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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激情与思索

2024-06-21苏炜

书屋 2024年6期
关键词:曼哈顿亲吻梵高

苏炜

周励不是一位笔力纯熟的作家。很奇怪,心头冒出这个带批评字眼的句子,却每每是在被她火热滚烫的文字炙痛了阅读感受,甚至被激出了点点泪光的时候。无论是读她早期的《曼哈顿的中国女人》,或是重读她稍晚的大作《亲吻世界——曼哈顿手记》,也包括她新近的写夏志清与耶鲁、胡适与张爱玲的系列文字,我心中都会涌出这样混杂着激动、感佩、欣赏和遗憾、歉疚的奇特感受。是的,稍稍认识周励的友人,乍一接触,都会马上直观感受到她永远热气腾腾、风风火火的生命状态。她的文字如同她的性格一样,始终是一团火在噼里啪啦地燃烧,或是一泓悬崖上奔泻而下的瀑布;有时会在燃烧中弹射出炙人的火星,有时文字的奔涌一泻而下却缺乏节制,生出了过多不必要的杂芜枝蔓。于是让人觉得,澎湃的激情有时压过了笔力,笔墨形态便显得过于坦直粗放,不够蕴藉细致。但是,掩卷而思,你又会觉得,周励的文字总是能触动你、打动你甚至“颠覆”你的,恰恰正是这么一种呼啦啦泼剌剌的仿佛原生态的率真力量。你可以在触摸到她文字间那怦怦心跳、火热呼唤的同时,感受到其中是深蕴着思索的——并且是植根于持续深入的史料探索之后,独特地属于周励本人的思路履痕。在那一棵棵庞大甚至庞杂的思想大树之下,其“终极关怀”的根系,却又是深植于一种大悲悯的——对人性、对历史、对人类文明文化的大关怀、大眼光、大悲悯。

我的此番特异感触确非虚言。周励的生命,早从她十七岁那年(1968)直言不讳写给《文汇报》的那封大胆信件开始,就高高举起了人生火炬,并且烈烈燃烧至今。当我从《曼哈顿的中国女人》里读到这封原汁原味、今天已可被视为“历史文献”的故旧信件,稚嫩与勇气在黑暗中叠加出来的时代华彩,甚至有点炫目。我虽然没有读过周励的全部著作文字(比如《曼哈顿情商——我的美国励志生活实录》就无缘读到),但《亲吻世界——曼哈顿手记》中的许多篇什,是还在手稿阶段她就传予我“饮头啖汤”(粤语)的。从燃情马特洪峰到南、北极探险,到《寻找伏尔泰》《寻找路易十四》《寻找腓特烈大帝》《寻找叶卡捷琳娜女皇》等“寻找”系列,再到《梵高的眼泪》《被遗忘的炼狱:跳岛战役探险录》等“探访”系列,“寻找”“探访”“追索”等字眼覆盖了她的整个文字沃野。而“跨界”的广博阅读和田野调查,又构筑出她几乎每一个文本都具备的历史深度与人文厚度;诸般“朝圣”的精神追寻与灵魂对话,则又将她的“历史共情能力”(这是我为她特创的概念)推向某种巅峰体验,同时也对读者的阅读感受形成某种极致(“极致”一词,也是我以往评写周励时为她特用的)的冲击震撼。她把梵高、海明威、罗曼·罗兰、丘吉尔等先贤都视作心灵契合的“精神情人”或“精神父亲”;她将上海、北大荒、纽约、巴黎,以至南北极、珠峰、马特洪峰和埃及金字塔,都视作自己的“精神家园”和“灵魂领地”,所以她敢用“亲吻世界”这样“生猛”的字眼,去真实亲炙每一方寸的土地与历史,来命名自己的书写文本,呈现出她超越自我、挑战极限的非凡能力。

这,正是我所读到的周励:一方面,她的心灵场域是广阔无边的——她几赴南北极探险,她探究伏尔泰与法国大革命、与俄罗斯女皇的微妙联系,对二战历史及其人物传记的深究深研,使她在每一次的探索足迹中都能牵扯揭示出所关涉的史料奥秘,提出或解开相关的谜团(如“米尼兹石碑之谜”“梵高之死与墓地之谜”等);另一方面,她对历史场景、历史细节的阐述真伪,又追寻得很深、叩问得很远——她为追寻那幅著名的硫磺岛上的星条旗历史照片的真相,付出非凡努力,从海岛现场、国家博物馆到档案馆,真可谓“上穷碧落下黄泉”,最后层层剥笋似的找到的具象真实,包括那个“战时非恶意的记忆误差”的评估结论,读来令人在茅塞顿开的同时震撼动容。而这一切——无论是深广的“历史共情”还是挚情的“灵魂对话”,无不来自她精神心智里深蕴的那种对生命、对人性、对世界的大悲悯——她永远用一种孩童似的纯澈目光看世界,永远对真善美怀着一颗好奇而炽烈的求索之心,然后用最深的诚挚去追寻、去探究、去书写,去突破平庸、成就自己,去关怀社会、结交朋友,共情于人群与宇宙之宏大精微而拥抱整个世界。真的,周励之书,那都是一章章、一段段从血管里、心脏里、生命呼吸里跳到键盘上的腾跃文字。所以陈思和在为《亲吻世界——曼哈顿手记》作序时才会这么说:“我们阅读周励的文章需要有足够精神准备,准备承受那种心灵的冲击。”

确实,围绕写作,我曾坦率向周励面陈过类似我开篇所说的批评意见,她曾专门为此抽空要我逐篇逐节地细言其中的具体因由。她也曾对我所言的“杂芜”一词提出过质疑。正如我了解她的个性人格,我知道我的直言并不会伤害我们之间的情谊。然而,我又曾这样对周励说:“放心,我认为你不必刻意改易。像瀑布倾泻、像温泉暖热,泼剌剌、热腾腾地滚淌与滚烫,这正是你周励特有的人格和文风特质,这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我还说:“其实,在我看来,莫言的风格就是‘杂芜,是恣肆而奇丽的‘杂芜成就了他的文学奇峰。”呵呵,周励好像也为此释然了。写到这里,我忽然从自己的读书笔记里读到俄罗斯作家帕斯捷尔纳克的这样一段话:“一部书是一种立体的、冒烟燃烧的良心——而非任何别的什么。……真正的书没有第一页,这就像一片树林的沙沙声,上帝知道它起自何处,它越来越响,起伏蔓延,侵临密林深处,直到在最黑暗、最惊恐、最口瞪目呆的一刹那,它倏地停止了蔓延,开始与所有的树冠说话。”

这,不是恰可言说我读周励的真切感受吗?

本栏目责编:刘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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