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山听呼喊
2024-06-21王育赋
王育赋
写作者的自恋,是一种没有上升到明亮的意识表层的满足感、精神的富足感,这常常带有十足的盲目性,盲目到不知今夕何夕。然而写作者通常还有另一些极端的感情,如恐惧、悲哀、怯懦、忧患、愤怒等,舍此不足以为文。钱锺书先生因此说,以文学史的眼光来看,历代的文学主流究其实质皆为“伤痕”文学。泛滥的歌功颂德的作品,极少可以经久而不衰。写作者需要有一种自沉的、沉迷的意趣,需要一种面对俗世勇于“堕落”的气质,然后在“堕落”中自恋,在自恋的云雾里体味种种极端的“阴暗的”感受,在这种种极端情绪中寻获自恋的精神本质。对“自我”的深切认同,或者干脆一点说,自恋成为他们的精神皈依。想想看,卢梭的《忏悔录》、川端康成的《我在美丽的日本》、苏东坡的《赤壁赋》等,皆为自恋作品的典范。
然而,如果一个作者自恋自负到常常不自觉流露出厂长经理式的笑容,那么他的写作生涯行将终结。读这部由南海出版公司出版的余华的《灵魂饭》,我们便能明显感觉到他这种神秘的微笑。本书通篇洋溢着自信,然而终究流于暴发户式的浅薄。带着神秘微笑的余华,与夫作为精神贵族的卢梭,沉迷于自我颓废的川端康成和桀骜不驯、才华横溢的苏东坡诸人,毕竟是相去甚远且不可同日而语的吧。不仅如此,我们读完该书后,总觉得不能不作些更具体的批评。如周作人所说,文艺批评“是主观的欣赏不是客观的检察,是抒情的论文不是盛气的指摘”。
不难看出,作者多么想在序与跋之类的文章里嵌入足够多的深奥晦涩的学术名词,以显示他文学家底的厚重。可惜他对此大概深感其难吧,于是退而求其次,掺入很多具有哲理意味的句子,仿佛要让它们句句道出真理而不朽。余华“前言与后记”里的文章一个显著的特点便是言之无物,东一句西一句,其实又并没有系统的、连贯的思想。看这一句吧:“因为一部作品的历史总是和作家个人的历史紧密相连,在作家众多的作品中,总会有那么几部是作为解放者出现的,它们让作家恍然大悟,让作家感到自己已经进入了理想中的写作。”这到底是要讲些什么?何为“理想中的写作”?何为“作为解放者出现”?其实对于一个作者,只要是用心为之的,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将具有解放的意义。再如“写作就像生活那样让我……”“写作的过程……很像是斗殴的过程”“……不是大街上莫名其妙的出租车招手即来”,余先生很喜欢用这样一些出奇弄怪的、费解的、无意义的比喻,好端端的东西常被他用比喻糟蹋得面目模糊、不伦不类。在《我为何写作》中,作者写道“写作……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个作家”,仿佛作家已不是“活生生的人”;又说“文学的力量就是在于软化人的心灵”,仿佛人心的最高境界便是变软。这些无意义甚至违背事实的断语让人听起来深感别扭,可余华乐此不疲。
读完《两条人生道路》,我先是感觉茫然,继以索然。还是一样,作者来些比喻、设问,然后作一些肯定与否定。但我们没法猜出,他到底要表达什么。真是你不说我还明白,你越说我越糊涂。余华把他的小说选集说成他的“另一条人生之路”,认为它“有着还原的可能,而且准确无误”。写就的小说如何能“准确无误”地还原于其本来面目?作者还说他热爱写作的理由,竟是作品集重版时的“焕然一新”。这使我难过地想,大多数难以出版作品集(遑论重版)的作者,便连热爱写作的资格也没有吗?据此,我且大胆地说,作者的艺术不过是生长于三月阳春中的嫩芽,远远还未成熟。
余华的阅读,尤其是他的对于现代西洋文学的阅读,我以为有着十分功利的目的,甚至根本就是一种权宜之计、一种捷径、一种方便法门。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应忘了他半路出家的经历。涉猎西方文学,一则急切地寻找创作理念、学习写作技巧,二则可了解西方文艺史上的掌故至于脱口而出,以令自己获得“科班出身”的假象,同时为写“学术专著”提供胆量与素材(他曾有在《读书》上发表此种“学术”文章的大胆之举)。余华一直在苦心经营,试图把自己包装成一个不折不扣的“知识分子”,比如他一再表明自己对西洋古典音乐如巴赫作品的狂热喜爱与理解,也不乏此种功利的考虑;他不懂外文,但为了要表现他的“文化功力”吧,逮到一个洋人,立即在文中开列他的英文名字,以资自欺,以资欺人——欺骗那些因崇拜偶像而丧失分辨力的读者。而他对中国古典文学、近现代文学与传统句法的淡漠与摈弃,恰恰暴露出他在知识结构与深度上的严重缺陷。民族的才是世界的,然而他不相信。余华常在文中提起他的阅读,其实在骨子里,他是那种典型的“反对读书的多产作家”。也许有一天,他会苦学英文,力图用英文去写作。我们不妨说,往小里看,是博尔赫斯、福克纳、卡夫卡、川端康成们在饲养着他,笼统一点说,是西方现代文学各主义各流派在饲养着他。
