西·威廉斯作品中角色所经历的身份危机与他本人的成长经历是密不可分的。作为从南方搬到北方生活的亲历者,加上家庭中父母关系的冷漠与宗教信仰的冲突,他终其一生“都承受着精神与肉体的巨大双重压力,夹杂在这两种极端对立的矛盾生活中挣扎、彷徨”[5]。同时对南方的复杂情感也让他一面缅怀南方的优雅惬意,一面厌恶旧南方在传统道德上的固执守旧,多种因素都促使他创作的角色矛盾复杂。布兰奇带有鲜明的南方特质,柔弱、敏感、骄傲、优雅均是南方文化的浓缩。剧中有一段关于她外貌的描写,彼时她初次踏上天堂路这片陌生的北方地区,“她柔弱的美丽必须躲避强光的照射。她那游移不定的举止和白色衣服让人联想到飞蛾。”布兰奇对她的外貌十分在意,外貌也成为她性格底色的一部分,但与之形成反差的是物质生活的窘迫与内心的苦闷。在丈夫逝世与家庭几经变故后,她开始沉溺于酒精与肉欲,最终被赶出家乡投奔妹妹。这种矛盾身份的转变让她放不下过去的尊严但又无法逃避欲望的驱使,在身份危机的困扰中愈发疯癫怪异,最终被妹夫强暴变为了疯子。《玻璃动物园》中,劳拉·温斯菲尔德由于自身残疾的身份与母亲过分的控制,同样感到自己与外界的脱节,她试图通过与玻璃动物园中的动物建立联系来找到自己的身份,但这唯一的精神寄托也随着“独角兽”的角断裂而结束。这种身份认同错位的例子在田纳西·威廉斯作品中还有很多,她们往往感到困惑、失落和不满足,寄希望于通过寻找爱情或追求个人梦想来解决身份认同的焦虑与危机,然而最终总是以失败告终,这也就是“淑女的困境”。
淑女的困境是多种原因共同作用导致的,但在大致可归结为对“父权制度”残留的幻想与不断逃避的选择方式两点。事实上,田纳西·威廉斯作品中的女性鲜有自己解决问题的意识,更多则是希望借助男性的力量,这也导致她们无法做到真正的独立。在《玻璃动物园》中,尽管作为母亲的阿曼达能察觉出儿子汤姆对摆脱原生家庭的束缚、追寻理想中自由生活的渴望,但她并没有主动承担起家长的责任,反而依然执着于寻找一个可长期依靠的“父权中心”,甚至不惜为此警告汤姆:“而你呢, 越来越使我想到你的父亲……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主意……但是要等到有人接替了你的位置, 你才能走!”对她来说,“这个世界充满的不确定性和危险”令她感到不安,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回忆过去曾经美丽、被男人众星捧月的自己才能令她镇静。与之类似的还有《欲望号街车》的布兰奇,也沉溺于对过去的迷恋与现实的逃避,即使经历了家庭破碎、社会堕落、精神崩溃,她依然寄希望于找到一个愿意娶自己的绅士来解决自身困境。即使是直面自己的欲望,不断为自己争取权益的玛格丽特,也觊觎“大爹”的遗产来改变生活。可以说,田纳西·威廉斯作品中的女性是旧父权制度的牺牲品,但她们安于自己过往的生活方式,真正发生改变时反而陷入了身份危机的困境中。且在陷入危机后,无论是通过回忆往昔的阿曼达,还是试图与玻璃动物建立情感的劳拉,抑或是编织一个美好梦境的布兰奇,她们的选择都是通过建立起幻想世界的壁垒来逃避现实生活面临的苦难,然而幻想终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布兰奇最终的结局也只能是“遁入疯人院——永久的避难所”[6]。
福克纳在《押沙龙,抻沙龙!》中借昆丁的父亲——怀疑论者康普生之口说道:“多年以前,我们在南方把妇女变为淑女。战争来了,把淑女变成鬼魂。”然而倘若女性是不再由别人决定自己所为,而是坦然地接受自己的身份,用实际行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田纳西·威廉斯作品中的淑女困境,也许能够解决一些。
参考文献
[1] 蒋慧.美的失落——田纳西·威廉斯笔下的南方女性[J].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2(2).
[2] 赵冬梅.《欲望号街车》一部聚焦多元社会文化冲突的缩影[J].当代戏剧,2010(3).
[3] 张禹九.南北战争后的美国南方文化[J].美国研究,1992(2).
[4] 张弘.美国南方文化传统与南方文学特征[J].学术交流,2001(2).
[5] 刘霞.匕首与诗歌:析田纳西·威廉斯戏剧主题的矛盾性[J].外语教学,2017(4).
[6] 蒋慧.美的失落——田纳西·威廉斯笔下的南方女性[J].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2(2).
(特约编辑 范 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