这是读《读与写》所作的感慨。余华强调在写作时,作者要有把自己视为读者的“换位思维”,这是很中肯的。其实这是任何一个作者会不由自主去做的事,是一种不自觉的行为。读者的阅读与作者的写作永远存在一种“彼岸”的和时空上的距离所造成的断层与困惑,因为读者与作者在理解程度与理解方式、阅读气质诸方面存在差异;其次,读者阅读时,作者写作的过程已然结束,但留下文本。这时候,作者写作时的局部环境、内心状态、理想信念、喜恶褒贬、意旨寄托和价值取向等,我们几乎无从把握。因此,我们只能“断章取义”。韩少功说:“我们并不理解昆德拉,我们只能理解我们理解中的昆德拉。”我们在重读自己的旧作时,便常常有隔世之感,惊异于它们竟出自自己的笔下。因为有一点我们永远无法改变,就像普鲁斯特所悲叹的那样:时间流逝了一切!
“文学的道路仿佛是在地上延续,而音乐的道路更像是在空中伸展。”这是《流动的品质》中的话。余华在阐述了一通文学与音乐的共通性之后,提出文学与音乐之差异。如此区别文学与音乐,是十分荒谬乖张的,简直不知所云。作者用“流动性”来附会文学与音乐的共通性,只是从艺术的表现形式上作肤浅的理解。其实,富于“流动性”的,更有书法和绘画艺术,譬如“吴带当风”,譬如朱自清的“全幅气韵流动,如风行水上”。文学与音乐自然共通。举凡艺术,至结蒂处,皆为一体,那是使我们得以照见永恒之人性的对人生世界的感怀。
读到《柔软潮湿的稿纸》时,我再次见到序、跋之类的公式化写作给余华内心带来的痛苦。我仿佛看见了他在写作这类文章时脸上呈现出的尴尬表情。然而,他竟然勇敢地写下了这么些文字。读这些文字,就像吃一盘未经炒熟的四季豆,如此难以下咽。也许因为“立功”不够,到了“立言”的时候下笔无言。有些作家惯于“作品不够,序言来凑”,然而未始没有反被序言出卖的时候,序言的可憎叫人兴致全无。
余华的朋友想必极多,“我的朋友某某某”这样的词组在他文中俯拾皆是。这种大煞风景的用语直接照见出作者的极不自信与虚妄,令人联想起狐狸对老虎的经典利用。刻薄鬼也许要说,余华有着《围城》里那个唤罗素为Bertie的哲学家禇慎明的遗风,许是得了他的真传吧。
余华的小说,最成功的我认为是《在细雨中呼喊》,作者写思春少年的苦恼、冲动与幻灭,写江南农村的社会世相,写世态的凉热沧桑与家庭的变故等,都是具有相当功力的。满布着感伤与凄美的潇潇春雨,弥漫于故事的背景中,给作品以极强的感染力。尽管文中反复出现的一些西洋句式令人心生隔阂,但瑕不掩瑜。然而不知何故,余华后来竟很少谈到这部成功的小说,即便谈到,言语也颇泛泛。我想大概因为他已不再怀有那样的心境,更有甚者,他可能早已发生价值转向。
这是很悲哀的事。
《往事的发言》是意大利版《在细雨中呼喊》的序,它是逊色的,甚至是失败的,文中常作狷狂之语,反而浅陋毕现。我觉得奇怪的是,写作《在细雨中呼喊》时作者无疑是付出了巨大心血的,而今竟写不出一篇能予我们以感染的序?我只能这样想:或许,背负着盛名的他,已不再有那种宁静的心对待写作了,尤其在将获得巨额版税的前夜。
也或许,序与跋之类的东西,本来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作者无须作任何说明,兀自让作品去表述并“领略其应有的缘分”。当然,它能在被我们阅读之后发现它的无价值,未始不是它的价值。
对一个作家,我们批评也好,赞誉也好,到了结末,都归于一种希望:希望他更成熟,希望他的作品更可读更耐读。对余华这样“方兴未艾”的先锋作家,我们唯祈愿他最好的作品尚在于将来,这既非批评亦非刻意鼓动,因为他的读者坚信,他在写作上能永葆那样旺盛的生命力。
本栏目责编:黄善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